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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米兰•昆德拉(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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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幕》 阿加莎·克里斯蒂
出场人物
  赫尔克里·波洛Hercule Poirot   乔治George   阿瑟·黑斯廷斯上尉Captain Arthur Hastings   朱迪斯·黑斯廷斯Judith Hastings   诺顿Stephan Norton   赖特雷尔上校Colonel George Luttrell   阿拉军少校Major Allerton   波德·卡林顿Sir William Boyd Carrington   柯露小姐Elizabeth Cole   顾蕾丝护士Nurse Craven   卡狄斯Curtiss   巴巴拉·弗兰克林Barbara Franklin   富兰克林博士Dr.John Franklin   赖特雷尔太太Daisy Luttrell
  第一章
  任何人在重新体验到跟往日相同的经验,或重温跟昔日同样的心情时,可不会不觉为之愕然的吗?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这句话总是常常剧烈地震撼心灵。为什么呢?
  我眺望火车窗外平坦的艾色克斯的风光,自言自语地问向自己。
  从前,我曾经有过一次一模一样的旅游,但那是几年前的事呢?对我来说,人生的颠峰时代已经结束了……我正在肤浅的这样想着!想当年,我在那次大战中,只是负伤的的份儿。提起战争,在我的心里,过去与未来,只有那场战争而已--虽说那次战争已随着第二次的更悲惨的战争之爆发,渐渐地从人人的记忆里消失了。
  一九一六年那时候,年轻的我,亚瑟·海斯亭满怀着自己已老大成熟的微妙心情。因为我从没想到我的人生竟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当时我无从知道,为什么竟会在一次旅游的尾声,邂逅了对我的人生有很大影响的一个人物。其实,那时候我正想去老朋友约翰·卡雍狄修的家里逗留些时日,因为前些时候,梅开二度的约翰的母亲,拥有名叫史泰尔兹庄的别墅。我本来的意思只是打算和昔日朋友促膝谈心而已,但是作梦也没想到不久竟被卷入那桩离奇谋杀案的黑暗的漩涡里。
  可喜的是我在史泰尔兹庄,和那位在比利时初次见面,为几则又分手的矮个子男人,赫丘里·白罗久别重逢。
  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当时看到蓄着一撮巨大的胡子的人物,跛着脚在镇上走路时,使我惊讶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赫丘里·白罗!自那时候起,他成为我唯一的挚友,而且也成为我人生的导师。后来,由于另一件谋杀案而和他一起追踪凶手时,我很幸运地邂逅了那位贞洁而温柔的终身伴侣。
  她现在长眠于阿根廷的土地下。正像她生前所希望,如愿以偿地既不为长期病魔缠身所苦,也不老丑现世,走完了人生旅程,留下一个孤独不幸的男人而去。
  啊--,时光要是能倒流的话,假如现在是第一次启程前往史泰尔兹庄那时后的一九一六年的那一天……打从那时候起,可知道已发生了多少变化呵!那些熟悉的脸孔已忘了泰半,连史泰尔兹庄,现在已不再是卡雍狄修家所拥有的了。约翰·卡雍狄修已在地府设了户籍。太太梅莉,那位一身带着一团谜似的迷人美女仍然健在,在狄翁夏郡度其馀年。劳伦斯已和太太搬到南非居住。变化--一切都全变了。
  可是,说起来可真奇怪,只有一件事是仍然一如当年。那就是我此刻正要赴史泰尔兹庄访晤赫丘里·白罗去啊!
  当我收到寄自艾色克斯,史泰尔兹镇史泰尔兹庄,署名白罗的信时,高兴得直在那里发呆。
  我和白罗不见面,快一年了。所以,当我收到他的信时,感到冲动,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已上了相当年纪了,据他在信上说最近为关节炎所苦,起居行动几乎全不由自主。后来,为了疗病而远走埃及,但是病况却反而恶化,不得不归国。尽管如此,他的信上,字里行间仍然充满了明亮与快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发信地址,你不会勾引好奇心来吗?或许它使你缅怀当年的一段日子吧?正如你现在心里所想,我就在史泰尔兹庄呀!你知道吗?这里已经改成所谓“高级旅馆”了。由一位陆军出身的上校--一位“系出名门的学校”出身而自“印度的布那”回来的典型的英国军人所经营的。实际上,管理大权却落在他太太身上。告诉你知道,这位太太经营这家公寓来,本事可不小呢,但见她开口闭口非常尖刻,可怜的上校,受害不浅呵。要是我,绝不会厚着脸皮唯命是从的。
  “我从报纸上看到这家公寓的出租广告,使我油然产生再度造访我到这个国家来,第一次落脚的这个门第的心情来哪。像我这把年纪,重温一下当年一段往事,也是快乐的事。
  “所以,我就到史泰尔兹庄来了。到这里一看,令媛的雇主的友人那位准男爵已先我一步旅居在这里了。(这样的措辞,可不和法文的习题有点相似吗?)
