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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_6 米兰•昆德拉(捷克)
  “你先生可没说你是一个很重的包袱吧。”
  “当然啦。他没有说出口来,不过,男人的心不难看穿。而且约翰不善于掩饰心境。可不是吗?约翰也不是故意对我冷淡。话虽这样说,他本人是可以庆幸的,但是却有点愚钝。既没有感受性,也不认为别人是否有感受性。天生的迟钝,说起来也不坏嘛。”
  “我不认为富兰克林博士的感觉迟钝。”
  “是当真?不过你不会比我更了解约翰的。当然,要不是有我,约翰一定更自由多了。有时候闷闷不乐,很想索性结束这个人生,一了百了不知道要多快活。”
  “夫人,请不要这样。”
  “总而言之,我活在世上,对谁有帮助呢?不如告别此世,回到神的身边……”她摇头。“这样,约翰也可以自由。”
  “真无聊,”后来我提起此事时,顾蕾丝护士这样说:“她会这样做吗?不用担心的,海斯亭上尉。学临死的鸭子叫声,说什么“要结束人生”的人,其实一点也没有这种念头呢。”
  于是,由于赖特雷尔太太受伤而引起的兴奋镇静下来,再度受到顾蕾丝护士看护的富兰克林太太,大有起色,这一点非在这里说明不可。
  一个晴朗的天气,卡狄斯把白罗带到研究室附近的山毛榉树荫下面。那里是白罗所喜欢的地方。既不吹东风,事实上,几乎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讨厌间隙吹来的风而对新鲜的空气从来抱定不信之一念的白罗,喜欢这种地方。其实他比较喜欢室内,但是,最近老是用毛毯裹着身体,所以,也就忍受得了外面的空气。
  我漫步走向白罗那边去。当我到他身旁时,正遇富兰克林太太从研究室出来。
  富兰克林太太身穿很漂亮的衣服,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说政要和波德·卡林顿一起坐车到公馆去看看,充当行家帮助他挑选椅套。
  “昨天我到研究室找约翰说话时,把手提包放在那里忘记带走了。约翰刚才和茱蒂丝一起到泰德卡斯达去了。说什么试药还是什么的不够了。”
  她坐在白罗身旁的椅子上,以开玩笑的表情摇头。“可怜,我不喜欢科学,我认为这样是对的。在这大好天气,好像小孩子似的,科学有什么……”
  “夫人,请不要在科学家面前说这种话。”
  “当然,我不说的。”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那么认真地。然后她平静地说:“白罗先生,请你别以为我不尊敬丈夫。我很佩服他那种一切为研究而牺牲的生存方式,的确很好。”
  声音略微颤抖了。
  富兰克林太太是不是喜欢扮演各种角色?这个疑念掠过我的脑际。现在她所扮演的是忠于丈夫,崇拜丈夫为英雄的一位贤妻。
  她探出身子。热情地把手放白罗的膝上。“约翰真像个圣人。有时候越看越怕呢。”
  我认为把富兰克林捧成圣人,未免太夸张了一点,但是巴巴拉.富兰克林依然露出炯炯眼光,继续地说:“只要能够增加人类知识,约翰是什么都干的。即使冒再大的危险,不是很伟大吗?”
  “正是。”白罗立刻回答。
  “不过,时常令我担心。也就是说,约翰到底要干到什么程度这一点。现在正在实验的那个可怕的豆子,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当作实验台。”
  “那要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我这样说。
  她略带伤心地微笑,摇头,然后继续说:“你是无法了解约翰的,你大概还没听过新瓦斯的实验吧?”
