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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网尘丝

_18 梁羽生(当代)
  楚天舒笑道:“我正是想起你的丁大叔。依我看来,丁大叔倒不像你说的那样疲累。”
  齐漱玉道:“这是他自己说的,你怀疑他说谎吗?”
  楚大舒道:“或者是他故作谦虚吧,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说出来你可能认为我是多
疑……”
  齐漱玉道:“多疑也好,谨慎也好,快说出来,别吊我的胃口。”
  楚天舒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当你问丁大叔是否约了朋友在荒山喝酒之时,他虽然回
说不是,但他的笑容却是很不自然!”
  齐漱玉怔了一怔,说道:“我倒没有留意。不过,你说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认为丁大叔
存心骗我。”
  楚天舒道:“这话说得重了一点,或许丁大叔只是不愿意你目前就知道了。”
  齐漱玉道:“然则你认为他当真是约了朋友在这荒山喝酒?”
  楚天舒笑道:“喝酒当然是不会的,但却可能是一个只图见上一面的约会,否则他本来
是要到洛阳去接你的,为何不走大路,却跑到荒山野岭上去?”
  齐漱玉道:“那是因为冀北双魔的约斗呀,咱们不是亲眼见到了吗?”
  楚天舒道:“咱们只是见到打斗,但丁大叔可没说过冀北双魔约他到那里打斗的。而且
丁勃是个一老江湖,精明干练,他明知以一敌二,是斗不过冀北双魔的,他又岂能单人匹
马,赶这约会?”
  齐漱玉道:“如此说来,你是认为他本来是赴朋友的约会,但却出乎他的意外,朋友没
来,却来了敌人。”
  楚天舒道:“我是这样猜想。不过,他的朋友恐怕亦已来了。”
  齐漱玉道:“你倒很会推想。但我倒想问你,你是何所见而云然?”
  楚天舒道:“他在激斗之时,连发数声长啸,你不觉得奇怪么?”
  齐漱玉江湖经验虽少,人却并不糊涂,一得楚天舒提醒,顿时也起了怀疑,说道:“你
怀疑他的啸声是为了求救?”
  楚天舒道:“不错,用这种上乘内功是很耗内力的,要不是为了呼援,他何必自耗内
力?但在那荒山之山,他又怎知道会有救兵?”
  不必多加解释,结论只有一个:丁勃本来是约了一武功比他更好的人在那里相会的。
  齐漱玉道:“那么咱们要不要回去看看那人是谁?”
  楚天舒笑道:“他们既然要避开你,就是立即赶回去,也决计见不着他们了。”
  齐漱玉仍是半信半疑,说道:“假如你的猜想不错,冀北双魔之所以败逃,就是真的受
了那个一直不曾露面的人暗算了。但除了我的爷爷,天下还有谁人有这本领?”
  楚天舒道:“这我就猜不着了。”心想:“莫非是飞天神龙?但飞天神龙的本领虽然似
乎比丁勃稍高,恐怕也还未有吓跑冀北双魔的本事。”
  “咱们也无谓猜测了,反正这人是友非敌。”楚天舒道。
  齐漱玉想了一想,说道:“不错,有这样大本事的人,世上寥寥无几。纵然不是我的爷
爷,我回去问他,料想他也会知道。”
  波心月影荡江圆,此时小舟已经过了孟津了。
           ※       ※         ※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荒山月色,分外凄清,却又是另外一种情景了。
  楚天舒猜得不错,丁勃在恶斗双魔之后,虽然精疲力竭,却并不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
济。此时他早已恢复了精力了。
  不过他却无心赏玩山间的月色,他还在静坐,但却是心事如朝。
  他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在头顶上空稍为偏东一点,估量已是将近三更的时分了。
  另一件事楚天舒也猜得不错,他的确是来赶一个和他关系很深的人的约会的,约会本是
定在今晚二更,但那人尚未出现。
  这个约会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天太阳未落,他就到了孟津。由于他在路上已经知道了卫天元和齐漱玉的消息,知道
他们虽然在洛阳闹得天翻地覆,却早已在同一天逃出徐家,并无遭遇意外的危险!故此无须
赶路。他连日奔波,很想好好的睡一觉,而过了孟津,则还要多走五六十里才能找到客店。
既然无须赶路,他就乐得入县城宿店了。
  哪知他刚打开了房间,漱洗尚未完毕,店小二就进来问道:“请问你老人家是不是姓
丁?”
