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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_7 米兰•昆德拉(捷克)
  茱蒂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这一次和刚才不同,她并不把愤怒表现于外,只是顽强地,冷冷淡淡,她不回答什么,缄默了片刻。
  我摇了一下女儿的手。
  “我不准你这样做,知道吗?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是什么事。”
  这时候茱蒂丝才以低沈而讽刺的声音说:“爸爸的心真的很不干净!”
  “也许是吧!你们年轻人责骂我们这一辈的人时,总是时常使用这句话。但是我们这一辈的人至少具备某种基准,知道吧,茱蒂丝,以后绝对禁止你再跟他来往。”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然后平静地说:“我知道了,还有其他的事吗?”
  “你说你不爱他吗?”
  “不。”
  我故意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把所听过的阿拉顿的是告诉她。
  “知道吗?他是一个无耻的家伙。”
  茱蒂丝的心似乎一点也不受动摇,轻蔑似地把嘴唇闭紧。
  “是啊,我又没有把他当圣人!”
  “难道你听了这话后,还不能改变对他的看法吗?茱蒂丝,想不到你竟堕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这样就是堕落的话,随便您喜欢怎么样说就怎么样说都不要紧。”
  “茱蒂丝,难道说,你还……”
  我无法把想说的话拼成一句话,茱蒂丝挣扎,摆脱了仍把她拉回来的我的手。
  “爸,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您不能老是压制我,就说您搬出那么多大道理来也没有用,我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您阻挠不了。”
  茱蒂丝说完,便走出屋外去了。
  我发现我的膝盖在发抖。
  我颓丧地朝椅子上跌坐下去。情形反而更糟,比想像的更糟。我这个女儿已经完全失去分辨好坏的理智。我的心境有谁可以倾诉呢?唯一能使茱蒂丝顺从的人--她的母亲,已不在人间。一切责任全落在我一个人肩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痛苦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
  Ⅳ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洗好了脸和手、刮脸、换了衣服。然后下楼到餐厅去。我想我的态度大概不会有什么异样才对,幸好,没有人发觉到我的异常。
  茱蒂丝以好奇的眼光偷看我一、两次。因为我极力佯装和平常一样,所以可能使她张惶失措。
  就在这段时间,我在内心里更坚定了我的决心。
  我需要的,无他,是勇气,还有,是头脑。晚饭后,大家都到外面去,仰望天空,各叙即将紧跟着这闷热之后的天气来临的雨、雷和台风。
  我在眼角看到茱蒂丝一拐弯即消失于房子的转角。不久,阿拉顿也朝着同一方向漫步走过去。
  我匆匆结束了和波德·卡林顿的谈话,也朝向那边赶过去。诺顿似乎想制止我,我记得他好像抓住我的手,并邀我到玫瑰园散步,我连理都不理他。
  我拐过房子的转角时,他仍跟在我后面。我看见他们两人了:阿拉顿的脸正叠在向上仰的茱蒂丝的脸……我看到他拥抱着茱蒂丝接吻。
  他俩很快地分开,我向前跨进一步。
  诺顿几乎使尽全力把我拉回来,拐过转角,拖进房间的隐蔽处。“不知道吗?你不是……”
  我不让他全部说完。“不,我能,你看好了。”
  “没有用的,问题虽然不妙,你也无能为力呀!”
  我不作声,或许诺顿这样想也对,可是我能就这样厚着脸皮退下来吗?
