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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天骄

_19 梁羽生(当代)
  她以为金超岳不敢打她,那知她活犹未了,金超岳竟是一掌打下!
  这一掌当然打不着完颜夫人,而是打在他自己妻子身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只听得“蓬”的一声,檀羽冲重掌出击,这一拳已打中了金超岳的
后心。
  金超岳跟跟跄跄,斜窜三步,但完颜夫人却已是“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金超岳打在他妻子身上的那一掌,用的乃是隔物传功。虽然打在妻子身上,受到掌
力震撼的却是完颜夫人。
  幸亏檀羽冲也刚好及时打中了金超岳,是正当着金超岳发力之际打中他的后心,要害
的,金超岳那一掌力大打折扣,完颜夫人这才能勉强支持。
  完颜鉴一见金超岳受伤,檀羽冲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哪里还敢向前?完颜夫人突然振臂
一抛,把金夫人抛出,喝道:“把你的妻子带走!”
  金超岳受的伤或许没有完颜夫人之重,但已自知是绝对打不过檀羽冲的了。他接过妻
子,大叫一声:“罢了!”生怕檀羽冲乘机攻击,抱着妻子,急急忙忙就跑出去。
  完颜鉴和祁连二老都逃跑了。檀羽冲道:“夫人,多谢你又一次救了我,你,你怎么
啦?”此时他方始发觉完颜夫人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如纸一般。
  完颜夫人道:“没什么,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没有?”
  檀羽冲只道她是禁受不起刺激才弄这样,说道:“夫人,我受你的恩惠太多了。我那妹
子,她,她……”完颜夫人道:“刚才你大概已经听见金超岳夫妻说的那些话了?”檀羽冲
道:“他们说我的妹子被一个什么江南大盗王宇庭带走,是,是真的吗?”
  完颜夫人道:“是真的。王宇庭是太湖七十二家寨主的总头领,他的总舵在太湖西洞庭
山,他也是你师父的朋友,我把令妹交给他,你可以放心。”她说话之际;连连咳嗽,显然
是没有气力细道其详了。檀羽冲道:“夫人,你当真没事?让我替你把一把脉。”指头一触
她的脉门,檀羽冲的一颗心就吓得几乎从腔子里跳出来。从脉搏中,檀羽冲不但知道她的内
伤甚重,而且似乎有中毒的迹象,脉息凌乱、微弱,这种情形心脏随时都有停止跳动的可
能。完颜夫人平谈说道:“你不必枉费气力,我在被金超岳打伤之前,已经服了毒,这种毒
令我死得比较舒服的。”檀羽冲大叫:“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完颜夫人淡然一笑:我不这样,又能怎样。说道:“我经过了今日之事,还能够和完颜
鉴过一辈子吗?”
  檀羽冲连忙按着她的后心,把真气输送去,让她可以多活片刻。说道:“夫人,你有什
么未了之事,快和我说。”
  完颜夫人那本已是细如蚊叫的声音大了一点,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想听你
的师父吹一次萧。听不到也无所谓了。嗯,他吹的萧真好听……”神智逐渐模糊,像是已经
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但脸上显然有遗憾的神情。
  那女仆忍着眼泪说道:“檀公子,你快走吧。夫人后事,有婢子料理。他们恐怕还会回
来的,再迟,就来不及了。”
  檀羽冲没有走,他一言不发,却吹起玉萧。
  萧声如出谷黄莺,女仆听不懂,完颜夫人却跟着节拍,在心里默念那美妙的歌辞。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初相识的那天,第一次吹给她听的那支曲子。是赞美那株名种牡丹
“青龙卧墨池”的。当然,其实则是借花赞人。
  她向女仆使了个眼色,眼睛望向檀羽冲进来那个花蓝。
  这次女仆倒是懂得她的意思了。把那朵黑牡丹拿来。放在她眼前。
  她深情的望着这朵黑牡丹,好像把它当作了真的“青龙卧墨池”。牡丹在她的眼前晃呀
晃呀,摇摇晃晃,幻出了耶律玄元的影子,也幻出她自己少女时候的影子。
  萧声一变,愉快的节拍中略带几分苍凉。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摇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这是耶律玄元和她分手之时吹的曲子。
  一曲未终,完颜夫人的眼睛己是闭上了。
  她的脸上还绽着笑容,她的确是满怀喜悦,带着初恋的心情离开这个人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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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生堂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武林天骄》——第十二回 西湖风波
