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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军骑士

_8 亨利克·显克维奇(波兰)
  “必须释放德·贝戈夫先生,因为他的家族过去做过骑士团的高级教士,而且他们对天主教国家有过重要贡献。”
  “而且梅恩格的死必须得到报复,”休戈·封·邓维尔特又说道。
  于是公爵站起身来,威胁地走向这几个日耳曼人;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显然记起了他们都是客人,只得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把手放在齐格菲里特的肩上,说道:
  “听着:‘康姆透’,您的斗篷上绣着一个十字架,因此要凭良心回答我——凭着那十字架!尤仑德究竟做得对不对?”
  “必须把德·贝戈夫从牢里放出来,”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公爵喊道:
  “天主赐我忍耐!”
  齐格菲里特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像剑一样锋利:
  “他侵犯我们的客人,这不过是替我们的控诉添了一条理由。从骑士团成立的时候起,不论在巴勒斯坦,还是在赛特妙格罗特[注],或者是在信奉导教的立陶宛人中间,都没有像斯比行夫这个强盗欺侮得我们这样厉害。殿下!我们要求公道和报复,并不是因为受了一次损害,而是为了好几千次;不是为了流过一次血,而是为了多年来这种事层出不穷,应该让大火烧掉那个邪恶和残酷的巢穴!谁在哀求天主报仇雪耻?是我们!谁在流泪?是我们!我们一直提出控诉,却都是白提。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公道。”
  听了这话,雅奴希公爵开始点头说道:
  “嗨!以前十字军骑士在斯比荷夫是受到欢迎的,而且尤仑德也是在你们害死了他亲爱的妻子以后,才成了你们的仇人;而你们因为他向你们的骑士挑了战,打败了他们,就想去打死他,屡次去袭击他,像最近一次的事件过去有过多少次啦?你们派人去暗杀他,或者在森林中用石弓瞄时他过去又有过多少次啦?他袭击你们,不错,因为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但是你们没有袭击过玛佐夫舍的和平居民么?你们没有夺走他们的畜群,烧掉他们的房屋并且杀害男女老幼么?我向大团长控诉,他从玛尔堡给我送来的回答是:‘这是边境上惯有的胡闹。’别来烦我吧!在和平时期,我住在我自己的土地上,没有武装,不就是你们把我俘虏去的么?如果不是由于你们害怕强大的克拉科夫国王,可能我到现在还在牢狱中呻吟呢。应该控诉的是谁?我的家族是你们的恩人,而你们竟这样来报答我。算了吧;有权利要求公道的不是你们!”
  几个十字军骑士听了这话,不耐烦地彼此面面相觑,他们发怒了,因为公爵当着德·福契先生的面提起了在兹罗多尔雅发生的事件;因此为了结束关于这件事的谈话,休戈·封·邓维尔特说道:
  “那是一场误会,殿下,我们也已经补偿了,那倒不是由于害怕克拉科夫的国王,而是为了公道;至于边境上的胡闹,大团长不能负责,因为在任何边境上总有一些不安分的坏蛋。”
  “你们既是这样说,却还要求惩罚尤仑德,究竟居心何在呢?”
  “要求公道和惩罚!”
  公爵紧握着瘦骨嶙峋的双拳,又说了一遍:
  “天主赐我忍耐!”
  “公爵殿下也必须记得,”邓维尔特往下说道,“我们的那些浪人只是欺侮非日耳曼种的凡俗百姓,而你们的人却触犯了日耳曼骑士团,因此他们也就冒犯了我们的救世主。”
  “听着!”公爵说。“别谈天主;你们是蒙蔽不了天主的!”
  于是他用双手使劲摇着这十字军骑士的双肩,直摇得他害怕起来。那十字军骑士立刻软化了,温和地说:
  “如果真的是我们的客人们先袭击尤仑德而且不肯撤走士兵,那我一定不责备他;但尤仑德不是接受了挑战么?”
  他说完这话,就望着德·福契先生,一面向他眨眨眼睛,要他否认这一点;但是后者不愿意说谎,回答道:
  “他要求我们撤走我们的士兵,并且三对三决斗。”
  “确实如此么?”
  “凭我的荣誉起誓!德·贝戈夫爵爷和我同意了,只有梅恩格不答应。”
  公爵连忙插进来说:
  “息特诺的‘康姆透’!您比任何人都明白,尤仑德是决不会放过挑战的。”
  于是他转向所有在场的人说道:
  “你们中间如果有人要向尤仑德挑战,不论是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我都准许。只要你们能俘虏他或打死他,那末我就释放德·贝戈夫爵爷而不要你们付赎金。别向我提出别的要求了,我决不会允许的。”
  说过这番话,又是一片深沉的静默。休戈·封·邓维尔特、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罗特吉爱法师和戈德菲列德法师虽然都很勇敢,但是他们对这位斯比荷夫的可怕的爵爷知道得太清楚了,都不敢向他挑战,作一次生死的决斗。只有来自远方国家的外国人,像德·劳许先生或者德·福契先生,才会这样做;但是德·劳许不在场,德·福契先生依旧余惊未已。
  “我见过他一次,”他咕哝着说,“我再也不愿意见他了。”
  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教士是不许跟人家进行个对个的决斗的,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但是我并不要求批准决斗,而是要求释放德·贝戈夫和处死尤仑德。”
  “这个国家有这个国家的法律,由不得你们来制订!”
  “我们的大团长知道给他以应有的报答的。”
  “你们的大团长同玛佐夫舍不相干!”
  “罗马皇帝和整个日耳曼民族会帮助大团长。”
  “波兰国王却会帮助我,他比罗马皇帝更有力量。”
  “殿下希望同骑士团打仗么?”
  “如果我要打仗,我就不会等待你们到玛佐夫舍来,而是到你们那里去了;你用不着恐吓我,我不怕你们。”
  “我该怎样上报大团长呢?”
  “你们的大团长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末我们要自己动手报仇了。”
  于是公爵立刻伸出手来,用手指对着这十字军骑士的鼻子直晃。
  “住嘴!”他压住怒气说:“住嘴!我已经允许你们向尤仑德挑战;但如果你们敢于带着骑士团的军队来侵犯我的国家,那我一定要回击你们,那时候你们待在这里就不是客人,而是囚徒了。”
  他显然已经忍无可忍,暴躁地把帽子扔在桌上,砰然关上门,离开了这房间。十字军骑士的脸色都发青了,德·福契先生斜楞着眼睛瞟着他们。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受法师第一个打破沉默,问道。
  休戈·封·邓维尔特转身向德·福契先生,挥着一双拳头威胁他说: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是你们先袭击尤仑德?”
  “因为这是事实!”
  “你不该说实话。”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战斗,不是为了撒谎。”
  “哼,你战斗得真好!”
  “你呢?你不是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吓得直逃么?”
  “Pax!”德,劳夫说。“这位骑士是骑士团的客人。”
  “他说不说都无关紧要,”戈德菲列德法师接着说道。“他们不会不经过审判就处分尤仑德的;到了法庭上,真相就会大白了。”
  “现在该怎么办?”罗特吉爱法师重复说。
  静默了片刻,刚毅而毒辣的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话了:
  “我们必须彻底消灭这只凶狠的狗!”他说。“德·贝戈夫爵爷一定要从牢里放出来。我们要把息特诺、扬斯鲍克和卢波代的卫戍队集合起来;我们要召集赫尔明斯克的贵族去袭击尤仑德。这是解决他的时候了!”
  “我们不得到大团长的许可,是不能这样子的。”
  “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戈德菲列德法师说。
  “要是不成功呢?如果公爵挺身出来反对我们呢?”