  我摇头。
  “那是一种不晓得什么名字的新瓦斯,科学家们都希望证实它的性质。约翰竟自动提议要做它的实验台。于是被关在贮气器里面整整一天半。而且为了要证实什么剩馀效果如何啦,人类是不是也有和动物一样的影响啦,在他身上计量着脉搏,体温和呼吸。后来有一位教授告诉我,那一次冒的险实在太大了。据说,一不小心,可能会丧生。他就是这种人。约翰全然不把本身的安全当作一回事。所以,真的太伟大了。要是我,无论如何鼓不起那种勇气。”
  “诚然。”白罗说:“当然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冷静地那样做。”
  “的确是啊。我以约翰为荣,但还是有点担心。可不是吗?到了某一阶段,说不定土拨鼠和青蛙都没有用了。也就是说,他们想要知道人类的反应哪。所以,我怕约翰总有一天会以自己作裁判豆的实验品,以致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她叹息,摇头。“可是,约翰对我所担心的事,只是嗤之以鼻而已,他真是个圣人。”
  这时候,波德·卡林顿走进我们这边来。
  “巴巴拉,你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威廉,我在这里等你。”
  “不要太累就好了。”
  “累什么,已经好几年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了。”
  她站起来,以可爱的笑容面向白罗和我,由波德·卡林顿陪着她,走向草坪那边去。
  “富兰克林博士--现代的圣人--果然不错。”白罗说。
  “情况有点不妙。”我说:“她本来就是那种人。”
  “那种人?”
  “她喜欢扮演各种角色;她有时候是被误会而不受关心的太太,有时候扮成一个怕成为所爱的人的重担,愿自我牺牲而困恼的女人,今天又是崇拜丈夫的良伴。糟糕的是无论扮演哪一种角色,演技都有点过份。”
  白罗慢慢地说:“你可没有认为富兰克林太太是个傻瓜吧?”
  “我没有这样说,对,我也不认为她是个脑筋很聪明的女人。”
  “嗯,那种人不适合你的类型。”
  “是谁才适合我的类型?”
  没想到白罗说:“开口、闭眼,看看妖精会把谁送上来吧。”
  顾蕾丝护士快步地走过来,所以使我无法回答。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向我们笑着,掏出钥匙打开研究室的门,进入里面,拿着手套出来。
  “第一次是手帕,再来是手套,每次总是会忘掉东西。”她边说边跑到巴巴拉.富兰克林与波德·卡林顿等候的那边去。
  由此可见,富兰克林太太的为人了,老是遗忘东西,或乱放自己的东西,然后叫任何人去拿,视此为理所当然,而且也以此,是个自大肤浅的女人。“是啊,我的脑筋,简直像筛子一样。”我曾经听过她洋洋得意地这样说。
  顾蕾丝护士跑向草坪那边去,我目不转睛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为止。这是生气勃勃,很有平衡的美丽跑法。我不知不觉地开口说:“年轻的姑娘对于那种生活,可能感到索然无味吧。也就是说,重要的护士工作不很重要时……只是当作使用人派她工作时。富兰克林太太这种人好像不大重视同情和仁慈。”
  要等到白罗的反应,确实使人焦急。因为他不晓得凭什么理由,竟闭起眼睛,这样呢喃:“茶褐色的头发。”
  不错,顾蕾丝护士的头发是茶褐色的……可是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出头发的颜色来呢?
  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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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二天,记得好像是午餐前,由于那时候的会话,使我感到暧昧的不安所侵袭。
  在场的人有茱蒂丝、我、波德·卡林顿和诺顿。
  至今我已记不清楚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话题来。我们所谈论的是赞同安乐死与否的问题。
  不用说,会谈里话最多的是波德·卡林顿,诺顿时常插上一两句,茱蒂丝不发一言,听得很仔细。
  我提出这样的意见:表面上,有充份理由赞成安乐死,但市一旦真的实施,我在心情上将会犹豫不决。不但这样,如果准许安乐死,将要适当假手于骨肉与手足之力。
  诺顿赞成我的意见。随后补充他的意见说,在久尝病痛之苦的结果,证实后来难免一死时,要是有患者本身的希望与承诺,这时候应该准许这样。
  波德·卡林顿说:“嗯,这种事很妙。你说,当事人是不是能按我们所说的意义,希望“摆脱悲惨状态”呢?”