  “于是我立即想起一个计画来了。准男爵打算邀请他的朋友富兰克林贤伉俪,夏天到这里来度假。那么,我何不把海斯亭叫到这里来呢?这样,大家可以聚首一堂了,都是自己人嘛。想必可以过得很快乐的,何乐而不为呢?所以说,我亲爱的海斯亭啊,你就快来吧!我已替你订好有浴室的房间(令人怀念的史泰尔兹庄现在已完全现代化了),而且经我和赖特雷尔上校夫人讨价还价的结果,房租也打个很大折扣了。
  “富兰克林和可爱的令媛,已先一步到这里来了。一切我已替你安排妥当,你就以清爽的心情来吧。
  “再见!
  你一向忠实的白罗”
  我考虑之后,觉得这样也不坏,于是马上回信答应白罗的邀请。身边既没有碍手碍脚的,也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庭。一个儿子正在海军服役,另一个已经结婚,在阿根廷经营农场。女儿葛丽斯嫁给军人,目前住在印度。留在身边的只有茱蒂丝一人。虽说我不便于表露,但私下里最疼爱这个女儿。不过,我总是无法了解茱蒂丝这个女孩子。除了有点与众不同之外,还带点谜似的,深藏不露的孩子,她究竟想些什么事,我是无从知道的。我常为这一点发过脾气,也常受苦恼。内子比我还好,她能了解茱蒂丝。内子说,茱蒂丝这个孩子并不是缺乏信赖别人的信心,而是她的自我抑制嫌太过强烈了一点罢了。话虽这么说,内子也和我一样的,担心这个女儿。内子曾经说过,茱蒂丝这个孩子情绪起伏很剧烈,有专注的天性,本能上深沈不露,但是,结果却反而失去了安全。茱蒂丝有令人不解的会沈默深思,或可以说是激动、悲戚那样程度的盲目行为之倾向。家里几个孩子,要算她的脑筋最好,当她开口说希望念大学时,我和内子都替她高兴,同意她的愿望。约一年前取得理学士学位,后来,受雇于一位正在从事研究有关热带风土病的医师,当他的助手。这位医师的太太生来孱弱多病。
  每次看到茱蒂丝专心致志于工作的干劲,与献身于雇主的工作热诚,我曾经怀疑过也许她正在坠入情网,因而使我感到不安,但后来才知道她俩间的关系,毕竟仅止于与事务上有关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茱蒂丝的确敬爱着我,但是她天性既不把感情表露于外,而且她自己对于我的多愁善感,和落伍的观念,可能每次都感到轻蔑与不耐烦。老实说,我有点担心这个女儿。
  正回想到这里,火车已抵达史泰尔兹站,把我的思路给打断。至少,车站并没有变。连时代的潮流也忽视这个车站匆匆而过。连那孤孤单单矗立于原野中央,看起来似乎不存在的石头等,都是依旧如故。
  可是,坐在出租汽车上,就要穿过镇上时,我竟然深切地体会到时代的潮流。原来史泰尔兹变得不留一丝当年的面貌;加油站、电影院之外又多了两家旅馆,以及井然有序的整排的国民住宅。
  不一会儿,车子已开进史泰尔兹庄大门。在这里,我又感到像是从现代回到遥远的当年似的。广大的院子依旧和记忆里面的一样不变,但是宅内的车道失修已久,任由杂草在碎石路上茂生。车道一拐弯,房子即已在望。从外面看来和从前没有两样,但无论如何,它的确有重新打扮打扮的必要。
  和二十多年前初临这里时一样,有一位女士蹲在花圃。我一瞬间吓了一跳。看到那位女士立即起身,走近我这边来,我不由得苦笑了。很难令人想像竟有和那位健壮的爱维林.哈华德有如此强烈对比的人。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苗条的中年女士,满头灰色的卷发,粉红色的颊,还有,那冷漠的淡蓝色眼睛。
  “先生,你可就是海斯亭上尉?”她开口问我。“久仰大名,对不起,我双手沾了泥巴,无法和你握手。欢迎你的光临--哦,差点忘了,我是赖特雷尔的妻子。我们一时兴起买下了这幢房子,但为了经营,我和外子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我们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当起旅馆老板来的。不过,我得事先奉告,做起生意来我可不含糊,在所能设想的范围内,我会巧立名目多收点额外费用呢。”