  “既是他和骑士团之间还保持着和平,他也不会那样干的。”
  “和平是和平,但我们正打算破坏和平。拿我们的卫戍队同玛朱尔人打仗,是不够的。”
  “那么,大团长就会帮助我们,战争就会爆发了。”
  邓维尔特又蹩起眉头,深思起来。
  “不!不!”过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团长会高兴的。他会派一些使者到公爵那儿去进行谈判,我们就可以平安无事。万一失败了,骑士团就不会为我们说话,也不会宣布战争。要作战,就得换一个大团长。波兰国王是支持公爵的,大团长也不会同他争执。”
  “但是我们已经占据了杜勃尔润省[注];显然我们是不怕克拉科夫的。”
  “当时我们是以奥波尔斯克公爵[注]为借口而拿下这个地方的,表面上是抵押,而且——”说到这里,他四顾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我在玛尔堡听说过,如果他们要同我们开战,我们宁愿交还这个省份。”
  “啊!”罗特吉爱法师说,“如果我们有了玛克威·沙尔兹巴赫,或者有了那个打死威托特的兔崽子们的晓姆贝,自然就会想出对付尤仑德的办法来。威托特还是波兰国王任命的总督,而且是一个大公爵呢!尽管这样,晓姆贝并没有受处罚。他打死了威托特的子女,却逃之夭夭了!老实说,我们对付任何事情都太缺乏人才。”
  听了这话,休戈·封·邓维尔特把两只胳膊肘儿放在桌上,两手托着头,陷入深思。突然间他的两眼发亮了,他习惯地用手背拭了一下潮润的厚嘴唇,说:
  “虔诚的法师,但愿您刚才提到那英勇的晓姆贝名字的时刻受到祝福。”
  “为什么?您想出办法啦?”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问道。
  “快说!”戈德菲列德法师大声说。
  “听着,”休戈说。“尤仑德有一个女儿在这里,是他的独生女,是他的宝贝。”
  “是啊,他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认识她。公爵夫人安娜·达奴大也喜爱她。”
  “是啊。那末听着:如果您抢走了这个女孩,尤仑德就会为她出一笔赎金,不但会交出贝戈夫,而且会交出所有的俘虏,交出他本人和他的斯比荷夫!”
  “凭圣波尼伐休斯在杜赫姆流的血起誓!”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但愿如您所说!”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仿佛是被这桩大胆和困难的冒险事情吓住了。过了一会儿,罗特吉爱法师转身向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说道:
  “您的判断和经验跟您的勇气很相称!您认为这个计划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考虑的事。”
  “因为,”罗特吉爱进一步说,“这女孩是公爵夫人的宫女——公爵夫人爱她胜过爱亲生女儿。想一想,虔诚的法师,这会掀起一场多大的风波呀。”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
  “您自己说过,晓姆贝毒死了或者绞杀了威托特的免崽子们,他又怎样了呢?我们不论干一件什么事,他们都会嚷嚷不休;但如果我们把尤仑德锁着去见大团长,那末我们能到手的一定是奖赏而不是惩罚。”
  “是的,”德·劳夫说,“现在是袭击的好机会。公爵就要离开了,而安娜·达奴大将要独自同她的宫廷侍从们留在此地。可是,在和平时期去侵犯公爵的房屋,这总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公爵的房屋可不是斯比荷夫。这必然会引起在兹罗多尔雅发生过的同样事件!控诉骑士团的函件又会发给所有的国王和罗马教皇;那该死的亚该老又会恫吓我们。而大团长呢,你们是了解他的;只要能拿到手的东西,他没有不乐意去拿的,但是他可不愿意同亚该老打仗。老实说,在玛佐夫舍和波兰的所有省份,都会发生极度的骚动。”
  “而在这当儿,尤仑德的肉体早就在绞架上变成白骨了。”休戈法师回答道。“那时候我们也就不必从公爵的邸宅里去抢走他的女儿了。”
  “但是我们也不能在崔亨诺夫干这件事,因为那里除了那些贵族之外,还有三百名弓箭手。”
  “是呀。但是,不妨谎称尤仑德生病,派人去把他的女儿接来。那样,公爵夫人就不会阻止她走了,如果这姑娘是在路上失踪的,谁能够归罪你我,向我们说:‘你们抢了她去!’呢。”
  “呸!”德·劳夫不耐烦地答道。“你首先得使尤仑德生病,然后让他自己打发人来接他姑娘。”
  休戈听了这话,得意扬扬地笑了一下,答道:
  “我有一个金饰匠,他因为犯偷窃罪给逐出了玛尔堡,住在息特诺,他会伪造印鉴;我也有几个人,虽然他们都是我们的农奴,却都是从玛佐夫舍公国来的。现在你们懂我的意思了么?”
  “我懂了,”戈德菲列德法师喊道。
  罗特吉爱举起双手,说道:
  “愿天主祝福你,虔诚的法师,因为不论是玛克威·沙尔兹巴赫,还是晓姆贝,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于是他半闭着眼睛,仿佛看见了远处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尤仑德,”他说,“他脖子上系着一条绳子,站在玛尔堡的革但斯克大门口,我们的‘克耐黑特’都在踢他。”
  “这姑娘就要成为骑士团的一个仆人了,”休戈加上一句道。
  听了这话,德·劳夫把一双严厉的眼睛转向邓维尔特;但后者又用手背擦了擦嘴唇说:
  “那末,现在我们尽快到息特诺去!”
  第二十三章
  在动身到息特诺去之前,这四个骑士团的法师和德·福契先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那里去辞行。这并不是一次友好的辞行;但是公爵不愿意违反波兰风俗,让客人们空手而归,他给每个法师一套礼物:几张美丽的貂皮和一个银的“格里温”,他们非常高兴地收下了礼物,同时向公爵保证:他们作为骑士团的法师,都曾经许过庄严的诺言,要过刻苦的生活,自己并不爱钱,却要向穷人布施,今后他们一定会为公爵的健康、名誉和未来的得救而祈祷。
  玛朱尔人对这样一种保证都掩口而笑,因为他们都很知道,骑士团是多么贪得无餍,尤其知道十字军骑士都是些大说谎家。在玛佐夫舍流行着这样两句话:“黄鼠狼放屁臭气熏天,十字军骑士谎话连篇。”公爵听了这番道谢,只是挥挥手。他们走出之后,他说,由于十字军骑士从中阻挠,人们到天堂去,会像龙虾爬行一样慢。
  但是在那以前,当他们向公爵夫人辞行时,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吻着夫人的手,休戈·封·邓维尔特走到达奴莎跟前,把手放在她头上抚摸着,说道:
  “我们的圣律是以德报怨,甚至于爱我们的敌人;因此我一定派一个骑士团的修女到这里来,她将给您带来治伤的油膏。”
  “那我该怎么谢您呢?”达奴莎问道。
  “做骑士团和教士们的朋友吧。”
  德·福契听到了这段谈话,同时这年轻姑娘的美貌使他印象很深;因此在前往息特诺的路上,他问道:
  “您向公爵夫人辞行的时候,您在同那位美丽的宫女谈话,她是谁啊?”
  “尤仑德的女儿!”十字军骑士回答。
  德·福契先生吃了一惊。
  “就是您打算要抢来的那个姑娘么?”
  “是的。我们把她抢到手,尤仑德就是我们的了。”
  “显然,尤仑德的东西都不坏。去监视这样一个女俘虏,倒真值得。”
  “您以为同她战斗会比同尤仑德战斗容易么?”
  “可见,我的想法跟您一样。做父亲的是骑士团的仇敌;而您对他的女儿说话却甜得像蜜一样,此外,您还答应给她送油膏来。”
  休戈·封·邓维尔特显然觉得有必要在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面前进行辩护,因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虽不比别人好,表面上却是遵守骑士团的严峻的戒律,并且常常责骂别的法师。
  “我答应送给她油膏,”休戈说,“是为了她那个给野牛撞伤的未婚夫,那个年轻的骑士治伤。要是以后那个姑娘给抢走了,他们叫嚷起来,那末我们就可以告诉他们说,我们根本不想损害她,最好的证明就是,出于天主教徒的慈悲,我们给她送过药。”
  “很好,”德·劳夫说。“只是我们必须派一个信托得过的人。”
  “我要派一个虔诚的、完全忠实于骑士团的女人来。我要命令她观察动静。等到我们冒充尤仑德派去的人到达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一切都安排停当了。”
  “要弄到这样的人很困难。”
  “不!在我们那里,人们说的是同样的语言。在我们城里,呸,甚至在卫戍队的‘克耐黑特’中间,就有一些人是从玛佐夫舍逃过来的,因为他们犯了法;不错,他们是贼,是强盗;但是他们不怕任何人,而且什么事都干得出。我要向那些人说明,假如他们成功了,给他们一大笔奖金;如果失败了,绳子一条。”
  “呸!要是他们出卖了我们呢?”
