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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_9 亨利克·显克维奇(波兰)
  “忏悔的灵魂,你有什么要求呢?”
  蟋蟀的鸣叫回答了他,愈烧愈旺的火焰从阴暗中把人们没有睡意的面孔映现出来,照出德·劳许先生的甲胄,同时照亮着达奴莎的衣裳和她头上的山鼠曲草。
  外面的狗像它们通常嗅到狼群的气息时一样,又朝着森林的方向吠起来了。
  随着夜晚的消逝,沉默的次数愈来愈多了;最后,公爵夫人说:
  “亲爱的耶稣!如果在婚礼之后像这样闷坐下去,我们还不如去睡吧,但因为按规矩是要守到天亮的,那么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我的小花儿,在你离开之前,用这小琵琶弹唱最后一次吧——为了我,也为了兹皮希科。”
  “叫我弹什么呢?”她问。
  “弹什么?”公爵夫人说。“就弹兹皮希科在蒂涅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唱的那支歌吧。”
  “嗨!我记得——我永远不会忘记。”兹皮希科说。“我在别的地方听见那支歌的时候——我哭了。”
  “那我一定唱!”达奴莎说。
  她即刻弹起琵琶来;然后又昂起她的小小的头,唱道: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但是她的歌声立即中断了,嘴唇颤抖起来,泪珠从闭住的眼睑下面流到脸上来。她竭力不让泪水流出来,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终于大哭起来,完全像上次在克拉科夫的牢狱中唱这支歌给兹皮希科听时的情形一样。
  “达奴斯卡!怎么啦,达奴斯卡?”兹皮希科问道。
  “你为什么哭啦?在这样的婚礼上!”公爵夫人喊道,“怎么啦?”
  “我不知道,”达奴莎回答,一面啜泣着。“我非常伤心!我舍不下兹皮希科和您。”
  大家都很悲伤;他们安慰她,并且向她解释,她并不会长期留在斯比荷夫,他们相信,她会同尤仑德一起到崔亨诺夫来度圣日。兹皮希科又用一只手臂抱住她,把她拉到胸前,吻她的眼睛上的泪水;但是大家心里都感到十分忧郁,晚上的时间就这样消度过去了。
  终于院子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声音,使大家都打了一阵寒战。公爵夫人猛地从凳上站了起来,喊道:
  “天主哪。井上的吊杆声!他们在给马饮水了!”
  维雄涅克神甫就从那露出朦胧微光的玻璃窗户上望出去,说道: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Ave Maria,gratia plena[注]——”
  于是他离开了房间,但过了一忽儿,他又回来说道:
  “天亮了,但人色将会是阴暗的。尤仑德的人正在给他们的马匹饮水。可怜的姑娘,你必须准备了!”
  公爵夫人和达奴莎都大哭起来,她们两人阿兹皮希科一起一边痛哭一边悲叹,这本是一般人离别时少不了的。这声音既像号哭,又像歌唱,正如泪水是从眼中涌出来的,这声音是从感情充溢的心灵里自然流露出来的。
  嗨!哀哭也是枉然,
  我们必须分离,我的心肝,
  再见——嗨!
  兹皮希科最后一次把达奴莎拥抱在胸口,久久地抱住她,直到他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公爵夫人这才把达奴莎拉开,好让她去换衣服。
  这当儿天已大亮。
  邸宅里大家都起来在四处活动了。那捷克人来到兹皮希科房里,问候他的健康,探听一下他有什么吩咐。
  “把床拉到窗前,”这骑士向他说。
  这捷克人毫不费力地把床拖到窗前;但是当兹皮希科叫他打开窗子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可是他服从了,只不过把他自己的皮外衣盖在他主人身上,因为外面很冷,天阴暗,在下雪。
  兹皮希科开始向窗外张望;在院于里,透过大片大片的雪花,可以看见几辆雪橇,尤仑德的人正骑着冒出汗气的马匹,站在火堆周围。他们都是全副武装。森林完全被雪盖没了;四周的墙垣和大门几乎都看不出了。
  达奴莎全身紧裹着皮衣,再一次冲进了兹皮希科的房间;再一次抱住他的脖子向他告别:
  “我虽然走了,可我还是你的。”
  他吻了她的双手。脸和眼睛,说:
  “愿天主保护你!愿天主引导你!你是我的,到死都是我的!”
  当人们再把他们分开的时候,他尽可能抬起身来,把头靠在窗户上,望着外面;可是透过雪花,好像透过了面纱望出去一样,他看见达奴莎坐在雪橇里,公爵夫人抱了她好久,宫女们都在吻她,维雄涅克神甫画着十字,祝她一路平安。离别之前,她再一次转过身来向着他,伸出双臂喊道:
  “兹皮希古,天主保佑你!”
  “愿天主允许我在崔亨诺夫见到你!”
  但是雪越下越大了,仿佛要掩住一切的声音,盖没一切;因此最后这两句话只是含含糊糊地传到他们耳中的,他们都觉得,他们彼此已经是在遥远的地方打招呼了。
  第二十六章
  大雪过后,是严寒而干燥的晴天。白天里,树木在阳光中闪耀,坚冰封住了河流,沼地也冻得十分坚硬;在宁静的夜里,森林里的树木冻得毕毕剥剥发出响亮的拆裂声。鸟儿飞向有人烟的地方去。饿狼成群结队,不但袭击单身人,也侵犯村庄,使得行人很不安全。然而,人们在自己的烟雾腾腾的小屋中享受着炉火的温暖,为酷冷的冬季预兆丰年,快乐地等待着行将到来的节期[注]。公爵的森林行宫显得十分冷清。公爵夫人同宫廷侍从们和维雄涅克一起到崔亨诺夫去了。兹皮希科的伤势虽然大有好转,但是身体还是很弱,不能骑马,仍旧留在森林行宫中,伴随他的有山德鲁斯,他的捷克侍从以及由一个管家的贵妇人管理的若干仆人。
  但是这位骑士非常想念他年轻的妻子。确实,他一想到达奴莎已经是他的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她夺去,就使他感到很大的安慰,不过这种心情却同时加深了他的渴念。他整天盼望着能够早日离开行宫,并且成天思索着那时该做些什么,该到什么地方去,怎样使尤仑德回心转意。他同时也有过心绪不宁和坐立不安的时刻。但总的说来,未来对于他是欢愉的。爱达奴莎,并且从日耳曼人头盔上拔下孔雀毛饰来——这就是他要过的生活。他有好多次想把这情况说给他喜爱的捷克人听,但是仔细一想,就觉得这个捷克人对雅金卡十分忠心,同他谈达奴莎的事未免太鲁莽了,而且他发过誓,要保守秘密,不能把发生的事说出来。
  他的健康情况毕竟一天一天好转了。在守夜节(圣诞夜)之前一礼拜,他第一次骑上了马。虽然他觉得穿了盔甲骑马还不行,但到底还足鼓足了信心。此外,他也没有想到马上就得穿上铠甲,戴上头盔。无论怎样,他总希望很快强健起来,穿戴盔甲,纵马驰骋。为了消磨时光,他在屋里试图举起剑,这个他做到了,但是要挥舞斧头,对他似乎还是件难事。可是他深信,要是用两手握住斧柄,他就能够挥动自如了。
  最后,到守夜节的前两天,他吩咐人去备好雪橇,给马上好鞍子,并通知捷克人说,他们要上崔亨诺夫去、这个忠心的侍从倒有点儿担心,尤其是因为外边大气很冷。但是兹皮希科对他说:
  “格罗伐支(因为波兰话是这样叫他的)[注],这同你的头无关,我们在这里待着也没意思,到崔亨诺夫去可以见到那位老先生,我哪怕有病也不能放过这种机会。况且,我又不是骑马去,而是坐着雪橇,稻草一直铺到头颈,上面盖着毛皮,到了崔亨诺夫附近才骑马。”
  事情就这样进行了。这个捷克人知道他的年轻主人的脾气,懂得最好不要去反对他,尤其不应该不认真执行他的命令。因此他们一大早便动身了。在起程的时候,兹皮希科看见山德鲁斯带着他的箱子也上了雪橇,便对他说:“你怎么像芒刺粘在羊毛上似的钉住我?……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要到普鲁士去么?”