  就像一场诙谐剧似的,我们都笑了。但下意识里我感到她刚才说的话,可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在待人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这个虚有其表的背面,我也一瞬间想起打火石的坚硬。
  赖特雷尔太太说话时,夹杂爱尔兰乡音。但一听就知道她并不是爱尔兰人。连这一点也只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
  我向她打听白罗的近况。
  “啊,可怜的白罗。他等你的光临等很久了。一看到他,连铁石心肠也会给融化哪。我很同情他的病。”
  我们朝房子走,她脱去庭院工作用的手套。
  “还有你那位可爱的千金,”她继续说:“好一个漂亮的小姐,可以说是我们茶馀饭后闲话的对象呢。不过,我比较封建,所以觉得那样的确太过分了,像她那样姿色迷人的姑娘,应当和年轻的男孩子一起参加派对啦,跳跳舞才对。但是,她却一有空就一天到晚剁着兔子,或守着显微镜。那种工作为何不让别的小姑娘去作呢?”
  “茱蒂丝……她在什么地方?”我问,“是在附近吗?”
  赖特雷尔太太扮了一个儿童们所说的“鬼脸”。
  “可怜得很,她被关在院子深处的研究室里面哪。那间房子是富兰克林向我们租用的,里面各种设备一应俱全。有土拨鼠笼、鼷鼠笼、兔子笼。我总是看不顺眼那种科学什么的,海斯亭上尉。啊,我先生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正好从房子一角拐弯过来。消瘦的脸上,有一双看起来很祥和的蓝眼睛,个子很高的老人,有气无力捻捻白色的小胡子。
  他的态度不太明快,而且缺少一种稳重。
  “乔治啊,海斯亭上尉来了。”
  赖特雷尔上校伸手和我握手。“你可是五点--不,是四十分的火车到的吧?”
  “不是这一班,难道还有哪一班火车吗?”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问,“不管它。乔治,请你招待上尉到里面去呀。然后他马上要去看白罗的话--或者是要先喝杯茶?”
  我回答她,茶慢慢喝无所谓,希望先问候白罗。
  赖特雷尔太太板着脸孔说:“那是你的工作啊!乔治。我正在整理院子,什么都要我一手包办,可忙不过来哪。”
  “好,好,我知道了,我来,我来。”
  我跟在上校背后踏上大门的阶梯。就要踏进大门时,碰到一个手拿望远镜,夹了灰发的消瘦男人,匆匆忙忙从里面跑出来。跛着脚,一张稚气未脱、生气勃勃的脸。他结结巴巴地说:“那棵枫树旁边有两个鸟巢。”
  进了大厅后,赖特雷尔说:“他叫做诺顿,是一位爱小鸟爱得快发疯的好人。”
  大厅上有个彪形大汉站在桌子旁边。他刚刚挂断了电话正好抬起头来。“真想把这些包商和建筑商一个个吊起来问罪,碎尸万段!从来就没一个是正正经经做好工作的。”他说。
  他虽然怒气未消,但看他那副滑稽而且抱怨的尊相,上校和我都笑了。我一眼就被他吸引了。看来差不多已超过五十岁,但还很潇洒,阳光把他全身晒得黝黑。想必是过着户外生活的模样,而且也是时下一年比一年少那种类型的男人,坦率、爱好户外活动、做事顶天立地,典型的英国人。
  经赖特雷尔上校介绍,才知道他就是威廉.波德·卡林顿,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经是印度某省的行政长官,曾经发挥卓越的行政才干。射击方面,是一流射手,在打猎方面也颇有名气。处于时下堕落的时代,可能很少出现这种人物的。一想到这里,不觉感到一股淡淡的哀愁。