  诺顿继续说:“我了解,您认为自己多么没用,多么气愤,但是除了承认败北以外,别无他途。还是干脆承认……”
  我不反驳,让诺顿任意喋喋不休,我等待着。于是,毅然,再度拐过房子的转角。
  已看不见他们二人了,但我立刻想起他们可能去的地方,是距此不远的四周被紫丁香围住的凉亭。
  我向凉亭走,诺顿好像还跟着我,但没有确实的记忆。
  走近凉亭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停下来,那是阿拉顿的声音。
  “那么,一言为定了,现在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你明天前往伦敦,我去易普威治,在朋友家呆一、两天。然后你从伦敦打一通电报回来,说今天晚上无法赶回来。这样的话,任谁也不知道你我二人在我的房间见面吃着晚饭呢。我不会让你后悔,一定的。”
  我发觉诺顿拉了我的袖子,乖乖地转过头看他,当我看见他那不安的脸色时,差一点想笑出来。我任凭他把我拉回家。我假装让步了,因为我在那瞬间已经知道我自己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请你不必担心,现在采取任何措施都没有用了,我也知道为人父母无法干涉孩子的生活,我已看得开了。”
  诺顿似乎安心得那么滑稽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头痛,今晚要早一点上床。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就将下定的计画。
  Ⅴ
  我在走廊站立片刻。四周没有人,寂静无声。每一个房间都已经做好就寝的准备。刚刚在楼下跟诺顿分手,诺顿的房间就在这个厢。伊丽莎白·柯露在玩桥牌。卡狄斯应该是再楼下用晚饭才踱,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是我吹牛,多年来我跟白罗在一起工作并没有白费。应该留心些什么地方,我当然胸有成竹。
  阿拉顿那个家伙,我不能让他到伦敦去见茱蒂丝。
  不用说是伦敦,任何地方都不能去。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阿司匹灵药瓶,然后走进阿拉顿的房间,进入浴室。上次那瓶安眠药仍放在柜子里。只要八片大概够了吧!所规定用量是一至二片,因此,八片一定够用才对。阿拉顿自己也是说过,只要稍微过量就有害。我详细读了瓶子上的说明:“服用本药超过规定量以上即危险。”
  我微笑了。
  我用绸制手帕裹住了手,小心翼翼地旋开瓶盖。绝对不能留下指纹。
  我倒出里面所有的要片。好哇!大小差不多和阿司匹灵一样。我放八片阿司匹灵于瓶子里,留下八片安眠药,剩下的全部放回瓶子。于是,乍看瓶子跟原来完全一模一样。连阿拉顿也必定不会发觉异样无疑。我退回自己房间。房间里有几乎所有史泰尔兹庄的房客都备有的威士忌。我拿出两个杯子和吸管,我从来未曾听说阿拉顿不喝酒。等到他上二楼来,我得招呼他在睡觉前喝一杯酒。
  我试把药片放进少量的威士忌中去。药片渐渐溶解,我很小心地舐舐看。有点苦味,但这个程度几乎全然不会被觉察出来。计画已经完成,等阿拉顿上楼来,我需佯装倒好了酒,然后把杯子递给他,这才倒一杯自己要喝的酒,非常简单,非常自然。
  阿拉顿照理不会觉察到我的用意才对--如果茱蒂丝没告诉他的话。考虑的结果,我认为这一点可不用担心。茱蒂丝是个不会对任何人讲的女孩子。
  恐怕连阿拉顿也以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计画吧!
  接下去只有等待,可能要等很久吧!阿拉顿大概需等一、两个小时才会上来!他本来就是个晚睡的人。
  我只有静静地等待着。
  忽然有敲房门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来人是卡狄斯,他说白罗请我过去一趟。
  这时候我才震惊。白罗!今天晚上我没想到他,他一定正在担心我发生什么事了,使我有点担心。第一我为把他抛在一边置之不理而觉得惭愧,第二我不希望让他猜疑究竟发生什么事。
  “哎呀!”白罗说:“看起来好像要把我抛弃了?”
  我故意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假装歉意,微笑着。“抱歉,抱歉。老实说,我头痛得厉害,连东西都看不大清楚。我想大概是雷声的缘故吧!因此脑子里昏昏沈沈的,连向你请个晚安也给忘了。”
  不出我所料,白罗真的担心起来了,教我各种治疗方法,叫叫嚷嚷抱怨我大概在外头着了凉。(其实这个夏天未曾有过像今天这么热!)他劝我服用阿司匹灵,我说我已经吃过了,但甜得几乎令人作呕的巧克力却无法推辞,不得不接受下来。
  “巧克力能缓和神经紧张。”白罗说。
  我为了避免争论,也就把巧克力一饮而尽。我一面听到白罗似乎担心又充满爱心的关照,一面向他道了晚安。
  我回到自己房间,故意用力关好房门,好使他能听见。然后非常小心地把房门开到一条小缝的程度。这样做,阿拉顿无论什么时候上来时,我都不会不知道。但时间还早。
  我只有静静等待。怀念起亡妻来。我曾呢喃着:“你可以了解吧,我想救救我们的女儿。”
  妻把茱蒂丝交给我而去,我不能辜负妻的期望呀!