  “不错,我说是这样说过,”山德鲁斯答道。“但是这样的大风雪,我单身到得了那里么?等不到第一颗星星出现,狼群倒会把我吞掉,而且我待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我宁愿上市镇去,去启发人们敬神,把我的神圣货物[注]赐给他们,把他们从魔鬼的控制下拯救出来,因为我已经在罗马向天主教之父起过誓。再说,我非常钦慕您阁下,在我回到罗马之前,我不愿离开您,也许我可以为您略效微劳。”
  “老爷,他总是要为您效劳的!他随时预备以吃吃喝喝来为您效劳,”这个捷克人说。“他是太高兴为您这样效劳了。不过,如果在普尔扎斯尼契附近的森林里碰上狼群来袭击我们,那我就把他喂狼了,因为他除此之外,一无用处。”
  “最好小心些,”山德鲁斯回答,“说这种罪过话是要人地狱下油锅的,要下也会把你浑身冻僵,一直冻到你的胡子上。”
  “去你的!”格罗伐支回答,一面把铁手套伸到刚生出来的胡子上去摩摩,“我要先喝几口麦酒暖和暖和,提提精神,可我一点也不会给你。”
  “给酒徒喝酒可是犯禁的,——又是一件罪过。”
  “那我要给你一桶水喝喝,不过现在我手里有什么你就拿什么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一双铁手套捧满了一大把雪,对准山德鲁斯的胡子扔过去,但山德鲁斯躲开了,说道:“崔亨诺夫没有你的份了,因为那里人们已经养驯了一头大熊在玩雪了。”
  他们就喜爱这样彼此嘲弄。但是兹皮希科并不禁止山德鲁斯同他骑马同行,因为这个陌生人很讨他喜欢,而且他仿佛觉得这个人确实是钦慕他的。
  他们在明朗的晨光中离开了森林行宫。霜很厚,只得在马匹身上罩上马衣。眼前的风物整个儿给雪花淹没了。覆雪的屋顶几乎难以辨认。炊烟好像是直接从一座座白色的小山上蒸发出来,直冲向天空,在晨曦中染上红色,像支画笔似的在屋顶上扩展开来,看上去仿佛头盔上的毛饰。
  兹皮希科坐在雪橇里,第一是为了养养气力,其次是车于里容易抵御严寒;他吩咐格罗代支坐在他身旁,以便随时用石弓来防备狼群的袭击,一面快快活活地同他聊天。
  “到普尔扎斯尼契,我们只要喂饱马,稍微暖和一下,就即刻继续赶路。”
  “到崔亨诺夫去么?”
  “先到崔亨诺夫,向朝廷表示敬意,参加礼拜。”
  “以后呢?”格罗伐支问。
  兹皮希科微笑着答道:
  “以后嘛,谁知道,也许到波格丹涅茨去。”
  捷克人惊奇地望着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也许他同尤仑德小姐吵过架了吧,他觉得这是极其可能的,否则她怎么会走呢。捷克人在森林行宫中也曾经听到过斯比荷夫的爵爷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位年轻的骑士,因此这个忠实的侍从很高兴,因为他爱雅金卡,而且把她当作天上的明星看待;为了她的幸福,叫他流血也甘愿。他也爱兹皮希科,他衷心希望侍候他们两人一直到死。
  “那末您阁下想要在领地上安家了?”他欣喜地说。
  “我怎么能够在领地上安家呢,”兹皮希科回答,“因为我向那些十字军骑士挑过战,并且在那以前,我还向里赫顿斯坦挑过战。德·劳许说过,大团长会邀请国王去访问托纶涅。我将随着国王的扈从队一起去;我想,加波夫的查维夏爵爷或者是塔契夫的波瓦拉都会请求我们的君主允许我同那些教士决斗。他们一定会带着他们的扈从来战斗的;那样,你也得去同他们交战了。”
  “如果我要杀任何人,我倒希望杀一个教士,”这捷克人说。
  兹皮希科满意地望着他。“唔,谁碰上你的钢刀,他一定要倒霉。天主给了你大力气,不过要是你使用过度,那就糟了,因为谦让是一个好侍从应有的品质。”
  这捷克人摇摇头,表示他决不会浪费自己的力气,可是对付日耳曼人也决不会吝惜力气。
  兹皮希科笑了,这倒不是因为听到了这侍从所说的话,而是笑自己的想法。
  “等我们回去了,老人家一定会高兴,兹戈萃里崔那边也会有一番快活气象。”
  雅金卡突然出现在兹皮希科眼前了,仿佛她正同他一起坐在雪橇里。他老是一想起她,就好像当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
  “唔,”他心里说,“她不会高兴的,因为等我回到波格丹涅茨,我是要同达奴莎一起去看她的。让她去嫁给别人吧。……”想到这儿,勃尔左卓伐的维尔克和罗戈夫的小契当的影子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突然间,他心里也起了一种不快的感觉,因为那姑娘总会落在他们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人手里,于是他又想:“最好她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因为那两个家伙都是酒鬼和贪吃汉,那姑娘却是高尚的。”他想到这个人,又想到那个人;想到他的叔父知道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将会怎样;不管结局如何,这准是叫人厌烦的;但他即刻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叔父最关心的莫过于亲属关系和钱财方面的事情,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够增进他们家族的利益。雅金卡确实比较亲近些,但是尤仑德的土地比兹戈萃里崔的齐赫更多。而且他断定玛茨科对这桩婚事是不会一直反对下去的,等他明白了他侄于对达奴莎的爱情和达奴莎的陪嫁,那就更不会反对了。他可能会嘀咕一通,过后就会高兴起来,并且会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爱达奴斯卡;
  他心里突然充满了对于叔父的恩爱和怀念。他叔父虽然是个严酷的人,爱他却像爱自己的眼珠一样;叔父在战场上对他的照顾胜过了对他自己的照顾,为他夺取战利品,而且为了他而远离家乡。他们两人在世界上都是孤单单的,没有近亲,只有像修道院长这样的一个远亲。往往当他们彼此要分手的时候,两人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特别是老的那一个,他对他自己已经不存任何奢望了。
  “嗨!他会高兴的,他会高兴的!”兹皮希科心里反复说。“我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尤仑德会像叔叔一样对待我。”
  于是他开始设想,尤仑德知道了这件婚事以后,他会怎么说,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固然有些担心,但是并不过于担心,理由很简单,这已是既成事实了。尤仑德即使想要向他挑战也不行了。即使尤仑德反对,兹皮希科也能这样回答他:“我求您宽容一些吧;您对达奴斯卡的权利是人问的,我的权利却是神授的;因此她不再是您的人,而是我的人了。”有一次,他听见某一个通晓《圣经)的神甫说过,女人必须离开她的双亲去同她丈夫在一起。因此,他觉得优势在他这一边;不过,他并不以为尤仑德会和他发生激烈的争执,会大发雷霆,因为他指望达奴莎的哀求会得到恩准,而且同样指望尤仑德所侍奉的公爵会从中调解,还有公爵夫人的调解,何况尤仑德一向敬爱公爵夫人,把她看作自己女儿的保护人。
  由于天气极其寒冷,狼群大批大批地出来,它们甚至袭击成群结队的赶路人。人们劝兹皮希科在普尔扎斯尼契过夜,他没有理会,因为他在客店里遇见了几个带着随从的玛佐夫舍骑士,他们也上崔亨诺夫去迎接公爵;还有那里的几位武装商人,护送着几车从普鲁士运来的货物。同这样一大批人一起,走路该是没有危险了;因此他们在黄昏时分动身,虽然傍晚时突然起了一阵风,追逐着满天乌云,而且开始下起雪来。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行走,但是走得非常慢,兹皮希科不禁担心,他们也许不能及时赶上守夜节了。有几处地方,马走不过去,他们不得不掘开雪堆,幸亏树林中的道路没有被雪盖没。当崔亨诺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已经是薄暮了。
  要不是看见那新城堡所在地的高地上的篝火,他们还不会知道离市镇已经很近了,也许会在眼花缭乱的狂风暴雪中迷路迷上好久呢。他们不能断定那火堆是为了圣诞夜向客人们表示敬意呢,还是按照古代的风俗才燃烧的。但是兹皮希科的旅伴中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因为大家都急于要在镇上尽快找到一个避避风雪的地方。
  这时候暴风雪愈来愈猛,刺骨的寒风带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寒风摇撼着树枝,狂啸怒号,发狂似地吹开整个雪堆,把它卷入空中;寒风不住呼啸,方向变化无定,几乎掀翻了雪橇和马匹,好像尖石子似的刮着骑马人的脸,叫他们透不过气来,说不出话来。缚在雪橇辕杆上的铃子全然听不见声音了;在这旋风的怒号和呼啸声中,只听得一阵阵凄苦的声音,像狼号,又像远处的马嘶,有时又像人们在大难之中的呼救声。精疲力竭的马匹开始喘起气来,逐渐放慢了脚步。
  “嗨!多大的风雪啊!多大的风雪啊!”那个捷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爵爷,幸亏我们已经快到市镇了,幸亏那边的火堆正在燃烧;要不然我们就够受了。”
  “出门人碰到这种天气就只有等死了,”兹皮希科回答,“我甚至连火堆也看不见了。天这么黑,连火光也难辨别得出;也许木柴和煤炭都被风刮走了。”
  坐在其他雪橇上的商人和骑士们也那么说:要是暴风雪把谁从座位上刮走了,那他就听不见晨钟了。[注]兹皮希科忽然不安起来,说道:
  “但愿尤仑德不会在赶路!”