梁羽生《武林天骄》 第十二回 西湖风波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檀羽冲终于来到了临安,倘佯于西子湖边了。
  “湖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东
坡赞美西湖的句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是白居
易卸官之后,因对杭州的思念而填的三首《忆江南》中的一首。同样,也表达了对西湖的赞
美。西湖,千百年来,曾受过多少诗人词客的歌咏,赞叹!檀羽冲来到的时节,正是春暖花
开的早春二月——西湖最美丽的季节。但他在心迷目醉于西湖美景之余,却也不禁另有一番
感慨。西湖两边的苏堤白堤都满是游人,他倘佯湖畔,放眼四顾,湖上是画船载酒,稳泛平
波;堤上是油壁香车,分花拂柳。湖上岸上都是隐隐竺歌处处随。那里看得出一点备战气
氛?他想起从金国的南来途中,一路所见的车辚辚、马萧萧的景像,实是不禁为这作为南宋
“战时首都”的临安叹息了。“赵宋南渡,把杭州改名临安,临安其实即是苛安,看来他们
是想在临安以图苟安的了。”他想。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西湖边最负盛名那家酒楼——楼外楼的门前了。
  他想起的不是赞美西湖的诗词,却是和楼外楼有关的一首诗,一首讽刺意味很浓的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他摇头苦笑,走上楼外楼,他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点了楼外楼的名菜“醋溜鱼”和
“蜜方”(最好的蜜汁火腿),要了一壶“加饭”(上好绍酒),暂且把胸中的抑郁放开,
低斟浅酌,欣赏西湖风景。
  一条画船在窗外的湖面经过,船中的歌女正在唱一首新词。
  唱的是张于湖的《西江月》:“问那湖边柳色,重来又是三年。
  来风吹过我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邻座的两个官员同赞:“好词!”一个说道:“果然不愧是状元之才。”(按:张孝
祥,号于湖,是绍兴二十四年状元)一个摇头晃脑说道:“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真是能够看破世情,心境平和,能把闹市当作山林隽语。听人歌此词,我也想在湖山终老
了。”
  另一个座头的客人,头戴方巾,身穿蓝布长衫,虽然不是衣裳破旧,质料却很普遍。看
来像是落魄秀才。他却忽地冷冷说道:“张于湖的词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他最
好的词,可不是这一首。”
  一个官员皱眉,说道:“哦,依你看来是哪一首?”
  那穷秀才模样的中年人,斟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高声吟唱起来:“长淮望断,关塞
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诛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措,骑火一川明。
  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蠢,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锋燧,且体兵。
  冠盖依,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调寄《六州歌头》,是张于湖感怀国事之作。尤其最后两句,写中原遗老,盼望
南宋收复故土的心情,含有无限悲愤。檀羽冲情不自禁的赞道:“好词,好词!”
  那两个官员都是不约而同的皱眉道:“狂生!狂生!”
  就在此时,又来两个客人。一个年约四旬,面白无须,头戴乌沙,身穿官服、另一个不
过二十岁左右,衣服华丽,看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弟子。
  这两人一进来,酒楼上倒有一半客人站了起来,争着和他们打招呼。檀羽冲邻座那两个
官儿,更是趋前迎接,一个说道:“史大人,怎的今日这样好兴致来喝酒?”一个问道:
“这位公于是——看来这个姓史的中年官员,官阶很是不小。
  檀羽冲却不理会这个史大人是什么人,倒是那个少年令他吃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个少
年,怎好似曾相识。
  那“史大人”道:“这位谭公子是我的世交,他刚从外地到,故此我请他来楼外楼观赏
西湖。”
  旁人听说这少年是他的世交,当然都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了。檀羽冲邻座那两个官儿便
道:“难得谭公子运道而来,请让我们为公洗尘。”
  那“史大人”道:”怎能让你们破费?”
