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武林天骄

_24 梁羽生(当代)
  钟灵秀道:“不是别人的,是咱们自己的家,你看好不好?”
  檀羽冲道:“啊,原来是你搭起来的,我沉睡了几天了。”
  钟灵秀道:“你已经有七天七夜不省人事了,真是吓人。大哥哥,你饿不饿?”
  檀羽冲吃了一惊道:“真的吗,我已经昏迷了七天?小妹子,真是辛苦你了。我还未感
觉饿呢,你给我吃了什么?”
  钟灵秀脸上一红,说道:“是嚼烂的人参,我只能这样喂给你吃,你不嫌肮脏吧?”
  檀羽仲身体不能转动,两颗泪珠却已夺眶而出,说道:“好妹子,我未能照顾你,反而
累你为我操劳。好妹子,你真是比我的亲妹子还亲。我,我不知应该如何报——”
  钟灵秀掩着他的嘴,不许他把“报答”二字说出来,说道:“大哥哥,你既然把我当作
亲妹子看待,那还何须说什么客气话呢。说客气话,就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大哥哥,你要安
心养病,不可胡思乱想。别忘了你有一个妹子,她需要你照顾的日子还长着呢。”
  檀羽冲心中感动,笑道:“小妹子,经过这场患难,你好像一下子就长大许多了。好,
大哥哥听你的话,病好了就带你去看北国风光。”
  钟灵秀道:“你刚刚醒来,别说太多的话,你歇一歇,我给你准备今晚的晚餐,七天来
你滴水不进,今晚也该吃点东西,可不能净喂你吃人参了。”
  檀羽冲说道:“你到哪里弄晚餐去?”
  钟灵秀道:“这你就别管了。瞧我的本事吧。”
  她出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手中提着一尾鲜鱼。
  “大哥哥,今晚我弄鱼羹给你喝好不好?”“小妹子,你果然好本事,哪里弄来的鲜
鱼?”
  钟灵秀笑道:“你忘记我是渔家女吗?打鱼是我拿手本事。山上有个碧水潭,潭里的鱼
可多呢,我不用网也可随手拿起来。”
  她弄好鱼奠,用一个早已制成的木匙,把鱼羹喂给檀羽冲吃,他已经能够开口说话,吃
一点流质的东西是应无困难了。
  檀羽冲道:“这些用具都是你自己制造的吗?”钟灵秀道:“山上有的是竹木,就地取
材,用之不尽。我闲着没事,用木头做了杯盘碗碟,用竹子做了筷子、椅子,还编了竹席,
只是缺欠了一个锅,只好把一个扁平的水壶,把壶口弄宽来充铁锅煮物。”
  檀羽冲道:“啊,你真能干,那水壶又是哪里弄来的?”
  钟灵秀道:“你别只是赞我,这鱼羹好不好吃。你吃饱了,我再把水壶的事情慢慢告诉
你。”
  檀羽冲赞道:“小妹子,你弄的鱼羹真好吃,比我在西湖楼外楼吃过的著名宋嫂鱼羹还
好吃!”
  钟灵秀粉脸绽出花朵似的笑容,说道:“大哥哥,你是讨我喜欢的吧?”
  檀羽冲道:“真的没有骗你,这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好的东西。”
  钟灵秀道:“那也是因为你饿了的缘故。”
  檀羽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在想什么心事?”檀羽冲道:“没什么。”
  钟灵秀道:“那你因何叹气?不是想心事,就是嫌我这鱼羹不好吃了。”
  檀羽冲道:“这鱼羹的确比西湖的宋嫂鱼羹好吃,我只不过因它而生一点小小的感触罢
了。”
  钟灵秀道:“什么感触?难道不可以对我说吗?”
  檀羽冲道:“西湖真是个好地方,只可惜我今生是不能再到西湖了。你本来家住西湖
边,我也累得你有家归不得了。”
  钟灵秀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这个荒山就胜过西湖。但大哥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
的心事了。”
  檀羽冲道:“你知道什么?”
  钟灵秀道:“你是不是因为和江南的侠义道闹翻,心中还在悔恨?”
