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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41 梁羽生(当代)
  段剑青嚷道:“不好。这坏女人很凶,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捉住。不过她是打不过我的,你站远些,看我惩戒她好了。”
  “别相信他的话!”冷冰儿叫道:“我不是坏人,他才是真正的坏人!好孩子,趁这机会,赶快跑回冰宫去吧!”
  “谁相信你的鬼话!”杨炎扬起两个小拳头嚷道:“剑青哥哥对我这样好,你说他的坏话,你才是坏人!”
  段剑青得意之极,纵声大笑道:“冰儿,这孩子不会听你的话的。识趣的你别再与我纠缠,否则可休怪我不念往日之情!”
  冷冰儿怒声斥道:“你骗我还不打紧,连一个无知的孩子也要欺骗。哼,你害我已经害得够了,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的武功本是在段剑青之上,可惜伤还未愈,苦斗之下,渐渐连招架也感到为难了。她一咬牙根,拼着两败俱伤,骤下杀手!
  冷冰儿一咬牙根,把全身气力都使将出来,身形骤起,唰的就是一招“玉女投梭”,向段剑青胸口刺去。
  她拼着与段剑青两败俱伤,在劣势之下突然反攻,剑势虽然凌厉之极,全身却是门户大开,丝毫不加防守。这样的打法,简直等于是把生命拿来当作赌注。
  孟华发现他们的时候,正是冷冰儿使出这一招两败俱伤的剑法之时。距离虽然还在数百步开外,但已看得清楚。他是个精通剑法的大行家,看见冷冰儿突然使出如此险招,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要知凌厉的攻势必须有足够的内力配合,否则剑法纵然精妙,亦是无济于事。冷冰儿伤还未愈,只怕伤不了对方,反而自己送了性命。
  距离还在数百步开外,孟华想去救她也来不及了!
  但冷冰儿这一招却是大出段剑青意料之外,他想不到看来早已筋疲力竭的冷冰儿竟然还能发动如此凌厉的攻势,大惊之下,连忙横剑当胸,先防御自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听得“当”的一声,果然不出孟华所料,冷冰儿由于气力不佳,双剑一交,她手中的青钢剑立即给震脱了手。这还幸亏是段剑青由于给她凌厉的剑法吓住之故,只敢招架,没有立即反攻。否则冷冰儿恐怕已有性命之忧!
  段剑青打落了她的青钢剑,这才发现她确实已是强弩之末,惊魂一定,冷笑说道:“好呀,你要拼命,那我就成全你吧!”一挺长剑,迈步上前,便施杀手!
  孟华一声喝道:“给我撤剑!”此时他已来到百步距离之内,一枚铜钱打出,刚好打着段剑青的长剑,段剑青虎口一震,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孟华叫道:“快,快救小孩!”冷冰儿瞿然一省,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斜身一跃,立即把杨炎抓住。
  段剑青做梦也想不到孟华突然在这关键的时刻出现,惊魂未定,又吃一惊,不觉呆了。待他想起要赶快把杨炎抓作人质之时,已是迟了一步。
  孟华看见弟弟已经脱离段剑青的魔掌,松了口气,喝道:“段剑青,你还往哪里跑?”正想上前捉拿他,不料又是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没有想到杨炎早已给段剑青哄得帖帖服服,怎能相信冷冰儿是来救他?他给冷冰儿抓住,只道这个“坏女人”要来伤害自己,不假思索的就猛地给冷冰儿一拳!
  杨炎虽然是个小孩,自幼在唐经天门下习武,气力可还当真不小,冷冰儿冷不及防,给他一拳击倒。伤上加伤,“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孟华又惊又怒,喝道:“炎弟,你好糊涂!”连忙飞快地扑上前去。
  此事在孟华意料之外,却在段剑青意料之中。双方都向杨炎扑去,孟华和杨炎的距离较远,给段剑青抢快一步,又把他的弟弟抓到手中了。
  段剑青冷笑喝道:“你再踏上一步,我活活捏死这个娃儿!”杨炎给段剑青单臂箍着颈项,几乎气也透不过来,惊惶迷惑到了极点,嘶哑着声音道:“剑青哥哥,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呀!”
  孟华停下脚步,气得发抖,段剑青道:“退后三十步,再和我说话!”孟华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后退。
  回过头来,只见冷冰儿面如金纸,正在揩抹嘴角沁出的血丝,以剑支地,颤巍巍地站起来。孟华过去将她扶稳,说道:“冷姑娘,你怎么啦。”他最后的一颗小还丹已经给了罗曼娜,面对着重伤的冷冰儿,当真是束手无策。
  冷冰儿喘过口气,缓缓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别怪你的弟弟。”
  孟华气怒之极,转身喝道:“段剑青,冷姑娘倘若有甚不测,我非要你性命不可!”