  那两个官儿道:“这是请都请不到的,何况我还想向史大人讨教呢。”
  那“史大人”推辞不掉,便道:“也好,我这世侄初来乍到,就让他多交两位朋友吧。
这们位是蓝编修,这位是黄编修,他们都是在翰林院。”
  檀羽冲听得这少年自称姓“谭”,“檀”“谭”音近,他自己也曾改姓“谭”的,心中
一动,难道他也是——”
  那“史大人”坐下来道:“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唱张于湖的词?”
  那姓蓝的官儿道:“不错,湖上的画船有个歌女唱了张于湖那首西江月,这酒楼上也有
人唱了他那首六州歌头。”
  “史大人”道:“我都听见了。”
  那姓黄的官儿道:“我正想请教大人,这两首词究竟哪一首好?”
  “史大人”笑道:“你们两位都是翰林院学士,是该我向你们请教才对。”
  两个官儿齐声说道:“秦相爷生前都夸赞过大人的文才的,我们这点学问,怎能和大人
比较?”
  檀羽冲心里想道:“他们说的秦相爷想必就是秦桧,原来这个史大人是秦桧提拔的。”
  “史大人”道:“两首词风格不同,各有各的好处。不过我喜欢那首西江月更多一些。
此心到处悠然,真有几分渊明诗的味道。”
  那姓蓝的官儿道:“是呀,我们也是这样想的。这正是一一”他本来想说:“这正是英
雄所见略同”的,但想若这样说,岂非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和“史大人”一样,急忙住口。
  那落魄秀才模样的人正在喝酒,忽地噗嗤一笑,酒都喷了出来。
  那姓蓝的官儿道:“你笑什么?”
  那秀才道:“我不能笑吗?”这两句好像也是陶渊明的诗。弦外之音,渊明诗和于湖词
一样,都是有两面的。
  “史大人”似乎不屑和这个穷秀才计较,微笑说道:“我和两位说故事,前几天有个姓
俞的学士在一间酒馆的壁上题了一首词,最后两句是:明日重排残酒,来寻陌上花钿。给当
今圣上知道,笑道‘穷秀才寒酸气太甚了’,御笔一改,改了两字,携字改为扶字,酒字为
醉字,你们念念!”
  两个官儿声念道:“明日重扶殊醉,来寻阳上花钢。果然是天子气象——”
  那“史大人”道:“不,御笔改诗,还是要用原来那人的口吻的,不过别忘了那人也是
个官。”两个官儿又同声道:“对,对,是富贵气象,一洗原作的寒酸气了!”
  “史大人”道:“从这个故事,你们也可得知圣天子也是愿意见到饮酒赋诗的升平气象
了吧?”两个官儿会意,拍掌笑道:“对了,要念念不忘于刑天舞干戚,猛志回常在,那还
有什么升平气象可言?”
  那穷秀才忽然又冷笑了。
  姓蓝那官儿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你一再冷笑,什么意思?”
  穷秀才越发冷笑,说道:“我觉得好笑就笑,关你什么事?”
  姓黄那官儿趋奉不甘人后,跟着也站起来道:“我发现你两次冷笑,都是在史大人说话
之后。”
  穷秀才道:“那又怎样?”他不分辨,显然是直认不讳了。
  两个官儿同声说道:“史大人的高论,你敢不服气么?”
  穷秀才道:“他有他的高论,我有我的低论,我为什么一定要服他!”