  这句话说中了檀羽冲的心事,他禁不住苦笑道:“岂只闹翻,我还杀了他们的人呢。”
  钟灵秀道:“我懂得你的难过的。因为我也曾被迫杀人。”
  她把杀了那个军官的事情,告诉檀羽冲,说道:“这个扁口大水壶就是那个军官的,我
利用他帮了我的忙,吃了他的干粮,拿了他的东西,结果我还是杀了他。”
  檀羽冲道:“你是为了保全找的缘故才杀他。”
  钟灵秀道:“不管这笔帐怎么算,我只是想你明白,有时真是会被迫杀人的。”
  檀羽冲默然不语,半晌说道:“只怕别人不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钟灵秀道:“咱们但求问心无愧,又何必定要别人谅解。”檀羽冲道:“你不理会别
人,别人可理会你,除非咱们从此不在江湖露面。”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舍不得外面的繁华世界?”
  檀羽冲道:“你看我是恋幕繁华的人么?富贵、繁华,在我都不过如云烟过眼。我只是
渐愧自己一事无成,辜负了娘亲和师父的期望。”
  钟灵秀毕竟年纪还小,未能理解他的胸中抱负,闻言笑道:“只要你舍得,那不就成了
吗?咱们在这山上隐居,避开那些人也就是了。待你养好了伤,咱们还可以选一处风景最好
的地方建一间石屋,你打猎,我捕鱼,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你说可好?”
  檀羽冲心灰意冷,苦笑说道:“我现在连指头都不能动一根,哪里还能行走江湖?你说
的那种日子是我连想也想不到的。就只怕你想得太如意了。”
  钟灵秀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檀羽冲道:“就只怕我有心无力。我这条性命是检回来的,也不知能活到几时?能够活
下去,也只怕要变成残废,还说什么我打猎、你捕鱼?”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会长命百岁的!”
  檀羽伸笑道:“我长命百岁,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钟灵秀道:“你若真的变成残废,我就服侍你一生。我不怕麻烦,你不要我服待,我才
难过呢,就怕你对着我讨厌。”
  情真意诚,檀羽冲是不忍伤她的心,笑道:“我现在才懂得,古人把聪明伶俐的女孩子
比作解语花,那真是有道理的,小妹子,有人陪着我,我若还感到寂寞,那我就是最不知足
的人了,不过你也有一点不好”!钟灵秀一怔道:“哪一点不好?”
  檀羽冲道:“你虐待一个人!”
  钟灵秀道:“哦,我虐待谁?”
  檀羽冲道:“虐待我的小妹子!你只知照料我,却不顾自己,这点最不好,我已经吃了
鱼羹,你还没有吃东西呢?”
  钟灵秀笑道:“你怕我没东西吗,你少操心!”
  檀羽冲道:“你好像只拿了一条鲜鱼回来。”
  钟灵秀道:“我还有好东西呢。”
  檀羽冲躺着,身子不能动弹,看不见她的动作,只闻得一股香气。
  “好香,是什么东西?”檀羽冲问。
  钟灵秀道:“是山芋。这山上可吃的东西多呢,有野生的果子,有俯拾即是各种菌类,
但是能充饥的还是野生的山芋。烤熟了,香喷喷的比白米还好吃。
  檀羽冲道:“真的,我都给你说得垂涎了,只可惜我现在还吃不动它。”
  钟灵秀道:“你想吃东西,那就会很快好了。不过——”
  檀羽冲道:“不过什么?”
  钟灵秀道:“吃的容易,穿的难,我随身带的包袱,在千柳庄丢的。”
  檀羽冲道:“我的背囊呢,我杀出千柳庄的时候,好像没有丢的,不知可还在否?”
  钟灵秀道:“还在。”
  檀羽冲道:“我还有三套衣裳,身上穿的一套,背囊还有两套。你可拿去替换。虽然不
称身,反正没人瞧见。”
  钟灵秀笑道:“你不是么?我比你瘦小,穿上你的衣裳,那形状一定滑稽可笑。”
  檀羽冲笑道:“我是你的大哥哥,你穿上什么衣裳,男装也好,女装也好,我都觉得好
看。”
  钟灵秀道:“对,我也不是穿给别人看的,只要你说好看就成。”她喜孜孜的继续说
道:“住下去再想办法,我会纺纱织布,我也懂得裁衣裳。”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真是样样皆能。凭着你这双手,要是在这里住上十年八年,只
怕荒山也会变成乐园。”
  钟灵秀道:“多谢大哥哥夸奖。”心想:“现在,这个荒山已经是我们的乐园了。”
  檀羽冲道:“但还不一样,你虽然也懂,我却想让你多懂一些。”
  钟灵秀道:“是哪一样?”