  他怔了一怔,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这是一个小县城的小客店,旅客投宿,无
须登记姓名的。
  店小二道:“有人送封信给你,我本来不想让他进来的,但听他说你老人家的样貌都说
得对,所以我进来先问你一声。要是你愿意收那封信,我就替你拿来。”
  丁勃觉得他的话有点古怪,问道:“送信的是什么模样的人?”
  店小二道:“是个小叫化。”
  丁勃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店小二不许他进来。”连忙说道:“不必你代劳,
我想见见那小叫化。你叫他进来吧。”
  小叫化进来了,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蓬首垢脸。抖抖瑟瑟的拿出一封信来。信封上写的
是“丁大叔亲启”,笔迹倒是甚为熟悉。
  江湖上有什么人是称他做“丁大叔”的?丁勃心头不禁卜通一跳,心道:“不可能,决
不可能是他!”
  “我想问小叫化几句,你出去吧。”丁勃把店小二遣走,把信打开。只看了一眼,他就
禁不住面色唰的变得如同白纸,手指也颤抖起来。
  小叫化吃了一惊,说道:“丁大叔,你没事吧?”
  丁勃道:“给你这封信的是什么人?”
  小叫化道:“他戴着阔边皮帽,披着斗篷,面貌我看得不大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人的。”
  “那你为什么给他送信?”
  “他给我一两银子。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爹爹教我的。那个人是坏人吗?”小叫
化打着哆嗦说道,也不管引用的成语对是不对。
  丁勃安慰他道:“你别慌,我不是责骂你。那人是不是坏人都不关你的事。但我想知道
这封信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他和你说了些什么话?”
  “是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给我的,他说待会儿有这么个模样的老者要来投宿,你看他进哪
家客店,你就替我把这封信给他。我在这条街上守候,连讨饭也不敢去。”小叫化道。这条
街是客栈集中之地,小县城的客栈本来就不多的。
  丁勃蓦然想了起来,问道:“你看不见他的脸孔,但他递信给你的时候,你看不看见他
的手背有一道伤疤?”
  小叫化眼睛一亮,说道:“不错,是好像有道伤疤。那么这个人真是你的朋友了?”
  丁勃说道:“是我认识的人,好,没你的事了,你拿这块银子去买东西吃吧。”他也给
了那小叫化一两银子,小叫化欢天喜地的走了。
  其实他用不着问得这样仔细,已经知道那个写信的人是谁。
  他之所以猜疑不定,因为这个人是个“死人”!
  那封信上只有寥寥十几个字:“今晚二更请到抱犊岗相会。知名不具。”
  是他的“少爷”的字迹。他称为“少爷”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齐燕然的儿子齐勒铭。他
侍候过少爷读书写字,虽然隔别了十多年,字迹还是一看就认得的。
  但齐勒铭却是早就死了的!
  而且少爷的死讯还是他亲自打听到的。
  这已经是将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齐家大少爷刚刚成婚。新娘子也是武学世家,
貌美如花,人才出众。亲朋戚友无不交口称誉,赞美他们是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
  哪知这位齐家的大少爷竟在新婚燕尔的时间,突然失了踪!
  儿子失了踪,做父亲的齐燕然当然是着急的。他的武功虽然号称天下第一,但因性情冷
僻,江湖上的朋友却不很多。他尽其所能,打听儿子的下落,兀是得不到消息。
  过了一年之后,消息方才开始传来。这些消息令他又生气,又伤心。他不愿意相信这些
消息,但又不能不信几分。因为这些消息都是从他比较可靠的朋友口中传来的,而且众口一
辞。
  这些从各方面纷至沓来的消息,都说他的儿子齐勒铭在江湖上为非作歹,专与恶名昭彰
的一些邪派妖人混在一起,有几个侠义中的成名人物已经伤在他的手下,甚至人到齐家登门
问罪了。
  齐勒铭行踪无定,有几次齐燕然得到儿子出现某处的风声,立即赶去,结果却都是毫无
例外的扑了个空。
  齐勒铭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两湖大侠诸良骇被人暗杀,江苏巡抚程德浩失了女儿等等怪
案,虽然没人见到疑犯,也都众口一辞的说成是他所为。
  齐燕然气得病倒了,他只好叫丁勃去找他的儿子。丁勃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他多。
  齐勒铭的死讯就是丁勃亲自打听到的,虽然他没看见少爷的尸体,但他相信决不会假,
他的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是在场目击的,据那两个朋友说,他的“少爷”被武当五老联手围
攻,身受的剑伤少说也有二三十处,打斗的地方是在临江的一座山上,他被逼跳下江中。而
且后来尸体也被捞起来了,面目已经给龟咬得血肉模糊,但身上的剑伤则还是看得出来,是
武当的连环夺命剑法所伤。武当五老找到了他的尸体,这才放心。将他化骨扬灰之后,方始
离去。
  而且在齐勒铭的死讯传开之后,十年来,他也的确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这就更加令得
丁勃相信他的“少爷”是已死无疑了。
  想不到在齐勒铭死了将近二十年之后,他竟然接到了这个“死人”的信!