  “史大人”变了面色,那少年却笑道:“听说江南词风最盛,卖唱的多唱一些,著名词
人所填的词,果然不错,可惜我刚才只听了半阕,唱得也不怎么好。”那条画船已去得远
了。但楼下却正有一个手拉三弦的老者和一个少女经过,看来像是祖孙。
  “史大人”忙道:“公子若有雅兴,就叫她上来唱唱吧。这姑娘长得颇为秀丽,想必也
会唱得不错。”那少年点了点头。“好,就叫她过来唱个曲子给我听。”檀羽冲听了他的说
话,更为诧异,原来他说的是江南流行的官话,但却是北方的口音,而且还好像是金京人士
口音。
  那老者携了孙女过来,打了个手势逆:“公子点什么曲子。”
  那少年道:“随你们的便,只要好听就行。”
  那老者道:“公子,我们给你弹唱一曲柳永的望海潮如何?”
  那公子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愣了一愣,说道:“你说是柳、柳永的那首新词?”
  那老者陪笑道:“是。公子,你若是不合意的话——”那公子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
道:“柳永的词,好,很好!就这一首吧,你弹。”
  柳永的词当时最为流行,名闻中外,有个西夏官员出使宋国回来言道:“凡有井水处,
皆能歌柳词。”可知他的词流传之广。“即使他是金人,知道有个柳永,也不稀奇。”檀羽
冲暗自想道。
  那老者抚起三弦,小姑娘便即唱出柳永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爹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那公子闭目轻打节拍,如有所思。小姑娘唱完了那首词,他还没有张开眼睛。
  老者咳了一声,说道:“献拙了,不知可中公子之听?”
  那公子如梦初醒,方知鼓掌赞道:“好,好!三秋桂子,千里荷花,把江南的美景、繁
华,都写得淋漓尽致,怪不得,怪不得——”
  小姑娘道:“怪不得什么?”
  那公子想了一想。说道:“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是韦庄《菩萨蛮》词中的一句,他用一句出名的词句来作答复,可
知他也是读过不少诗词的。
  但听他语气,看他神情,那老者和檀羽冲都可以猜得到,他原来想说的“下文”必定不
是这样。
  那老者道:“这首词是天下闻名的,说起来还有一个和它有关的故事呢。”
  那公子道:“是吗?说来听听。”
  那老者道:“听说柳永这首《望海潮》传到金国,金国的皇帝读了大为赞赏,因而也写
了一首诗,表达他对不贰的山川秀美、人物风流的倾慕。金国的皇帝居然会写汉诗,你想不
到吧?”
  那公子道:“这首诗你还记得吗?”
  那老者道:“我是听人说的。大概这首诗写得不怎么高明,所以并没传抄。”
  公子吟吟笑道:“你这可真是道听途说了!”
  老者道:“哦,根本没有这回事吗?”
  公子道:“有是有的。不过几乎都给你说错了。第一,金主写的这首诗,是因柳永的词
而激发起他的雄心壮志的,是自述抱负之作。说他想往江南的秀丽山川,还勉强可以,什么
仰慕江南的人物风流等等,那就简直是胡说一通了。第二,他这首诗可称绝妙好诗,李白杜
甫恐怕都比不上他,怎能说他写得不高明?”那小姑娘道:“真的吗?我可不能相信!”
  那少年道:“这首诗我倒还记得,你不信,我念给你听。”念道:混一车书四海同,江
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原来正如檀羽冲所料,这个贵公子模样的少年,不但是金国的贵族。他刚才想说的“下
文”其实正是这个故事,只因怕给别人起疑,故而没说出来的。但现在那老者先提起此事,
对金国的皇帝又颇有“不敬”的话语,他就忍不住要说了。
  他等待那老者的赞好,(他是出钱点唱的大爷,老者稍为懂得世故的话,一听他念完这
首诗,就该赞好的。)不料老者竟一言不发。
  那小姑娘却忽地说道:“我不懂什么诗词歌赋,也不知道谁是李白杜甫,但依我看来,
这首诗只是混账说话!”
  老者喝道:“小丫头,别乱说话!”
