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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天骄

_3 梁羽生(当代)
  ”
  檀公直道:“原来是你偷听了我和客人的谈话,这就怪不得了!”
  暗中偷听别人的谈话,本来是一件不光采的事。但檀公直并没骂他卑鄙,反而好像是松
了口气似的。脸色也没有那么阴沉了。檀道成说道:“我的爹爹纵然曾是金国的王爷,那又
与你何干?他没做坏事,也没打过你们汉人!”
  张炎冷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道成怒道:“我爹爹的为人,我当然知道。”
  张雪波忍不住说道:“他爹年少时候做的事情,他或许不知,但最少这么多年来,他是
跟着父亲同在荒山度日的!”张炎苦笑道:“如此说来,你也相信他是好人,怪我做得过份
了?”
  张雪波没有回答,心中混乱异常。
  檀公直沉声道:“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也应该告诉我了吧!”
  张炎见他说话的神情不像伪装,心里不禁起了点疑云。盯着他道:“你当真尚未知
道?”
  檀公直冷笑道:“你不是怀疑我是处心积虑要谋害你的吗?我若然早已知道你的底细,
我还不抢先下手,岂能中你毒计?”
  张炎说道:“好,不管你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为了公平起见,在你临死之前,我是
应该让你知道的,我是何人,我又因何杀你。”目光跟着移到女儿身上:“雪儿,你别瞪着
眼睛望我,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团,你也想我给你说个明白,是吗?”
  张雪波道:“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何将我许配给成哥却又要毒死成哥?即使他是小
王爷的身份你也不应该下此毒手啊!我还想知道、知道”
  张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柔声打断她的话道:“我曾经答应过你,到了适当的时机,
我会把你的身世来历告诉你的,如今已是到了我应该告诉你的时候了。你别心急,你想要知
道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
  张雪波静了下来。留心听她爹爹说话。
  张炎却没有马上就说。他自斟自饮,喝了两杯。这才忽地问张雪波道:“你小时候我给
你说过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张雪波怔了一怔,不解爹爹因何要从岳飞的故事说起。
半晌答道:“记得。”
  张炎说道:“说给我听听。”
  张雪波道:“岳飞是宋国的名将,也是宋国的大忠臣,他和金国打仗,几乎战无不胜。
金国的军队里流行的两句话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们对岳飞的畏惧,可以想见。当
时金国统兵是四太子兀术,给他打得大败。可惜他正要乘胜追击,收复失土的时候,却给皇
帝一天用十二道金牌召了回去。后来被奸人害死了。不过那奸人是谁,爹爹你好像还没有告
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张炎说道:“害死岳少保的是个名叫秦桧的大奸臣,他是宋国的宰相,我给你说岳飞的
故事之时,他还没有死,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岳飞临死之前的官职是枢密副使加太子少保,
他的部下都称他为岳少保的。”
  张雪波不禁心中疑惑,为什么秦桧没死爹爹就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呢?
  但她不想打断爹爹的说话,这一枝节问题也就暂时不发问了。
  但擅公直却忽然打断张炎的说话,说道:“要是没有皇帝的撑腰,秦桧恐怕也不能害死
你们的岳少保吧?”
  张炎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要给奸臣开脱?哼,哼,不错,秦桧是我们宋国的
大奸臣,可是你们金国的大忠臣,他是你们派回来的奸细,怪不得你要帮他说话了。(按;
秦桧曾被全国俘掳,后来变节投降,奉金主之命,假称是杀了金人看守逃回本国,为金国对
宋高宗进行招降计划,成为主和派的领袖。岳飞未给他害死之前,老百姓已经怀疑他是奸细
了,杭州的大街小巷曾经贴满过“秦相公是奸细“的标语。)檀公直道:“不,你错了,我
并不是帮秦桧说话,秦桧当然是死有余辜。但你试想想,你们宋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奸细,
为何你们的皇帝还要重用他呢?害死岳飞的主凶怕还轮不到秦桧吧?我说的只是公道话!”
  岳飞被害之后,张炎在心里也不知道多少次骂过皇帝是昏君,但还没有檀公直说得那么
透彻,敢于指控皇帝才是主凶的。他呆了半晌,说道:“你,你骂我们的皇帝?不错,我们
的皇帝是昏君,但这不正是你们所希望的?”
  檀公直道:“我说的只是公道话,唉,做皇帝的人多半不是好人!”