  丁勃曾受过齐家的大恩,又是看着齐勒铭长大的,不管齐勒铭的行为怎样,他对这个小
主人还是有着一份爱护之心的。
  他认出了小主人的笔迹,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齐勒铭的脸上和手背各有一道明显的剑痕,这是他早已知道的。如今从那小叫化的口中
亦已得到证实了。(小叫化虽然没看见他膝上的剑痕,但从他不愿在前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件
事看来,亦可以判定他为的就是要遮掩膝上的剑痕了。)
  小主人当真没有死么?朋友目击的事情是不会假的,但这封信也决不会是假的。他不敢
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了。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他提前到了约会地点。
  不料少爷还未出现,冀北双魔却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一场恶斗,思之犹有余悸。值在暗暗叫一声“侥幸”之余,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却也放
下来了。
  他曾听到许多有关齐勒铭的消息,说他专与恶名昭彰的邪派妖人混在一起,这些妖人之
中,就有冀北双魔在内。
  因此当他突然见着冀北双魔在他面前出现之时,他心里还有点猜疑不定:是不是少爷受
了双魔的利用,将他骗到此地的呢?当时他的发啸报警,与其说是“呼援”,不如说是为了
探求事情的真相,只盼少爷能够现身,至于少爷帮哪一边,他是只能当作一次赌搏了。
  “我真不该对少爷瞎起猜疑,即使他当真好像别人说的那样坏,他总也不会要害我
的!”他想。不过,他也还是有点猜疑不定,暗中助他打退冀北双魔的真是少爷么?连他也
不知道双魔怎样着暗算,少爷能有如此功力?
  这个问题,只有事实才能答复。亦即是他必须先见着少爷,才可以确定是否少爷出手?
  但现今是将近三更,他还没有见着少爷。
  他吸了口气,正想再用传音入密的内功之时,忽觉微风飕然,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
“丁大叔,累你久等了,你没事了吧?”
  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脸上有道伤疤,但相貌却没多大改变,可不正是他的少爷是谁?原
来齐勒铭是恐妨碍他运功自疗,方始迟迟现身的。 少爷复活   丁勃欢喜得跳了起来:“少爷,啊少爷,当真是你,你,你没有——”
  齐勒铭微笑道:“我没有死,不错,那年我是被武当五老联剑所伤,但他们捞起的那具
尸体却不是我。”
  那具尸体上的伤痕是经武当五老验明,的确是他们所用的武当派剑所伤的,也正是因
此,丁勃对少爷的死讯从来没有怀疑。
  但此际,他的少爷却是活活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心里虽然有着许多疑问,却是无暇、也
无须急于问了。
  “少爷,你回来了那就好。多谢你适才救……”
  “救命之恩”这四个字他尚未曾说出,齐勒铭已是打断他的话头说道:“丁大叔,是我
应该多谢你,多谢你肯来见我!”
  丁勃说道:“我若知道少爷还活在世上,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少爷看得起我,我
怎能不来拜谒少爷呢?少爷,你不知道,那年我就曾奉老爷之命,遍寻……”
  齐勒铭一声苦笑,又一次截断他的话头,淡淡说道:“我知道,爹爹早已不把我当儿子
啦。”
  丁勃说道:“老爷误信江湖的传言,只要少爷回去和他解释清楚,相信老爷总会原谅你
的。”
  齐勒铭苦笑道:“解释什么?江湖上传我做过的那些事情!十件之中纵然有一两件不尽
不实,大都却是真的!”