  “哎呀!好高兴见到大名鼎鼎的朋友海斯亭上尉。”他笑着说,“那位比利时老人已经告诉我有关你的轶事了。而且令媛也在这里。那位好漂亮的小姐。”
  “茱蒂丝很少提过我吧。”我微笑着说。
  “不,不,她是个现代化的姑娘。近来的小姐可能反抗承认与父亲或是母亲所处的关系吧。”
  “双亲,说起来像是丢脸似的东西嘛。”
  他笑了。“这一点,我一点也不蒙受其害呀。真不凑巧,因为我没有孩子。茱蒂丝的确很漂亮,但是书读多了,教养难免太过分。有点令人担心。”他又拿起听筒来,“对不起,赖特雷尔,可能会叫你的总机忙得不可开交哪。我不是一个能耐心等待的人。”
  “好哇,请便。”赖特雷尔说。
  我跟在他后面上了二楼。他把我带到房子左侧最里面的房间。原来白罗替我订的是当年我住的房间。
  在这里,我也看到了变化。当我走在走廊上,从开着门的房间,可以看到把古式的大寝室隔开的好几个小房间。
  我的房间本来就不很大,除了有供应热水与水的设备,以及把房间的一角落隔间成狭小的浴室之外,一切和当年没有不同。房间里面摆设了便宜货的现代化家具,看到这些家具,使我感到索然无味。要是我,我会选些和房子的建形式调和的东西。
  行李已经搬进来,赖特雷尔上校告诉我,白罗的房间就在正对面。当他正要带我去的当儿,从楼下的大厅传来“乔治!”的尖锐的声音。
  “我可以告辞了吧?有什么事,请你按一下铃……”
  “乔治!”
  “知道了,马上去。”
  他慌慌张张地走向走廊那边去。我目送他的背影。于是一面让心悸渐渐加快,一面穿过走廊,叩了白罗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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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想再没有比由于上了年纪所带来的凄惨更令人不忍卒睹的了。
  我的可怜的老友,直到现在为止,我的脑海里出现过好几次他的风采。现在我就只叙述和当年不一样的地方吧。他由于关节炎而起居行动都不由自主,无论要到什么地方,都非受到轮椅照料不可。曾经胖嘟嘟的躯体,如今已剩下一层皮包着一个骨头,变成一个消瘦孱弱、身体矮小的男人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果然,胡子和头发还是那么黑,但因不忍伤他的心,所以,我只好不开口,但坦白地说,这是观念上的不同一个人总会到了一旦把白发染黑,反而更显着地可怜兮兮的时候啊。我曾经由于知道白罗的头发得自染发药瓶之助而为之惊讶。但是,徒有一抹很显着的不自然而已,别人只是认为可能戴了假发吧,而且为了要逗小孩高兴才在上唇上面装一撮修饰品而已啊。
  只有眼睛没有变。炯炯有光,而现在……对了,的确是由于感动而潮湿了。
  “哦!海斯亭,海斯亭!”
  当我向他一鞠躬时,白罗像当年一样,热诚地把我拥抱。
  “海斯亭!”
  他再度倚靠在椅背,稍微歪斜着头,仔细打量着我。
  “嗯,一点都没有变--既不驼背,肩膀还是那么宽,老而弥坚。好友呀,你的风采真不减当年哪。那些女士们还没有把你甩了吧,对不对?”
  “难道说……无论如何……白罗。”
  “不,你好好地听吧,这是一种测验--有位年轻小姐娇滴滴地搭讪过来,对,很温柔地--那就完了!姑娘们在背后这样说“可怜的老公公”,“要不尽量对他体贴一点怎么可以呢?变成这副模样,也无可奈何嘛。”可是,你呢?海斯亭--你还年轻,还用不着绝望。是啊!你就捻捻胡子吧,挺起胸来,就得了。真的,看起来就不像自己所想向那么老拙了。”
  我忍不住笑了。“真拿你没办法,白罗,那你呢?”