  那少年变了面色,但一想自己是在宋国,倒也不便发作。只能冷冷说道:“别拦阻她,
我倒想听她的高见。”
  那小姑娘道:“金国的贼皇帝想来西湖耀武扬威,叫他来世也别想,他要是敢来欺侮咱
们大家的话,别说立马吴山,未过长江,恐怕他已是要葬身鱼腹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小姑娘道:“我说得不对吗?”那少年不敢暴露身份,当然也就不敢
说这小姑娘长大宋的志气,灭金国的威风乃是不对。但这口气咽不下,他看那小姑娘一眼,
恶念陡生,斟了一杯酒,说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也知爱国,赏你一杯酒喝。”
  他把酒杯递给那小姑娘,暗中已是运上内力,只要那小姑娘—接,就要受内伤,但这内
伤是过后方始发作的。
  小姑娘道:“我不会喝酒。”少年道:“喝一杯不碍事的,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手臂一振,酒杯已是贴近那小姑娘的脸孔了。看来那小姑娘仍然不肯喝的话,他就要强行灌
酒。
  老者一看不妙,忙道:“她真的一杯酒都不能喝的,我替她喝!”
  “当卿”一声,酒杯掉落地上,碎成片片。
  那老者接连退了三步,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檀羽冲再也忍耐不住,抢先上去喝道:“住手!”
  少年哼了一声道:“你想怎样?”
  檀羽冲道:“没什么,只是想请公子别再难为这位小姑娘。”
  那少年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道:“素不相识,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
  那少年道:“你也太爱多管闲事了!”突然就向檀羽冲发出一掌。这一掌是在十步距离
之外发出,但这劈空掌力,己是把檀羽冲那张桌子震动起来,酒杯和饭碗碰撞乒乓乒乓响个
不停。
  檀羽冲只当不知,合掌一揖,说道:“公子若嫌我多事,我在这厢陪礼了。不过,这位
小姑娘,我仍是希望公子你别要将她难为。”
  他轻描淡写的一揖,丝毫不带风声,表面看来,比那少年的劈空拳差得远了。但他这一
揖的内力却是有如暗流汹涌,不但把劈掌力抵消、而且反震回去,掌力激动,发出更强的劲
风,不过这股劲风是反卷回去的。
  那少年双掌在胸前一挡,但上衣还是给风吹得飘扬,露出了他贴身的背心。背心上绣有
一条金龙在海中鼓浪,空中却有一头大鹏,作势扑向这条金龙。
  檀羽冲呆了一呆。原来这“大鹏斗金龙”的图案,正是檀家的“家徽”。但也并不是檀
家的每个人都可以穿这件绣有“家徽”的衣裳,必须是继承爵位的主人才可以穿。亦即说,
穿这件衣裳的人,不是贝勒(亲王)就是贝子(小王爷)。
  那公子可不知道檀羽冲的身份,他见自己的内功比不过檀羽冲,登时就要拔剑。
  不料他刚要拔剑,檀羽冲忽然就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何必动怒,有话好好的说。请坐下来吧。”檀羽冲伸出手来,在他肩头上轻轻一
按,说道。
  这少年的武功殊非泛泛,他已经看见了檀羽冲神手向他按下,仍然闪避不开,不觉吓出
一身冷汗。要知肩上的琵琶骨对练武的人来说最关紧要,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
变作废人。檀羽冲所按的部位,正是他的琵琶骨。
  不过,值羽冲丝毫也没用力,那少年一坐下来,他的手也松开了。
  “奇怪”,这小子怎么对我手下留情?料想他不会知道了我的身份吧?晤,对了,他虽
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却一下以为我是临安的贵人,所以不敢做得太绝。”
  他那知道,檀羽冲不是不敢,而正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方始手下留情的。倘若檀羽
冲不是刚刚看见了他的家族徽记,早已把他的琵琶骨捏碎了。
  檀羽冲淡淡说道:“我只奉劝公子两句,听不听随你。到了人家的地方,就该尊重人
家,切莫做惹人讨厌的恶客。”
  那公子心头一凛:“听这口气,难道他竟已知道我的身份?”变了面色,说道:“你这
话是什么意思?”
  檀羽冲道:“哦,我以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还不懂吗?”
  突然改用金京的口音说道:“完颜亮想要立马吴山第一峰是做不到的,我希望你只是以
普通游客的身份来江南,你懂了吧?”