  檀羽冲道:“是武功,你已经杀了一个军官,难保没有第二人来的”
  钟灵秀全凭机智,杀掉那个军官,想起此事,心中犹有余悸,说道:“对,学好武功,
就不怕坏人欺侮了。大哥哥,待你养好伤,就教给我吧。”
  檀羽冲道:“我现在可以教你!”
  钟灵秀道:“现在?”
  檀羽冲道:“不错,现在,现在我的身子虽然不能动,我的口还能说话,我可以口授武
功,先传你内功心法,内功学得好了,以后学招数可以事半功倍!”
  从那天起,檀羽冲开始口授武功。钟灵秀人极聪明,本来是深奥复杂的上乘武功心法,
她几乎也能一点即通。不知不觉的过了三个月。她的内动已经颇有基础了。
  但檀羽冲却好得很慢。他的内伤实在太重,经过三个月的调治,也未能下地,只不过可
以坐起来而已。他的一双手还好一些,也可以屈伸了,一只脚却是依然僵硬,动不了分毫。
  他虽然没有说,钟灵秀也可以看出他内心焦急和郁闷。钟灵秀想尽办法逗他高兴,给他
唱江南小调,还拿起他的玉箫吹给他听。檀羽冲最喜欢她吹箫,但在听得入神的时候,也常
常会露出茫然若失的心情。钟灵秀七窍玲珑,懂得他心中的感受,“大哥哥要是有一天能够
自己吹萧,那就好了!”
  果然如她所愿,有一天她听见了檀羽冲的箫声。
  这一天她从潭边洗衣服回来,远远的就听见了悠扬的箫声。吹的是一首正在江南流行的
小曲,是由辛弃疾的一首新词《南歌子》谱成的。这支曲子,也是钟灵秀昨天才吹过给他听
的。钟灵秀心道:“大哥哥真聪明,一听就会。”耳听箫默念曲词
  “世事从头减,秋怀彻底清。夜深犹送枕边声,试问清溪底中未能平?
  月到愁边白,鸡先远处鸣。是中无有利和名,因甚山前未晓有人行?”
  有人解释这首词:“夜深人静,枕边传来幽咽跌宕的溪水声,这仿佛在为人间倾诉不
平。这时早已有人侧听着远处的第一声鸡叫,愁看着脚下苍白的月色,开始在坎坷不平的山
路上为生活辛苦奔忙了。他们并非为了追名逐利,竟也难得片刻安闲,诗人从深夜的溪流,
听出了人间的不平之鸣,由山前的早行人,发出了耐人寻思的诘问!”(引自刘乃昌的《辛
弃疾论丛》)
  辛弃疾的词有雄壮的一面,也有恬静的一面,这首“南歌子”是比较属于“恬静的”。
虽然在恬静之中也隐藏着关情民间疾苦的不平。但可惜作曲的人却未能体会词人的深意,这
支曲子,是被处理成幽雅抒情的小调的。不过檀羽冲的箫声还是把词中隐藏的那种忧郁的心
情吹出来了。或者他也未体会得那样深,他只是吹出了自己心中的忧郁。
  钟灵秀忽道:“大哥哥,你有没有银子?”
  檀羽冲道:“你要银子做什么?”
  钟灵秀道:“山南十里外有个小镇,有了银子,就可以换些东西回来。你天天吃山芋,
我怕你吃厌了,买点米面回来,咱们就可以做年糕、包饺子、做大饼还可以做油条了。”
  檀羽冲笑道:“现在大概才不过立秋吧,你就想吃年糕了。”
  钟灵秀道:“你的衣裳也破旧了,该换一换啦。”檀羽冲道:“我也想你换上新衣,但
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钟灵秀道:“为什么?”
  檀羽冲道:“小镇做的都是熟悉人买卖,你是个脸孔陌生的外地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
小姑娘,你一去买东西,马上就会给人注意。”钟灵秀道。”谁说我要买东西?”
  檀羽冲道:“咦,这不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吗?”