  段剑青哈哈笑道:“你要我的性命,那不打紧。可你弟弟的性命呢,你还要是不要?”他自恃有“护符”在手,料想孟华不敢硬来。
  杨炎失声叫道:“什么,这人真的是我哥哥?”
  段剑青冷冷说道:“不错,要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我又何必把你当作小祖宗一样服侍?嘿嘿,那是因为我有先见之明,早就提防会有今日之事呀!”
  孟华怒道:“你真是无耻之尤,骗了一个无知的小孩,还是自鸣得意。”
  杨炎叫道:“什么,剑青哥哥,原来是你在骗我?但你和我说过,是他们说谎话的!”
  段剑青喝道:“是我骗你又怎么样?我再给你上一课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课在唐经天门下是学不到的。”
  冷冰儿道:“孟大哥,你放心,我一时死不了的。就是死了,你也无须定要为我报仇。只要他肯放你弟弟回来,你就饶了他吧。”
  孟华咬一咬牙,说道:“好,段剑青,念在你叔叔是我恩师,你把我的弟弟交还给我,我让你走!”
  段剑青哈哈笑道:“交还给你?哪有这样容易!”
  孟华说道:“我已经答应不杀你了,你还想要怎样?”
  段剑青道:“你不杀我,还有别人想要杀我。”
  孟华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不能给你做保镖。”
  段剑青道:“谁要你做保镖?你说的话我都不敢深信呢,何至于要请你做保镖?”
  孟华皱眉说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爽快地说!”
  段剑青笑道:“现钟不打,反去炼铜,天下没有这种道理。”孟华怒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把我的弟弟挟为人质了?”
  段剑青道:“不错,这是第一件。”孟华道:“哦,还有第二件吗?”段剑青道:“不错,你要保全你弟弟的性命,还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孟华道:“什么事情?”
  段剑青说道:“你替我阻挡追兵,要是有天山派的弟子追到这里,你骗他们到别的地方去。”
  孟华怒道:“我不能答应,哼,你信不过我,我又岂能信得过你?我怎能让你把我的弟弟带走,还要替你阻挡追兵!”
  段剑青冷笑道:“好,你不答应,那你是不想要你的弟弟了!”手上加了把劲,杨炎给他捏得嚎叫起来。
  孟华喝道:“放开手,有话好说!”
  段剑青笑道:“有商量了吧?但我可是铁价不二,你别讨价还价。”
  杨炎忽然嘶哑着声音说道:“剑青哥哥,我愿意跟你走。”孟华吃了一惊,叫道:“你不能跟他走,你不知道他是要害你的吗?”
  杨炎说道:“我只知道剑青哥哥对我好,他是因为打不过你,逼于无奈才恐吓我的。你虽然说是我的哥哥,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也不能相信。”
  段剑青得意之极,纵声笑道:“你听见没有,你的弟弟自己都愿意跟我走呢!”说罢,便要举步。
  孟华伤心之极,大怒喝道:“好,你走给我看!你一走,我不顾一切定要把你杀掉!”
  段剑青给他一吓,心里想道:“要是他当真不顾一切,我决计逃不出他的掌心。”只好停下脚步,苦笑说道:“你不肯相信我,我也不敢相信你,那怎么办呢?”
  冷冰儿忽地说道:“你把这孩子放回来,换我做你的人质。”
  孟华吃了一惊,叫道:“不能这样!”
  冷冰儿道:“我想过了,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孟华说道:“我不能因为要救一个人却另外害一个人。何况你的伤急需疗治。冷姑娘,你别为我的事操心,安心养伤要紧。”
  冷冰儿说道:“你放心,我的伤还死不了,不过恐怕也是难以活得久长的了。但一年半载大概还可以活的。拿我有限的生命换回你的弟弟,不是很值得吗?有一年半载的时间,剑青,你也可以逃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了。拿我换作人质,对你还有一个好处,你可以不用害怕我叔叔的手下和你为难。”
  孟华听得她说出“难以活得久长”这话,不由得心痛如割,叫道:“我决不能让你这样做!这孩子认贼作兄也值不得你换他性命。”
  冷冰儿微笑道:“孩子无知,你可不能怪他。”
  段剑青听她说得“有理”,低下头来思量,但过了一会,仍是说道:“不行!”他是害怕冷冰儿未必能如她所说活得到一年半载,要是未曾逃至山下,就死掉呢?自己岂不是全无所恃?倒不如抓着现成的杨炎做人质了。
  冷冰儿道:“你是觉得拿我做人质还不能放心吧?好,那我还有一个主意。”
  段剑青道:“什么主意?”冷冰儿道:“你和孟大哥彼此都不能相信对方,那么由我陪你和这孩子一起下山,到了山下,你认为是可以安全的时候,才放我们回来。”
  这办法无异是让段剑青多一个人质,段剑青大喜说道:“这个主意倒还不错,我可以接受。”心想:“你们都被我抓在手中,什么时候让你们回来,那可由不得你作主了。”
  孟华叫道:“这更不好,冷姐姐,你怎能把自己也送进虎口?”