  “史大入”拍案喝道:“反了,反了,把他拿下。”与他相邻的两张桌子,坐的都是军
官。
  一个军官奔向檀羽冲,给植羽冲挥袖一拂,扑通跌倒。
  另一个军官见识较高,早就看出檀羽冲武功不凡,喝道:“那酸秀才也不是好东西,一
并拿下!”他一来想讨好那被酸秀才得罪过的“史大人”,二来又怕这酸秀才也会武功,冲
上前去,立即重拳击出,想把他一拳击晕,然后抓他。他练的是猛虎拳,这拳足有三百斤气
力。檀羽冲想救也来不及,暗叫“耍诈”。不料只听得“乒”的一声;一个人仰八叉的倒在
地上,但却不是那个秀才,反而是打他的那个军官。
  檀羽冲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穷秀才,竟是个武林高手。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
愧”,这“秀才的沾农十八跌功夫,纵然不在我之上,也绝不在我之下。”
  另外还有几个军官,本是想来助阵的,一见这秀才如此厉害,吓得急忙拔出腰刀,围着
“史大人”坐的那张桌子,但却不敢上前惹那秀才了。这一下酒楼上更乱了。那秀才哈哈笑
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人,动手打人的是你们这些大小官儿。好,算我怕了你们,
我们走!”把银子放在桌上,在大笑声中扬长而去。檀羽冲跟着结账也走。那秀才好像不知
檀羽冲跟在他后面似的,楼外楼在孤山脚下,他出了楼外楼,便走上孤山。檀羽冲也不敢在
人多的地方和他说话,不即不离的跟他走上孤山。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两人不经而同的停
下脚步。那秀才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还欠你一声多谢?”
  檀羽冲道:“适才晚辈不自量力,教前辈见笑了。敢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秀才道:“哦,原来像想来和我结交的。”
  这话可说得有点不大客气,而且他脸上的神色,也显得有几分冷意嘲笑的意味。
  檀羽冲的满腔热情好像给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不禁也是有点不大舒服,说道:“结交二
字,晚辈自知高攀不起,只盼前辈指教。”
  那秀才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道:“只就刚才在酒楼上的一事而论,晚辈已知前辈乃是慷慨悲亢的豪侠之
士!”
  那秀才道:“我不要你乱戴高帽,我只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檀羽冲只好说道:“不知。所以晚辈才要来——”他本来想说,正因不知,所以才向你
请教的。那知话犹未了,那穷秀才已是冷冷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就要和我结交?”
  檀羽冲的热心冰冷,拱手说道:“前辈若是不屑折节下交,晚辈告辞!”
  秀才陡地喝道:“且慢!”
  檀羽冲止步道:“前辈有何见教?”
  那秀才道:“你问了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檀羽冲的身份本来就是不便和人说的,何况这秀才对他的态度又是如此冷,便不愿意和
他实说了。
  便道:“我只是个来游西湖的过路客。”
  那秀才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的姓名、来历!”那口气更像审问了。
  檀羽冲虽然“相信”他是侠义中人,但也不能一见面就倾吐平生的,何况又是在这样一
种情况之下,便不能说了。
  “前辈既是不愿下交,那又何必多问?好,算是我来得冒昧,就此别过。”
  那秀才冷笑道:“给我站住!”
  植羽冲道:“前辈不屑与我结交,又不放我走,这是为何?”
  那秀才冷笑道:“你以为凭着你刚才在楼外的一番做作,就可以骗我上当么?”
  檀羽冲一愕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秀才哈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知道你是谁,你是金国派来的奸细!”
  檀羽冲大吃一惊,叫道:“前辈,你误会了——”
  话犹未了,那秀才已经出手,一出手就抓他的瑟瑟骨,檀羽冲哪里还能解释,只好接
招。
  那秀才疾攻,在第七招檀羽冲闪躲避不开,化解也难化解,只好硬接。“蓬”的一声,
双掌相交,秀才晃了两晃,檀羽冲退后三步,胸中气血翻涌,要说话也说不出来。
  那秀才被他的掌力所震,几乎站立不稳,也是吃惊不小。霍的一个转身,把藏在衣衫内
的那支判官笔拿了出来,喝道:“好,我倒要看你能够接我几招!”