  捷克人虽然全神贯注地望着火堆,但是听到了兹皮希科的话,就回过头来问道:
  “斯比荷夫的爵爷要来么?”
  “是的。”
  “同小姐一起来么?”
  “火堆真个熄了,”兹皮希科说。
  一点不错,火堆熄灭了,但是马匹和雪橇面前突然出现了几个骑马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小心提防的捷克人喊道,一面拿起石弓:“你们是谁?”
  “公爵手下人,派来帮助过路人的。”
  “赞美耶稣基督!”
  “永生永世。”
  “请把我们领到镇上去,”兹皮希科说。
  “后面没有人了吧?”
  “没有人了。”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普尔扎斯尼契。”
  “你们在路上没有遇到别的人么?”
  “什么人也没有遇到,他们也许是走了别的路吧。”
  “人们正在各条路上寻找;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们迷了路啦!从右边走。”
  他们掉转马头;有好一会工夫,除了暴风雪的呼号,什么也分辨不出。
  “城堡里客人多么?”过了一会儿,兹皮希科问道。
  靠得顶近的一个骑马人,没有听清问话,就怄下身子凑到他跟前来。
  “爵爷,您说什么?”
  “我问公爵府邸里的客人多不多?”
  “同往常一样,很多。”
  “斯比荷夫的爵爷也在么?”
  “他还没有到,他们在等着他。已经派人去接他了。”
  “带着火把么?”
  “那得看天气。”
  他们不能继续谈下去了,因为喧闹的暴风雪正在使劲地一阵比一阵刮得猛烈。
  “简直是一场魔鬼的婚礼,”捷克人说。可是兹皮希科吩咐他别作声,不要提什么魔鬼不魔鬼的。
  “你不知道么?”他说,“在这样一个圣日里,魔鬼也给驯服了,都躲到冰洞里去了。有一次山陀米埃兹附近的渔夫们在圣诞夜发现魔鬼藏在他们渔网里,嘴里衔着一柄短刀,但是它一听到钟声就立即昏过去了;他们用棍子把它一直打到晚上。风暴确实是猛烈的,但这是天主耶稣的意旨,因为他要使得明天更加欢乐。”
  “啊!我们快到城市了,”格罗伐支说。“要不是亏了这些人,我们准会迷路到深夜,因为我们已经离开了正道。”
  “我们迷了路是因为火堆熄灭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进了城。街上更是遍地积雪,有些地方连窗户也给盖没了,使得过路人看不见里面的灯光。但是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怎么感觉到暴风雪的侵凌。街上没有人。居民们都正在吃晚餐欢度圣诞。在有此屋门前,孩子们冒着暴风雪,拿着有注解的小书,牵着山羊,正在唱圣诞赞美诗,市集上有些人身上披着豌豆秸,打扮成一头熊;除此以外,街上就没有别的人了。伴随兹皮希科和贵族们同来的商人,都留在镇上,兹皮希科他们则继续向着公爵所居住的老城堡走去;尽管有暴风雪,亮光还是从城堡的玻璃窗里照在这一伙赶路的人身上。
  护城河上吊桥没有收起,因为前一个时期立陶宛人入侵的情况已经减少了,而那些要对波兰国王作战的十字军骑士,现在正在跟玛佐夫舍公爵攀交情。公爵手下的一个人吹起了号角,大门立即打开。里面有几个弓箭手,但城墙上和木栅栏那儿,因为公爵允许卫队出去玩,这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两天前到来的老姆罗科泰出来迎接客人们,代表公爵向他们致意,还把他们接进屋里来,让他们在那里换好衣服,准备进餐。
  兹皮希科立刻向他问起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有没有来,回答说,还没有来,不过会来,因为尤仑德答应过要来,万一病得很厉害,也会送信来的。而且已经派出好几个骑手去接他了,因为即使年纪最大的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风雪。
  “那末他大概快要到了?”
  “我想他就要到了。公爵夫人还吩咐在正桌旁给他们摆好席位呢。”
  兹皮希科虽然总有些怕尤仑德,但现在心里却很高兴,他暗自说:“我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我最心爱的达奴斯卡要来了。”当他对自己一遍一遍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简直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福。当然呷,他想,她也许已经把一切都向她父亲忏悔过了,她可能打动了他的怜悯之心,并且恳求他立刻答应她。“老实说,他不答应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尤仑德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虽然他不肯让她嫁给我,我还是要把她带走的,因为我的权利胜过他的权利。”
  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同姆罗科泰谈话,探听公爵的健康情况,特别是公爵夫人的健康情况屈为自从他上次在克拉科夫待了一阵,他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热爱她了。他听得城堡里每个人都健康愉快,感到很高兴,只是公爵夫人非常想念她钟爱的女歌手。现在有雅金卡为她弹琵琶,公爵大人也很疼爱她,不过总比不上疼爱那个女歌手。
  “哪个雅金卡?”兹皮希科惊奇地问道。
  “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威尔戈拉苏的老爵爷的孙女儿。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罗泰林格人[注]爱上了她。”
  “那末德·劳许先生在这里么?”
  “他会上哪里去呢?他打从公爵的森林行宫到这里以后,一直住在这里,过得快快乐乐。我们的公爵从来都是宾客盈门的。”
  “我很高兴看见他,他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骑士。”
  “他也喜欢您。我们走吧,公爵和夫人殿下马上就要人席了。”
  他们走进饭厅,里面两个火炉里燃着熊熊的火,由仆役们看管着。
  房间里已经挤满了宾客和宫廷侍从。公爵由一些“伏叶伏大”和几个亲信陪同着先走进来。兹皮希科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吻了他的双手。
  公爵抱了一下兹皮希科的头,然后把他带到一边说道:
  “我已经全知道了,起初我一听到没有得到我的许可就这样做,感到很不高兴,但是当时时间实在来不及,我正在华沙,要在那里过节。谁都知道,一个女人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反对是没有用的,反对了也没有什么好处。公爵夫人像亲生母亲似的希望你们要好,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免得她烦恼流泪。”
  兹皮希科又深深一躬,身子直弯到公爵的膝盖那儿。
  “愿天主让我能报答您的厚恩。”
  “赞美天主,你已经复原了。去告诉公爵夫人,我多么好心好意地接待你,也让她高兴高兴。老实说,她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也要为你向尤仑德说句好话,我想,他会同意的,因为他也敬爱公爵夫人。”
  “即使他不肯把她嫁给我,我的权利也是高过于他的。”
  “你的权利固然高过于他,人们也会承认,但是你可能得不到他做父亲的祝福。谁都不能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不过,没有父亲的祝福,也就得不到天主的祝福。”
  兹皮希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不安,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但这时候公爵夫人由威尔戈拉苏的雅金卡和其他宫女们陪着进来了;他连忙去向她鞠躬,她比公爵还要和蔼地欢迎了他,并且立刻就告诉他说,尤仑德就要来了。她说:“这就是为他准备的餐具,已经派了人去引导他们过雪堆。我们不等他们一块儿吃圣诞夜的晚餐了,因为公爵不赞成,但是他们会在晚餐结束之前赶到这里的。”
  “就尤仑德来说,”公爵夫人继续说道,“他会及时赶来的。我一定在今天或者明天晨祷之后全都告诉他,公爵也答应为你说句话。尤仑德很固执,但是对他所敬爱的人就不是这样,对那些他有义务服从的人也不是这样。”
  然后她就开始教导兹皮希科该怎样对待他的岳父,决不可触犯他或惹他发火。这番话初听上去,像是善意的劝告,不过换了一个有经验的人,只要仔细看看兹皮希科,再看看她,就会从她的语调和面色中察觉出一种担心的意味来。她也许是担心斯比荷夫的那位爵爷是个不知圆通的人,也许因为他这么久还没有来而有些感到不安。外面的暴风雪愈来愈猛烈了,大家都说,如果有人在野外遇上了这场风雪,包准活不了。可是公爵夫人在想,可能达奴斯卡已把她同兹皮希科成亲的事向她父亲忏悔了,因此老头儿发了怒,决定不上崔亨诺夫来了。可是公爵夫人不愿意把她的想法向兹皮希科透露;而且也没有时间向他透露,因为仆人已经端来了食物,摆在餐桌上。兹皮希科却还要寻根究底继续追问。
  “如果他们到了,该怎么办呢,敬爱的夫人?姆罗科泰告诉我,已经给尤仑德单独准备了特别的房间;还准备了足够的草给冻僵了的马匹歇息。那又该怎样呢?”