  丁勃愕然,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了。
  “丁大叔,我是已经死了的人,我、不配做你的“少爷”。我走了之后,你可以仍然把
我当作已经死掉,回去也不必对我的爹爹说。”齐勒铭淡淡说道。
  丁勃说道:“不,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还是我的少爷,我老丁当年在辽东做强盗,
做过的错事,也不知多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少爷,请你还是跟我回家吧!”
  齐勒铭道:“我现在悔过,已经迟了。而且,我也不想悔过。丁大叔,你别劝我。”
  丁勃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心里想道:“怎的少爷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齐勒铭道:“你觉得我变得太可怕了吧?”
  丁勃说道:“不,少爷,不管你怎样说自己不好,我还是不信!”
  齐勒铭道:“你不相信,我早已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循规蹈矩的少爷啦,远在未离家之
前,早已不是了!”
  丁勃心里叹口气,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暗中为你遮瞒,你才不知道呢。我
知道你只是在你爹面前才装作循规蹈矩,背着他却去花天酒地,甚至跑到邻县去偷富户的银
子嫖妓。怪只怪我太过疼你,生怕老爷知道了将你责打,处处为你隐瞒。唉,要是早知你变
得后来那样坏,我是应该告诉老爷的。”
  原来齐燕然家规极严,儿子稍有差错,就要抽他一顿鞭子,丁勃看在眼里也觉心疼,故
此他明知道少爷做了老爷不喜欢的事情,他也不敢泄漏半句。
  而且,齐勒铭年轻时候做的那些坏事,在丁勃眼中,亦是根本不当作什么不得了的过错
的。要知他本是大盗出身,更大的坏事他都做过。酗酒嫖妓之类的“小事情”,他只当作是
少年人的胡闹而已。当时他的想法,甚至还有点同情这个喜欢胡闹的少爷的。
  “可怜的少爷,自小就受拘束,一旦有了可以放纵的机会,也难怪他在胡闹了。”他以
自己为例:“少年人心性不定,容易放纵自己,那有什么稀奇?我少年时候不也是如此吗。
待到少爷成家立室,他自己不会再去酗酒嫖妓的。”
  哪知少爷成亲之后,只是安静了几个月,就更为变本加厉了。最后竟然离家出走,变成
了被众人唾骂的、诸恶所归的“大坏蛋”。
  但尽管如此,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少爷真的像别人说得那样坏,纵然是少爷自己承认,
他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的缺点他都知道,不错,少爷自小就懂得怎
样说谎,作伪的本事超过了同年龄的孩子。他的性格轻浮,在严父面前,却会装得循规蹈
矩。但他知道少爷的本性还是善良的,虽然有时候少爷也会表现得甚为凶暴,但那只是由于
他的性格容易冲动所致。
  此时他面前对着少爷,虽然是主仆身份,却好像慈父对着回头一样。(可惜,事实上这
个浪子却是并未回头。)他看着少爷面上的伤疤,怜借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少爷,不管你愿不愿意回家,我能够亲眼看见你还活着,我就高兴了。少爷,这二十
年来,你在什么地方?”
  齐勒铭冷冷说道:“在荒山上与禽兽作伴。更说得确切些,是在一间不见天日的石屋里
打坐了十多年,三年前我才能够走路的。”
  丁勃心中一酸,说道:“少爷,苦了你了。不过,老仆也要恭喜你。”
  齐勒铭道:“恭喜我什么?”
  丁勃说道:“少爷,你的武功可是大大长进了。连冀北双魔也禁不起你的一击!嗯,说
来惭愧,你是怎样打跑冀北双魔的,我都看不出来呢!少爷,不是老仆故意奉承你,以你现
在的武功,恐怕已经比得上老爷了呢!你怎么练出来的。”
  齐勒铭冷冷说道:“差不多二十年的光阴,我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都不去做。前面
十几年,更是只能自己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打坐练内功。我也不知道练成怎样。不过凭
我这二十年的苦功,倘若只能打败冀北双魔,那可还不是值得骄傲的事!”