  他的铁笔点穴另有一功,好像写字一样,最先写的是“草书”,笔走龙蛇,来得有如狂
风暴雨,檀羽冲连接险招,暗暗后悔,没有拿出暖玉箫,那秀才猛地喝声“着”他已经使出
了“狂草”的最后一笔,笔尖戳向檀羽冲胸膛。
  檀羽冲迫于无奈,只好使出师门绝技——弹指神通,铮的一声,把他的判官笔弹开,不
由自己的又再退了三步。
  秀才使了一套“狂草”笔法,总算已不下百招,仍然未能点着檀羽冲的穴道,见檀羽冲
嘴角挂着冷笑,他不禁也是脸上发热了。本来此时他若是立即追击,檀羽冲最多只能抵挡三
招,但他是江南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却又怎好意思在对方只凭一双肉掌,接了他一百招
之后,续施杀手,何况对方只是个二十岁都恐怕末到的少年。
  他停下脚步,喝道:“现在我杀了你,你也不会心服,亮出你的兵刃吧!”
  檀羽冲有师门秘传的上乘内功心法,运气三转,气血已是畅通,本来他此时是可以开口
说话了,但他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几乎被那秀才点着穴道,亦有点恼怒,暗自想道:“若
不还你一点颜色,倒教你小觑了。”
  “好,我就用这管玉萧请前辈再指教几招,几十招,或几百招!”玉箫一个“横扫六
合”,把秀才的铁笔荡开。
  秀才听他说话颇有嘲讽意味,心中也是恼怒,但也不能不有点吃惊了,他这支玉箫好像
传说的一件异宝,难道他就是那个异人的弟子!这秀才和檀羽冲的师父耶律玄元并不相识,
不过却也是彼此闻名的。
  檀羽冲有玉箫在手,形势大变,不但扳成平手,而且渐渐占了一点上风了。但那穷秀才
的笔法也是跟着再变。从“狂草”变为“楷书”,一点一画、一撇一捺,毫不苟且,那是工
笔楷书的笔法。
  檀羽冲打起精神应付,玉箫忽而当作判官笔使。他的点穴手法和完颜家的惊神笔法大同
小异,虽然火候未够,远不及完颜长之神妙,但亦已足以令得那秀才大为惊异。原来这秀才
仍是江南第一点穴名家,极为自负,人家说他是江南第一,他还是不满足的,此时见了檀羽
冲的笔法,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暗自想道:“这少年的笔法似乎还未练到流转自如
的超凡脱俗境界,笔意稍嫌涩滞,看来他不是专攻点穴这一门的功夫。但虽然如此,以他笔
法的本身而论,却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了。”他见“工笔楷书”不能取胜,又再变
为刻“石鼓文”的笔法,楷书是用三个指头拿笔的,刻石鼓文则是五指齐伸,用手来“握”
笔了。这套笔法使开,当真就像石匠刻字一样,点、撇、捺、竖,都是凿下去的。沉重有
力,登时压得檀羽冲好像背上了千斤重担!
  幸好檀羽冲的暖玉箫是件宝物,还能勉强招架。但这么一来,已经是变成了内力的较量
了,在这方面,檀羽冲却是稍逊一筹的。
  秀才刚才那套“狂草”快到极点,此际这一套石鼓文的笔法则刚好相反,慢到极点。檀
羽冲额头见汗,越来越觉吃力,只好拿出最后一门绝技,暗运玄功,趁他笔法慢吞吞的将凿
而未凿下之时,玉箫凑到唇边,呜的一口罡气吹了出去。
  秀才初时以为他放暗器,要知玉箫中空,如果用梅花针之类的暗器,是可以从箫管里吹
出来的、他哼了一声,骂道:“下三滥——”骂声刚出,只说得三个字,陡然只觉脉门一
震,檀羽冲的玉箫横扫过来,当的一声,把他的铁笔荡开,要不是他功力深厚,铁笔都几乎
掌握不牢,饶是如此,他也不能不接连退了四步,比刚才檀羽冲接不着他的“狂草”之时,
还多退了一步。
  这秀才见多识广,此时当然知道檀羽冲是利用暖玉箫这件武林异宝吹出来的罡气了,他
正要变换笔法,上前抢玫。忽听得三弦拨动的声音自远而近,不过一会,刚才在酒楼拉三弦
那个老者已是和他的孙女来到,哈哈笑道:“铁笔书生果然名不虚传,笔走龙蛇,令我大开
眼界,但你却误会好人了!”