  言下似有无限感慨!
  张炎思疑不定,冷笑说道:“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为你顺着我的口气说话,假装同
情我们的岳少保,我就会饶你吗?”檀公直道:“我并不向你求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谅你也难分别。你还是继续说你的话,我不打岔了。”张炎呆了半晌,回头问道:“雪儿,
我刚才说道那里?
  ”张雪波道:“说道秦桧害死岳飞。”
  张炎叹口气道:“日子过得真快,岳少保是在绍兴十一年一月二十七日给害死的,到如
今已是二十一年了。你跟我出走那年,也即是岳少保被逮解上京下狱那年,你才周岁,如今
你的孩子已有七岁了。”
  张雪波心中一动,颤声问道:“爹爹,岳少保是你的什么人?”她感觉得到,张炎对岳
飞的悼念,绝不仅止于是一般百姓对忠臣的悼念!
  张炎叹道:“我只恨我无缘追随岳少保!”
  这一回答颇出张雪波意料之外,她自失望,只听得张炎已在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
也有多少关系?”
  张雪波精神一振,连忙问道:“什么关系?”
  张炎说道:“岳少保有两名家将,一名张保,一名王横。岳少保每次出征。都是由他们
二人执鞭随行的,故此人谓: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他们对岳少保忠心耿耿,岳少保屡次要
提拔他们做带兵的将官,他们都是宁愿只做执行的家将,不肯离开岳少保身边。岳少保也是
把他们当作手足一般。甘苦与共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滴下两颗眼泪,方把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岳少保的马前张保,就
是我的父亲!”
  张雪波又是吃一惊,又是疑惑,心里想道:他的父亲既然是岳少保的得力家将,何以他
又会是我家的仆人?难道我和岳少保也有什么关系?不,不会吧,岳飞姓岳,我是姓张,我
绝不会是岳家的人。
  张炎抹去脸上的泪痕,探手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似是女子的用具,张雪波
正自奇怪,不知他拿出这个锦盒何用,只见他已经把锦盒打开,颤抖的手指轻轻把一张色泽
已变得暗黄的纸张抽了出来,递给张雪波。“这是岳少保亲笔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满江红,
是那年他大破金兀术之后写的,我为你珍藏了二十多年,如今应该交给你了。你先看一遍,
看看有没有不认得的字。”张炎不待她发问,就先说了。
  张雪波小时候虽然也曾跟张炎读书写字,但因张炎读书无多,她所认识的字也是有限。
普通常用的字她是认得的,较深较僻的就认不得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词倒没有什么僻字,
但因为写得龙飞凤舞,有几个字笔划也比较复杂,对她而言还是属於“深字”的。不过当她
正在仔细认字之时,张炎己是情不自禁朗诵起来了。(这首词他不知背过多少遍,早已熟极
如流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侍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长哥当哭,张炎念完了这首“满江红”,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啸,拍案叫道:“壮
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永远不会忘了岳少保的遗训!”
  张雪波也是热血沸腾,不过她和张炎不同的是,除了激情,她还有疑惑。
  她等侍张炎稍微冷静下来,方始问道:“爹爹,岳少保亲笔写的这幅字是你最宝贵的
吧?“张炎道:“那还用说,它在我的心中是无价之宝,我爱护它甚於我的生命!“张雪波
道:“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不错,我知道你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但纵然如此,我也不能要你
最宝贵的东西呀。”
  张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岳少保这幅书法本应是属於你的,我不过为你收
藏而己。”
  张雪波越发惊疑,说道:“我还以为是爷爷求岳少保写的,以为是爷爷留给你做传家之
宝的。”她叫惯了张炎做爹爹,如今她所说的“爷爷”
  实即是指张炎的父亲张保。原来她误解了张炎说的那句话,她以为张炎说的为地珍藏,
乃是因为张炎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故而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保留给她。
  张炎说道:“你猜错了,这件无价之宝是你的母亲交给我代为保管的,你长大了。我当
然应该把你母亲的遗物交还给你。”张雪波道:“为什么我的娘亲会有岳少保写的字呢?