  然后他说了一则故事,他并事先声明这是实话。有一个男人患了无法开刀的癌,备尝病痛与苦恼。这个男人向主治医师哀求“给我能把此痛苦了结的药”,“我们不能这样做”医师这样回答。然而在他要离开病房时,却把吗啡药片放在病患旁边,详细地告诉他,服用几片以内安全,服用多少就有危险。药片由患者自由服用,容易服用致死量,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吃药片呢。“从这一个真实的例子,我们可以知道,”波德·卡林顿说:“不管他怎么说,这个男人仍然不选迅速而慈悲的解脱,却选择了痛苦哪。”
  茱蒂丝到这个时候开始开口,以热心的口气,忽然说:“当然,他一定这样选择的。要让本人决定的方法,本来就是错的。”
  波德·卡林顿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由于苦痛和生病而衰弱的人,已经缺乏决定某事的能力。这是办不到的,一定要有人替他决定。这样做也是爱护病人的那个人应尽的义务。”
  “你说这是义务?”我犹半信半疑地问。
  茱蒂丝偏过头来望我。
  “是的,这是义务,是头脑清晰,决心负责的人的义务。”
  波德·卡林顿摇头。
  “然后,结果还是以杀人罪被起诉呢?”
  “不一定这样。无论如何,只要有爱心,大概就有冒那个危险的心情。”
  “不过,茱蒂丝,”诺顿说:“要负像你所说那样的责任,是很大的责任哪。”
  “我不这样认为。世上的人怕负责怕得太过份。要是狗的话,就敢负责,但是为什么不敢对人负责呢?”
  “那是……是不是问题有点不同?”
  “是的,更大的问题。”
  “你总是说令人大吃一惊的话嘛。”诺顿呢喃地说。
  波德·卡林顿也表现了好奇心。
  “那么,你就敢冒这个危险了?”
  “是的,我不怕冒险。”
  波德·卡林顿摇着头。“那没有道理。要是到处都有手上握着决定生死大权的法律的人,后果真不堪设想。”
  “现实上,喂,波德·卡林顿,差不多的人都缺乏负起那种责任的勇气。”诺顿这样说,然后微笑地看着茱蒂丝。“一旦碰到这个问题时,你有那样的勇气吗?”
  茱蒂丝从容地说:“当然,我不能明确地说对什么人。我自信我有勇气的。”
  诺顿稍微露出戏谑的眼神说:“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不会那么顺利的。”
  茱蒂丝的脸通红,于是以尖锐的口气说:“现在我听你的话才知道,原来你全然不懂我的意思。如果我有个人上的动机,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各位还不懂我的意思吗?”她面向我们说:“个人上的动机绝对不允许介进来的。唯有对自己的动机有自信时,这才能够负起断绝人命的责任来。必须绝对无私无欲。”
  “虽然这样说,你是做不到的。”诺顿说。
  茱蒂丝还是固执己见。“我做得到的。第一,我不像世界上得人那样把人的生命认为那样神圣。不胜任的人,没有用的人……这种人应该从这个世上除掉。因为好坏不分嘛。只有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才准许活在这个世上。除了这以外的人,均需不让他痛苦而辞去这个世界才对。”
  然后,忽然面对波德·卡林顿说:“你可能会赞同我的意见吧?”
  波德·卡林顿慢慢地说:“原则上,应该是只有有价值的人才能够生存才对。”
  “有必要的话,是否你想把法律掌握在你手里吧?”
  他有点犹豫地说:“或许这样。可是……”
  诺顿心平气和地说:“理论上,到处都有赞同你的意见的人。可是,要实践起来,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样说,我的意见是无法被接受的了。”
  诺顿不耐烦地说:“当然说不通。其实这是勇气的问题嘛。说得俗气一点,就是说没有胆量啊。”
  茱蒂丝不说话。诺顿继续说:“老实说,茱蒂丝你也是一样。一旦碰到这种事情,你鼓不起那种勇气来的。”
  “你认为这样吗?”