  “我吗?”白罗皱着眉说:“我像个死人一样啊。是一具尸体。既不会走路,而且依然弯腰驼背。幸亏还可以自己吃饭,其他就不行,一切就像婴孩似的非藉助他人不可。让人抱上床;让人替我洗澡、换衣服。总而言之,还不太有趣呢。还好,外表虽破破烂烂,肚子里还算饱满的。”
  “完全正确,外虚中坚。心脏还健全。”
  “心脏?大概是吧。不过我指的不是心脏,是头脑,喂,我说肚子里,指的是头脑啊!我的头脑还是蛮灵活的。”
  我了解得很清楚,他的头脑至少尚不至于向谦虚的那一方面退化。
  “你喜欢这里吗?”
  白罗耸耸肩说:“没什么不满的,当然啦,这里可不是丽晶大饭店嘛。对了,第一次带我进去的房间很小,家具也不太好。所以,才换到这里来,房租一样。其次是伙食的问题,可以说像是集最糟糕的英国菜之大成!英国人好像很喜欢吃麦芽卷心菜,但是块头很大,吃起来又硬得要命。至于马铃薯,要不是煮得过火,就是煮得碎碎烂烂。而且一提起蔬菜,唉!更是淡然乏味,无论哪一样菜,简直不撒盐巴和胡椒--”白罗中断了话,听任雄辩的沈默。
  “好像很差的样子。”
  “不是我爱发牢骚。”白罗一面说,一面继续列举许多不满。“还有那所谓现代化的东西,你看那浴室,到处都是水龙头,你猜从那里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吗?唉!是温水,我的朋友,只能开出温水来啊。还有那又薄又黏的毛巾!”
  “真是不堪回首话当年!”我痛切地说。记得当年史泰尔兹庄的浴室,有一个四面都是桃花心木的大浴槽雄踞浴室中央,一打开热水龙头,热腾腾的蒸汽就弥漫室内。此外,还有很大的浴巾,那古色古香的洗脸台,必有一个擦得亮晶晶的黄铜制水壶,水壶里盛满了会令人烫伤那么热的热水。
  “可是,可不能发牢骚啊。”白罗又说:“我是有相当理由才乖乖地在这里忍耐受罪的。”
  我不禁一怔。
  “白罗,你可是……为钱所困?股票受这次大战的影响暴跌,而且……”
  白罗立即否定了我所担心的事。
  “不,不是为了钱。你看我过得一点不为钱操心。几乎可以说是富翁呢。我不是为了省几个钱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就好了。不过,我总觉得好像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上了年纪,总是希望能把当年的心境拉回来的。就拿我来说吧,重临这块土地来,在某一意义,我总有难受的感觉,但是例如过去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想法啦,感喟啦,却千头万绪地,一阵阵涌上来。这一点,你也同感吗?”
  “完全不,一丁点也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那是一个多采多姿的时代。”我悲凄地说。
  “你可以全然不用介意地那么说,但是,海斯亭,我第一次踏上圣玛丽史泰尔兹镇的土地上,那是个悲戚与苦难夹杂的时期。身上负了伤,被逐出故乡,逐出国家,只不过是一个在异国仰人鼻息苟且偷安的难民罢了,谈不上快乐不快乐的。当时从没有想到英国竟成为我的第二故乡,在这里安居乐业呢。”
  “我已经把那件事给忘了。”
  “就是嘛。一个人总是喜欢把自己所过的感受,一切都要套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海斯亭是幸福的……任何人都是幸福的!”
  “不,哪儿有……”我笑着说。
  “然而,无论任何情况下,它不会是事实呵。”白罗继续说:“任何人都会回想过去,着眼泪说什么“啊--啊,幸福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我也是年轻的”哪。可是,实际上,你并不如你所幻想的那么幸福。你刚负了重伤。为了不能再回到前线而焦虑不安。而且已经倍疗养所那里的苦闷生活,意气消沈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在我所能记忆到的范围内,你在同一时期爱上了两个娃儿,身陷难以自拔的境地呢。”
  我红着脸,笑了。
  “你的记性很强嘛,白罗。”
  “诺,至今我还记得,你曾经为了那两位美丽的小姐,嘴里自言自语,说些不中听的话,闷闷不乐地长叹了一声呢。”
  “你可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些什么吗?“这两位小姐都不适合你!可是,你要振作,我的朋友啊!说不定还有一起追凶手的时候,这样的话,可能……””
  我中断了话。因为后来白罗和我为了调查一桩谋杀案而远渡法国时,竟真的又在那里邂逅了另一个女性……。
  白罗轻轻地拍着我的胳膊。
  “知道了,海斯亭,我知道了。那时候伤口初愈嘛。不过,可不能老是那样闷闷不乐的啊。过去的一切但愿你能付之水流,把眼光放在将来。”
  我流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
  “把眼光放在将来?你是说还有值得把眼光放上去的将来?”