“张炎说道:“你别心急,岳少保的故事我还没有说完呢,一待我说完,你就明白了。”
  他又自斟自饮,喝了两杯,然后说道:“岳少保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他的养子岳
云,一个是他的女婿张宪。岳云勇猛过人,张宪则不但打仗勇敢,更兼精通兵法,在岳家军
中,地位在诸将之上。岳少保就是因为他屡立战功,故而把名叫艮瓶的女儿嫁给他的。
(按;张宪为岳飞女婿一事,正史不载,只见于稗官野史。但杭州建有张烈文候(张宪溢
号)祠,塑艮瓶像以配之。渊雅之士,亦引之入文,如清代吴锡麟之岳王论中,即有“共爱
婿以同归,合佳儿为一传”之句)“秦桧要害岳少保,当然不能放过张宪和岳云,他首重犯
先就是从陷害张宪和岳云开始的。他指使大理寺卿(相当於现代最高法院的审判长)周三畏
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
  张雪波道:“告人谋反,也总得有个证据吧?”
  张炎道:“早已有人这样质问过秦桧了。这个人是当时和岳少保齐名的一位大将,名叫
韩世忠。他的官职比岳少保还高一级,是正枢密使、(相当於国防部长)“秦桧指使周三畏
诬告张宪和岳云谋反,最后把岳少保也牵连上了。还不仅是‘牵连’而已,他们竟敢把岳少
保说成是造反的主谋,是他指使儿子和女婿密谋造反的。
  “他们一口咬定张宪和岳云有书信往返,商量在襄阳发动兵谏。所谓‘兵谏‘即是要反
叛了。但是所谓反书他们又拿不出来,他们拿得出来的只是一张由他们捏造的张宪的供辞。
  ”韩世忠当然知道这个冤狱就是秦桧一手造成的,他就跑去问秦桧:‘相公,岳飞纵有
不是,但万万不至於谋反。这样对付功臣,将使人心涣散,恐非国家之福。请问相公,岳飞
谋反,有何证据?“秦桧答道:“飞子云与张宪的信,虽然不明下落,但岳飞有罪,罪名是
实!’韩世忠:“他的罪名是什么?”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张雪波听得出了神,急于知道结果,说道:“爹爹,你怎么不
说下去,岳飞的罪名究竟是什么?”
  张炎一声长叹,愤然说道:”韩世忠猜想不到,任何人恐怕也猜想不到!秦桧说的岳少
保的罪名,只有三个字。”
  张雪波道:“是哪三个字?”
  张炎道:“莫须有!”
  张雪波呆了半晌。说道:“真是岂存此理!韩世忠怎样说?”
  张炎道:“秦桧以宰相之尊,竟敢说出这样无赖的话,韩世忠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拂
袖而起,冷笑说道:“相公,这‘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
走出相府。”
  檀道成听得也不禁激动起来,沉声骂道:“该死,该死!”
  张雪波回头望他,目光颇有诧意。“成哥,你说什么?”
  檀道成道:“我是说秦桧该死;雪妹,我和你一样,我只知道有好人坏人之分,难道你
以为我会帮秦桧吗?”
  张雪波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低声说道:“成哥,原来你我还是两心如一!”张炎叹道:
“可惜该死的人偏偏长寿,不该死的人却冤死了。”
  他继续说下去道:“最后判案那天来到了,大理寺(最高法院)正堂上设下公案,中间
是圣旨,左边是秦桧派来监视审判的中丞何铸,右边是主审的大理寺卿周三畏,两侧是陪审
官御史大夫万俟高和罪汝揖。”
  “岳少保反驳:如果是串能谋反,岂有书信往还之理?而且如有此意,何不发动於朱仙
镇大捷之役?那时本人手握重兵,河北义军纷纷响应,若要造反,只须提出肃清君侧的口
号,岂不事半功倍?然朝廷颁领退兵,飞即奉命唯谨,退回临安。飞若有异心,怎能做出这
种自投罗网的蠢事?
  “张雪波道:“驳得有理啊!”
  张炎冷笑道:“秦桧这班爪牙,才不管你有理无理呢。周三畏辨不过岳少保。又给他捏
造一条罪名,这条罪名,更笑话了。”
  周三畏说:“岳飞,你是三十二岁那年做节度使的(宋代节度使相当从近代兼管行政的
一个大军区司令长官),你曾向人夸耀:“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你可知道太祖皇
帝(赵匡胤)也是三十二岁做了节度使的。此言僭越狂悖,自比太祖,与谋反何异?”