  钟灵秀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换,不是买。”檀羽冲道:“这有什么分别?”
  钟灵秀道:“分别可大呢,买东西必须面对面的讲价钱,换东西吗,买卖双方不见面也
行的。价钱也没个谱儿。不过,当然我是不会少给人家的。”
  檀羽冲道:“啊!原来这样,我懂了。你说的‘换’是介乎买与偷之间。”
  钟灵秀道:“怎么说是偷,虽然我是不问而取,那家人家做的可是赚钱生意。”
  檀羽冲道:“你把银子放下,拿走东西,第二天人家发现了,岂不是更要闹得沸沸扬
扬。”钟灵秀道:“那小镇我虽然没有住过,但我知道这一带的风俗是和边关那边的汉人风
俗相同的。”
  檀羽冲道:“这里本来是宋国的地方,住的又都是汉人,风俗当然相同了、但懂风俗和
你要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钟灵秀道:“这里的风俗是迷信狐仙的,那家人家得到了好处,多半会以为是狐仙所
赐、不会说出来的。而且即使不信狐仙,他得了好处,怕人追究,说不定反而招来祸殃,料
想他也会瞒住别人。”檀羽冲叹道:“想不到你的人情世故也居然比我还懂。但可惜—-”
钟灵秀道:“你没有银子?”
  檀羽冲道:“我只有金于,是一颗颗的小金豆。”钟灵秀笑道:“是金子更好了,侠盗
出手也不会这样阔绰的,人家更以为是狐仙了。”
  檀羽冲道:“你去就去,可得千万多加小心!”钟灵秀道:“你放心,要不是我试出我
的轻功已经大胜从前,足够资格做飞贼的话,我还不敢打这个主意呢。”
  这晚她穿上檀羽冲一套黑色的衣裳。当作夜行衣,施展轻功下山,天未亮就回来了,果
然“换”来了许多东西。檀羽冲道:“你没被人发现。”钟灵秀道:“你怎么对徒弟这样没
有信心?”檀羽冲再问:“外间有甚风声?”
  钟灵秀道:“换东西虽然不比偷东西。但也是偷偷摸摸,我怎敢去打听什么消息?”
  檀羽冲道:“两夫妻躲在房间也会谈论的。”
  钟灵秀道:“可借你的小妹子胆子小,初次出道,只怕被人误会,当作偷儿,要是房间
里还听得有声音的话,我就只能溜之大吉了。”
  檀羽冲默不作声,颇似有怅然之感。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好像还未看破红尘呢。”
  檀羽冲道:“我也不是想要理会外间的事,只不过闷得发慌,听听外间的新鲜事儿,也
好解闷。”
  钟灵秀道:“哦,原来你是每天对着我,觉得腻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说到哪里去了,说老实话,昨晚你走了之后,我还怕你不再回
来了呢。”
  钟灵秀笑道:“你若不讨厌我,我到死的那天也不会离开你。”
  檀羽冲叹道:“我已是个废人了,你年纪这样轻,倘若真的要你服侍我一生,我倒真是
宁愿早点死了的好。”
  钟灵秀道:“不许你这样说,你现在不是已经一天天好起来么?”
  檀羽冲道:“你不知道,我的奇经八脉都受了伤,尤以足少阳经脉受伤最重,要想打通
经脉,先得一步步恢复内功,谈何容易,这半身不遂之症,恐怕是治不好的了。”
  钟灵秀道:“我听得一个大夫说过,病人越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他就会好得越快,
这叫做安心养病是良方,你信不信?”
  檀羽冲道:“好,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一嗯,我可是不想专读
圣贤书的,那就一心专等鱼羹吧。你的鱼羹我是百吃不厌的。”
  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有一天、鱼羹也会吃厌的,刚才我和你说
笑的,过两天我再下山替你打听消吧。”
  其实她早已知道了外间的一个消息的了,就因为害怕檀羽冲未能“看破红尘”才不敢告
诉他。
  正当她小心奕奕地拿起一把剪刀放入她的百宝袋的时候忽然听得店主人在卧房里叹气。
跟着就听到了一段夫妻对话。开头是妻子在问,丈夫在答。
  “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唉声叹气,却为何来?”