  “可是……喂,有工作在等着你呢。”
  “工作?在哪儿?”
  “就在这儿。”
  我瞪大眼睛望着白罗。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然而你却好像没有觉察出我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我就来回答你吧。我是追查一个杀人嫌犯才到这儿来的。”
  我愈发惊讶,望着白罗,就在这一瞬间,我以为他拿我开玩笑。
  “你的话可是当真?”
  “是真的。要不然何必火急地把你叫来?我的四肢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但是头脑却不然,刚才已经告诉过你了,一丁点都没有衰退。我的原则,无论今昔都未曾改变。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里思考。只是这样,现在的我也可以做到--不,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只有这一点。作战行动方面,只好委任海斯亭这一位求之不得的人物了。”
  “那么,你说的全是实话了?”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当然是真的。你我二人,就要再度搭档追捕凶手了,海斯亭。”
  一会儿,我才了解白罗是一本正经的。
  白罗所说的虽然与现实离了谱儿,但是却找不出理由可以怀疑他的判断。
  “好不容易总算叫你了解了。乍听我的话时,可没有怀疑我是患了脑神经软化症吧?”白罗脸上泛起一丝微笑这样说。
  “不,没有这回事。”我慌张地说:“只是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里。”
  “你这样想吗?”
  “是啊,因为我还没见过这里所有的人……”
  “你已经见过谁了?”
  “赖特雷尔伉俪,名叫诺顿的男人,看来是个安份守己的家伙。还有那位波德·卡林顿--我对这个男人有很好的印象。”
  白罗点点头说:“告诉你,海斯亭,你就是见过所有其他房客,你仍然和现在一样,以为这是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啊。”
  “其他还有哪些人呢?”
  “富兰克林一家人--富兰克林博士与夫人,跟随在夫人身边的护士。还有令媛茱蒂丝,以及那名叫阿拉顿的男人,一个专门玩弄女性的家伙。此外,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柯露小姐。尽是些善良的人。”
  “你却说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对啊,其中有一个是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猜测?”
  想要问的事混杂在一起,无法问个头绪来。
  “不要慌,海斯亭。让我们从头开始吧。对不起,请你把桌子上那个小箱子递给我。对,对,还有那把钥匙,对了,就是那把--。”
  白罗打开公文箱,拿出用打字机打字的文件和剪报。
  “有空时,请你把这些东西研究一下吧,海斯亭。可不必急于要看那些剪报。这是各种悲剧案件的报导,但这些报导有时不正确,有时候可做参考的线索。不如先看看这份我所整理出来的摘要。或许可以帮助你掌握案件的要点。”
  我兴趣盎然地把它接过来。
  案件A叶撒林顿
  雷那特.叶撒林顿。有不良嗜好--吸毒,喝酒。怪人,有色虐待狂性格。其妻年轻貌美。不幸,与丈夫间之生活不美满。叶撒林顿死亡。死因被认为食物中毒。医师不服。验的结果,判断为砷毒所毙。家里有除草剂,但这是很早以前所购者。叶撒林顿太太被捕,被控以杀人罪。她在稍早以前,和一位自任职地的印度归国中的某文官感情甚笃,虽缺乏证据足资证明有暧昧关系。但无法否认两人之间有深切同情之念。后来该青年与在返任途中邂逅的女性订婚。此一消息传至叶撒林顿太太身边时,是否在其夫未死之前,有可疑之处。据她自白,是在丈夫未死之前。对她不利的证据就是其他没有别的嫌犯。以及无法想像其为意外死亡等,多半是状况证据。由于丈夫的性格,和妻所遭受的虐待,庭上有很大的同情集中于她身上。推事总结要点对她有利,强调必须超越合理的疑问,慎重判决。