  万籁俱寂中,我忽然觉得彷佛仙蒂拉就在我身边似的。
  她似乎就在这房间里面。
  我以果断的决心一声不响地忍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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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Ⅰ
  要把虎头蛇尾结束的某事的经过冷静地叙述,是多少会伤害自尊心的。
  我得老实说:我在等阿拉顿时竟等得睡着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意外,因为我前一晚没有睡饱,而且当日整天在外面,为了把所决心之事付之实行,而且也为了壮壮胆而加于身心的苦劳和紧张,使我精疲力尽了。还有,天气燠热得像要打雷。拼命集中精神才反而惹祸也未可知。
  长话短说,事情之经过如此这般,我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外面有小鸟的叫声,日升三竿,而我却身穿晚礼服扭扭地快要从椅子上滑下来。口中一股讨厌的味道,头痛欲裂。
  我感到迷糊,不敢相信。充满了厌恶,最后觉得无以估计的没有异议地安下心来。
  “挨过黑暗的今天,明天就是光明的日子”这句话不知是谁说的?真是至理名言!我已平静下来,于是我才知道我当时是何等紧张、顽固。悲壮感驱遍了全身,丧失和谐的感觉,实际上竟坚定了要夺取一条人命的心意。
  这时我忽然看到眼前的威士忌酒杯,我战栗,然后站起身来,拉开窗,把威士忌丢到窗外。昨天的我一定是发疯了。
  我刮了脸、洗完澡后,换衣服。觉得情绪好多了,于是立刻到白罗的房间去,他一向早起,我坐下后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向他吐露出来。
  说完,觉得很是痛快。
  白罗安详地摇头。“看你想得多么愚蠢,现在向我招供做得很对。但昨晚来时,为什么不吐露你的心事呢?”
  我面有愧色地说:“因为我想你一定会阻止。”
  “那当然,我一定阻止。难道说你以为我会悠悠自在地看你只为了那位名叫阿拉顿少校的恶棍而被推上绞刑台吗?”
  “我有万全的计画,我不怕被发现。”
  “杀人凶手都这样想,你也一样地处于那种心理状态呀,不过,告诉你吧,我的老友,你照理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才对。”
  “我有万全的措施,连瓶子上的指纹也擦掉了。”
  “不错,连阿拉顿的指纹也擦掉了。如果他的死被发现,将变成怎样一个情形呢?验的结果,很快可以判断这是服用过量安眠药致死的,是意外?还是故意呢?结果,瓶子没有他的指纹,为什么呢?无论意外也好,故意也好,他都没有非擦掉瓶子上的指纹不可的理由。于是警方势必再进一步调查剩下的药片,在这里又可以发现其中有一半已经调换为阿司匹灵了。”
  “可是一般人都有阿司匹灵呀!”我有气无力地呢喃。
  “是的,姑且套用一句古典的戏剧性用语吧。阿拉顿心术不正骗取一位女子的感情,而却不是任何人都是这个女子的父亲。而且你曾经为了这个问题,于前一天和令媛争论,波德·卡林顿和诺顿这两个人物的证词可以说明你对死者有危险的企图。海斯亭,这样一来,情势就不很乐观了。大家的注意力立即集中在你身上,而且这时候你也会因恐怖……不,因后悔而坐立不安,能干的刑警很有自信断定你是凶嫌。此外还可以设想有人目击你调换了药片的现场,也非不可能。”
  “不会的,附近没有人。”
  “窗外有个阳台,说不定有人从那里看见。或者是你能说没有人从钥匙洞里偷看吗?”