  “我怎么睡得着啊,你知不知道,又要抽壮丁了。”
  “抽壮了也不关咱们的事呀,咱们只有一个儿子,不是说独子可免的吗?而且咱们的孩
子还未成年。”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的规例改了。”
  “怎么改了?”
  “三丁抽二、两丁抽一。过去二十岁才算成年,现在是十八岁就算成年了。”
  “哎哟,咱们的孩子今年可刚好是十八岁。但你不是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么?从四十五
岁到五十五岁的,即使抽中了,要服劳役,也不用离开本乡土的。”
  “现在不同了,从十八岁到五十岁都算壮了。我今年是四十八岁,还差两年才能免
役。”
  “啊呀,那么你们父子二人,总得有一个要抽去当兵打仗了。”
  “不错,你总算明白了。不过.也不—定要去打仗,多半是当民夫。”
  “当民夫的更惨,被人像畜牲驱赶鞭打,咱们的孩子怎受得这个苦,上了战场.民夫死
的一定比兵士更多!”
  “我倒宁愿当民夫不愿当兵,给金虏当兵是要打汉人的,汉人怎能去杀汉人?”
  “好呀,你喜欢当民夫你就去当吧,我可不能让孩子迭死!哼,你这几根老骨头只怕也
熬不起。”
  “谁说我喜欢去当,我只是说倘若不艰避免,两者任择其一,那我唯有拼着多受苦楚去
当民夫,死了也对得起良心。”妻子听出一点”苗头”,忙问:“你是不是还有办法可
想。”丈夫说道:“办法不是没有。做官的谁不爱钱,咱们只要花得起钱,就可以请他买人
顶替,不过恐怕要大大破财了!”
  “你试探过没有?”
  “价钱也开出来了。银子一千两!”
  妻子松了口气,说道:“你还不赶快答应。”
  丈夫叹道:“一千两银子,你当是容易挣的吗?咱们这间杂货店顶多也不过值二千两
银,去了一半了!”
  妻子道:“银子要紧,还是性命要紧?莫说半间。就是整间杂货店送掉,倘能保得你们
父子平安,那已是要叩谢神恩了。”
  钟灵秀听了店夫妻的对话,心里想道:“他们还有办法可想,那些拿不出银子的穷人家
可是逃不过骨肉分离的灾难了。唉,金虏抽壮了抽得如此紧急,恐怕就要南侵了,这消息可
不能让大哥哥知道!”她知道檀羽冲最担忧的就是这件事情。
  她在这间杂货店拿的东西大概只值六七两银子,却放下了五颗金豆,五颗金豆可以换五
十两银子有余。
  她第一次对檀羽冲说谎,虽然掩饰的好,神态也还有点不大自然。
  檀羽冲道:“小妹子,你在想什么?”
  钟灵秀笑道:“没什么,大哥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了蚀本生意,你的一大把金
豆,我都给你花光了。”
  檀羽冲笑道:“金子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裳。你换来的东西都是我想要的,再多花
一点金子,我也说值得。”
  钟灵秀道:“你瞧这匹绸缎好不好,我行给你缝两件衣裳。”檀羽冲道:“先给你自己
缝吧。我也不用绫罗绸缎,只需要粗布衣裳就行。”
  钟灵秀道:“我拿回来的绸,也足够咱们每人缝两三套呢。”檀羽冲笑道:“又不是穿
出去作客人,在这荒山里穿给谁看?你钟灵秀道:“你穿给我看,我也穿给你看呀。你不喜
欢看见我穿得漂亮吗?,”
  檀羽冲道:“喜欢,当然喜欢。”这句话他是带着笑容说的,但笑容却也掩不住他那黯
然的神色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钟灵秀做糕饼、缝新衣、制家具,还复抽出时间练武,忙得倒是挺
有意思。
  檀羽冲也在勤练内功,真气渐渐能在丹田凝骤了,但还是未能打通奇经八脉,只能坐
立,未能得动。
  这几天钟灵秀在山溪洗了衣裳回来,看见檀羽冲伏在新制桌子上“写字”。没有纸笔,
他是用手指当笔,写在培干的竹片上,那些竹片是钟灵秀准备拿来做一张茶几的。
  说是写字,其实是刻字。
  钟灵秀走近去看,只见他在竹片上刻的字,笔画整齐深浅如一,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
楚。
  钟灵秀喜道:“大哥哥。你的功力恢复了!这些字也写得真是漂亮哦!檀羽冲道:“大
慨只恢复三分功力罢了,还差得远呢。在竹片上写字,有的人写得很好,但我尚未习惯,书
法也是未能讲究的。”
  钟灵秀道:“让我瞧瞧。”拿过来看,只见他“写”的是南唐中主李猄作的一首词。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
楼吹彻玉眚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杆。”
  钟灵秀看了,默默不语。
  檀羽冲道:“怎么样,瞧出毛病了吧?”