  公爵夫人笑了起来,一面用手套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说道:“别作声。瞧你这个人,这有什么呢?”
  于是她向公爵跟前走去,公爵扶她上座。一个侍从在公爵面前放了一只平盘,盘里盛着一片片的薄饼和威法饼[注],由他分给客人们、宫廷侍从们和仆役们。另一个侍从搀了一个漂亮的男孩,梭哈提伐的总督的儿子,到公爵跟前来。维雄涅克神甫站在桌子的另一边,他要为这顿芬芳的晚餐祝福。
  就在这时,走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高声喊道:“最仁慈的公爵!”
  “什么事?”公爵说。他不高兴有人来打断他的祷告仪式。
  “有几个旅客在通往拉强诺夫的路上给雪困住了,我们需要帮手去把他们掘出来。”
  大家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公爵也吃了一惊,于是转过身去命令沙克霍荷伐的总督:
  “派骑手带铲子去!快!”
  接着,他又问那个报信的人:“被雪盖没了的人多么?”
  “我们还弄不清楚,暴风雪非常猛烈;被盖没的马匹和车辆很多。”
  “你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么?”
  “据说他们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人。”
  第二十七章
  兹皮希科听到这不幸的消息,也来不及向公爵请示,就奔到马房去吩咐备马。那个捷克人因为是个贵族出身的侍从,不等兹皮希科回到房间,就迎到大厅里,给他拿来一件暖和的皮外衣,可是他并不打算留住他的年轻主人,冈为他很知情达理,明知挽留也是白费,反而耽搁了时间,因此就跃上第二匹马,并从大门口的卫士手中抓了一束火把,立即随同由老总督率领的那一批公爵手下人一起出发了。城外一片漆黑,不过暴风雪似乎和缓了些;要是没有那个向他们报告这不幸事件的人,他们准会立即迷路;报信人随身带着一条受过训练的认路的狗,使他能够安全而迅速地前进,到了野外,暴风雪更大了,像刀割似地刮在他们脸上。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马奔得太急的缘故。路上全是雪。有几处地方的雪深得淹没了马腹,使他们不得不减低速度。公爵的手下人掌着火把和火盆,在烟雾和火焰中行进;风刮得很厉害,仿佛要把火把上的火焰给拉出来,卷到原野和森林的天空。路程很远。他们经过崔亨诺夫附近的村落,又经过涅兹鲍士,于是转向拉强诺夫。
  过了涅兹鲍士,暴风雪真个和缓些了,风不那么猛了,也不再卷来大片的雪花,天空明朗了。虽然山同上还筛下一些雪来,但是不久就停了。云层里到处露出星星。马匹喷着鼻息,骑马人的呼吸也舒畅了。星星愈来愈多,开始结冰了。不久暴风雪完全平息了。
  和兹皮希科并骑而行的德·劳许先生开始安慰他说,尤白德路上一遇到危险,一定会首先想到他女儿的安全,即使被埋在雪底下的人全给冻死,她准还活着,也许还穿着皮袍在睡觉呢。但是兹皮希科没有听懂他的话。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去听他说话。过了一会儿,走在他们前面的向导从大路上拐弯过去的时候,这个年轻骑士就上前问道:
  “我们为什么不走大路?”
  “因为他们不是给埋在大路上,而是埋在那边!您没有看见那赤杨树丛么?”
  他指着远处黝黑的丛林,这时候月光穿出了云层,眼前明朗起来,丛林清晰地显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
  “他们显然迷了路,离开了大道,沿河兜了一个小圈子;遇到这样的大风雪,是很容易迷路的。他们兜来兜去,最后马匹精疲力竭,走不动了。”
  “你怎么找到他们的?”
  “这条狗领我们去的。”
  “这里附近有茅屋么?”
  “有的,但是都在河对岸。武克拉就在这里。”
  “快马加鞭!”兹皮希科命令道。
  但是下令容易,执行困难。草原上的积雪还没有冻硬,马腿都深陷在雪堆中;因此他们只得慢慢走。突然,他们听见了一声狗叫;正前方有一棵斫得不像样的粗柳树桩,上面有一束枯树枝在月光下闪亮着。
  “他们还在前面,”向导说,“他们都在赤杨树丛附近,但这里好像也有个什么东西似的。”
  “柳树下有很厚的一堆雪。拿个火把来。”
  几个随从跳下马来,用火把照亮了那地方。其中一个立刻喊道:
  “雪下面有一个人,头露在外面。来呀!”
  “还有一匹马,”另外一个说。
  “把他们掘出来!”
  他们开始用铲撬雪,把雪摔在一边。
  一会儿工夫,他们就看见树下有一个人,头垂在胸前,帽子盖住了脸。一只手握着马缰绳,马匹倒在他身旁,马的鼻孔埋在雪里。很明显,这个人一定是离开了他的伙伴,忙着去找个什么人家求救,后来马匹倒下来了,他就躲到这棵柳树背后来了。
  “拿火把来!”兹皮希科喊道。
  一个随从拿人把照在这个冻僵的人的脸上,但是认不出他的面貌来。等第二个随从把他的头从胸前扶起来,他们才异口同声地喊道:
  “是斯比荷夫的爵爷!”
  兹皮希科命令两个人把他送到最近的茅屋去,尽力设法使他苏醒过来,他自己却一分钟也不耽搁,赶紧同其余的随从和向导去救其余的扈从。兹皮希科在路上想到,他也许会发现他的妻子达奴斯卡死了。因此他催马加鞭,马匹的腹部陷在雪里,力竭声嘶地前进。
  幸亏距离不远,不过隔着两百来步路,黑暗中响起了嘈杂的叫喊声:“小路。”[注]他们找到了埋在雪中的雪车和其余的人了。
  兹皮希科冲向前去,跳下马来,喊道:
  “用铲!”