  “他们不会出卖我们的,因为在玛佐夫舍,他们每个人本来都该被绞死。只是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些体面的衣服,使他们能够冒充尤仑德的仆人;并且要把那件要紧的东西弄到手:一封盖了尤仑德印章的信。”
  “我们必须预先估计到一切情况,”罗特吉爱法师说。“很可能尤仑德会去看公爵,表白他最近的这次战斗。如果他到了崔亨诺夫,他就会去看他的女儿。也可能就在我们的人正打算去抢尤仑德小姐的时候,碰上了尤仑德本人。”
  “我打算挑选的人都是很干练的。他们会知道,如果他们碰上了尤仑德,就要给吊死的。为他们自己的生命着想,最好不要遇见他。”
  “但是他们也许会被俘。”
  “那时候我们就否认那些人和那封信是我们耍的花样。谁能证明是我们派他们去的呢?再说,如果不出事故,也就不会引起叫嚣,要是玛朱尔人斫死了几个恶棍,对骑士团并无损失。”
  戈德菲列德法师是他们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说:
  “我不理解您的计策,也不懂您为什么害怕人家知道那姑娘是被我们抢走的。因为假如我们把她抢到了手,我们一定得派一个人到尤仑德那里去告诉他:‘您的女儿在我们那里;如果您要释放她,拿德·贝戈夫和您自己来交换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那样,人家就会知道是我们下令去抢走这姑娘的。”
  “那倒很实话!”德·福契爵爷说,他不喜欢这个圈套。“事情总是会败露的,隐瞒有什么用?”
  但是休戈·封·邓维尔特大笑起来了,一面转身向戈德菲列德法师问道:
  “您披上这白斗篷有多久了?”
  “到了圣三位一体节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就满六年了。”
  “等你再穿满六年,你就会更懂得骑士团的事务。尤仑德比你更了解我们。我们会告诉他:‘您的女儿被晓姆贝法师看守着;如果您啰嗦一句,记住威托特的子女的下场!’”
  “然后呢?”
  “然后德·贝戈夫就会放出来,骑士团也会摆脱尤仑德的祸害了。”
  “不!”罗特吉爱喊道:“每件细节都计划得这么周到,天主应该赐福我们的事业。”
  “天主赐福一切有利于骑士团的行为,”齐格菲里特·德·劳夫阴郁地说。
  于是他们默默地骑着马,他们的扈从走在他们前面开路,因为一个晚上的大雪,把路盖没了。天气阴霾,但很暖和;因此马匹都冒着汗。一群群乌鸦从森林里飞向四面的村子,天空中充满了凄凉的啼叫声。
  德·福契先生落在这几个十字军骑士稍后一点的地方,骑在马上深思。他做骑士团的客人已经有几年了,曾经参加过对时母德人[注]的远征,在那里,他表现得出色地勇敢。他到处受到款待,因为十字军骑士团都知道如何接待远方国家来的骑士;他非常喜爱他们,而且因为他并不富有,还打算参加到他们的队伍里去。在这段时期内,他不是住在玛尔堡,就是去访问各地的司令官,沿途寻找消遣和冒险。他同富有的德·贝戈夫来到了卢波伐,听到了尤仑德的事,就非常渴望同这个人人畏惧的人作一次战斗。常胜的梅恩格一到来,就促进了这次征战。卢波伐的“康姆透”为这次征战提供了人力,而同时,他告诉了他们很多情况,不但说起了尤仑德的残暴,而且也说起他的狡猾和奸诈,所以当尤仑德要求他们撤走士兵的时候,他们拒绝这么做,唯恐撤走了士兵就会被包围,被消灭,或者会被俘了去关在斯比荷夫的地牢中。于是尤仑德以为他们不是想来作一次骑士式的战斗,却是想来抢劫,就袭击了他们,并且击败了他们。德·福契眼见德·贝戈夫连人带马掀倒在地上;他眼见矛尖刺进梅恩格的肚子,他眼见这些人徒然地喊饶命。他好容易才逃脱了,在森林里流浪了好几天,如果不是偶然到了崔亨诺夫,找到了戈德菲列德和罗特吉爱两个法师的话,即使不饿死,也早被野兽咬死了。经过这次征战,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屈辱和羞耻的感觉,并且有一种复仇的渴望,他渴念着他的好朋友贝戈夫。因此当这几个十字军骑士要求惩罚这波兰骑士和释放他的不幸同伴的时候,他全心全意支持他们的控诉。不过结果控诉无效,他起初倒赞成向尤仑德报仇,任何报仇的计划他都赞成。但是现在,他心里产生了狐疑。听了这些教士们的话,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所说的话,他不禁感到惊异。确实,几年来他同十字军骑士们搞得很熟了,因而知道他们不是日耳曼人和西方人所说的那种人。然而在玛尔堡,他知道有一些正直而清高的骑士常常指责教士们的腐败,指责他们荒淫无度和纪律败坏;德·福契觉得这些骑士是对的,但因为他自己也是放荡和不守纪律,因此并不批评他们这些过错,特别是因为所有的十字军骑士都以勇敢弥补了这些过错。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维尔诺同波兰骑士迎面激战,看见过他们攻克那些被顽强的、超人的波兰卫戍队保卫着的城堡;他曾经看见过他们在大战中或是在个对个的决斗中死于刀斧的斫劈之下。他们对待立陶宛是残酷无情的,但同时他们却像狮子一般地勇敢。
  但是现在德·福契先生觉得休戈·封·邓维尔特所提出的这种办法会使任何骑士的灵魂厌恶得发抖,然而其余三个法师不但不向他发怒,反而都赞成了他的话。因此他心里的惊异愈来愈大了;他终于深思起来,仔细考虑是否应该参加这种诡计。
  如果问题仅在于抢走这姑娘,然后拿她来交换贝戈夫的话,他也许会同意,虽然他的心已经被达奴莎的美貌所打动了。但这几个十字军骑士显然还有别的打算。他们想要通过她来俘虏尤仑德,然后杀害他,而且为了消灭那种欺诈的罪证,少不了也要谋害这姑娘。他们已经说出这种威胁的话来:假如尤仑德胆敢控诉,那就要使她遭到威托特的子女同样的命运。“他们并不打算履行诺言,不过是要同时欺骗两个人和谋杀两个人,”德·福契心中想,“尽管他们佩着十字架,并且应该比别人更加保护他们的荣誉。”
  他对于这样的卑鄙无耻愈来愈愤怒了,于是他决定来证实一下他的怀疑;因此他骑马来到邓维尔特跟前问道:
  “如果尤仑德自己送上门来,你们会放掉这姑娘么?”
  “如果我们放走了她,全世界立刻都要说我们逮住过他们两个人,”邓维尔特回答。
  “那末,你们想把她怎么办呢?”
  邓维尔特听了这话,俯身向着这骑士,笑得从他的厚嘴唇下露出一口蛀牙来。
  “您是说把她怎么办么?您问的是在尤仑德送上门来以前还是以后呢?”
  但是德·福契已经猜到了他想要知道的结局,因此便不作声了;有一阵子,德·福契好像在进行内心斗争;接着他在马楼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了下面这段话,让四个教士都听得见:
  “虔诚的法师乌尔里西·封·荣京根[注],他是骑士界一个光辉的榜样,他曾向我说过:‘在玛尔堡的老骑士中间,还能够找得到高尚的十字军骑士;但是那些管辖边界附近地区的人,只是使骑士团蒙受耻辱。’”
  “我们都是有罪的,但是我们为救世主效劳,”休戈回答。
  “你们的骑士的荣誉在哪里?一个人不能以可耻的行为为救世主效劳。你们必须知道,那样的丑事我决不会插手,而且我一定要阻止你们。”
  “你要阻止什么?”
  “要阻止那个诡计,那种背信弃义的奸诈,那种卑鄙无耻的做法!”
  “您怎么办得到?在同尤仑德的战斗中,您丢掉了扈从和马车。您不得不依靠骑士团的慷慨施舍来过活,如果我们不施给您一片面包,您就要饿死;而且,您是光棍,我们有四个人——您怎么能阻止我们?”