  “秦桧派来听审的何铸在旁冷冷插话,这话有好多人听见,张宪都已招认了。但张宪早
已被酷刑拷打。在狱中奄奄待毙了的。莫说他根本就不能出庭对质,即使能够出庭,只怕也
没有说话的气力。
  “岳少保只能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后他们要宣判了,在宣布之前,循
例要问一句:“岳飞,你还有何话说?’四个人一齐喝问。
  “岳少保一言不发,突然除去冠带,卸下袍服,转身向外,背对公案,掷地有声说道:
“诸公请看岳飞背上先母手刺的这四个字!”
  “那是朱红的针迹,大书:“精忠报国’四个字!”
  张雪波忍不住轻轻抽泣,檀道成也给感动得低下头为岳飞默哀。
  沉默了一阵,张雪波轻声问道:“岳少保就这样给人害死了么?没有人要救他么?那时
他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根这两个人又怎么样?张保可是我的爷爷啊!”
  张炎说道:“王横在岳少保被捕之前已战死了。我的父亲则正在临安设法营救主公。”
  看守岳少保的监狱官倪完是人忠义之士,我爹和另一位岳少保的心腹将军名叫施全的和
他联络上了。一晚偷入监牢,倪完答应牺牲自己,放岳少保逃走。
  “但岳少保不肯走,他死也要做个忠臣。我爹屡劝少保都不肯听。我爹没法。最后他、
他”
  张雪波道:“爷爷,他,他怎样?”
  张炎眼泪夺匡而出,嘶哑着声音道:“我爹说,‘少保,你不肯走,那么只有小人先
走,替你开路了。’说罢,他身已跃起,向牢房的石墙上一头撞去,登时脑浆进裂,死
了!”张雪波呆了,饮泣说道:“爹爹,原来你身负国仇家恨,我一直不知。”
  张炎喝了两杯酒,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继续说道:“第二晚,秦桧派何铸来监狱见狱
官倪完,问倪完道:“这狱中何处有避静的空地?“倪完莫名其妙,想了一想,说道:“有
座风波亭,那里四面悬空,最是僻静。不知大人要作什么用?”
  张雪波看爹爹神色,已知定然不是好事,她心里在发抖,握着张炎的手。
  张炎继续讲述:“那何铸冷眼望着倪完,说道:“奉丞相钧谕,今晚就在这狱中处决岳
飞父子与张宪三人。你快把他们押到风波亭等待处决!
  ’原来秦桧是怕公开处决岳少保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还有劫法场的事情发生,所以要秘
密处决,不让外人知道。
  “何铸奉了秦桧之命,在处决岳少保之前,还要人签一张供状,以便交代。”
  岳少保道:“好,我写’。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岳少保最
后的几句话是对张宪说的,他说:“张宪,可借你一身神勇,也陪我死在这里。’“张宪
道:“元帅盖世将才,尚且无怨,小婿匹夫之勇,能够生死追随元帅,死又何辞?遗憾的只
是不能生报此仇,但愿死后化为厉鬼,夺秦贼之魄!’“岳少保道:“你又错了,即使化为
后鬼,也当先去杀胡虏,救百姓!”
  “这些话都是倪完后来传出来的。雪儿,请你牢记,岳少保最后的遗言就是杀胡虏,救
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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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武林天骄》——第 三 回 离奇身世
梁羽生《武林天骄》 第 三 回 离奇身世   张雪波的嘴角在抽搐,似乎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心里在抽搐,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她当然听得出来。
  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心里想道:“不他不是胡虏,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
虏。他是我的成哥,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夫妻本是心意相通,但这次檀道成却好似
没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岳飞的故事,他被这个感人故事完全吸引了。他根本就没有把“胡
虏”与自己的联想在一起。他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怎样?”檀道成道:“难道岳飞就,
就这样……”被人害死这几个字他不忍说出D来,“也没人给他伸冤吗?”
  张炎说道:“伸冤?韩世忠说了几句话,就给罢了官,枢密使做不成了。连韩世忠都险
受牵连,还有谁能为岳少保伸冤?还有谁敢为岳少保伸冤?“后来怎样?还能有什么怎样?