  他们还没有跑到尤仑德的后队人马那里,却先掘出了两部雪橇。马匹和雪橇里的人们都冻死了,完全没有救活的希望。其他有马车的地方都可以由雪堆辨认出来,而且不是所有的雪橇都完全埋在雪里;有几张雪橇的前面还有几匹马,积雪淹没了马腹,马儿还在作着排命奔跑的姿势。一辆马车的前面站着一个人,齐腰都是雪,他握着一支矛,一动也不动,像一根柱子;还有些死去的随从站在马车前面,手里还握着马缰绳。显然,死神是在他们让马匹挣脱雪堆的时刻降临的。行列最后面的一辆马车根本没有给埋在雪堆中。驾车人坐在前面荒地上,双手护住耳朵,后面躺着两个人,已经给那下个不停的大雪完全盖没了。这两个人原来为了躲避雪堆,紧挨着躺在那里,积雪像一条毯子似的盖在他们身上。他们仿佛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但是其他一些死者,从他们的冻僵的姿势来看,都好像同雪堆艰苦地搏斗到最后一刻。有几部雪橇已经翻了过来,还有几部连辕杆都折断了。铲子时时掘出马背来,像弓一样弯曲,嘴里还含着雪。冻死的人有的仍然坐在雪橇里,有的在雪橇旁边。但是哪一部雪橇里都没有女人。有时候,甚至兹皮希科也亲自动手用铲子掘着,直掘得眉心上都淌出汗来;有时候,他怀着一颗怦怦跳的心,仔细望着那些尸体的眼睛,也许是为了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他心爱的人的脸蛋。但是一切都是徒然。火把所照见的脸都是斯比荷夫的那些胡子兵。既没有看见达奴莎,也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年轻的骑士惊奇地想。
  他于是招呼那些在远处掘雪的人,问他们有没有掘出过什么女人来没有,他们说,掘出来的都是男人的尸体。最后,工作结束了。仆役们把他们自己的马匹套在雪橇上,把尸体放在里面,驶到涅兹鲍士去,想在那里的暖和屋子里作一次努力,救活几条性命。兹皮希科,那个捷克人和两个随从仍留在那里。他忽然想起,达奴莎坐的那部雪橇也许没有同大队在一起,也许尤仑德的雪橇会由他最好的马匹拉着,一直驶在前面;也可能尤仑德把她留在半路上什么地方的一间茅屋里。兹皮希科不知道怎么办。无论如何,他要把附近的雪堆和树丛都仔细查看一下,然后回到大路上,再沿路搜寻。
  但是雪堆里什么也没有找到。在树丛中,他只看见几只狼的发亮的眼睛,也没有发现任何人踪或马迹。树林和道路之间的草地在明亮的月光下闪耀着,在这一片洁白的、哀伤的雪地上,他确实发现一些黑点,但那都只是些饿狼,人一走近,它们就一溜烟跑了。
  “阁下!”捷克人最后说。“我们白白地搜寻了一趟,斯比荷夫的小姐并不在车队里。”
  “到路上去找!”兹皮希科回答。
  “大路上也不会找到。我在雪橇里仔细找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妇女服饰箱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小姐也许还在斯比荷夫没有动身呢。”
  兹皮希科觉得这个假定是正确的,便说道:
  “但愿如你所说!”
  捷克人又在继续深思,继续进行推论。
  “要是她坐在雪橇里,老人家是不会离开她的;即使说,他离开车队了,也会把她带在马背上一起走的,那我们也一定会在他身旁找到她。”
  “走吧,我们再到那里去一次,”兹皮希科惶惶不安地说。他觉得捷克人可能说得对,也许在他们发现老人尸体的那个地方,没有仔细找,也许尤仑德本来带着达奴莎一块儿骑在马上,在那匹马跌倒的时候,她离开了她父亲去求援了;如果是那样,她准会给埋在邻近的雪堆里。
  但是格罗代支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说道:
  “要是那样的话,雪橇里一定会发现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仅仅穿着旅途的行装上朝廷去的。”
  尽管这些推测颇有道理,他们还是回到了柳树那边去,但是不论在这里还是在周围一个富尔浪以内,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公爵的手下人已经把尤仑德运到涅兹鲍士去了,附近一带完全是一片荒凉。捷克人还说,那条跑在向导前面的狗既发现尤仑德,也一定会发现这位小姐。兹皮希科这才松了一口气,八成儿相信达奴莎留在家里。他甚至能够解释她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达奴莎把一切的经过都向她父亲忏悔了,她父亲却不满意这件婚事,有意把她留在家里,独自来向公爵控告,求他向主教说情。兹皮希科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轻松,甚至快活起来。因为他觉得尤仑德一死,一切阻碍都消失了。“尤仑德不愿意,但是主耶稣却要这么办,”年轻的骑士心里说,“天主的意旨永远是无敌的。”现在,他只要上斯比荷夫去,把达奴斯卡像自己人一样带了来,就好完成婚礼了。在边界上同她结婚甚至比在遥远的波格丹涅茨还要容易些。“天主的意旨!天主的意旨!”他心里一再地说。可是,突然间,他对这种过早的欢乐感到羞耻,转身向着捷克人说道:
  “我当然为他难过,我要大声的说我为他难过。”
  “他们说日耳曼人像怕死神一样怕他。”捷克人回答。
  他又立即问道:
  “我们现在就回城堡去么?”
  “打涅兹鲍士回去,”兹皮希科回答。他们来到了涅兹鲍士,到了一个地主的庄园月6个地主席列赫老头接待了他们。他们没有看到尤仑德,可是席列赫告诉了他们好消息。
  “他们用雪为他擦身,简直把浑身都擦透了,然后把葡萄酒灌进他嘴里,再把他放在一只热水浴缸里,于是他有了生气。”
  “他活过来了么?”兹皮希科高兴地问,他一听见这消息,就忘掉了自己的得失。
  “他活了,但他是否能活下去,只有天主知道了,因为在归天的路上走了一半路的灵魂是不大愿意回来的。”
  “他们为什么又要搬动他呢。”
  “因为公爵派人来接他去,而且他们把屋子里能找得到的羽毛毯子都裹在他身上,把他带走了。”
  “他有没有提起他的女儿?”
  “他刚有了口气,还不会说话呢。”
  “其余的人呢?”
  “他们已经同天主在一起了,这些可怜的汉子再也不能出席圣诞夜的晚宴了,除非是天主耶稣本人在天堂里为他们设宴;”
  “别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么?”
  “一个也没有。到客厅里来谈吧,如果你们想看看他们,他们就躺在仆役室的火炉旁。进来吧。”
  但是他们急于赶路,不愿意进去,虽然席列赫老头一再邀请,很乐意拖住一些人来谈谈。从涅兹鲍士到崔亨诺夫还有很长一段路,兹皮希科心急如焚,想尽快见到尤仑德,从他那里打听达奴莎的消息。
  因此他们在满盖着雪的路上,尽快地飞驰着。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城堡教堂中的晨祷刚刚结束。兹皮希科听见牛的哞哞声和羊的咩咩声,这些声音是按照古老的宗教习惯作出来,以纪念耶稣在牛栏中的诞生。望过弥撒之后,公爵夫人来看兹皮希科了。她满脸悲痛和惊惶,开始问他道:
  “达奴斯卡呢?”
  “她不在这儿么,尤仑德没有说起么?我猜想她是活着的。”
  “慈悲的耶稣!……天主罚我们受难啊!尤仑德并没有说过话,他像一根木头似的躺在那里呢。”
  “别担心,仁慈的夫人。达奴斯卡还在斯比荷夫。”
  “你怎么知道?”
  “因为雪橇里面根本找不到一点妇女的服饰,她决不会只穿旅行服装动身的。”
  “真是,千真万确!”
  她的眼睛立即闪出欢乐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她大声说道:
  “嗨!看来今天出生的救主基督没有生你的气,倒是赐福给我们了!”
  唯一使她奇怪的是,尤仑德来了,却不带他的女儿一起来。于是她继续问他:
  “他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家里呢?”
  兹皮希科把他自己的想法解释给她听,她觉得很对,但她还没有完全弄明白。
  “现在尤仑德要向我们感谢救命之恩了,”她说,“他确实应该报答你,因为你去把他掘了出来。要是他仍旧拒绝你,那他真是铁石心肠了。这也是天主对他的警告,叫他不能反对神圣的婚礼。一等他恢复知觉,能够说话,我就把这话告诉他。”
  “首先得让他恢复知觉。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达奴斯卡同来。也许她突然病了呢?”
  “别东猜西猜了!她不在这里已经够叫我不安了。如果她病了,他也不会离开她的。”
  “不错!”兹皮希科说。
  他们到尤仑德那里去了。房里很热,像在浴室里一样。火光通明,因为火炉里有好些大段的松木。维雄涅克神甫看护着病人。病人躺在床上,盖着一张熊皮,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纠结在一起,双眼紧闭。他的嘴张着,胸口喘息得那么吃力,盖在身上的熊皮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怎么样?”公爵夫人问道。
  “我给他灌了一杯热葡萄酒,”神甫回答,“就淌汗了。”
  “他是不是睡着了?”
  “也许没有睡着,因为他喘得很厉害。”
  “您有没有试试同他讲讲话?”
  “我试过的,但是他没有回答,我相信他在天亮以前不可能会说话。”
  “我们等到天亮再说,”公爵夫人说。
  神甫再三劝她该去休息,但是她不理会,因为她对每一件事,不论是在天主教的德行问题上,还是在照顾病人上,总想要追随已故的雅德维迦王后,多积功德为她父亲的灵魂赎罪;因此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使人觉得这古老的天主教国家并不比其他国家坏,这样也可以使人们忘了她是出生在一个信奉异教的国家。
  再说,她焦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从尤仑德嘴里打听到达奴莎的消息,因为她非常关怀她的下落。因此她坐在病人的床边,开始祈祷起来,这之后,便打瞌睡了。兹皮希科还没有完全复原,加上一夜奔波,弄得极度疲乏,也跟着睡着了;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他们都睡着了,睡得这样酣畅,要不是被城堡教堂的钟声催醒,也许一直要睡到天亮呢。
  钟声也唤醒了尤仑德,他睁开双眼,就突然在床上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向四周张望。
  “赞美耶稣基督!……您觉得怎样?”公爵夫人说。
  但是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因为他只顾望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嚷道:
  “赶快!赶快掘开这雪堆!”