  丁勃心头一震,暗自想道:“听少爷的口气,莫非他是想打败武当五老,方始心满意
足。武当五老如今虽是都还活着,但年纪最轻的一个亦已七十开外了,见少爷现在的武功,
要杀五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亦非难事,不过倘若当真如此胡来,那可要掀起武林前所未有的
轩然大波了。武当晚一辈的人材辈出,莫说他们会联同各大门派兴师问罪,只凭武当派的第
二代弟子,少爷也是打不过他们那许多人的。那时恐怕老爷也非受连累不可!”
  他心里惴惴不安,试图劝解:“少爷,你刚才说要我把你当作已经死了,这句话从另一
方面看也有点道理。古人说过,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今日种种,比如今日生。我不知道
是佛偈是古圣先贤的说话,但我记得非常清楚,是老爷答允收留我做仆人的时候,对我这样
说过的。少爷,你若是过去留有什么未了的恩思怨怨,依老仆之见,不如都算了吧!”
  齐勒铭道:“我只能把自己当作死人,可我还不想做和尚。我也不想像你这样,找一个
‘好’主人!”说到‘好’字,竟是带点诮的味道。
  丁勃对他这几句话听得不大懂,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实是未能氓灭恩仇之念。他正不
知如何劝解才好,齐勘铭已是说道:“丁大叔,我不是来和你叙旧的,也不是来听你劝解
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丁勃道:“什么事情?”
  齐勒铭道:“刚才叫你做丁大叔的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丁勃说道:“她就是你的女儿呀,她名叫漱玉。是你离家之后三个月出世的。你没听见
她在和我说要赶着回家见爷爷么。”
  齐勒铭冷冷说道:“我知道她是我爹的孙女,但我怎知道她当真的我的女儿?”
  丁勃道:“少爷,你怎能这样胡说?少奶贤慧贞淑,在咱们家里的时候,可没半点踏错
行差!”
  齐勒铭冷笑道:“好一个贤慧贞淑的节妇,那么我倒要问你,你眼中如此贤慧贞淑的少
奶奶如今是否还在家里替我守节?”
  了勃说道:“少爷,当时大家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少奶奶要回娘家,那也不能怪她。”
  齐勒铭玲笑道:“她是回娘家吗?你别以为我在荒山养病二十年,什么都不知道:“
  丁勃只得说道:“少奶是否回娘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你们做夫妻的那半年时光,
她可没有对不起你。但少爷,你……”
  齐勒铭道:“不错,在她未入门之前我已经拈花惹草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但她对
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想说给你听!”
  丁勃叹气道:“少爷,俗语说清官难判家务事。不管是你对不起少奶,还是少奶对不起
你,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当初总是你先对不住她。”
  齐勒铭道:“我已经死了,她改嫁我不怪她,但她不该抛弃女儿和人私奔!”
  丁勃吃了一惊,心里想道:“看来他对少奶的事情,知道得比我更多。”
  “老仆不敢遮瞒,少奶是突然失踪的。但却不似是和人私奔。我是在家里看着她的,自
你离家之后,少奶一直寸步不出闺房,也从无陌生男子到过咱们家里与她见面!她突然失
踪,老爷还担心她是受人暗算呢。”丁勃说道。
  齐勒铭哼一声道:“你说得她那样好,她既然寸步不出闺房,又从何而来的仇家?”
  了勃说道;“老爷说、说……”
  齐勒铭道:“爹说什么?你为何不讲出来?”
  了勃一咬牙,说道:“老爷说恐怕还是你连累她的。你在外面结怨太多,你的仇家报复
到你妻子头上!”
  齐勒铭冷冷说道:“我是爹爹的不肖子,做了令他丢尽脸皮的事,当然爹爹是要帮她骂
我的了。”
  丁勃说道:“少奶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尚未水落石出。少爷,你也不必胡
猜,但漱玉总是你的亲生女儿,她长得很像你,你不觉得么?”
  齐勒铭方始露出一丝笑意,说道:“我却以为她像她的母亲更多呢。”
  丁勃松了口气,笑道:“少爷,最少你也承认她有几分像你了吧?那你还怎能怀疑她不
是你的女儿。”
  齐勒铭似笑非笑的说道:“丁大叔,要不是我觉得这小丫头有几分像我,你早已没性命
了!”
  丁勃不觉一愕,说道:“少爷,我可听不懂你的意思。”心想:“你的女儿像你和我有
什么关系?”