  白罗半闭着眼睛,说我有过份相信人性的缺点。
  还有,告诉你,这间房子的确奇怪。要是我,我认为即使卡狄斯在隔壁,我仍觉得从里面把房门锁好是最妥当不过的。但是搬到这里来没多久,我的钥匙竟不见了……就像是烟一样消失!我没办法,只好另外再配置一把。”
  “总而言之,”我的困恼至今仍重重地压再心上,我一面长叹一声,一面说:“实际上并没有出事嘛。一响起某种想法如此这般在人的心里一点点茁壮成长,不禁令人不寒而栗。”我小声地说着:“白罗!你不认为以前……以前那件凶杀案,使得这里的空气也含有细菌?”
  “你是说杀人的滤过性病毒吗?”
  “每个家都有各自的气氛。”我想了又想,说道:“而最现实的就是这个家背负黑暗的历史。”
  白罗点点头。“不错,从前有好几个希望别人死去的人住在这里!这倒是事实。”
  “这间房子的气氛不晓得为什么原因,总觉得似乎能控制人心似的。但是,白罗,目前这件事怎么办呢?我指的是茱蒂丝和阿拉顿的事。不想个方法阻碍不行,你想应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都不要管吧。”白罗加重语气地说。
  “可是……”
  “听我的,不要干预是避免招致不幸的最好方法。”“如果由我出面找阿拉顿谈……”
  “你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茱蒂丝已经二十一岁了,以达成自己处理自己之事的年龄了。”
  “但是我也应该尽我之所能……”
  白罗阻止我说下去。“不行的,海斯亭。不要自以为你有足够的聪明才智、毅力、狡猾,能影响他们,使他们二人听从于你。阿拉顿已看惯了只会大发雷霆而一筹莫展的父亲,而且他顶多认为这是很成功的游戏罢了。茱蒂丝也是一样,她不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知难而退的女孩。你的忠告也许冒昧了一点,我劝你今后还是采取和过去完全相反的方法对待她比较好。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我凝视白罗。
  “茱蒂丝这个女孩子,”他说:“的确具有卓越的才华,我由衷佩服。”
  “是的,我也认为她是我值得骄傲的女儿。但总是有点担心。”我说。声音有点颤抖。
  白罗忽然用力地点头。“我也担心,但和你所担心的意义不同。我非常担心。但是,我又爱莫能助……不,应该说完全无能为力才对。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危险已经逼近了,海斯亭,危险已逼近眼前了呀!”
  Ⅱ
  所谓危险逼在眼前,我所知道的可不会少于白罗。现实的是我昨晚曾亲自听他们说的话,我当然比他清楚。
  尽管这样,我一面下楼用早餐,一面不断地推敲白罗说的话。
  “要是我,我会信任茱蒂丝。”
  真是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但是让我听来,却觉得有一股无以言喻的高兴。然而这句话的真实性很快地获得证明了,因为打算今天赴伦敦的茱蒂丝显然已改变原来的计画了!
  早餐过后,茱蒂丝和往常一样,和富兰克林一起进入研究室。他俩今天很明显地可能要在里面忙碌一整天的样子。
  心中充满了一股强烈的庆幸之意。昨晚的我多么丧失理性,多么绝望呵!我以为茱蒂丝会被阿拉顿的甜言蜜语所惑而答应邀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并没有听见茱蒂丝答应他的。是的,本来就聪明、正经的茱蒂丝绝不会轻易上甜言蜜语之当才对。她拒绝了约会呀!