  “凭天主的名义,您已经在崔亨诺夫了!”公爵夫人又回答道。
  尤仑德紧锁着眉头,竭力让自己的神志清醒过来,然后回答道:
  “在崔亨诺夫?……孩子在等着……还有……公爵和公爵夫人……达奴斯卡!达奴斯卡!”
  突然,他闭住双眼,又倒在枕头上了。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担心他莫不是死了,可是他的胸部开始隆起来了,他像一个熟睡的人一样深深呼吸着。
  维雄涅克神甫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别去弄醒他,然后低声说道:
  “他也许会这样睡上一整天的。”
  “唔,但是他说了些什么?”公爵夫人问。
  “他说孩子在崔亨诺夫等着,”兹皮希科回答。
  “这是因为他的神志还不清楚的缘故,”神甫解释道。
  第二十八章
  维雄涅克神甫甚至还担心尤仑德再醒来的时候,依然会恍恍惚惚,需要经历好长一段时间才会神志清醒。他答应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说,一俟老骑士会说话,就通知他们。他们一走,他自己也去睡了。其实,尤仑德在圣诞节的第二天午前一醒过来,就完全神志清楚了。当时,公爵夫人和兹皮希科都在场。尤仑德坐在床上,望了一望,就认出她来了,说道:
  “可尊敬的夫人……请告诉我,我是在崔亨诺夫么?”
  “您把圣诞节都睡掉了,”夫人回答。
  “雪把我淹没了。谁救了我?”
  “这位骑士: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您记得他在克拉科夫……”
  尤仑德用他的一只好眼睛向这位青年注视了一会儿,说道:
  “我记得……但是达奴莎在哪里?”
  “她没有同您一起来么?”公爵夫人着急地问道。
  “她怎么能同我一起来呢,我还没有到她那里去过呢!”
  兹皮希科和公爵夫人两人面面相觑,还以为他依然在发热,在说昏话。于是夫人说道:“请您醒醒吧!那姑娘没有同您在一起么?”
  “姑娘?同我在一起?”尤仑德惊异地问道。
  “因为和您一起来的人都死了,但是,其中却没有她的尸体。”
  “您为什么把她留在斯比荷夫?”
  尤仑德又问了一遍,已经带着惊惶的语气了:
  “在斯比荷夫?怎么,她是在您殿下这里,井不在我那里呀!”
  “可您送信到森林行宫来接她回去的呀。”
  “凭圣父和圣子的名义起誓!”尤仑德回答,“我根本没有送信来接她,”
  公爵夫人的脸色突然发白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说,“您说这话是神志清醒的么?”
  “天主慈悲,孩子在哪里?”尤仑德边喊边跳了起来。
  维雄涅克神甫听了这话,马上走出房间,而公爵夫人却继续说道:
  “听着:有一支武装的扈从队,拿了您的信到森林行宫来接达奴莎。信上说,您那里起了火,一根木梁倒下来打着了您……说您的眼睛已经半瞎了,还说您想孩子。……他们就把达奴莎带走了……”
  “我难过透了!”尤仑德喊道。“天主在上,斯比荷夫并没有起过火。我也没有派人来接她!”
  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把那封信拿来了,递给尤仑德,问道:“这不是您的神甫写的么?”
  “我不知道。”
  “还有印信呢?”
  “印信倒是我的。”
  “信上怎么说的?”
  维雄涅克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尤仑德一边听,一边扯着自己的头发,终于说道:“这信是伪造的!……印信是假冒的!……我的天啊!他们抢去了我的孩子,要害她了!”
  “他们是什么人?”
  “条顿人!”
  “天啊!一定要去告诉公爵!要他派使者去见大团长!”公爵夫人喊道。“慈悲的耶稣,救救她,救救她呀!”她一路尖叫着跑出房间。
  尤仑德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把衣服披上魁梧的身体。兹皮希科坐在那里,仿佛失魂落魄一般,过了好一会,他的紧闭的牙齿才气得轧轧作响。
  “您怎么知道她是条顿人抢去的呢?”维雄涅克神甫问。
  “凭着我们天主的受难,我敢发誓!”
  “且慢!……也许是这样。他们到森林行宫来控诉过您。”
  “他们要向您报仇……”
  “于是他们把她劫走了,”兹皮希科突然喊道。他急忙跑出房间,奔到马房,吩咐把马上鞍,套好马车,却不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加道,必须去救达奴莎——立即就去——而且是到普鲁士去——去把她从敌人手中夺过来,否则宁可死。
  他回到房里,告诉尤仑德说,武器和马匹马上就准备好了。他相信尤仑德会陪他去的。他心如火焚,又愤怒,又痛苦,又悲伤——不过他还没有失望;他觉得只要和这个斯比荷夫的可畏的骑士同心协力,那就什么事也办得到——凭他们两人的力量,足以攻打条顿人的整个部队。
  房间里除了尤仑德、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之外,他还遇到公爵、德·劳许和德鲁戈拉斯的老骑士,这位老骑士是公爵在听到这件事之后召他来商议的,因为他经验丰富,对条顿人的情况了解得很多,他曾经在条顿人那里做过多年的俘虏。
  “必须谨慎从事,免得凭着一时盲目的气愤,犯了罪过,反而断送了这位姑娘,”德鲁戈拉斯的这位骑士说。
  “必须立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要是殿下要我送信去,我马上就骑马去。”
  “我一定写信,你送去,”公爵说。“我们决不能失掉这孩子,愿天主和圣十字架救助我!大团长怕同波兰王开战,他急于拉拢我兄弟赛姆卡和我自己……他们不是凭他的命令抢走她的——他会下令把她交还的。”
  “万一是他下的命令呢?”维雄涅克神甫问道。
  “他虽然是个十字军骑士,但他可比别人正直些,”公爵回答:“而且,我对你们说,他现在宁愿笼络我,可不愿使我发怒。亚该老王朝不是开玩笑的。嗨!他们尽可以来耍我们,但他们却看不出,要是我们玛朱尔人也帮助亚该老的话,那事情就不妙了。……”
  但是德鲁戈拉斯的那位骑士说:“这倒是实话。十字军骑士可不做傻事;因此我想,如果他们劫去了这姑娘,不是为了要解除尤仑德的武装,就是要索取一笔赎金,或者要拿她来作交换。”说到这里,他转向斯比荷夫的骑士说:
  “你现在那些战俘中,有些什么人物啊?”
  “德·贝戈夫爵爷,”尤仑德回答。
  “他重要么?”
  “好像还重要。”
  德·劳许听到德·贝戈夫的名字,就问起他来,他弄明白之后,说:“他是骑士团的大恩人杰尔特里公爵的亲戚,生下来就献身给骑士团。”
  “是的,”德鲁戈拉斯的骑士说,一面把他的话翻译给在场的人听。“德·贝戈夫在骑士团里地位很高。”
  “难怪邓维尔特和德·劳夫坚决要求释放他,”公爵提醒说。
  “他们不谈则已,一谈就谈到非得释放德·贝戈夫不可。天主在上,他们劫去这姑娘,一定是为了用她来赎德·贝戈夫的。”
  “唔,那末他们一定会放达奴莎回来的,”公爵说。
  “不过最好要知道她在哪里,”德鲁戈拉斯的爵爷回答道。“万一大团长问:‘叫我命令谁放回她呢?’那时候我们怎么说?”
  “她在哪里?”尤仑德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一定不会把她放在边境上,因为怕我去抢她回来。他们准是把她送到什么地方的一个偏远的城寨里,或是送到海边什么地方去了。”
  但是兹皮希科说道:“我一定要找到她,救她出来。”
  公爵闷在肚里的怒火现在突然发作了:“这些歹徒打我的宫廷里把她劫去,丢尽了我的脸。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饶恕这件事!我已经受够了他们背信弃义的行为!受够了他们的袭击!我宁可同狼群为邻!现在大团长必须惩罚他们的这些爵爷们,把这姑娘送回来,派使者来向我道歉,否则,我一定要下战书了!”