  “我怎么能阻止你们?”德·福契重复说。“我可以回到公爵府去通知公爵;我可以把你们的计划向全世界公布。”
  这时候骑士团的四个法师面面相觑,他们在一眨眼之间都变了脸色。特别是休戈·封·邓维尔特,探询似地望着齐格菲里特·德·劳夫的眼睛,然后转向德·福契先生说:
  “您的祖先一向为骑士团效劳,而您也想加入骑士团,但是我们不接受叛徒。”
  “而我也不想同叛徒们搞在一起。”
  “嗳!您的恫吓不能兑现。骑士团不仅懂得怎样惩罚教士们——”
  德·福契先生被这些话激怒了,拔出剑来,左手握住剑身,右手按住剑柄说:
  “凭着这十字架形状的剑柄,凭我的守护神圣丹尼斯的头,也凭着我的骑士的荣誉,我发誓,我一定要预先告诉玛佐夫舍公爵和大团长。”
  休戈·封·邓维尔特又探询似地望望齐格菲里特·德·劳夫,德·劳夫合着眼皮,仿佛表示同意似的。
  于是邓维尔特用一种压低得出奇的、变了腔的声调说道:
  “圣丹尼斯在他被杀头之后,还能提着他自己被斫下来的头,可您的头一落地——”
  “您在威胁我么?”德·福契打断他说。
  “不是威胁你,而是要宰了你!”邓维尔特回答。同时,他猛地把刀刺进德·福契的腰,刀口完全插了进去,只露出了刀柄。德·福契可怖地尖叫了一声,挣扎了好一会儿,想用右手去抓他握在左手的剑,但是剑落到地上去了;这当儿其余三个教士都用刀无情地刺在他脖子上、背上和胸口上,一直刺得他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于是一片静默。德·福契的好几个伤口都在可怕地流着血,他在雪地上抽搐。铅灰色天空下面传来几只乌鸦的啼叫声,它们正从岑寂的荒野飞向有人居住的地方去。
  于是这四个杀人犯之间开始了一场急促的谈话:
  “没有人看见么!”邓维尔特喘着气说。
  “没有人。扈从都在前面,连他们的影子也看不见,”德·劳夫回答。
  “听着:我们又有新的理由进行控诉了。我们要公开宣布,说玛佐夫舍的骑士袭击我们,打死了我们的同伴。我们要叫得震天价响——让玛尔堡的人们听见我们的呼声——我们就扬言公爵甚至派人谋杀他的客人。听着!我们必须说雅奴希不愿倾听我们对尤仑德的控诉,反而下令谋杀控诉者。”
  这当儿德·福契在最后一阵痉挛中翻身朝天躺着,接着就一动不动了,嘴上留着一堆鲜血的泡沫,他的睁得大大的失神的眼睛显得异常可怕。罗特吉受法师望了他一眼,说道:
  “瞧,虔诚的法师们,天主即使对十只在意念上企图叛变的人,也不会放松惩罚的。”
  “我们都是为了骑士团的利益才这样子的,”戈德非列德回答。“光荣归于那些——”
  但是他停住了,因为那当儿,在他们后面那条雪封的大路拐弯的地方,有一个骑马人飞奔而来。休戈·封·邓维尔特一见那人,即刻嚷道:
  “无论这人是谁,都要结果了他。”德·劳夫虽然在这几个法师中年纪最大,眼力却最好,他说:
  “我认识他;这是那个使一把斧斫死野牛的侍从。是的、就是他!”
  “把你们的刀子藏起来,这样他就不会吃惊了,”邓维尔特说。“我先去袭击他,你们跟着我动手。”
  眼看那个捷克人赶到了,在大约相距八步或十步的地方勒住了马。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尸体和一匹元主的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但是一霎眼间,这惊讶就消失了。过了一会儿,他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转向这些教土们说道:
  “我向你们致敬,勇敢的骑士!”
  “我们认得您,”邓维尔特回答,一面慢慢挨近过来。“您找我们有什么事么?”
  “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骑士的侍从,他派了我来,因为他被野牛撞伤了,不能亲自来。”
  “您的主人要我们干什么呢?”
  “我的主人命令我告诉你们,因为你们诬告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玷污了他的骑士荣誉,你们的行为不像正派的骑士,而像一群狗似的乱吠乱叫;如果你们中间任何人听了这些话觉得受了侮辱,我主人就向他挑战,骑马或者徒步决斗,拚个你死我活;一俟天主保佑他目前的小病痊愈之后,他将随时准备决斗。”
  “告诉您的主人,我们四个十字军骑士看在救世主的分上,耐着性子承受这侮辱;除非得到大团长和大元帅的特许,我们不能决斗;我们即将写信到玛尔堡去请求许可。”
  这捷克人又朝德·福契的尸体望了一眼,因为他是特地给派来通知那个骑士的。兹皮希科知道教士不能跟人家个对个地决斗;但他听说有一个凡俗的骑士同他们在一起,他特别要向他挑战,因为他认为这样就会博得尤仑德的欢心。但是那个骑士躺在地上,像一头牛似的被这四个十字军骑士宰掉了。
  不错,这捷克人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因为从小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危险,他怀疑这中间有蹊跷。他看到邓维尔特一面同他谈话,一面不断走近来,也感到奇怪;其余三个教士也在骑着马从两旁走到他跟前来,仿佛要包围他似的。因此他很警惕,特别是因为临走太匆促了,没有带任何武器。
  一会儿,邓维尔特已经走到他的紧跟前说道:
  “我答应过给您主人带些治伤的油膏来;”他继续说,“他却以恶意报答我的好心。但并不奇怪,这是波兰人常有的事。但因为他受伤很重,也许不久就要去见天主,那就告诉他——”
  说到这里,他把左手搁在这捷克人的肩上。
  “那就告诉他,说我——唔——我是这样回答的!——”
  说到这里,他把刀子在这侍从的喉咙口一晃;但他还来不及刺进去,这捷克人早已密切注意着他的动作了,就一把抓住邓维尔特的右手,用自己一双铁也似的手狠命地把它扭弯过去,邓维尔特手上的骨头咔嚓一声给折断了;一听得这教士发出一声痛苦而可怕的吼叫,他便踢了踢马腹,趁着其余三个法师来不及拦住他的时候,像箭也似地冲出去了。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两个法师紧追着他,但因为听得邓维尔特可怕的号叫马上就吓得赶回去了。德·劳夫用双肩顶住他;他叫得这样响,使前面相当远的地方护送着马车的扈从都勒住了马。
  “您怎么啦?”这两个法师问。
  德·劳夫命令他们火速骑马前去弄一辆马车来,因为邓维尔特在马鞍上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的额上出了一阵冷汗,昏了过去。
  他们弄来马车,把他安置在铺着稻草的车上,就赶紧向边界奔去。德·劳夫催促他们快走,因为他懂得在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不能为了救护邓维尔特耽搁时间了,于是他自己上了马车,在他身旁坐定之后,不停地用雪擦他的脸;但是他没法使他苏醒过来。最后快到边界附近的时候,邓维尔特张开眼睛,向四周张望着。
  “您觉得怎样?”德·劳夫问。
  “我不觉得痛了,我的手好像没有了,”邓维尔特回答。
  “因为手已经僵了,所以您不觉得痛。到了暖和的房间里,又会痛起来的。目前,即使暂时松一口气,也得感谢天主。”
  罗特吉爱和戈德菲列德骑马来到马车跟前。
  “多么不幸!”前者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要宣布,”邓维尔特用一种微弱的声调说,“那个侍从谋害了德·福契。”
  “这是他们最近的一次罪行,而且犯罪者是有名有姓的!”罗特吉爱加上一句。
  第二十四章
  这时候那个捷克人尽快飞驰到公爵打猎的邸宅。他发现公爵还在那里,就立刻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幸而有几个宫廷侍从也在场,他们曾亲眼看见这个侍从没有带任何武器去。他们中间有一位当时甚至半开玩笑地在他后面呼喊,叫他随便带一件武器去,要不然那几个日耳曼人会把他刺死;但是他呢,唯恐那几个骑士已经过了边界,便跃上马背就走,匆匆忙忙去追赶他们,身上只穿一件羊皮外衣。这些证据驱散了公爵心中一切可能有的疑团,使他明白了究竟是谁谋杀了德·福契。但是这些事却使他满怀不安,大发脾气,恨不得立即去追赶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逮住他们,把他们戴上锁链,送给大团长去。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断定已经不可能在本国境内赶上他们了,于是他说:
  “好吧,我要送封信去给大团长,使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干了些什么。天主将会惩罚他们这种罪行!”
  他沉思了一会儿,向宫廷侍从们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他们的客人;如果我不知道这个侍从去的时候没有带武器的话,我真会疑心是他干的。”
  “嗨!”维雄涅克神甫说,“这孩子干么要杀死他呢?他以前看都没有看见过他。而且假定他带了武器,他又怎么能攻打他们五个人和他们的武装扈从队呢?”