  钟灵秀道:“绿波就是碧波吧?”檀羽冲道:“不错。”钟灵秀道:“碧波也就是清波
吧?”檀羽冲道:“咦,你究竟想说什么?”
  钟灵秀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哥,你还在想念那位赫连姑娘?”玉面妖狐是复姓
赫连,双名清波的。
  檀羽冲呆了一呆,笑道:“小妹子,你的想像力真够丰富,将来大有希望做个诗人。我
只不过见一年一度又秋风,不免有点感触,借南唐中主这首《摊破浣溪沙》,好比借别人的
酒杯,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而已。”不过他虽然否认并非因为词中“绿波”二字,联想到
“清波”,才写这首词,但心底却是不禁自问:“我真的就能忘记了清波么?”
  不错,这些日子他是极力在抑制自己,不去再想赫连清波,但在不知不觉之间,赫连波
的影子还是突然会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的。他不想欺骗自己,但他不想伤了这小妹子的心,
却是不便直言无隐了。钟灵秀笑了笑,说道:“大哥哥,即使你是在想她,我也不会生你的
气。”
  檀羽冲道:“她是王府的干格格,柳元甲背后靠山,也正就是她的干爹,难道你不恨
她?”
  钟灵秀道:“我的爷爷死在千柳在,她是千柳在的半个主子,我对当然绝无好感,但我
还是不能不替她说句公道话,她和柳元甲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檀羽冲想不到她会替赫连清波说好话,怔了一怔道:“依你看他们有什么不同?”钟灵
秀望着他,过了半晌,说道:“大哥哥,有一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告诉你的,却一直没有告诉
你,那支人参,你知道是谁给你的吗?”
  檀羽冲是全靠那支人参续命的,钟灵秀怎会有那样名贵的人参呢?他当然早就想到它的
“来历”是“可疑”的了,正因为他早已隐隐猜到几分,这才没有向钟灵秀“查根问底”,
此时听得钟灵秀提起,只好装作方始省起的模样说道:“出了千柳在,我昏迷了那么多天,
你不说我都几乎忘了。对啦,那支人参是谁给你的。”钟灵秀道:“不是给我的,是给你
的。给你送这份厚礼的人就是赫连清波!”
  檀羽件虽然早就料到是赫连清波所为,但从钟灵秀口中得到证实,他还是不禁呆了一
呆。
  钟灵秀缓缓说道:“柳元甲是有心害你,但她无心害你。或者她的行为曾经伤害过你,
但她也曾经救过你的。不错,她和柳元甲是完颜王府的人,但似乎还不能说他们乃是一丘之
貉。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不同!”
  檀羽冲呆了一会,心里想道:“这孩子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她不但能干,而且明白真
理,许多大人恐怕都不如她。”
  钟灵秀今天穿的是件新衣,裁剪合身,衬托出一个少女玲政浮凸的体态,檀羽冲突然发
觉,她朝夕相处了半年有多的“小女孩”原来己是他不知不觉之间“成熟”了。不仅仅是
“懂事”的那种“成熟”,而且是可以吸引男人注意的那种成熟了。他呆了一呆,心道:
“啊,我可不能再把她当孩子了。”钟灵秀道:“大哥哥,你不认识我吗,这样望着我?”
檀羽冲道:“我真的有点这样感觉,你好像一刹那间就变成大人了。”
  钟灵秀嘟着小嘴道:“大哥哥,我最不高兴你老是把我当作孩子。你知不知道,昨天我
已经满十八岁了。”
  檀羽冲过:“真的吗.那么我可要补贺你的生日了。”钟灵秀心里甜滋滋的,说道:
“咱们刚才谈的是赫连姑娘。你别装作忘了。”檀羽冲道:“你要我说什么?”钟灵秀道:
“我已经把真像告诉你了,你的性命最她救的。我也要你把真心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见
她?”她望着檀羽冲,好像是要看他心底的秘密。
  檀羽冲道:“我与她恩仇早已一笔勾销,我是不想再见她了。”钟灵秀半信半疑,妙目
斜睨,轻轻说道:“真的?”