  阿拉顿匆匆用过早餐,立刻赴易普威治去。他按照预定计画行动了,他以为茱蒂丝会前往伦敦赴约的。
  看来,他就要大失所望了,但我丝毫不产生同情之念。波德·卡林顿走过来,有点讽刺地说:“你今天早上似乎特别愉快的样子。”
  “嗯,我有好消息。”我说。
  他说他的消息比我糟。说什么改建工程停顿下来,建师打来令人颓丧的电话……据说当地的测量师不细心,错误摆出,以致引起了麻烦的争议,而且担心昨天不该让富兰克林太太那样累。
  富兰克林太太的确正在丧失持续了很久的健康和活力。根据顾蕾丝护士说,变得很难伺候了。
  顾蕾丝护士本来想利用假日找朋友的,但现在由于情势所逼不得不取消假期了,使她非常不高兴。富兰克林太太一大早就向她所以提神醒脑的药啦,热水袋啦,各种特别食物及饮料,而每当顾蕾丝护士就要离开房间时,她就满脸不高兴之色。她有神经痛、心脏痛、手脚麻痹、畏寒等一切疾病。
  我想我在这里提一提也无妨。我和其他的人已不为她的病痛而觉得惊讶。到了现在,任何人都觉得这是富兰克林太太忧郁症的倾向之一。
  顾蕾丝护士和富兰克林也一样看法。
  从研究室被叫了出来的富兰克林,细听妻子所诉症状,他徵求她的意见,是否要请当地的医生看病(但被富兰克林太太坚拒),于是他就为她调配镇定剂,并苦口婆心地抚慰她之后,这才回去工作。
  “大夫也知道太太只是演戏而已。”顾蕾丝护士对我说。
  “是真的不大要紧吗?”
  “体温正常,脉搏也没有变化,她喜欢叫叫嚷嚷而已。”
  她可能已经忍无可忍,甚至连平常更不谨慎的话也脱口而出。
  “太太看见别人快乐就想加以阻挠,让大夫焦虑不安,把我任意使唤,也逼得威廉先生说“昨天让你累坏了”,所以她就以自己简直不是人的心情而沾沾自喜呢。太太就是那种人。”至今,顾蕾丝护士才明白告诉我,富兰克林太太是难以伺候的病人。想必富兰克林太太对她有非常轻率的态度吧,富兰克林太太是个本能上不喜欢护士或使用人的--这并不是只让她看护,而原因在于让她伺候的态度。
  因此,没有人当作她真正生病。
  唯一的例外是波德·卡林顿,他简直像挨骂的男孩一样,带着稍微悲怆的表情在附近团团转。
  从此以后,我从来不知道重复多少次回想当天发生的事,不知如何尽力回想一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例如那些被遗忘的芝麻小事,任何人的态度。他们每个人是否正常到什么程度?或比正常兴奋至什么程度?等等。
  让我正确记述一次我的记忆所级的有关他们每个人的事。
  前面已经说过,波德·卡林顿怏怏不乐,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他好像认为前天富兰克林太太精神太好,因而忘了留心她的虚弱体质,实在太顾自己方便了!他曾打听巴巴拉.富兰克林的状况一、两次,但情绪不能说很好的顾蕾丝护士都以不客气的态度来应对。他专程到镇上买一盒巧克力回来,但却被退回,顾蕾丝护士说:“巧克力不适合夫人口味。”
  在抽烟室,波德·卡林顿闷闷不乐地打开巧克力盒子,诺顿和我三个人乖乖地拈着巧克力吃。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早上,诺顿似乎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像是沈思的样子,心不在焉的,并曾皱了一、两次眉。
  他喜欢巧克力,心神不定地吃了很多。
  天气变坏,自上午十点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这一天的雨并没有下雨天所带来的忧郁,现实地,我们每个人都悠哉悠哉的。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白罗被卡狄斯抱下楼来,安置在客厅的椅子上,伊丽莎白·柯露在旁边为他弹钢琴,她以明快的节奏弹了巴哈和莫札特的曲子,这两位都是白罗喜欢的音乐家。