  “这倒是真的,”公爵说。“那个客人一定是在哪一点上反对他们的做法,也许是他们要他撒谎,他不肯。我看见他们向他丢过眼色,要他说是尤仑德先动武。”
  这时候莫卡席夫的姆罗科泰说:
  “他既能扭断那个狗崽子邓维尔特的手臂,那真是一个好汉。”
  “他说他听见那个日耳曼人骨头折断的声音,”公爵回答:“想一想他上一次在森林里大显身手,倒必须承认这是真的了!主仆两个都是好汉。要不是兹皮希科,野牛早就冲到公爵夫人和宫女们骑的那些马匹跟前了。罗泰林格的骑士和他两人都出了大力救了公爵夫人。”
  “兹皮希科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维雄涅克神甫断言道。“即使现在,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站在尤仑德一边,向那几个十字军骑士挑战。尤仑德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婿。”
  “在克拉科夫时,尤仑德的话却不同;但现在,我想他不会反对这件婚事了,”公爵说。
  “主耶稣会帮助的,”公爵夫人说;她刚刚走进来,听见了他们谈话的结尾。
  “现在尤仑德不会再反对这件事了,只要天主会恢复兹皮希科的健康;但我们也必须对他有所赏赐。”
  “对他最好的赏赐就是达奴莎,我想他会得到她的,因为既然女人们下了决心,那末,即使尤仑德本人也阻挡不了。”
  “难道我不应当希望他们两人成亲么?”公爵夫人问。“如果兹皮希科是不忠贞的,我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但是我看世界上没有像他那样忠实的人。那姑娘也是这样。她现在一刻也不离开他;她疼爱他,而他呢,虽然病得很厉害,还是对她笑。一看见那情景,我自己也哭了!我说的是公道话!促成这样一对有情人是值得的,因为圣母也乐于看到人间的幸福。”
  “如果这是天主的意旨,”公爵说,“幸福就要降临了。这是真的,为了那个姑娘,他几乎丢了脑袋,而现在那野牛又撞伤了他。”
  “别说这是为了那个姑娘吧,”公爵夫人马上说,“因为达奴莎在克拉科夫救过他的命。”
  “不错!但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去攻击了里赫顿斯坦,为的是拔下他头上的冠毛;要是为了搭救德·劳许,他才不会去冒生命的危险呢。至于赏赐呢,我以前说过,他们两人都应该受奖赏;到了崔亨诺夫,我一定要考虑这件事。”
  “使兹皮希科高兴的莫过于接受骑士的腰带和金踢马刺了。”
  公爵仁慈地笑了一下,回答道:
  “叫这姑娘把这两件东西拿给他去;等他病好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按照规矩办事啦。叫她立刻拿给他,因为意外的快乐是最好的药物!”
  公爵夫人一听完那些话,就当着宫廷侍从们拥抱她的夫君,并且吻了几下他的手;他继续笑着,说:
  “你看——你出了一个好主意!看来,圣灵也已经把智慧赐给女人了!现在叫这姑娘来吧。”
  “达奴斯卡!达奴斯卡!”公爵夫人呼唤道。
  一会儿工夫,达奴莎从边门出现了;她因为好几夜没有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手里拿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麦片粥,这是维雄涅克神甫吩咐去敷在兹皮希科的折断了的骨头上的。
  “到我这里来吧,我亲爱的姑娘!”雅奴希公爵说。“把那罐粥放在一边,进来吧。”
  她带着几分羞怯走近她始终存着几分敬畏的“君王”跟前,他和善地拥抱了她,抚摩着她的脸蛋,说道:
  “唔,这可怜的孩子很伤心吧——是么?”
  “是的!”达奴莎回答。
  她因为心里优闷,不禁哭了起来,但是声音很轻,免得使公爵不痛快。公爵又问道:
  “你为什么哭呢?”
  “因为兹皮希科病着,”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擦眼泪。
  “别担心,他没有危险的。维雄涅克神甫,对不对?”
  “嗨!凭天主的意旨,他快要举行婚礼而不是举行葬仪,”好心肠的维雄涅克神甫回答。
  公爵说:
  “等一等!我要给你一种药去医治他的创伤,我相信它会减轻他的痛苦,甚至完全治愈他。”
  “那几个十字军骑士送来油膏了么?”达奴莎立刻问,同时把她一双小手从眼睛上拿下来。
  “那些十字军骑士要送来的那种药膏,你最好是用来涂在狗身上,而不要敷到你心爱的骑士身上去。我要给你的是另一种药。”
  于是他转向宫廷侍从们说道:
  “快去拿踢马刺和腰带来。”
  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把这些东西给他拿来的时候,他向达奴莎说:
  “把这两样东西拿给兹皮希科去——并且告诉他,从现在起,他是一个束腰带的骑士了。如果他死了,那末他将作为miles Cimctus[注]而出现在天主面前;如果他活下来,那末晋封骑士的典礼将在崔亨诺夫或者华沙举行。”
  听了这话,达奴莎一下子跪在“君王”膝下;接着就一手拿了骑士的标帜,另一只手拿着一罐粥,奔向兹皮希科躺着的那个房间去了。公爵夫人想看看他们高兴的场面,也跟着她去了。
  兹皮希科病得很重,但看见了达奴莎,就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她问道:
  “那个捷克人回来了么?”
  “不关捷克人的事!”这姑娘回答。“我给你带来了比那更好的消息。君王把你封作骑士了,还叫我给你送这些东西来。”
  说完话,她就把腰带和踢马刺放在他身旁。兹皮希科的苍白的脸,由于高兴和惊异而发红了,他看看达奴莎,又看看踢马刺,然后阖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说:
  “他怎么能授我骑士爵位呢?”
  这时公爵夫人进来了,他微微抬起身子向她道谢,因为他猜想,他能蒙受这样大的一种恩惠和福气,都亏了夫人从中帮忙。但是夫人吩咐他安静,并且帮助达奴莎把他的头放在枕头上。这时候公爵、维雄涅克神甫、姆罗科泰和其余几个宫廷侍从都进来了。
  雅奴希公爵挥挥手,要兹皮希科不要动,自己在床边坐下来,说道:
  “我跟你说,完成了英勇功绩的人得到奖赏,这是不必感到诧异的;因为,如果美德得不到应有的奖励,人间的罪恶就会横行无忌,而受不到惩罚了。你不吝惜你的生命,冒着危险保卫我们,使我们免于可怖的灾厄;因此我们允许你佩戴骑士的腰带;从此你可以享受光荣和声名了。”
  “仁慈的君王,”兹皮希科回答。“即使要豁出十条性命,我也不吝惜——”
  但是他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公爵夫人把手按在他的嘴上,因为维雄涅克神甫不允许他说话。公爵继续说下去:
  “我想,你是懂得骑士的天职的,你会光荣地戴上这些标帜。你一定要为我们的救世主服务,并同地狱的‘斯达罗斯达’战斗。你一定要忠心于你的君主,不参加不义的战争,要扶助无辜者去反对压迫者;愿天主和基督帮助你!”
  “阿门!”维雄涅克神甫说。
  公爵站起身来,在兹皮希科身上画了个十字,又说道:
  “等你痊愈以后,立即到崔亨诺夫来,我要在那里召见尤仑德。”
  第二十五章
  三天之后,一个女人带着赫青斯基油膏到来了。同她一起来的是息特诺的弓箭手队长。他送来一封由那几个法师签字和邓维尔特盖印加封的信。在那封信中,这几个十字军骑士呼天唤地,赌神罚咒地说他们在玛佐夫舍受尽了侮辱,并且以天主的报复为威胁,要求惩罚那谋害他们的“亲爱的同道和客人”的罪犯。邓维尔特在信中附上了他个人的控诉,谦卑地但也是威胁地要求赔偿他那只残废的手和处死那个捷克人。公爵当着这队长把信撕得粉碎,扔在脚下说:
  “大团长派了这些十字军骑士团的恶棍来博取我的同情,结果反而刺激得我发怒了。告诉他们说,是他们自己杀死了他们的客人,还想谋害这个捷克人。我要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大团长,我要请他另派使者来,如果他要我在骑士团和克拉科夫国王之间的战争中保守中立的话。”
  “仁慈的君主,”队长回答,“我一定要把这样一个答复带给那些强大而虔诚的法师么?”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末告诉他们,我认为他们都是些狗东西,而不是什么诚实的骑士。”
  这就是谒见的结局。那个队长走了,因为公爵就在当天动身到崔亨诺夫去了。只有那个“修女”拿着油膏留了下来,但是多疑的维雄涅克神甫不愿意去用它,特别是这病人前一晚睡得很好,醒来的时候没有热度,虽然仍旧很衰弱。公爵动身以后,这“修女”立刻派了一个仆人,说是去取一种新药——去取“蛇怪的蛋”——她断言这种药有起死回生的神效;至于她自己呢,她就徘徊在这邸宅里;她很谦卑,穿着一件世俗的衣服,但是很像骑士团法师所穿的那种衣服,腰带上系了一串念珠和一只香客用的小葫芦。她有一只手不能动。她因为波兰话说得很好,就从仆人那里打听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的情况,她给达奴莎送了一朵杰列科[注]的蔷薇花做礼物;第二天,在兹皮希科睡着的时候,达奴莎正坐在餐厅里,她走到她跟前说:
  “愿天主祝福您,小姐。昨天晚上,我祈祷之后,梦见两个骑士在大雪纷飞中走着;他们中间有一个先来了,把您裹在一件白色的斗篷里,另一个说道:‘我只看见雪,她不在这里,’于是他回去了。”
  达奴莎正想瞌睡,听了这话,立刻惊奇地睁开湛蓝的眼睛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那个最爱您的人将会得到您。”
  “那就是兹皮希科!”这姑娘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看见他的脸;我只看见白斗篷,然后我就醒了;主耶稣每晚使我双足受痛苦,我的手也不能动弹。”
  “这就奇怪了,那油膏对你一点也没有用!”