  说到这里,他用拳头击了一下桌子,又说:
  “哦伐!普洛茨克的公爵会赞助我的,还有威托特和亚该老国王的军队!十字军骑士放肆得够了!即使是一个圣徒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我已经受够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直到他的怒火平息下去;安娜·达奴大看见公爵对达奴莎的事这样认真,倒感到高兴;她知道他已经隐忍了很久,不过,他也很倔强,一旦要做什么事,就非达到目的不可,决不会半途而废。
  这时,维雄涅克神甫起身说话了。“骑士团曾经有一条规矩,”他说,“非经神甫会和大团长许可,任何爵爷对于任何事件皆不得自作主张。因此天主才赐予他们这样广大的、几乎超过了所有其他世俗国家的土地。但是现在,他们既不懂得服从、真理、诚实,也不懂得信仰。他们只懂得贪婪、巧取豪夺,简直是一群狼,不是人。如果他们连天主的戒律都不遵守,又怎么能服从大团长和神甫会的命令呢?每个人都像一个独立的公爵似的住在自己的城堡里——而且互相勾结,为非作恶。我们去向大团长提出控诉——但是他们一定否认。大团长会命令他们把那姑娘归还,但是他们会拒绝,或者推托说:‘她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并没有劫走她。’他会命令他们起誓,而他们也会照做。那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德鲁戈拉斯的骑士接上说。“还是让尤仑德到斯比荷夫去一趟。要是十字军骑士劫了她,确实是为了索取赎金,或者为了交换德·贝戈夫,那末,他们自然只会告诉尤仑德,而不会告诉别人。”
  “是那些到森林行宫中来的人把她劫走了的,”神甫说。
  “这样说来,大团长会把他们提交审判,或者命令他们与尤仑德决斗。”
  “他们必须同我决斗,”兹皮希科嚷道,“因为是我先向他们挑战的!”
  尤仑德挪开了掩住脸的双手,问道:“他们那些人中间,有谁到过森林行宫?”
  “有邓维尔特,德·劳夫老头,还有两个法师: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神甫回答道。
  “他们提出控诉,希望公爵命令你释放德·贝戈夫。但是公爵听见德·福契说,是日耳曼人先攻击您,就斥责了他们,让他们不欢而去。”
  “你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公爵说,“因为他们会到那里同你接洽。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接洽,是因为这个年轻骑士的侍从向他们送口头挑战书去的时候扭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到斯比荷夫去一趟吧。假使他们派人来接头,就来报告我。他们会把你的女儿送来交换德·贝戈夫的,但我反正是不会放过他们的,因为他们从我宫廷中劫走了她,就是侮辱我。”
  公爵说到这里,禁不住又发起怒来,因为那些条顿人已经完全使他忍无可忍;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嗨!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玩火,到头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死的。”
  “这事情他们会否认的。”维雄涅克神甫又说了一次。
  “只要他们一通知尤仑德,说那姑娘在他们那里,那末他们就赖也赖不掉,”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相信他们不是把她关在边界上,而是像尤仑德所正确指出的那样,他们已经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城堡或者海边去了,但如果有证据证明他们是行凶者,那他们在大团长面前就否认不了。
  尤仑德以一种奇异而可怕的音调说道:“邓维尔特,德·劳夫,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
  德鲁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也主张派遣干练而有经验的人到普鲁士去探听一下尤仑德的女儿是否在那里,如果不在,那末她是被劫到哪里去了;于是公爵手持权杖,走出去发布必要的命令;公爵夫人又转向尤仑德说些安慰话:
  “您身体怎样?”她问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有听到这句问话似的,隔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道:“好像有人打中了我的旧伤口。”
  “但是您得相信天主的慈悲;等您把德·贝戈夫放回去,达奴莎就会回来了。我是不惜牺牲我的一切的。”
  公爵夫人犹疑了一下,决不定要不要现在就提那件婚事,但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觉得尤仑德遭此不幸,不应当再给他增添忧烦,同时她也有些担心。“他们会同兹皮希科一起去找她的;也许兹皮希科会有机会告诉他,”她心里想,“现在跟他提这件婚事,真会使他发疯的。”因此她宁愿谈些别的事情。
  “别怪我们,”她说。“那天有人穿了您那里的制服,带来一封盖有您的印记的书信,说您病了,您的眼睛快要瞎了,想要看看您的女儿。我们怎能反对、怎能不听从她亲生父亲的吩咐呢?”
  尤仑德抱住了她的脚。“我不怪任何人,仁慈的夫人。”
  “您还得相信,天主会把她还给您的,因为主在保佑着她。主会搭救她的,像上次打猎的时候一样搭救她。那一次,一头凶猛的野牛向我们冲过来——幸亏耶稣启示兹皮希科保卫了我们。他几乎送掉了自己的性命,事后还病了很久,但他救了达奴莎和我,因此公爵赐给了他骑士腰带和一对踢马刺。您瞧!……天主在卫护她。当然,这孩子也实在是可怜!我自己也非常伤心。我本来以为她会同您一起来的,以为我会看见这可爱的孩子,但现在……”她的声音发抖,泪珠夺眶而出,而尤仑德的抑制已久的悲痛也一下发作了,像一场暴风雨似的来得又突然又可怕”。他一把揪住自己的长头发,把头向墙壁撞去,一面嗓音嘶哑地反复哀号着:“耶稣!耶稣!耶稣!”
  兹皮希科跳到他身边,使尽全身气力,摇着他的肩膀,叫喊道:“我们非去不可!到斯比荷夫去!”
  第二十九章
  “这是谁的扈从?”尤仑德走过了拉强诺夫,突然从沉思中猛省过来,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问道。
  “是我的,”兹皮希科回答。
  “我的手下人都死了么?”
  “我看见他们都死在涅兹鲍士。”
  “我的老战友都完了么?”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于是他们沉默而勿忙地赶路,因为他们要尽快赶到斯比荷夫去,希望在那里遇见十字军骑士的信使。真叫运气,又结冰了,大路给冻得很坚实,所以他们能够走得很快。
  黄昏时分,尤仑德又说话了,问起那些到过森林行宫的十字军骑士团的法师们,兹皮希科就把一切经过都讲给他听;讲到他们的控诉,他们的离去,德·福契之死,也讲到他的侍从非常厉害地捏断了邓维尔特的手臂,他一边讲,一边非常清晰地想起一件事情,那就是从邓维尔特那里带着治伤药膏来到森林行宫的那个妇人。因此在路上打尖的时候,他就向那个捷克人和山德鲁斯问起她,但是他们都不清楚她的去向。他们认为那妇人也许同那些来劫取达奴莎的人一起走了,也许是在他们走了不久以后就走的。兹皮希科现在想到,她也许是有人故意派来给那伙人通风报信的——让她万一看见尤仑德在宫廷中,就及时通知他们一声,让他们见机行事,不说是从斯比荷夫来的了,也不拿出那封捏造的尤仑德的信来,而是把另外一封预备好的信拿出来给公爵大人,这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巧妙,使得这位只是在战场上向条顿人领教过的年轻骑士第一次想到:光用拳头是对付不了他们的,还必须用头脑才能战胜他们。这种想法对他说来,是并不愉快的,因为他的莫大的悲痛都已经凝聚成一种要求战斗和流血的愿望了。他心目中本来以为,即使是拯救达奴莎,也只能诉诸战斗,或则两军对垒,或则是个对个的肉搏;而现在他看出了,他的复仇和劈人脑袋的愿望也许非加以抑制不可,好比是把一头野熊加上锁链一样;得另想方法解救达奴莎。想到这里,他因为玛茨科没有同他在一起而感到遗憾。玛茨科又聪明又勇敢。他暗自决定派山德鲁斯从斯比荷夫到息特诺去寻找那个妇女,设法向她打听达奴莎的情况。他想,即使山德鲁斯要出卖他,在这件事情上也坏不了大事,相反,也许能帮很大的忙,因为他干的那行生意使他可以到处走动。可是,他想先同尤仑德商议一下,但是再一想,还是到了斯比荷夫再说吧,主要是因为天色已黑,他只当尤仑德由于精疲力竭和极度忧虑,已在骑士坐的高高的马鞍上睡熟了。其实,尤仑德骑在马上,低垂着头,只是因为不幸的遭遇使得他垂头丧气罢了。他显然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心里极度恐怖,因为他突然说:
  “我宁愿冻死在涅兹鲍士那边!是你把我掘出来的么?”