  檀羽冲惊道:“前辈敢情是文大侠?”心里自思:“倘若我早知道他是铁笔书生文逸
凡,只怕在百招之内,我已是非得落败不可了。
  原来在檀羽冲艺成出师之日,他的师父曾与他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准备他有一天前往
江南,不至于全无所知,谈及江南的武林人物,当然是少不免要提及江南的第一点穴名家—
—铁笔书生文逸凡了。
  文逸凡没有理睬檀羽冲,迳自问那老者:“钟老三,你知道他的姓名来历?”
  那老者道:“不知!”
  文逸凡冷冷道:“那你怎知他是好人?”
  这次是那小姑娘抢着说:“侄女读书很少,但记得不知哪个古人,好像说过这么一句
话: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不知该当如何解释,请文叔叔指教。”
  “白头如新”的意思,是指有人相交一辈子,到了头发白的时候,彼此还是不了解对
方,好像新朋友一样。但有的人乘车在路上相逢,停车交谈一会,就好像老朋友一样。“倾
盖”说的即是停车之时,车盖倾斜。这句话是出于邹阳(战国时代人)的《狱中上梁王书》
的。
  文逸凡哈哈笑道:“钟老头,你这孙女真是能言善辩,连我都有几分佩服她了。”
  那小姑娘道:“文叔叔,你别‘损’我好不好,我是诚心向你请教。”
  文逸凡正容说道:“倾盖如敌,还是多少会知道那个人的为人的,或者恰好碰见他做某
一件事,是值很钦佩的。那才会结为知己。”
  那小姑娘道:“爷爷和我被人欺负,他替我们打抱不平,要不是他,我们只怕不死也受
重伤。他是我们的恩人,怎能不是好人?”
  文逸凡道:“你们是只知小事,不知大事。”
  那小姑娘道:“救命之恩,怎能说是小事。”那老者则道:“你说的大事又是什么?”
  文逸凡道:“这个我也是刚得来的消息,有人告诉我说,他、他——”他和那老者的交
情还未到推心置腹的程度,正自思忖,要不要把秘密告诉他,老者己说道:“原来你也是听
人说的,小事纵然不足为凭,也免于轻信人言。”
  文逸凡呆了一呆,哼一声道:“好,今日我卖给你一个人情,要是——”他注视着植羽
冲的暖玉箫,“要是”怎样,没说出来,忽然就走了。
  文逸凡走后,檀羽冲道:“钟老爷子,多谢你给我解围,我还未请教你老大名呢?”
  钟老头道:“我叫不鸣。我这孙女儿叫灵秀。”
  钟灵秀笑道:“爷爷的名字是‘不平则鸣’的简省。他姓名叫钟不鸣,其实他这口钟却
是经常大鸣特鸣的,是为不平而鸣的。相公,你贵姓?嗯,我知道你是受人误会的,依我看
来,那个欺负我的小子才是奸细呢!”
  檀羽冲笑道:“你的名字起很好。小妹子,你真是名如其人。我比你大几岁,你就叫我
一声谭大哥吧,别称什么相公了。”
  钟灵秀也不客气,说道:“谭大哥,我陪你游湖好不好?”
  檀羽冲很喜欢这小姑娘,不过要是和他们祖孙一同游湖,却是有点不便,因此踌躇未
答。
  钟老头说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咱们怎能和谭相公一同游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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