  “它对我无用,小姐,因为这痛苦是对我一桩罪孽的惩罚;如果您要知道这罪孽是什么,我就告诉您。”
  达奴莎点一点她的小脑袋,表示她愿意知道;于是这个“修女”就说下去了:
  “在骑士团里也有女奴仆,她们虽然不起誓,而且可以结婚,但必须按法师们的命令为骑士团履行某些义务。受到这种恩惠和荣誉的女人,就得到一个法师骑士的虔诚的亲吻,这就表示从那个时候起,她要以全部言论和行动为骑士团效劳了。啊!小姐!——我当时正要受到那种大恩大惠,但是由于顽固不化的罪恶,不但不怀着感恩之情去接受它,反而犯了一桩大罪,并且为此受到惩罚。”
  “您干了什么?”
  “邓维尔特法师来见我,给了我骑士团的亲吻;但是我以为他是完全出于放纵而来吻我的,就举起了我的邪恶的手,向他打了过去——”
  说到这里,她就捶着胸,一遍又一遍地说:
  “天主,对我这个罪人发发慈悲吧!”
  “后来怎样了呢?”达奴莎问。“我的手立刻不能动弹了,从此我就成了残废。当时我年幼无知——我不知道呀!但是我受了惩罚。如果一个女人担心一个骑士团法师要干什么邪恶的事那也必须交给天主去裁判,而她自己却千万不能抗拒,因为无论谁反抗了骑士团或者骑士团的一个法师,一定会引起天主的愤$!”
  达奴莎害怕而不安地听着这些话;这“修女”继续叹着气,诉苦道:
  “我还不老,”她说:“我只有三十岁,但是除掉这只手之外,天主还剥夺了我的青春和美貌。”
  “如果不是为了这只手,”达奴莎说,“您也就不需要抱怨了。”
  接着是沉默。突然这“修女”仿佛记起了什么事似的说道:
  “我梦见一个骑士在雪地上用一件白斗篷包住了您。也许他是一个十字军骑士!他们是穿白斗篷的。”
  “我既不要十字军骑士,也不要他们的斗篷,”这姑娘回答。
  但以后的谈话被维雄涅克神甫打断了,他走进房来,向达奴莎点点头说:
  “赞美天主,快到兹皮希科这儿来吧!他已经醒了,想吃些东西。他好得多了。”
  事实确是如此。兹皮希科的病好得多了,维雄涅克神甫几乎已可肯定他会完全康复,只是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件把他的希望都打破了。尤仑德那里派来了几个信使,给公爵送来一封报道凶讯的信。在斯比荷夫,尤仑德的小城有一半给火烧毁了,他自己在救火时给一根横梁击中了。不错,写这封信的卡列勃神甫说,尤仑德会恢复健康的,但是火星把他唯一的那只眼睛烧伤得很厉害,已经不大看得见了,他大概要成为盲人了。
  因此尤仑德要他的女儿赶快到斯比荷夫去,因为他要在完全失明之前再看见她一次。他还说,她得同他住在一起,因为即使是在街上要饭的瞎子,也要有人牵着他,给他带路;他为什么连这点安慰也得丧失,举目无亲地死去呢?信中还对公爵夫人表示了谦恭的道谢,感谢她像母亲似的照顾这姑娘;最后,尤仑德答应,虽然他眼睛瞎了,他也要再到华沙来一次,为了俯伏在夫人的足下,求她继续施恩于达奴莎。
  维雄涅克神甫读完了这封信,公爵夫人好久说不出话来。她本来指望趁尤仑德最近来看望他女儿的机会,运用公爵和她自己的影响,要他同意这一对年轻人的婚姻。但是这封信不但破坏了她的计划,同时还从她身边夺走了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钟爱的达奴莎。她担心尤仑德会把这姑娘嫁给他的某个邻人,以便跟他的亲人在一起度过晚年。要兹皮希科到斯比荷夫去,这种想法是白费心机,——他没有办法到斯比荷夫去,而且谁知道他到了那里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呢。夫人知道尤仑德早已拒绝把达奴莎嫁给他;他曾向公爵夫人本人说过,由于某种秘密的原因,他永远不会同意他们结婚。因此,在莫大的悲伤之中,她命令把为首的信使带来见她,因为她想要问问他关于斯比荷夫的灾祸,也想探听探听尤仑德的打算。
  她感到非常惊奇的是,来见她的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那个一向持着盾跟随尤仑德、为尤仑德送信的托里玛老头;但是这陌生人告诉她说,托里玛最近同日耳曼人战斗受了重伤,现在在斯比荷夫快要死了;尤仑德自己病得很重,请求夫人立刻把他的女儿送去,因为他的目力一天比一天差,也许在几天之内就会失明。这位信使还恳求公爵夫人允许他让马匹歇息一会儿以后,就立刻带姑娘走。但是夫人不同意,因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特别是因为她不愿意以这样一种突然的分离来折磨兹皮希科和达奴莎。
  兹皮希科已经完全知道这件事了,他像一个受了严重打击的人那样躺在那里,这时候公爵夫人搓着双手,跨进门槛,说道:
  “我们没有办法;他是她的父亲!”他像一个回声似地跟着她说:“我们没有办法——”于是他就闭上眼睛,像一个等死的人一样。
  但是死神并没有降临,他心里却愈来愈悲哀,脑海里驰骋着种种伤心的念头,好像疾风驱赶着乌云,遮没了太阳,消灭了世间一切的欢乐。兹皮希科像公爵夫人一样懂得,达奴莎一去斯比荷夫,他就永远失去了她。在这里,每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在那里,尤仑德甚至会拒绝接待他,也不会听取他的要求,特别是,如果尤仑德当真受着某种誓言或是某种像宗教誓言一样无法解脱的理由的约束,那就更不能作此想了。而且,他正病着,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到斯比荷夫去呢?前几天,当公爵赐他金踢马刺的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快乐将会克服他的疾病,他曾经热烈地祈求天主允许他不久就能起床,去同十字军骑士战斗;但是现在一切的希望都落空了,因为他觉得,如果达奴莎一离开他的床边,那末他的求生的愿望,他和死神搏斗的力量,也都跟她一块儿去了。受伤以来,他每天问她好几次:“你爱我么?”总是看到她用手掩盖着笑脸和一双羞怯的眼睛,或者怄下身来回答:“是的,兹皮希古。”这是多么的愉快,多么的欢乐啊。
  但是,现在留下的只有病痛、寂寞和忧伤,幸福是一去不复返了。
  泪水在兹皮希科的眼睛里闪烁,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转向公爵夫人说道:
  “仁慈的夫人,我担心我再也看不见达奴莎了。”
  夫人因为自己也很悲伤,就回答道:
  “如果你伤心而死,我也不会奇怪;但是主耶稣是慈悲的。”
  过了一会儿,为了要安慰他,她又说:
  “如果尤仑德比你先死的话,那末公爵和我就成为她的保护人了,那我们一定把这姑娘立刻嫁给你。”
  “他不会死的!”兹皮希科回答。
  但顷刻之间,他显然又想起了什么新的主意,直起身来,坐在床上,并且用一种变了音调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
  这当儿,达奴莎打断了他的话;她一路哭着走来,还没走进门就说:
  “兹皮希古!你已经知道了吧!我怜惜‘达都斯’,但是我也怜借你,可怜的孩子!”