  叶撒林顿太太获判无罪。可是舆论仍然认定她应受法律制裁。从此以后她受到亲友们冷眼看待,生计艰苦。两年后,服用安眠药过多致死。在死因陪审时,做意外死亡之判决。
  案件B夏普露小姐
  中年的老处女。患病,因为熬受极大的痛苦而变得颇不和悦。由侄女傅莉达.顾蕾照料。夏普露小姐由于服用吗啡过量致死。傅莉达.顾蕾承认其过失,在警局供述,她不忍心看到姑妈过分痛苦,也希望减轻她的痛苦,才放了比平常多的吗啡。治安当局认为其行为并非过失,显系蓄意计画谋杀。但因罪证不足,获不起诉处分。
  案件C爱德华.李格斯
  农夫。曾疑心其妻与房客宾恩.顾雷格有染。顾雷格与李格斯太太以枪杀尸体被发现。凶器据判断是李格斯的枪。李格斯投案,他在警局供述,可能是他行凶的,但是却说没有记忆。据称他当时处于心智不清状态。第一审判死刑,后来减刑改判无期徒刑。
  案件D德利库.布莱特利
  与某少女坠入情网。布莱特利太太获悉此事,曾揭言欲杀其夫。后布莱特利喝啤酒中毒,为氰酸钾毒毙。布莱特利太太被捕,依杀人罪起诉。后来被逼自白。终被判处死刑。案件E马煦.李芝费特
  一个老头子暴君。
  有四个女儿,不许一切娱乐,连零用钱也一毛不拔。某晚回家,在侧门门口遇害,头部被致命的强烈打击致死。经警局搜查完毕之后,长女玛嘉丽向警局投案,坦供弑父。据她供述,为了要让三个妹妹过着幸福的一生,乃出手行凶。姊妹们继承了庞大的遗产。玛嘉丽.李芝费特被判断为精神失常,收容于精神医院,不久逝世。
  我仔细地看,越来越觉得不明所以然。把那份报告放下来,我以疑惑的眼光望着白罗。
  “你觉得怎样?朋友。”
  “布莱特利的案件我还记得。”我慢慢地说:“我看过当时的报纸。那位太太很漂亮。”
  白罗点点头。
  “不过,我想请教你。这五个案件到底怎么了?”
  “在我还没告诉你之前。愿闻你的感想。”
  我稍感到为难。
  “你给我看的可是五件谋杀案的简单报告吧。案发地点和关连人物的社会地位与背景都各有不同。再说,这五个谋杀案,并没有一个共同之点。也就是说,一个为嫉妒引起杀人,一个是一位不幸的太太为了摆脱丈夫的束缚而杀人,一个是以金钱为动机,再一个是嫌犯没有逃避刑罚的意志,所以他的目的也可以说不是利己的,而且还有一个很明显的是很残酷的,可能是酩酊大醉时下的毒手。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以缺乏自信的口气问白罗:“有没有我所忽略的共同要点?”
  “不,没有,你所归纳的很正确。只有一点可以一提而没有提及的事。也就是说,这五个案件中,随便拿一件来说,现实上都没有疑点。”
  “搞不太清楚!”
  “譬如说,叶撒林顿太太被判无罪了。尽管这样,社会仍然一口咬定是她干的。傅莉达.顾蕾也是一样,虽然不公然地被以凶犯看待,但谁也想像不出,除了她以外,还会是谁干的。李格斯虽说没有杀害太太与姘夫的记忆,但是却没有其他以外的人所干得出来的可能性。玛嘉丽.李芝费特自白了。海斯亭,你要听清楚,无论哪一个案件,都是只有一个令人没有怀疑之馀地的嫌犯而已呢。”
  我皱起眉头。“对,的确没错……可是,我却不明白,从这一点究竟能导出什么结论来。”
  “不要急,好好地听吧,因为我就要说到你还不知道的事实。譬如说,海斯亭,在我所归纳的案件中,如果有与案件无干,却与五个案件全部共同的要素的话你会认为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
  白罗慢慢地说:“我们这一席话,我想应该慎重一点,海斯亭。我这样说你以为如何?譬如说,这里有一个人物--假设这个人物是X。那么X在五个案件之中,无论哪一个案件,表面上并没有要杀害被害者的动机。有一案件,在我查清楚的范围内,凶案发生当时,X竟身在离现场两百英里之遥的某地啊。尽管如此,依然有这个事实。也就是说,X与叶撒林顿的交情很亲密。X曾有一段时间,和李格斯住在同一村子里,而且X和布莱特利太太也是熟人哪。我既看过X和傅莉达.顾蕾并肩散步的特写镜头的照片,而且当马煦.李芝费特死的时候,X就在附近啊!这个事实,依你看,有什么高见?”