  齐勒铭道:“老实告诉你吧,我在荒山练了二十年功夫,功夫练到什么地步,我自己也
不知道。冀北双魔的厉害,却是我自小就听得爹爹说过的,因此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出手。
后来那丫头来了。她不顾性命跑来帮你,我可不能不顾她的性命了。万一她真的是我女儿,
我岂能让女儿丧在冀北双魔手下!”
  丁勃笑道:“不是万一,是百分之百是你的亲生女儿。”
  齐勒铭道:“丁大叔,我已经对你说了实话,不是我想救你,只是我想救我的女儿!所
以你不必多谢我,从这件事你还可以看出我有多坏!你不畏人言敢来会我,我却竟然不理你
死活的!”
  他在痛骂自己的时候,丁勃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少爷,你知道大叔心里在想什么?”丁勃笑道,他自问自答:“一个人知道自己坏,
那么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
  “那是因为你太疼我的缘故,小时候我做了坏事,你也总是替我辩护。其实我早已坏得
不可收拾了!”齐勒铭道。
  丁勃道:“少爷,你能够自己责怪自己就好。少爷,你还是回家吧。我用老命保
你,……”
  齐勒铭截断他的话道:“回家二字休提,父不以我为子,妻不以我为夫,我回家做什
么?丁大叔,我只求你千万别对爹爹说你曾经见过我。”
  丁勃说道:“少爷,你就算暂时不想见老爷,难道你不想多见你的女儿一面?”
  齐勒铭道:“和漱玉一起的那个男是谁?”似乎为了避免丁勃缠他回家,另起话题。
  丁勃说道:“他是近年声名最响的武林后起之秀,名叫楚天舒。”
  齐勒名道:“他姓楚,是不是扬州楚家的?”声调已是有点不大自然了。
  丁勃说道:“不错,他正是扬州大侠楚劲松的儿子。”
  齐勒铭道:“哦,楚劲松的儿子?”心跳的声音,自己也听得见了。
  丁勃继续说道:“另外那个女子名叫姜雪君,说起来和你们齐家也有点关系,她的父亲
名叫姜志奇,和你的卫师兄是好朋友。你的卫师兄约在十年之前被人害死,后来他的遗
孤……”
  齐勒铭似乎不耐烦听下去,一挥手打断丁勃的话,说道:“我不管那姓姜的是什么人,
我早已不是齐家的儿子了,什么卫师兄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但你说起了楚劲松,我倒想问
你一件事情。”
  齐勒铭烦躁的心情,丁勃亦已感觉到了,他心头卜通一跳,讷讷说道:“少爷,你想知
道什么事情?”声调不觉也变了。
  齐勒铭道:“丁大叔,听说你和楚劲松交情极好,有人还说你们是八拜之交呢,对吗?”
  丁勃镇慑心神,尽量掩饰自己心里的不安,哈哈一笑,说道:“这是言过其实了。我老
丁是强盗出身,怎配与扬州大侠楚劲松结为兄弟?我和他总共不过见过几次面,多少有点交
情,倒是真的。”
  齐勒铭道:“你到过他的家里吗?”
  丁勃说道:“去过一次,说起来也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齐勒铭道:“听说楚劲松现在的妻子是填房,你到他家里那年,你见到他的新夫人没
有?”
  丁勃说道:“那天很不凑巧,他的夫人正在患病,未能出来见我。”
  齐勒铭心里冷笑,几乎冲口而出:“恐怕她是故意避开你吧?”不过这句话他终于忍住
了。
  对这件事情,丁勃自己也是一直疑心的,暗自想道:“不知少爷还知道了一些什么,不
过从他盯着这件事情来问,恐怕他知道的是比我更多了。”
  “楚劲松壮年归隐,没在江湖走动,亦已有十多年。倒是他的儿子楚天舒在江湖上闯出
了很大的名头。他和小姐是在洛阳相识的,听小姐说,似乎还曾经得过他的帮忙呢。咦,少
爷,你,你怎么啦?”
  齐勒铭握着拳,面色十分的难看。
  他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丁勃心头一震,暗暗感觉不妙,叫道:“少爷,你去哪儿?”
  齐勒铭瓮声说道:“我的事不用你理!”