  等她走到跟前,兹皮希科用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搂住她,开始说道:
  “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呢,我最亲爱的?我历尽千辛万苦,发誓为你效劳,不是为了要失去你。嗨!悲伤顶不了事,哭泣顶不了事,呸!即使一死了之也顶不了事,因为即使在我骸骨上长满了青草,我的灵魂也不会忘记你,即使我当着主耶稣或者天主天父的面——我也要说,得想个补救的办法!我遍身骨头痛得厉害,但是你必须跪在夫人的脚下,我跪不下去,你恳求她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达奴莎听着这话,立即跑到公爵夫人脚跟前,抱住了夫人的两条腿,把自己的脸埋在她沉甸甸的衫裙的褶襞里;夫人一双慈祥的但也是惊奇的眼睛却转向兹皮希科,说道:
  “我怎么能施慈悲给你们呢?如果我不让这孩子到她害病的父亲那儿去,我一定会招致天主对我的愤怒。”
  本来坐在床上的兹皮希科,这时不知不觉倒在枕头上,好久没有应一声,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可是,他慢慢开始把一只手移向他胸口上的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好像在祷告。
  “歇一下吧,”公爵夫人说:“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达奴莎,你站起身来,放开我的双膝。”
  “松开手,但是别站起来;同我一起恳求吧,”兹皮希科说。
  然后,他用一种微弱而断续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夫人——尤仑德在克拉科夫拒绝了我——他到了这里,也还会一样,但是,如果维雄涅克神甫让我同达奴莎先结了婚,然后她到斯比荷夫去,那就成啦——因为人间什么力量也不可能把她同我拆开了——”
  这些话大大出于公爵夫人的意外,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又重新坐下,仿佛没有完全懂得他的话意,她说:
  “天哪!维雄涅克神甫?”
  “仁慈的夫人!仁慈的夫人!”兹皮希科恳求道。
  “仁慈的夫人!”达奴莎重复道,一面又抱住公爵夫人的双膝。
  “不得到她父亲允许,这怎么能行?”
  “天主的法律更有力量!”兹皮希科回答。
  “天哪!”
  “除了公爵,谁能算恩父?除了您仁慈的夫人,谁能算恩母?”
  达奴莎也说:
  “最亲爱的‘妈都赫娜’[注]!”
  “不错,我一直都是而且现在仍旧是像她母亲一样,”公爵夫人说,“而且尤仑德是从我手中得到他的妻子的。不错的!如果你们一结婚——什么事都解决了。也许尤仑德会发怒,但是他一定服从他的君主——公爵的命令。而且不必有人立刻去告诉他,除非他要把这姑娘嫁给别人,或者要让她做修女;如果他有过什么誓约,这样一来就不能履行,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谁也不能反对天主的意旨——这也许就是天主的意旨!”
  “没有别的办法了!”兹皮希科喊道。
  但是,公爵夫人仍旧非常激动,说道:
  “等一等,我必须定一定神。如果公爵在这里的话,我会立刻会问他:‘我可不可以把达奴莎嫁给兹皮希科?’但是他不在,我很怕,而且没有多少时间了,因为这姑娘明天就得走!哦,亲爱的耶稣,让她结了婚再去吧——那就太平啦。但是我这脑子又乱哄哄的了——再说,不知怎么我总有点害怕。达奴莎,你呢,你不怕么?——说呀!”
  “不那样我宁可死掉!”兹皮希科插嘴说。
  达奴莎从公爵夫人的膝下站起身来;她不仅同这善良的夫人是心腹之交,而且也被她纵惯了;因此她搂住了夫人的脖子,紧紧拥抱她。
  但是公爵夫人说:
  “没有维雄涅克神甫的同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们。快去找他来!”
  达奴莎找维雄涅克神甫去了;兹皮希科把他苍白的脸转向公爵夫人,说:
  “主耶稣给我命中注定的事就要发生了;但为了这个安慰,愿天主报答您,仁慈的夫人。”
  “暂且不要祝福我,”公爵夫人回答,“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究竟怎样哩。你必须凭你的荣誉向我起誓,如果你结了婚,决不会阻止这姑娘到她父亲那里去,否则你自己和她都要遭到他的诅咒。”
  “凭我的荣誉起誓!”兹皮希科说。
  “那么你得牢牢记住!叫达奴莎暂时别忙告诉尤仑德。我们以后会从崔亨诺夫派人去请他,叫他同达奴莎一起来,然后我再亲自告诉他,或者请求公爵告诉他。等他看到事情已无法挽回,他就会同意。他并不是不喜欢你吧?”
  “那倒不会,”兹皮希科说,“他并不是不喜欢我;等达奴莎做了我的妻子,也许他会高兴的。如果他许过愿,那他不能履行他的誓言,也不是他的错。”
  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公爵夫人立即征求他的意见,非常热心地把兹皮希科的计划告诉了他;但是他一听完这件事,吃惊得画了个十字,说道:
  “凭着天父、天于和圣灵发誓!我怎么能干这件事呢?现在是降临节[注]呀!”
  “天主哪!真是斋戒期呀!”公爵夫人喊道。
  于是大家沉默了;只有他们忧郁的脸色表明着维雄涅克神甫的话对这几个人是个多大的打击。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如果你们有了特许证,那我就不反对这件事了,因为我怜悯你们。我不必去请求尤仑德的许可,因为我们仁慈的夫人同意了,她还保证公爵会同意,——还有什么说的!他们是整个玛佐夫舍的父母啊。但是没有主教的特许证,我办不到。呸!如果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也不会拒绝发一张特许证的,尽管他是一个严峻的神甫,不像他的前任玛姆菲奥勒斯主教那样总是回答:Bene!Bene![注]”
  “寇尔特华诺夫的雅可怕主教同公爵和我非常友好,”公爵夫人说。
  “所以我说他不会拒绝发特许证,尤其是因为有这样一些理由,譬如说:这姑娘必须到她父亲那儿去,而那个青年人正病着,也许会死去——呣!in articulomortis[注]!但是没有特许证,我办不到。”
  “我以后能够从雅可怕主教那里补领;不管他多么严峻,他不会拒绝帮我这个忙的。我担保他不会拒绝的,”公爵夫人说。
  维雄涅克神甫是个好心而慈善的人,他听了这话,答道:
  “天主赐福的君主所说的话是伟大的话。要不是您那伟大的话,我是害怕这个主教的!而且这一对年轻人可以到普洛茨克的大教堂里去许个什么愿。唔,只要特许证不来,这就是一桩罪孽——不是别人的罪,而是我的罪。呣!主耶稣是慈悲的,如果任何人犯罪不是为他自己的好处,而是为了怜悯人类的不幸,那更容易得到宽恕!但罪孽总是罪孽,万一这位主教拒绝的话,谁来给我免罪符呢?”
  “主教不会拒绝的!”安娜公爵夫人嚷道。
  兹皮希科也说:
  “那个同我一起来的叫作山德鲁斯的人,他随身带着赦免一切罪孽的免罪符。”
  维雄涅克神甫可能不完全相信山德鲁斯的免罪符的效力;但是他倒乐意找到哪怕是一个借口也好,那他就能够帮助达奴莎和兹皮希科了,因为他爱这姑娘,他从她小时候就认识她。而且他想起来,他大不了会受到一次在教堂里忏悔的惩罚,因此他转向公爵夫人说:
  “不错,我是神甫,但我也是公爵的仆人。您要命令我做什么啊,仁慈的夫人?”
  “我不愿命令您,而是恳求您,”夫人回答。“如果那个山德鲁斯有免罪符的话——”
  “山德鲁斯有。但是问题在于主教。他对普洛茨克的神甫非常严厉。”
  “您别怕主教,我听说过,他禁止神甫带剑和石弓,禁止发行各种许可证,但他并没有禁止他们做好事。”
  维雄涅克神甫抬起眼睛,举起双手,说道:
  “那就如您所愿吧!”