  “当然是。”
  “好像你不对。诺顿。”波德·卡林顿说:“茱蒂丝有很多的勇气。只是,还好,那种问题不会时常发生。”
  从房里那边传来了钟声。
  茱蒂丝站起身来。
  她面向诺顿斩钉截铁地说:“你看错了。我有胆量,超出你所想像以上。”
  说完,很快地走向房屋那边去。波德·卡林顿一面追上去,一面说:“茱蒂丝,等一等。”
  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我也感到不安。很快地能感受到别有心情的诺顿有意安慰我。
  “令媛说的不是真心话,年轻时总是有那种幼稚的想法。还好,不会付诸实行的。只是说说而已嘛。”
  茱蒂丝好像听到这句话,转过头来投以充满怒气的视线。
  诺顿降低了声音。“只是理论的,何必担心?可是,海斯亭……”
  “什么事?”
  诺顿好像不好开口的样子。“不是我多管闲事,有关阿拉顿的事你了解多少?”
  “阿拉顿的事?”
  “是的,如果闲事管得太过份的话,容我道歉,不过,坦白地说,要是我,我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常常跟那个男人见面,阿拉顿的名声不很好。”
  “我也知道他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我说:“可是,目前不容易管她和他见面。”
  “是,我知道。对年轻的小姐不能多管闲事。当然,差不多的姑娘,都是这样。可是,阿拉顿这个人,对于这方面的事特别老练。”
  诺顿犹豫了一下,立即继续说:“好吧。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才对。当然这是不能再传出去的。我也是偶然听到而已,阿拉顿有不很名誉的流言。”
  诺顿当场告诉我,后来,我得以证实连详细的事都是事实。这实在是令人极不愉快的故事。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一位现代化的有独立判断能力的年轻的姑娘。阿拉顿使出“浑身解数”,接近了这个姑娘。后来,出现了此一恋爱事件的另一个面--一个感到绝望的姑娘终于福下大量的安眠药,断送了自己的生命,结束此一故事。
  可怕的是这个姑娘的个性和茱蒂丝非常相似。具有独立判断能力的聪明的女郎。一旦坠入情网,就流于愚蠢而轻薄的姑娘所阙如的剧烈,专注的那一类的女人。
  我进入屋内吃午饭,心里仍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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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Ⅰ
  “好朋友,你有什么操心的事?”那一天下午,白罗问我。我没有回答,只是摇头而已。我想,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没有使白罗替我担心的权利。而且,无论什么方法,他是无法助我一臂之力的。
  即使白罗如何规劝,茱蒂丝可能和年轻人听腻了老一辈的忠言经常所见的态度,虽然露出笑容,却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当作耳边风听罢了。
  茱蒂丝,我的茱蒂丝……
  今天,已经很难正确叙述我那一天所经历的事。事过境迁,现在回想起来,总是认定那是史泰尔兹庄本身所具有的气氛所致。在那座别墅里,凶恶的幻想很快地偷偷渗透人心。而且,那里不但有过去,也有不祥的现在呀!凶杀与凶犯的影子纠缠于这个家!
  再我深信的范围内,凶手一定是阿拉顿,但是,茱蒂丝竟深深地爱慕他!令人难以置信,岂有此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午饭后,波德·卡林顿把我拉到室内一个角落去。然后,清清嗓子,支吾了半天,也没有谈到要点。最后才下了决心告诉我。
  “也许是我多嘴,我认为你应该告诉令媛,要她提防。阿拉顿这个家伙的底细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声名狼藉的家伙。而且,茱蒂丝竟好像要重蹈某案件的覆辙似的。”
  没有儿女的人,总是毫不在乎地会说这种话的!要我警告茱蒂丝?有什么用?岂不更加糟糕?
  如果仙蒂拉再视,她就知道应该怎么办,怎么说的。
  坦白地说,我很想这时候什么都不要说,保持和平。可是,很快地又想起来,那是懦夫才做得出来的。前一次曾因直言不讳忠告茱蒂丝而招来不愉快,使得我节节败退。原来我经怕我那个身材修长,美丽大方的女儿呀!