张宪和岳云就在风波亭上被他们私刑处决,总算他们对岳少保‘客气’一些,‘恩赐’岳少
保全尸,岳少保是给他们用毒酒害死的!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的,莫说伸冤了,岳少保
的家属都不能保全!“岳云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岁。尚未娶妻。张宪则是有妻子和女儿的。
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儿,秦桧当然更加不能放过她们母女。
  幸好施全报讯很快,那一晚他和张保去劝岳少保逃狱,岳少保不从,张保自杀殉主,施
全便立即逃出临安,去给张宪的妻子报讯。
  “张夫人不肯逃离,她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交给一个她认为最可靠的仆人,然后她也自杀
殉夫了。这个仆人不是别人,就是张保的儿子,亦即是我!“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听在
张雪波耳中,却好像炸响焦雷,她大吃一惊,失声叫道:“那个女婴是,是——”张炎嘶哑
着声音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你的母亲是岳艮瓶,你的父亲是张
宪!秦桧权势滔天,莫说你武功平常,再好十倍也是报不了这个仇的。给你知道反而害了
你,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张雪波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割。
  但现在还不是她悲痛的时候!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也要受到牵累?外公和父母的惨死当然令她心伤之极,但丈夫更
是她的亲人!
  外公她没见过面,父亲她有没有见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出生之后那年,父亲是否
回过家里。张保不说,她的记忆就只能是一片空白。)
  外公和母亲,只有母亲是曾经和她同在一起的。但周岁多一点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呢?
母亲也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
  但丈夫却是从小和她在一直长大的,十多年来,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
  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丈夫则是活生生她的眼前。
  有控她的“爹爹”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
  还有公公,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但这么多年,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而现在,
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心念未己,果然便听
得张炎涩声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一片迷茫,似乎明白。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她
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明白!”
  张炎皱起眉头,好像有点恼怒了,沉声说道:“还不明白?你的外公,你的爹爹,一生
和金人打仗。你怎能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
  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不嫁我也已经嫁了。”
  张炎瞪着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由来?“张雪波避开他的目光,说道:“请爹爹
说给我听。”
  张炎说道:“好,你听着。这个名字,是你的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为你取的。你的
外公和爹爹在风波亭遇害,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意思就是要你记住风波亭的冤狱,要为
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
  檀道成道:“不错,是要雪冤,但这笔帐应该算在宋国的皇帝和秦桧的头上吧。”
  张炎喝道:“秦桧是你们的奸细,岳少保若不是为了抗金,也不会被秦桧害死。岳少保
临终的嘱咐,就是要我们杀胡虏,救百姓!”
  檀道成冷笑道:“金国的人也不见得个个该杀了吧?”张炎怒道:“你们不是金国的普
通百姓,是金国的贝勒、贝子!我和雪儿说话,不许你胡扯,再胡扯,先打死你!”张雪波
挡在丈夫身前,张炎沉声说道:“你还要护住他们?记住,你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张雪
波的心已经碎了,茫然反问:“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又怎么样?”
  张炎亢声道:“那你就只能把他们当作敌、不能把他们当作亲人了!
  对待敌人应该怎样,难道你还不懂?”张雪波抽噎道:“我、我、我…”
  张炎心里叹气,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一些:“你怎么样?”
  张雪波道:“我、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他们没害过汉人,他们没做过坏事,他们
对我很好。”
  张炎冷笑道:“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
  张雪波道:“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打的只是野兽。
爹爹,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
  张炎捶胸道:“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焉能铸此大错。但如今既已知道,你就不该
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
  张雪波道:“成哥是我丈夫。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我恨不起来!
  ”
  张炎冷冷说道:“没做坏事?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是何居心?他把你骗得作他的儿
媳妇,恐怕就是一个阴谋!”
  张雪波道:“他们是在咱们之前,就来到这里的。爹爹,你怎以怀疑他们是早已知道咱
们的身份?”
  张炎说道:“唉,雪儿,你不懂得人心险恶。当年,我为什么和你躲上这座荒山呢.因
为我不敢住在宋国的地方,也不愿意被金人统治,当年这座荒山还是在宋国疆界之内,但却
是三不管地带,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地方避难。当年躲上这座荒山避难的人虽不很多。也不
只咱们一家的。这种情形,料想他们也知道的。“他们不过比咱们先来几个月,说不定就是
先来此处侦察的呢?侦察一时没有结果,他们就索性定下放长钱,钓大鱼的计划,等待咱们
上钩呢。”
  张雪波道:“爹爹,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己。公公已经说过,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来历
的。”
  张炎怒道:“你还称他公公,你相信他的话,还是相信我的话。即使初来的时候,他还
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他和我结成亲家,那还有不打听我的底细之理?只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
候知道罢了。”
  檀公直一直静听他们父女辩论,此时忽地说道:“张大哥,要是你肯讲理的话,我倒想
多说几句。”
  张炎道:“好你说,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你是死定的了,让你多说几句,也好令
你心服!”