  一点十五分前,富兰克林和茱蒂丝从院子走进来,茱蒂丝脸色不好,好像有点紧张。她一言不发,像做了一个梦似的,心不在焉地环顾四周,但是马上又出去。富兰克林留在里面,但他好像也很疲惫而恍惚,似乎很焦虑的样子。
  我依然记得当时我曾提议何不趁下雨天歇歇。富兰克林立刻答道:“是的,总有这样的时候,诺,就是有某种事物就要突破的时候。”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却获得他说的不单指天气的那种印象。他的动作仍和往常一样,笨手笨脚,竟撞上桌子,弄翻了差不多一半的巧克力,仍和前例一样,先是一愕,然后向巧克力盒道歉。
  “哦!对不起。”
  如果这在平常,应该很滑稽才对,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却不滑稽。他急忙弯下腰,捡起散落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上午的工作是不是很吃力。
  这时候富兰克林的脸上才泛起微笑,这是热心、天真无邪,非常有活力的微笑。
  “不,不是这样,我忽然发现以前的方法错了,原来还有更简便的方法,以后可以抄近路的。”
  他站立着,身体微向前后摇晃,眼神虽然呆板,却流露出毅然的神色。Ⅲ
  上午每个人都很焦躁,精神上,无处发,下午却意外的晴朗。太阳露了脸,气温凉爽,赖特雷尔夫人也被带到楼下,舒服地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的精神非常好,无论天生的魅力,或是举止都不是以前的大吹打擂的模样,而且也没有隐藏平日的泼辣。虽然偶尔开开先生的玩笑,但是充满温柔与爱情,上校也以笑脸随和着她。
  白罗也坐在轮椅上出来,今天的他,看起来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想,白罗看见恩恩爱爱的赖特雷尔伉俪,心里也一定很高兴才对。现在的上校似乎年轻了不少,再也看不到优柔寡断的态度,连拉拉胡须的恶习也戒了,甚至邀请大家今天晚上玩桥牌。
  “狄姬好久没玩过桥牌了。”
  “是呀。”赖特雷尔太太说。
  诺顿问她会不会累。
  “只玩一局就好。”赖特雷尔太太说。然后戏谑似地眨眨眼睛,补充一句:“我会乖乖守规矩,不再唠唠叨叨地责怪乔治。”
  “喂,你说什么,我自己也知道我打起桥牌来很糟。”
  “那不就得了吗?就是这样才多了一种嘲弄你、压迫你的说不出来的快乐。”
  大家都笑了。赖特雷尔太太继续说:“我知道我的缺点,不过我想一辈子不抛弃这些缺点,可不是?好不容易才让乔治忍受我来吧。”
  赖特雷尔上校呆若木鸡似地望着妻子。
  也许是大家看见赖特雷尔伉俪如此恩爱的缘故吧!那一天后来开始谈论结婚和离婚的问题。
  男人和女人实际上是不是由于离婚比较方便,这才比较幸福?或是常见的例如暂时性的兴奋和不和睦……或由于第三者之介入而发生的纠纷,只要经过一段短短时间,是不是会被再度萌芽茁壮的爱情或友情取而代之?
  根据各自的个人经验,每个人的看法经分为那么多种多样,实令人费解。
  我本身的婚姻美满与幸福,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我本来是个守旧的人,但我赞成离婚,为了极力减少受害,以便重新开始。波德·卡林顿尽管有不幸的婚姻之经历,依然主张由于结婚而结合的永续性。他对婚姻制度非常尊敬,他说有了婚姻制度这才奠定了国家的基础。
  既没有结婚经验,而且也没有可资发表意见的诺顿,却支持我的看法。而具有近代科学思想的富兰克林,意外地却断然反对离婚,离婚可能与他的理想,亦即明快的思考与行动背道而驰的样子。他认为凡人皆因结婚而负起责任。这个责任需负担,不准回避或放弃。契约终究是契约,既以自己意志缔结了此一契约,就非履行不可。否则的话,纠葛将层出不穷,结果,婚姻就无法美满了。
  富兰克林靠在椅背,用他的长脚无心地踢着桌子。
  “男人选择太太,在那位太太未死以前都是丈夫的责任。或者是反过来说,丈夫未死以前也是一样。”
  诺顿开着玩笑说:“因此,有时候也为对方之死而沾沾自喜吧?”