  这句话使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兹皮希科重新坐在床上,公爵夫人。达奴莎和维雄涅克神甫都围床而坐,开始计划该怎么办。
  他们决定保守秘密,不让这所邸宅里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他们还决定暂时不让尤仑德知道,等公爵夫人以后在崔亨诺夫把一切经过详细告诉他。
  同时由维雄涅克神甫以公爵夫人的名义写一封信给尤仑德,请他到崔亨诺夫来,在那里他能得到更好的治疗,不致感到无聊。最后,他们决定,兹皮希科和达奴莎得去行忏悔礼,婚礼要在夜里,等人们都睡了再举行。
  兹皮希科曾经想去叫他的侍从捷克人来作证婚人;但是一想到那人是雅金卡送给他的,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刹那间,雅金卡出现在他记忆里,仿佛就在眼前,他好像看见她涨红着脸,含着泪,用哀求的声音跟他说:“别那么做!别对我以怨报德,别以苦痛报答爱情!”于是他一下子满怀着热烈的同情,因为他觉得他太对不起她,今后她无论是待在兹戈萃里崔自己家里,或是在森林深处,在田野上,也不论修道院长送了她多少礼物,契当和维尔克如何向她献媚求婚,她都得不到安慰。因此他心里说:“姑娘,愿天主叫你一切称心如意;我虽然愿意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你,可是办不到。”的确,他只要一想到自己无能为力,立刻就安心了,心里恢复了平静,整个心思也都放在达奴莎和婚礼上去了。
  但是他不得不去叫那捷克人来帮助他;因此他虽然决定在那人面前对这事一字不提,他还是把他叫来,跟他说道:
  “我今天要去行忏悔礼和领圣餐;因此你必须给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就当做我要进王宫一样。”
  这捷克人有些害怕,直望着他的脸;兹皮希科发觉了,说道:
  “别发慌,人们不光是在预料到要死的时候才去行忏悔礼;圣日[注]就要到了,维雄涅克神甫和公爵夫人都要到崔亨诺夫去了,那时候非得赶到普尔扎斯尼契就找不到神甫。”
  “那您不打算去么?”这侍从问。
  “如果我恢复健康,那我一定去;不过,那全靠天主作主了。”
  因此这捷克人安心了;他急忙去开箱子,拿出了那件绣金的白色“雅卡”,这件衣服是这位骑士每逢佳节盛典才穿的。他还拿来了一条美丽的粗毡毯盖在床上;然后,在两个土耳其人的帮助下,他扶起了兹皮希科,给他洗身,把他的长头发梳理好,束上一条深红色的带子;最后他把他安置在红色的坐垫上,对自己这项成绩感到很满意,就说:
  “假如您大人有力气跳舞的话,那您也就能举行婚礼了!”
  “举行婚礼非得免除跳舞不可,”兹皮希科回答,一面笑着。
  这时公爵夫人也在盘算如何给达奴莎打扮,因为对女人的天性来说,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无论如何她不能同意让她心爱的养女穿着日常的衣服去结婚。仆人们也都只知道这姑娘必须穿着素静的衣服去行忏悔礼,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一件白衣服,但是头上的花冠就颇费事了。想到这事,夫人感到很忧愁,竟诉起苦来了:
  “我可怜的孤儿,在这个荒野里,我到什么地方去给你找一个芸香做的花冠呢?这里根本就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积雪下面一些绿色的苔藓”
  达奴莎头发蓬松地站在那儿,也很悲伤,因为她想要一顶花冠;可是过了一会儿,她指着挂在室内墙上的一些山鼠曲草[注]做的花环,说道:
  “我们只能用这些花来编一个花冠,因为我们找不到别的东西了,我即使戴上这样一个花冠,兹皮希科也会要我。”
  公爵夫人起初不同意,因为她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在这座他们只是来打打猎的邸宅里,实在没有花,也只得用这些山鼠曲草了。这时候维雄涅克神甫来了,他听取了兹皮希科的忏悔,然后又听了姑娘的忏悔,于是昏暗的夜色降临了。仆人们依照公爵夫人的命令,吃过晚饭都去睡了。尤仑德派来的人有几个睡在仆人房间里,其余的在马厩里看管马匹。不久,仆人室里的火给盖上了灰烬,熄灭了;最后在这森林的房屋里一切都归于寂静,只有狗群不时地向着荒野那边的狼群吠叫着。
  但是在公爵夫人、维雄涅克神甫和兹皮希科的房间里,窗子上都灯光闪耀,红光投射在院子里的雪地上。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对于即将来临的庄严的时刻感到不平静和不自然。过了午夜,公爵夫人挽了达奴莎的手,领她到兹皮希科的房间里去,维雄涅克神甫也在房里等她们。房间里炉火烧得正旺,兹皮希科在这明亮而摇晃不定的火光下看见了达奴莎;她因为几夜未睡,脸色有些苍白;她穿了一件笔挺的白色长衣,头上戴着一顶山鼠曲草的花冠。由于感情的激动,她闭上了眼睛;她的一双小手贴住衣裳垂放着,这神情很像教堂窗口上的画像;她身上有一种圣灵的光彩;兹皮希科一看见她,就很惊讶,简直认为自己不是跟凡人结婚,而是跟一位天使结婚。他就怀着这样的感觉,看她交叉双手跪着领受圣餐,看她低下头去,阖上了眼。在这当儿,他甚至觉得仿佛她是死了的一样,他心里很是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并没有持续好久,因为他听见了神甫在反复念着:“Ecce Agnus Dei[注],”他的思想就归向天主了。房间里只听见维雄涅克神甫的庄严的声音:“Domine,non sum dignus[注],”同这声音一起发出来的有火炉里劈柴的爆裂声和烟囱缝隙里执拗而悲伤的蟋蟀声。外边起风了,把雪封的森林吹得发出沙沙声,但不久就停息了。
  兹皮希科和达奴莎继续沉默着;维雄涅克神甫拿了圣餐杯,把它拿到这邸宅的礼拜堂去。过了一会儿,德·劳许先生陪着他回来了,神甫看到在场的人脸上都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就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仿佛是要止住惊叫的声音,然后说道:
  “我全明白。在婚礼上有两个见证人比较好些;我警告过这位骑士,他凭骑士的荣誉并且凭阿格斯格兰纳姆的圣物向我起了誓,一天有必要,就得一天保守秘密。”
  于是德·劳许先生先向公爵夫人下跪,然后向达奴莎下跪;接着他站起来,默默地站在那里,红色的火光在他的甲胄上闪耀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下子心醉神迷了,因为他也觉得仿佛那个身穿白衣、头上束着山鼠曲草花冠的姑娘,就是哥特式大教堂的窗上天使的画像。
  神甫把她安置在兹皮希科的床边,他把法衣围在他们手上以后,就开始举行照例应有的仪式了。在公爵夫人善良的脸上,泪珠一颗一颗地掉下来;但是她内心并没有不安,因为她相信她让这两个可爱而纯洁的孩子结合在一起,是做得对的。德·劳许先生又跪了下来,双手按着剑柄,像一个看见神迹的骑士一样。这一对年轻人重复着神甫的话:“我娶你……我嫁你,”烟囱里蟋蟀的鸣叫声和火炉里的爆裂声为这些甜蜜而宁静的话语伴奏。仪式完成以后,达奴莎跪在公爵夫人足前,她给他们俩祝了福,最后把他们付托给上天神力的保护;她向兹皮希科说:
  “高兴吧,因为她是你的,你是她的了。”
  于是兹皮希科把他的一只完好的手臂伸向达奴莎,她也用她的两条小胳膊围住了兹皮希科的脖子;有好一阵工夫,只听到他们两人彼此一再说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
  “兹皮希古,你是我的!”
  但是兹皮希科因为太激动,马上就感到乏力了,于是他滑倒在枕头上,沉重地喘起气来。但是他并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停止对达奴莎的微笑,她不断地抹着他脸上的冷汗,他也不停地重复着:
  “达奴斯卡,你是我的!”她听了,每次都点一下她那长着金黄色头发的头,表示同意。
  这个景象深深感动了德·劳许先生,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国家看见过这样一对恩爱和温柔的人;因此他要庄严地宣誓,他随时准备同任何企图阻难他们的幸福的骑士、魔术师或者火龙进行徒步或者骑马的战斗。公爵夫人和维雄涅克神甫是他的誓言的证人。
  但是夫人觉得结婚必须喜气洋洋,因此她去拿了些葡萄酒来让大家喝。夜晚的时间在消逝着。兹皮希科克服了自己的疲劳后,就把达奴莎拉到身边,说:
  “既然主耶稣把你给了我,那就谁也不能从我这里夺走你了;但是我很难过,因为你要走了,我最亲爱的心肝。”
  “我一定会同‘达都斯’一起到崔亨诺夫来的,”达奴莎回答。
  “但愿你不要生病——天主保佑你免受一切祸害——你必须到斯比荷夫去——我知道!嗨!我们必须感谢天主和我们仁慈的夫人,因为你已经是我的了——既然我们已经结了婚,人间没有力量能够破坏我们的婚事。”
  因为这次婚礼是在夜里秘密举行的,婚后又必须立刻就分离,因此不但兹皮希科感到悲伤,所有的人都感到悲伤。谈话中断了。炉火时时要熄灭,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黑暗中。维雄涅克神甫又把木柴扔在木炭上,每当潮湿的木柴发出哀鸣之声(新砍的木柴常常是这样的),他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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