  我抑制着心里的动摇,毫无目的的在院子里绕着转。不知不觉之间走到玫瑰园,我看到茱蒂丝坐在长凳上在那里,于是,决定权可以说离开了我的手。我从来没有看过表情这样不快乐的女郎。
  假面具已经被剥下来了。困惑与深切的不幸,明显地流露在她的脸上。
  我鼓足了勇气,走向茱蒂丝那边去。在我靠近她身旁之前,她尚未觉察到我。
  “茱蒂丝,你怎么啦?不要那样想不开。”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我。“爸,是你吗?我没有听到脚步声。”
  我知道话题要是被转到日常生活这方面就完了,所以,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
  “茱蒂丝,你不要以为爸爸不知道,爸爸没有看见。那种男人没有那么好……真的,那个男人没有那种价值。”
  她面向我这边转过来,脸上有困惑与警戒之色。“爸爸,您真的知道您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当然知道!你的心已经属于那个男人的了。可是,茱蒂丝,即使你如何爱他,也无能为力。”
  她忧郁地微笑,是令人看起来心疼的微笑。
  “这件事我知道的比您更多。”
  “不,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的。茱蒂丝你打算怎么办?他已经结过婚。你的将来只有悲叹和屈辱。然后,到头来还是以痛苦的自己厌恶自己来结束一切!”
  她的微笑更扩大了,是比先前更悲伤的微笑。
  “爸爸您也太多嘴了。”
  “要了断,茱蒂丝,你必须死心,了断一切。”
  “不!”
  “那个男人不值得你这样爱他。”
  茱蒂丝平静下来,慢慢地说:“他是世界上最值得我爱的人。”
  “不行,不行,茱蒂丝,我恳求你……”
  微笑消失了。她像复仇的女神似地反驳我。
  “说的多好听,您想阻挠我吗?我不能忍耐了。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吧!爸爸,我讨厌您,非常讨厌!这不干您的事。是我的人生,和他人不相干……是我自己的秘密呀!”
  她站起身来。一手把我推开,从我身旁溜过去……化成一个复仇的女神似的。我大失所望,目不转睛地目送我的女儿。
  Ⅱ
  我茫然自失地站在那里大约十五分钟,我无法考虑如何采取下一个行动。
  就在这时候,伊丽莎白·柯露与诺顿走近我身旁来。
  后来才感觉到,这两个人待我很友善。他们一定看出我已受不了精神上的挫折了。可是他们却很体贴入微,不说一句会使我伤心的话。他们邀我去散步……这两个人都是爱好大自然的;伊丽莎白·柯露教我一些野花的名字,诺顿则让我从望远镜里看些小鸟。
  他们说的那么温和,慰藉了我的心,而且说话内容也仅限于小鸟与树丛里的花而已。渐渐地,我恢复为平常的我,尽管如此,内心身处仍然处于非常迷惑而混乱的状态。
  况且,我深信,凡是人,谁都一样,任何所发生的事,一切总是和自己的心情混乱原因有关。
  所以,当正在用望远镜看鸟的诺顿叫了一声说:“喝,那不是褐斑啄木鸟吗?我从来连一次都……”而忽然把说到一半的话中断时,一瞬间我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我伸手要那望远镜。
  “请借我看一下。”
  我的声音带有硬要的口气。
  诺顿还在操作望远镜。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竟战战兢兢地说:“不,我看错了……已经飞走了。其实只不过是很普通的鸟。”
  他的脸色苍白,表露出内心的动摇,连视线也不敢朝向我们。看来他是既惊惶失措,同时也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即使我下定结论,说是诺顿不让我看到他从望远镜所看的东西,至今依然想不通,他那样做好像很不合理似的。
  不管他看到什么,我们很显然地看到他为他自己所看到的东西而惶恐失色。
  他的望远镜对准了以带状延伸的远方的树林那边,他在那里看到什么呢?