  我注视着白罗,慢慢地说:“嗯,我觉得疑点太多了一点。要是两个、三个的话,可以当作偶然的一致来解释,但是,这里竟多达五个。这就不能当作偶然来解决了。实在无法想像,可是,这些个别的谋杀案,一定有某种关连。”
  “那么,你跟我同样想法了?”
  “如果X这个人物是真的凶犯,那就对了。”
  “这么一来,海斯亭,你也希望和我一起,探个究竟了吧。我要说的是……诺,X就住在这幢房子里面。”
  “这里?就在史泰尔兹庄?”
  “正是,就在史泰尔兹庄呀!根据这个事实,你在理论上,有什么可以推测呢?”
  我知道如何回答,我说:“那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白罗郑重地说:“不久,这里就会发生命案--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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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瞬间,我吃了一惊,凝视着白罗,但很快地又回复意识。
  “不,不会发生的。有你在这里。”
  “我忠实的朋友,你这样信赖我,可知道我多么高兴。但是这一次,我很担心恐怕会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说什么傻话,你当然可以防止的。”
  白罗严肃地说:“你想想看,海斯亭,不错,我可以抓到凶手,但要怎么作才能防止凶手杀人呢?”
  “这个……只要在你事前已经知道的话。”
  我忽然发觉这是多么困难的,我有气无力地把话中断。
  白罗说:“你明白了吗?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呢。实际上只有三个办法可以防止它的发生。其一就是向凶手所要加以杀害的人物警告。也就是说要让他或她提防。可是,这个办法并不一定会顺利。我的意思是说,要让该人物了解他或她正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也就是说怕有被亲近的人加害的危险,这个困难恐怕在想像以上。或许会生气,或许连听也不要听。第二个方法是要向凶手警告。也就。也就是说要拐弯抹角委婉地劝告凶手说“我早知道你的意图,这里如果有某某死了,你一定上绞首台!”这个方法大多数比第一个方法成功,但还是有失败之虑。因为这个世界再没有比杀人凶手更自大的人。每一个杀人凶手如出一辙,都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聪明--没有人会怀疑我,警察可能也束手无策吧!--所以,他或许是她即使受到警告,仍然不会悬崖勒马呢。于是,我们所能做到的,顶多只有等他达到目的后,才把他送上绞首台而已啊。”白罗歇了一会,然后深切地说:“直到现在,我曾经有两次向凶手警告过,前一次是在埃及,后一次是在某地。无论哪一次,都没有使凶手改变初衷--这一次恐怕一样。”
  “你刚才说还有一个方法。”
  “正是。这个方法需要高明的技巧。必须正确预测凶手将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手段下手,然后准备在准确的机会一瞬间插上一手。而且即使不是现行犯,仍然不毫无疑问地抓住有犯意的杀人凶手不可。
  “好吧,告诉你,这是非常困难而且需要严密监视的方法啊。全然缺乏一定会成功的保证!我虽然也是个过分自大的人,但不敢自满。”
  “那么,你想采用哪一种方法?”
  “可能三种方法并用。第一个方法最难。”
  “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个方法最简单。”
  “是呀!如果事先能知道谁会被杀害……可是,海斯亭,我至今还不知道什么人会遭毒杀的啊!”
  “什么!”
  我没有好好思索,冒昧地发出惊讶的一声。然后,这才渐渐知道事态的困难与严重了。这里有和那一连串谋杀案的某一种连环线索!不,必定是有的。可是,这个连环线索是什么,却不得而知!动机呢?没有决定性的动机。然而,要不是先弄清楚这一点,便无从知道到底某人正身处险地了。
  白罗从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感到情势困难重重了。他点一点头说:“怎么样?不那么简单吧?”
  “嗯,这一点我明白了。可是,目前为止你还无从知道这一连串谋杀案的关连吧!”
  白罗摇头说:“全然不知道。”
  我又沈思了。在“ABC谋杀案”,我们非想办法解开一连串的字母所含的谜不可。当然,虽说后来才知道实际上那是完全不同的意义。但是仍然需在一开始就采取这个先解开字母之谜的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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