  丁勃叫道:“少爷,你和我回家吧!你们父女都还未曾正式相见呢!最少你也该让你的
女儿认你呀!”一面说一面追上来。
  齐勒铭反手一弹,冷冷说道:“我叫你别理闲事你就别理!算我对不住你,你给我躺下
吧!”
  丁勃只觉膝盖一麻,原来是给齐勒铭捏了一颗颗小小的泥丸,打中了膝盖的环跳穴。齐
勒铭说到“躺下”二字,丁勃果然应声躺下。
  丁勃内功深厚,齐勒铭这颗小小的泥九尚未至打得他不能动弹,不过,待他爬起来时,
齐勒铭已是早已去得远了。他的环跳穴气血亦未能立即畅通,暂时是不能施展轻功了。
           ※       ※         ※
  齐勒铭摆脱了丁勃的纠缠,心头的烦躁仍未能消,反而更加好似包着一团火了。
  忽听得水声轰鸣,原来是从山下流下来的溪水被巨石所阻,陡的变成急流,挟泥沙而俱
下。山涧中心的巨石虽然兀立如故,亦已“伤痕”斑驳,在它旁边的几块大石头,更是给急
流冲击得摇摇晃晃了。
  齐勒铭忽地有个奇怪的联想,觉得自己本来好像溪流,假如没有“约束”,大概是会平
平静静的流下来的,巨石一阻,反而令得“平静的清流”变成湍急的浊流了。这是溪流对巨
石的“反叛”,就橡自己糊里糊涂的变成父亲的逆子一样。
  急流奔腾而下,他却被卷进了回忆之中。
  他的父亲对他管束极严,但也有不能不对他放松的时候。
  那就是在他父亲练上乘内功的时候。父亲练的这种上乘内功,往往要“闭关”三五天
的。所谓“闭关”,并非真的有“关”可“闭”,而是静室打坐,非练到功完成、不会踏出
房门。闭关之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然更不会分心管教儿子!
  父亲闭关的期间,丁大叔就必须负起守护之责,纵然用不着寸步不离,也得经常在他父
亲身旁照料。
  因此每当父亲闭关练功的时候,就是他可溜出家门的机会来了。
  初时他还只敢到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吃喝玩乐,后来胆子越来越大,跑来邻县的县城胡闹
去了。
  他们这家是在黄河北岸王屋山下的一条小村子隐居的,王屋山在邵源县,县城依山修
建,是千偏僻的小山城,远不及邻县济源的繁华。
  在济源县城,他有一个表哥。他的父亲武功天下第一,但他的母亲却是大家闺秀,一家
人都不会武功的。他的表哥年纪比他大得多,家道已经中落,开个私塾,教书维生。他跑到
邻县,一来是怕在小镇上胡闹,容易给父亲知道,二来邻县有表哥可作护身符,要是父亲问
起,他可以说是去跟表哥读书。他到了济源,有时也会在表哥家中住一两天,他天资极好,
跟表哥读半天书已是胜过别人读十天八天,要是父亲当真问起的话,表哥也会为他证实的。
这只是他预防万一而已,事实上这道护身符从未用过。他的父亲那几年正在练上乘内功,几
乎可说是闭门不出。他的表哥是个文弱书生,没有要事,也不会到他的家里来。而且他每次
到邻县去,也总是算准了时间,在他父亲“开关”之前回家,有丁大叔给他遮瞒,父亲根本
就不知道他曾经偷偷离家。这是他在二十岁之前的事情,二十岁之后,他一向的“循规蹈
矩”,已经获得父亲的信心,更是可以行动自由了。”
  济源是个大县,县城里有许多三教九流的人物,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渐渐他就交上了
一班酒肉朋友,甚至黑道中人。吃喝玩乐,非钱不行,在黑道朋友带引之下,他也开始去偷
富户的银两了。钱容易到手,人也越发变坏,酗酒嫖妓,无所不为。
  令他变坏的,还有比嫖妓更甚的事情。
  一个妖冶的女子似是在浪花中隐现,对着他媚笑。他面对冲击岩石的急流,心里想道:
“丁大叔顶多只知道我在酗酒嫖妓,要是他知道我未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有一个以心狠手辣
而又以淫贱著名的女飞贼做情妇,他更不知道要多么心惊了!”