  大家都笑了。波德·卡林顿说:“你免开尊口吧,你没结过婚。”
  诺顿摇摇头说:“我已经太迟了。”
  “是吗?”波德·卡林顿投以嘲弄似的眼光。“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这时候,伊丽莎白·柯露加入我们伙伴来。她刚才逗留于富兰克林太太的房间。
  波德·卡林顿把视线以深邃的意义,从她身上转移到诺顿来。使人觉得诺顿的脸上胀红。不过也许这是我的错觉。
  我在脑海里有了新的念头,我改变态度重新注视伊丽莎白·柯露,她可以说的确还年轻,又长得漂亮。是富于能使男人获得幸福的那种魅力和体贴的女人。而且,最近他俩时常在一起,透过寻找小鸟和野花的时光,成了朋友。对,我想起她曾说诺顿是个很斯文体贴的人。
  果真如此,我应该替她高兴。早年被迫过着贫穷生活的不幸的青春时代,想必也不致妨碍最后降临于她的幸福吧。毁灭了她们之人生那幕悲剧可能绝不是毫无意义的了。我一面看着他们,一面觉得比我刚来史泰尔兹庄时要幸福多了,对,明朗多了。
  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嗯,或者有这个可能也说不定。
  我忽然感到被一股漠然的不安和畏惧所侵袭。认为在这间房子可以得到幸福,是不安全的。史泰尔兹庄的空气含有恶性成分,至今我依然有这种感受,现在这个瞬间,忽然感到衰老和疲劳,对了,还有恐怖!
  这种感触很快地消失,似乎没被人觉察,但波德·卡林顿似乎已觉察有异。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海斯亭。”
  “没有,为什么?”
  “刚才我看你的脸……很不好说明。”
  “稍微有点感觉……也许可以说就是不安吧!”
  “就是所谓预感,是吗?”
  “大概是吧!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似的。”
  “奇怪!我也曾经感受过一、两次这种感觉。”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摇头。因为,老实说我并没有对特定的某事抱有确实的不安,只不过是深沈的郁闷和恐怖的起伏而已。
  旧在这时候,茱蒂丝从家里走出来,昂着首,紧闭嘴唇,以正经而美丽的脸,慢步走到这边来。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我或仙蒂拉,宛然一位女祭司。或许诺顿也有同感。他对她说:“也许是受同名之累吧,你看起来好像砍下了荷尔菲尔尼斯的首级之前的那个犹太人茱蒂丝。”
  “我已经忘了犹太人茱蒂丝为什么有那样做的一念了。”“那完全是基于一切贡献社会的至高道义哪。”
  可能是他的口气中所含的轻微揶揄触怒了茱蒂丝,她胀红了脸,很快地穿过诺顿旁边,并坐在富兰克林旁边。她开口说:“富兰克林太太今晚精神非常愉快,所以,特请各位喝杯咖啡。”
  Ⅳ
  晚饭后,我一面跟着大家踏上楼梯,一面想,富兰克林太太的情绪像天气的变化那样反覆无常,才见她整天使大家的生活忍受不了,现在已变成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了。
  她穿着淡绿中带蓝的日常便服,躺在长沙发椅上。旁边有个附有旋转式书架的小桌子,上面放一组咖啡用具。她由顾蕾丝护士帮点小忙,以白晰的纤指熟练地倒咖啡。除了白罗于晚餐前一向都在房间,阿拉顿还没有从易普威治回来,而且赖特雷尔伉俪也留在楼下外,其他人都到齐了。
  咖啡的芳香飘到鼻头来,多么香呀!史泰尔兹庄的咖啡,简直像泥浆一样。大家很愉快地等待品富兰克林太太使用才磨碎的咖啡粒冲调的上等咖啡。
  富兰克林坐在桌子的那一头,他太太倒满咖啡后,由他端给大家。波德·卡林顿站在沙发旁边。伊丽莎白·柯露和诺顿在窗边。顾蕾丝护士退避于床头枕边的不引人注目之处。我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研究“泰晤士报”上的填字游戏,念着提示的谜面。
  “平稳的爱情……会侵害它的第三者是谁?”我念提示谜面。
  “可能是字母倒拼的谜吧。”富兰克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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