  檀公直谈谈说道:“张大哥,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但你也未免自视过高了吧?”张
炎哼了一声,说道:“我不过是张家的仆人,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
下?”
  檀公直道:“不是这个意思,说真话,你的忠义行为,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但依你的
说法,我是一个环心肠的金国王爷,这样的人,又怎肯为张宪的一个仆人在荒山捱苦直八
年?你别误会,我不是看轻你,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
有颇大距离吧?”
  张炎冷笑道:“不错,我是仆人、但雪儿可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
  檀公直道:“你别急,我正要说到这点。以我的身份,倘若是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
还说得过去,岳少保的外孙女似乎还不值得我为她抛弃荣华富员吧?”
  张炎说道:“岳少保虽然死了,但还有许多旧部在生,你的儿子娶了他的孙女儿,可以
用来笼终他的旧部。”檀公直道:“她做我儿媳也有七年了,我若有此心,为何直到如今还
留在荒山?”张炎冷笑道:“那是因为她还有我这么一个爹爹,只要我一天话着,你们就休
想利用她!”
  檀公直道:“对呀,那么我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笨连这点都想不到
吗?你的武功比我弱,我可以完全瞒过雪儿,叫你身上没带半点伤痕就将你害死。”张炎窒
了一窒,半晌说道:“可能是你认为时机未到吧?总而言之。你是金国的王爷我就要杀你!
“话虽如此,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给张雪波的感觉是,他只能执着公公是
金国王爷这点“理由”,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植道成叫道:“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
这十多年来,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我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贝勒了!”
  檀公直忽道:“孩儿,你不要骂他,我只是为他可惜!”张炎证了一怔,说道:你为我
可惜什么?”
  檀公直道:“可借你在岳少保生前,没有机会受过他的教导。”
  张炎冷冷说道:“我现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
  檀公直道:“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也会从棺材里
跳出来打你的耳光!”张炎大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对我侮辱!”
  檀公直道:“岳少保的遗训叫你不分青红皂白在乱杀人的么?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
镇大捷之后,曾发过一道檄文。檄文说他将渡河收复失地,叫金国的老百姓不要附从兀术与
他为敌,檄文说只须遵从他的号令,他对金入汉人都是一视同仁。在朱仙镇大捷之前,他又
曾上过一道奏章,是给宋国的皇帝赵构的,他反对赵构和秦桧向金国求和,但也说明他并不
是反对和平,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可见岳少保也并非要与所有的金国人为敌,要不要
我把这道奏章念给你听?”张炎呆了,呆。说道:“你对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还要熟悉!
  檀公直道:“秦桧曾经把他这道奏章抄了一份,叫人送给金国的皇帝。那时我还是金国
的贝子,而且和皇帝是近亲,我看过这道奏章,但后来不久,我就抛弃了金国的王位了。”
张炎怎敢相信,冷笑说道:“你就因为看了岳少保这道奏章,受他感动,因而抛弃王位?”
  檀公直道:“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即使我没看到这道奏章,我也要逃亡的!”张炎听得
‘逃亡’二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道:“什么,你的姑姑是王太后。金国的当今
皇帝是你的表哥,你也要逃亡?”
  檀公直道:“信不信由你,我无须向你细说!”
  张炎冷笑道:“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放过你吗?
“说至此处,提高声音喝道:“不错,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
金国的王爷,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
  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说道:“禁声,好似有人来了!”张炎吃了一惊,说道:“是你
的手下来了么?”目光陡露杀机,张雪波恐地伤害丈夫,连忙扳着他的手。
  檀公直说道:“你、你们父女快,快躲过复壁去,别多问,迟就来不及了!”声音低
沉,但很坚定。
  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心里
想道:“好,我且着他弄什么玄虚?”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墙壁打开一道暗门。张炎就
把雪波拉进暗门。
  这道复壁的暗门,是张炎暗中布置的。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每逢
他们父子出去打猎,张炎就把女儿支开,叫她去捡野菜或割柴草,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
后来两家合而为一。复壁却没拆掉,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利用这面复
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
  他以为檀公直不知道这复壁的秘密,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他进了复壁,暗门跟着关
上。张雪波诧异之极,轻轻说道:“爹,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你布置的机关,连我也瞒过
了。”
  张炎则不由得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檀公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那天我偷听他
和客人谈话,他若是早已知道,为何不杀了我?”