  檀羽冲道:“她和柳元甲纵然不能说是一丘之貉,但无论如何,她和咱们总不是一条路
上的人,即使我不把她当作仇人,也只能把她当作站在敌对一方的人了。”
  钟灵秀听得“咱们”二字,好像吃了蜜糖一样,心中感到一股甜意,笑道:“大哥哥,
你真的能够狠得下心肠,把她当作敌人?”
  檀羽冲道:“说老实话,我是不想杀她的。就因为我不想杀她,所以我不愿意再见她
了。你明白吗?”
  钟灵秀望着他的眼睛,半晌,点了点头,说道:“大哥哥,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了,不
过——”檀羽冲道:“还有什么不过?”
  钟灵秀道:“就只有我陪着你,年复一年的在这座荒山上往下去。你不会感到寂寞
吗?”
  檀羽冲道:“我有过一次感到非常寂寞的经验,啊,那个寂寞之感是可怕极了!你想知
道是在何时吗?”钟灵秀道:“当然想要知道啦,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檀羽冲道:“是在千柳在大战的时候。更确切的说,是在江南大侠铁笔书生文逸凡和柳
元甲联手夹攻我的时候!”钟灵秀道:“不错,那个时候,当真是你最危险的时候!”
  檀羽冲道:“不,那个时候,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根本就不去理会什么危险不危险
了。但是我可以不想到危险却不能不感受到那异样的寂寞!”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
知道我来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要和江南的侠义道结交的,文大侠尤其是我想结交的朋
友。在临安的那段日子,一度我们也曾经交上了朋友了。柳元甲要杀我,早已在我意料之
中,甚至赫连清波要和他串谋来对付我,虽然是我始料之所不及,我也还不是特别伤心。但
文逸凡是我尊敬的朋友,想不到他对我的误会如此之深,竟也要来杀我,而且是和柳元甲联
手杀我。当我看见他带领的那班江南侠义道都已来到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世上已是没人能
够谅解我了,天地之大,已是无我容与之地!我感觉到有生以来从所未有过的寂寞!”
  钟灵秀娇躯微颤,说道:“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是在你的怀中昏迷过去的,但你应该
知道,最少还不一个人相信你是好人,最少还有一个人是在关心你的啊!即使她那时候是已
经没有知觉,她也还是在关心你的啊,大哥哥,你在想什么?你不是在笑话我说的话不合理
路吧?”
  没有知觉,还怎能“关心”别人。听来似乎不合“理路”,但钟灵秀却是冲口而出,说
得极为自然,檀羽冲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丝豪地不觉得可笑。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我懂,所以当我一张开眼睛,发现你在我身旁的时候,我就
觉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了。”
  钟灵秀喜道:“真的?”
  檀羽冲道:“寂寞在于心境,在千柳庄的时候。满眼都是人,我却如同置身鬼域!在这
里只有你和我,但荒山却好像变成了乐园。”
  这刹那间,钟灵秀愁眉尽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容光焕发,满脸都是欢笑。“大哥
哥,听得你这样说,我真高兴!”不知她是否高兴得忘了形,突然纵体入怀,抱着檀羽冲在
他的脸上吻了一吻。温润的红唇印在他的脸上,一股醉人的芳香透入他的心房。这一下突如
其来的“袭击”,令得他不知所措,他没有气力推开她(尽管他已经恢复了几分功力),或
者更确功的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推开她。这真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刹那间天地万物都
好像静止了,他只听了见了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杀出千柳庄的时候,他曾经抱着她走过长路,在他昏迷的
那七天七夜,钟灵秀也曾背着他走上高山,也嚼咀烂人参喂给他吃,最后那次,他且是已经
有了知觉的。一阵“迷茫”过后,两人都好像有点不好意思,钟灵秀站了起来,像是开始感
觉到自己的失态忘形,羞红了脸。檀羽冲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钟灵秀的粉脸就
像一面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一定也是像她一样。因为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是热辣辣的
了。
  奇妙的感觉是互相感染的,用不着说话,心灵已相通。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妙的感觉,他
们也都明白了。因为此刻的钟灵秀在他的眼中,已经不再是稚气未消的“小妹妹”了,她是
已经懂得面红的少女了。而他在钟灵秀的眼中,恐怕也不仅只是个“大哥哥”了,不过他们
虽然都有感觉到这种感情上微妙的变化,却是谁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沉默片刻,檀羽冲笑道:“你不是要做大么,对大哥哥还是这样撒娇?”钟灵秀佯嗔
道:“谁叫你仍然把我当作孩子,你越把我当作孩子,我就越发淘气。”两人不约而同的笑
了起来,留下的那一点“尴尬”也在笑声中化为乌有了。
  檀羽冲道:“说正经的,有一椿大事还得备办呢,咱们可不能尽开玩笑了。”
  钟灵秀一怔道:“哦,什么大事?”