  “是我同别人一起把你掘出来的。”
  “在那次狩猎中,也是你救了我的孩子么?”
  “我还能不救么?”
  “现在,你也会帮助我么?”
  这时兹皮希科心中同时涌起了对于达奴莎的深爱和对于条顿歹徒们的痛恨,立即在马鞍上站了起来,咬牙切齿,费了好大气力才说出这几句话:
  “听我说:即使我得用我的牙齿去啃碎普鲁士的城堡,我也一定要去啃,非把她救出来不可。”
  接着,寂静了片刻。
  尤仑德的好复仇的、难以克制的天性,似乎在兹皮希科这些话的影响下,全部给激发起来了,因为他在黑暗中开始咬牙切齿,过了一会儿又说起这些名字来:邓维尔特,德·劳夫,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他心里想,如果他们要他释放德·贝戈夫,他可以释放;如果他们要索取一笔额外的款项,他也会给,即使要他非得豁出整个斯比荷夫来作为代价不可,那也行;可是那些动手冒犯他这独生女儿的家伙,他终究要叫他们遭殃!
  这两个骑士整夜没有阖过眼。第二天清晨,他们几乎彼此不认识了;只不过一夜工夫,他们的脸容竟改变到这种地步。尤仑德终于被兹皮希科脸上那种痛苦和不共戴天的仇恨所打动了,因此说:“她救了你,把你从死神手中抢了过来——这个我知道。但是你也爱她么?”
  兹皮希科以一种简直是挑战的神情直望着他的眼睛,回答道:“她是我的妻子。”
  尤仑德听了这话,勒住了马,望着兹皮希科,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说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斯比荷夫的这位骑士用袖子擦擦眼睛,仿佛突然被一声骤雷击得两眼昏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就催马前进,跑到队伍的头里去,默默地继续赶路。
  第三十章
  但是骑在他后面的兹皮希科却沉不住气,他心里说:“我倒宁愿他大发雷霆,而不要他这样难受。”因此他策马赶上了他,用自己的马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马镫,开始讲道:“听一听事情的经过吧。您知道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了我;但是您不知他们要把波格丹涅茨的雅金卡,兹戈萃里崔的齐赫的女儿许配给我。我的叔父玛茨科很赞成这件婚事,她的父亲齐赫也赞成;我们的一个亲戚,——是个修道院长,又是个有钱人,他也赞成。……何必多说呢?——雅金卡是个诚实的姑娘,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笔可观的嫁妆。然而我不能娶她。我觉得对不起雅金卡,但是娶了她就更对不起达奴莎——于是就动身到玛佐夫舍来找达奴莎,因为我坦白告诉您,没有达奴莎,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您想一想您自己在恋爱的时候怎么样——想一想!那您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兹皮希科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了,想等尤仑德说一句话,可是尤仑德依然默默无语,他就继续说道:
  “在森林行宫中打猎的时候,一头野牛猛冲过来,上帝赐给我这个机会救出了公爵夫人和达奴莎。公爵夫人当时就说:‘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了,因为他怎么能不报答这样的一件功劳呢?’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没得到她父亲的同意就娶她。而且我那时身体很弱,……因为那只可怕一野兽使我受了很重的伤,几乎使我送了命。后来,您知道的,那些人来接达奴莎了,说是接她到斯比荷夫去,我当时还不能下床。我认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认为您会把她带到斯比荷夫去嫁给别人,您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那时候,我就已经认为我还是死去的好。啊!伟大的天主,那一夜我多么难挨啊。只有忧虑,只有悲伤!我认为,如果她离开了找,太阳冉也不会升起来了。请您体说体谅人间的爱情和人间的忧愁吧!”
  兹皮希科一时之间几乎泣不成声,但是他勇敢的心灵终于让他控制住了自己,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那批人来接她,马上就要带她走,但是公爵夫人命令他们等到天明冉走,就在那时候,耶稣启示了我去恳求公爵夫人,请她作主把达奴莎许配给我。我当时认为,即使我死了,至少也得到了一份安慰。请您想一想,这姑娘马上就得走,而我却病得快要死了,哪里还来得及请求您的许可呢。当时公爵已经离开森林行宫,只得由公爵大人权宜行事,因为她没有人可以商议。但她和维雄涅克神甫都怜悯了我,由维雄涅克神甫主持了婚礼。……这是天主的权能,天主的公道!
  但是尤仑德阴郁地插嘴道:“也是天主的惩罚!”
  “为什么会是惩罚?”兹皮希科问道。“只要想一想,他们是在婚礼之前来接她的,无论这婚礼举行不举行,他们好歹要把她带走的。”
  但是尤仑德又不作声了,阴郁地骑着马向前走,脸上像石头似的毫无表情,这使得兹皮希科终于害怕起来了。虽然兹皮希科说出了一件在心里藏了好久的事,开头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害怕,唯恐这老骑士和他一怒而绝,从此跟他成为陌路人,成为冤家对头。他绝望极了。自从离开波格丹涅茨以来,他的心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觉得现在没有希望同尤仑德和解了,更糟的是,也没有希望搭救达奴莎了,一切都是白费,将来还要遭到更大的不幸和悲哀。但是这种绝望情绪并没有保持多久,它很快就变成一种愤怒,一种想要争吵和战斗的欲念,这也是符合他的个性的。“既然他不愿意言归于好,”他这样估计着尤仑德,“那就翻脸吧,有什么了不得!”他几乎准备当面臭骂尤仑德一顿。他也巴不得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同随便什么人打一仗,也好出出气,发泄发泄内心的愁闷、悲哀和愤怒,让心里舒畅一下。
  这时候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爿叫做“萤火虫”的客店,尤仑德每逢从公爵进行回来路过这里,总让他的人马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现在也不自觉地这样做了。过了一会儿,只剩下他和兹皮希科两人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尤仑德突然在这年轻的骑士面前站定,一双眼睛盯着他问道:“你是为了她到这里来的么?”
  对方几乎是生硬地回嘴道:
  “您以为我会否认么?”他直瞪瞪地望着尤仑德的眼睛,准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是这位老战士的脸上一点上没有怒意,几乎只有无限的忧愁。
  “你救过我的孩子么?”过了一会,他问道,“还把我从雪堆下面掘了出来么?”
  兹皮希科惊奇而恐惧地望着他,怕他又是神志不清起来了,因为这些问题尤仑德早就问过了。
  “请坐下来,”他说,“我觉得您身体还很弱。”
  但是尤合德却举起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突然用尽全力把他拉向自己的胸口;兹皮希科从刹那间的惊奇之中猛省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腰,两人拥抱了好久,因为共同的忧虑和共同的灾难使他们团结在一起了。
  他们松开手之后,兹皮希科又拥抱着老骑士的双膝,热泪盈眶地响起他的双手来。
  “您不会再反对了吧?”他问。
  尤仑德答道:“我以前是反对过的,因为我心里早就把她献给天主了。”
  “您把她献给天主,天主却给了我。这也是主的意志!”
  “主的意志!”尤仑德重说了一遍。“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主的慈悲。”
  “天主如果不帮助一个寻找女儿的父亲,不帮助一个寻找妻子的丈夫,还帮助谁呢?他一定不会帮助强盗的。”
  “但他们终究把她劫走了啊,”尤仑德回答。
  “那您就把德·贝戈夫还给他们吧。”
  “不论他们要什么,我可以全部照给。”
  但是一想到十字军骑士,旧恨又涌上心头,像火焰似地燃烧着他的周身;过了一会儿,他咬紧牙根又加上一句:
  “我还要给他们加上一点他们所不要的东西。”
  “我也发过誓要消灭他们,”兹皮希科回答,“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斯比荷夫。”
  于是他去催促快给马匹上鞍。马匹吃过燕麦,下人们在屋子里暖和了一下之后,他们就动身了;虽然天色已经快要断黑,他们还是继续赶路。由于路途遥远,夜里又下了重霜,尤仑德和兹皮希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便坐上了雪橇。兹皮希科向老骑士谈起了他的玛茨科叔叔,说是如何想念他,只可惜他不在场,否则他的勇气和机谋都用得着,特别是对付这样的敌人,机谋比勇气更加需要。然后他转向尤仑德问道:
  “您也有机谋么?……我在这方面不行。”
  “我也不行,”尤仑德接上去说。“我从来不用诡计同他们斗,我就用这只手和剩下的这点力气同他们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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