  这个女飞贼“卖解”(跑江湖的杂技艺人)掩饰身份,通过他的黑道朋友,在济源和他
搭上。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当时江湖上有一对行为邪恶的姐妹花,也最负“盛名”的女飞贼。姐姐穆好好,外号
“金狐”;妹妹穆娟娟,外号“银狐”。姐妹都是面首无数,姐姐金狐一来嫁了陕甘道上的
独脚大盗铁臂猿巴大山,妹妹银狐则一直未婚。在济源变成他的情妇的就是银狐穆娟娟。
  最初他只抱着逢场作戏的心情,想不到就此不能摆脱。
  穆娟娟有千种风情,万般娇媚,一勾搭上他,就把他迷上了。
  但也只是止于“着迷”而已。
  假如现在有人问他:“你是否曾经爱过穆娟娟?”他将会感到很难回答。
  但在当时,他只是迷恋她的风情,迷恋她的美色,连“戏假情真”恐怕也还谈不上的,
假如当时有人问他,他一定会答:“我怎样会爱上这种风尘女子?”因为他虽然不知道穆娟
娟的底细,但最少他已经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尽管他有放荡的一面,这放荡不过是等于孩子玩火一般。有一类特别顽皮而又特别富有
好奇心的孩子,由于受到大人严厉的禁止,偏偏要去尝试。烧痛了手指,他才后悔。终于堕
落,那是后来的事情;最初他并非“甘于堕落”的。
  放荡的另一面是自视极高,他可以和那些酒肉朋友玩至得意忘形,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
还是和那些朋友划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他不满意父亲的拘束,但他也从来没有忘
记,他是武林第一高手的儿子。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做朋友。
  在他的心目中,穆娟娟虽然不同于一般妓女,他是对她待别喜欢,有时甚至几乎可以把
她当朋友。但他从来没有想地这要她做妻子。对她,他需要的只是“情欲”,并非爱情。
  他要的是名门淑女,是一个足以和他匹配的才貌双全的妻子。
  而这个理想中的妻子,他的父亲也给他找到了。
  他的父亲有一个好朋友名叫庄正光,庄、齐二家乃是世交,和齐家一样,庄家也是武学
世家。不过到了庄正光这代家道已经中落,因此他应扬州最大的一间镖局——江南镖局之
聘,十多年前,携同幼女,到扬州去做江南镖局的总镖头。
  正当他和穆娟娟打得火热的时候,庄正光告老还乡,路经邵源,特地到齐家拜会老友。
  庄正光的女儿名叫英男,小时候和他也是相识的。庄英男那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他们总
共也不过见过几次面。对这个黄毛丫头,他早已没有印象。
  想不到十多年不见,这个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一个十分标致的大美人了。
  他的父亲对这位世侄女更是喜欢,立即向老友提亲,应正光也立即答允。
  庄家在山西绎县,从邵源前往,还有七八百里路程。为了避免迎亲送嫁的麻烦,两家谈
妥,很快便即择吉成亲。应正光待女儿出嫁之后,方始独自回乡。
  虽然是父母之命,他的心里也是很满意这头亲事的。
  早在他未曾定亲之前,丁大叔已经委婉的劝过他:少年人血气方刚,偶然的放荡形骸是
免不了的,但该适可而止。
  在他订婚那日,他也曾许下誓愿,从此专心一意爱自己的妻子,尽管他还忘不了穆娟娼
的千种风情,他已决心不再拈花惹草了。
  谁知事也愿违,结婚之后,他才发现婚姻生活远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满。
  不错,妻子很美,但却是个“木美人”,他要给她画眉,她却嫌他轻薄;他挖尽心思编
织美丽的言辞与她谈情,她却一声不响。
  然不能全都怪她,却也是由她所致!
  但她也的确曾经对他好过,别的不说,她本来是个喜爱繁华的人,许多年来,却甘心与
他共度荒山岁月。何况,她虽然毁了他的前途,却也曾救过了的性命。
  对她来说,难道她不是也曾为他牺牲过一切么?
  是恩是怨?是爱是恨?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判断了,这笔糊涂帐是算也算不清的。
  这笔糊涂帐他也不想算了,目前他想的只是怎样和她分手,使得彼此好过一些。因为她
刚刚做了一件令他十分气恼的事,他业已反复思量,是非和她分手不可了!
  笑声戛然而止,穆娟娟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你想不到我还能够找到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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