  张炎没有说话,伏在墙角,把耳朵贴地听声。
  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说道:“不好,成哥的穴道未解开呢,来的若是坏人,这,这,
爹爹,你——”
  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正在想用什么法子“胁
迫”爹爹答允,张炎己是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别作声!”
  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
  这“伏地听声”的本领他自小就练成的,积数十年经验,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但
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
  在这样远的距离,本来咬着耳朵说话,来人还是听不见的,但他不敢冒这个险。而且他
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即使愿意,也是来
不及了。既然是做不倒的事,那又何必多说?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不由得心头陡地一
震,暗自想道:“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
  檀公直中了剧毒,过了这许多时候,按说已是离死不远了。将死的人,听觉怎能还如此
敏锐?”
  心念未已,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是用“传音人密的功夫说话。声音凝成一
线,比蚊子的叫声还小,张雪波就听不见。不过他却是听得很清楚的。
  檀公直道:“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檀道成道:“愈气穴。”张炎把张雪波
拉近贴着墙,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眼睛贴着缝隙,看得见外面情景。只见檀公直双
指挟起一颗黄豆,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却不是送入
口中,而是把它轻轻一弹,向檀道成飞去。
  说也奇怪,这颗黄豆一弹,檀道成就站起来了。不但站起来,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
  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亦已知道是公公
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
  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吁了口气。她又喜又惊,暗自想道:“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
之能。他能够替儿子解穴,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张雪波松了口气,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内功造
诣,他暗骂自己胡涂:“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还能够支持得住,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
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唉,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早知如此,我,我——”
  早知如此,该怎样呢?此际,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这话老是早
半个时辰问他,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答是。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因为他自
己亦已是在思疑,不知道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
  XXX檀公直在喘气,跟着大声咳嗽。
  檀道成扶他坐稳,问道:“爹,你怎么啦?”
  檀公直坐在板凳上,背靠着墙,一边咳嗽一面说道:“唉,我不行了!”他用弹指神通
的功夫替儿子解穴。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
  就在此时,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
  为首的那个武士打了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檀贝勒,别来无恙,还认得小人
么?”
  檀公直连连咳嗽,喘着气说道:“原,原来是哈都尉,请,请恕失迎。”心里想道:
“哈必图是龙骑兵中著名的勇将,我倘若没有中毒,自不怕他。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
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只怕是打不过他了。”哈必图道:“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但我早
已不是龙骑兵的一个都尉了,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带刀巴图
鲁。
  ”龙骑兵是禁卫军,巴图鲁则本来是个封号,意义为“勇士”,有功劳的将军,也常有
被封为“巴图鲁”的。但“御前巴图鲁”则是全国皇帝的贴身侍卫,侍卫而加上“巴图鲁”
衔,地位已经在一股侍卫之上,“一等御前带刀侍卫”那更是非同小可,地位已是不在“龙
骑兵总尉”(相当于御林军统领)之下了。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龙骑兵都尉都不能相
比。哈必图自报官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檀公直谈谈说道:“檀某僻处荒山,孤陋寡
闻,恭喜哈大人升官。”
  哈必图道:“这两位是我的同僚。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老大叫呼沙龙。老二叫呼沙
虎。”
  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齐齐踏上一步,垂手贴膝,躬腰说道:“二等御前巴
图鲁呼沙龙呼沙虎拜见王爷。”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动也不动。说道:“不敢当。嗯,三
位、三位巴鲁同日光临,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请原谅,原谅我不能起立,多有失礼。”
  哈必图冷笑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不过,我们是奉了皇上
之命而来的。”说至此处,陡地提高声音喝道:“檀公直,皇上宣召你入京,快快跪下接
旨!”
  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呼沙龙变了面色,喝道:“檀公直,你敢违抗圣旨吗?你知不知
道,违抗圣旨该当何罪?”檀公直淡淡说道:“大不了是个死吧?”
  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示意叫他不可妄动,放宽语气,说道:“檀王爷,你别惊
疑,念在往日的交情,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檀公直道:“好,你说!”连声咳嗽。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心里着急之极。原来他
的穴道虽解,功力尚未能够恢复。
  哈必图道:“说老实话,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皇上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但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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