  檀羽冲道:“给钟家大小姐补祝她的十八岁生辰呀!”钟灵秀道:“说正经还是不正
经,哼,大哥哥,你就知道和我开玩笑的。”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
  檀羽冲道:“你不是说满了十八岁就是大人么,这还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才是大事?”
  钟灵秀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气,这才开怀笑了起来:“大哥哥,你真好。多谢你还记
得!”檀羽冲道:“你刚刚说过的我怎么能就忘记呢?但可惜——”
  钟灵秀连忙问道:“可惜什么?”
  檀羽冲道:“可惜没有美酒。”钟灵秀道:“你瞧这是什么?”从她的百宝袋中拿出一
樽酒来。檀羽冲道:“这是江南的名酒‘女儿红’呀,我在临安喝过的。你怎么得来?”
  钟灵秀道:“用你的一颗金豆换来的。我来给你配几个小菜送酒。有新摘的竹笋和山
鸡,还有用另一颗金豆换来的腊肉和鱼干,你说可好?”
  檀羽冲笑道:“小妹子,这回你可真是做了蚀本生意了。本来是我要给你做寿的。如今
我只出一张嘴,一切还是要劳你动手。”
  酒菜弄好,明月已挂松梢。
  檀羽冲喝了两杯,若有所思,说道:“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是不是中秋已经到了。”
  钟灵秀道:“我的生日是中秋前三天,已经过了两天,今天应该是八月十四。”
  檀羽冲道:“嗯,那也差不多。”
  钟灵秀道:“你喜欢中秋。就当今晚是中秋好了。大哥哥,你是不是因为每逢佳节倍思
亲而生感触?”
  檀羽冲道:“我的亲人只有你了,你就在我的身边,何用思念?我只是想起苏东坡写的
一首词。”
  钟灵秀道:”是不是苏东坡在中秋之夜作的那首《水调歌头》?”檀羽冲道:“你真聪
明,一猜就中。”
  钟灵秀道:“我在临安跟爷爷卖唱的时候,每年中秋,那些达官贵人游西湖赏月,都喜
欢点唱这首词应景,我已不知唱过多少遍了。”
  值羽冲怕她提起爷爷易生伤感,岔开道:“那好极了,我吹萧,你来唱。”
  钟灵秀心头一动,若有所悟,问道:“大哥哥,你为什么想起这首词?”
  檀羽冲道:“苏东坡这首词是为了怀念他的弟弟而作的。他自称‘丙辰中秋,欢饮达
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子由就是他的弟弟苏辙。我没有东西给你作生日礼物,就
借他这首词送给你吧。他是独对明月,兄弟各在一方,咱们却能同一处欢饮,胜他多了。”
他和钟灵秀异姓兄妹,话中之意,即是把异姓兄妹比作手足之余。但另外一层的意思,亦即
是兄妹就只能是兄妹了。
  钟灵秀毕意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可不会转个弯去想那更深一层的意思,登时喜
上眉梢,说道:“你这份生日礼物真是太好了,好,咱们就开始吧。”
  檀羽冲调匀气息,按拍吹箫,钟灵秀曼声低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钟灵秀细味同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
全!”的情意,不觉呆了。
  檀羽冲道:“小妹子,我吹得不好吗?”
  钟灵秀道:“你吹得好极了。真的,我不是和你说客气话。”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