  “借我看!”我以不容他不答应的口气说。
  我要拿他望远镜,诺顿好像不交给我,但又像是故意这样做的样子。我把望远镜连借带抢地拿过来。
  诺顿有气无力地说:“不是这一回事……我是说,小鸟已飞跑了。我……”
  我用有点发抖的手把望远镜拿近眼睛来。这是倍率很高的望远镜。我尽量把望远镜瞄到认为可能是刚才诺顿所看的那个地点附近。
  可是,除了只发现一个白色的东西(是否年轻女子的白色衣服?)消失于树林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我把望远镜放下来,不说一句话,还给诺顿。他不想跟我的视线接触。烦恼与困惑表露于他的脸上。
  我们默默地走回家,但是在半路上,尤其是诺顿,好像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Ⅲ
  我们回到家才一会儿,富兰克林太太和波德·卡林顿也回来了。据说,因富兰克林太太想买点东西,所以他才开车道了泰德明斯达去一趟的。
  看情形她今天可能随心所欲地买了不少东西,大大小小一包包的从车上给搬下来。她的脸色充满朝气,在那里手舞足蹈。
  波德·卡林顿接受夫人之托,把特别容易破损的东西搬上二楼,而我也唯唯是从,依她所托,帮了一点忙。
  但看她开口都比平常干净俐落,有点兴奋。
  “燠热的很,好像有台风要来的样子看情形,天气很快就会变,听说缺水的情形很严重,是近几年来罕见的旱天哪。”
  她面向伊丽莎白·柯露说:“各位作何消遣?约翰呢?他人到哪儿去了?他曾告诉我说他头痛要出去散散步的,但是,他怎么会头痛?可能是他那些实验使他伤脑筋才头痛的吧。听说不大顺利的样子,他要是能多讲些工作上的事让我有所了解就好了。”
  她歇了一口气,然后这一次即向诺顿说:“看你一句话也不说,咦?诺顿先生你怎么了?好像惊魂不定的,可不是看到鬼婆婆的鬼魂吧?”
  诺顿一怔。
  “不,哪儿来看到鬼魂?只是,想到一些事。”
  这时候卡狄斯推着载了白罗的轮椅进来。
  然后把轮椅停在大厅上,以便把主人抱上二楼。
  白罗忽然流露出警戒之色,在每个人脸上打量。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吗?”他庄严地问。
  没有人立刻回答他。终于,巴巴拉.富兰克林装模作样地发出笑声。她说:“不,没什么,你看,没什么事嘛。只是,好像快要打雷了吧?哦,我累死了。海斯亭上尉,麻烦你把这个东西帮我拿到二楼好吗?对不起。”
  我跟在她后面上楼,沿东厢的走廊走。她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
  富兰克林太太开门,我双手抱满了一大堆东西,站在她背后。
  房门开处,一幕光景映入眼:波德·卡林顿坐在窗边,让顾蕾丝护士看他的手掌心。一瞬间,富兰克林太太忽然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来,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嘿,我正在让顾蕾丝护士看我的运途,她是看手相的名家呢。”
  “哦?我一点也不知道。”巴巴拉.富兰克林的声音带辣,大概是在生顾蕾护士的气。“顾蕾丝小姐,请你把这一包东西接下来。然后,可以调杯甜酒加蛋吗?我好累了,还有热水袋也准备一下,我想快点上床。”
  “是的,太太。”
  顾蕾丝护士离开了窗边。除了职业上的关心之外,没有任何表情。
  富兰克林太太说:“请你回去吧,威廉,我已经很累了。”波德·卡林顿似乎有点担心。“啊!巴巴拉,你累了吗?对不起,我真是个粗心大意的大傻瓜,不该让你累成这个样子。”
  富兰克林太太一贯地泛起天使似的,又像殉教者般的微笑说:“我不想说什么,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我们二位男士稍觉尴尬,留下二位女士,离开了房间。
  波德·卡林顿流露出后悔的神色说:“我多么傻,我看巴巴拉那么快活,一时大意,竟忘了她会疲劳,但愿不很严重。”
  “不会的,休息一晚差不多可以恢复疲劳。”我不很诚恳地说。
  波德·卡林顿下楼去。我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朝着位于我房间之相反方向的往白罗的房间的厢房那边走去。想必白罗正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吧!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喟,原因是脑子里塞满了自己的问题,而且心情抑郁,和不愉快的缘故。
  我在走廊上漫步走着。
  忽然听到阿拉顿的房间有人说话的声音,并不是我有意偷听,但还是机械式的想在房门前面驻足一下。才这样想,门忽然打开,茱蒂丝从里面走出来。
  她看见我,一瞬间站在那里不动。我抓住她的胳膊,很快地带进我的房间。忽然涌上了一股震怒。
  “你为什么在那种男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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