  冷冰儿道:“但事情总得想个办法解决呀,这个办法你不同意,那就让我再和剑青商量吧。”说罢,以剑连鞘当作拐杖,忽地向段剑青走去。
  段剑青喝道:“你干什么?”冷冰儿喘着气缓缓说道:“我有私话和你说。站得太远,说话吃力。”她本来是靠在孟华附近的一棵树上,与段剑青的距离约在三十步开外的。
  孟华叫道:“不可!”迈前一步,伸手去想把冷冰儿抓回来。冷冰儿闪身说道:“孟大哥,有你在这里,还怕他吃掉我吗?事情总得解决,让我和他商量好些。”
  段剑青喝道:“刚刚和你约好的,你又犯禁了!快给我退下,否则可休怪我难为你的弟弟。”刚才段剑青是要孟华和他的距离保持在三十步开外,方肯与他谈判的。
  孟华一来是投鼠忌器,二来听得冷冰儿也那么说,无可奈何,只好退回原位,叹了口气道:“冷姑娘,你吃他的亏还不够吗,还要送上去上他的当?”
  段剑青嘻皮笑脸地说道:“孟华,你没听见她有私语要和我说吗,你好意思上来偷听?我们的私事也用不着你来多管,何必气成这个样子?对啦,冰儿,我们到底是曾有过一段情份,事情总可以商量得出一个结果的。”
  冷冰儿对他的口舌轻薄,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依然把连鞘的长剑当作拐杖,支撑自己,缓缓前行,不知不觉来到了段剑青的身边了。
  段剑青见她这副样子,担心只是恐怕她活不了几天,做不了自己的人质,对她哪里有丝毫提防之意?
  冷冰儿走到他身边,忽地尖叫一声,像是支持不住的模样,突然连人带剑,摔倒地上。
  孟华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一瞬间,哪还顾得上什么“禁约”,慌忙叫道:“冷姑娘,你怎么啦?”飞步抢上前去。
  就在他失声惊呼的同一瞬间,段剑青也是蓦地一声惊呼。他的吃惊似乎还在孟华之上。
  原来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同一瞬间突然发生了!
  他本来是单臂围绕着杨炎的颈项的,冷冰儿忽地摔倒,他不觉吓了一跳,分了心神,杨炎趁这时机,突然张口一咬。他刚才口口声声的说是愿跟段剑青,其实只是想骗段剑青不那么留神的防备他!
  这一咬几乎咬掉了段剑青手背一块肉,段剑青手一松,他立即又是一个肘锤,向段剑青胸口撞去。
  与此同时,冷冰儿在地上一滚,连鞘的长剑也打向段剑青的膝盖!
  原来冷冰儿虽是伤得不轻,却没她装出那么严重。她和杨炎一样心思,故意如此来松懈段剑青的防备的。
  她知道段剑青唯一的护符就是杨炎,决不肯轻易杀掉他的。是以决意冒这个险,在段剑青还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前猝然发难。无巧不巧,杨炎也是同一时间发难。配合得正到好处。
  杨炎这一肘正锤正撞中段剑青心口,可惜他的年纪小、气力弱,否则只怕这一锤他就可以把段剑青撞晕。但段剑青虽没给他击晕,亦已给他挣脱了。
  段剑青痛得哇哇大叫,腾的一脚就踢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那把连鞘的剑亦已击中段剑青膝盖,一个打滚,把杨炎抱到怀中了。
  冷冰儿打中了段剑青,段剑青那一脚也踢中了冷冰儿。不过在给他踢中的时候,她已是转过了身,牢牢地抱着杨炎。段剑青踢着她的背心。丝毫也没有伤着杨炎。
  这一脚是段剑青在暴怒之下,用了全身的气力踢来的,幸亏他的膝盖先给敲了一敲,踢中冷冰儿时力道已减了一些,但冷冰儿伤上加伤,已是禁受不起了。
  “咕咚”一声,冷冰儿抱着杨炎在地上打了个滚,跌落那条干涸的冰川裂缝。
  这几下子兔起鹘落,吓得孟华都不觉呆了!待他弄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时,已是迟了一步。
  此时孟华当然是先行救人,无暇擒敌。段剑青失了人质,看见孟华飞步跑来,亦是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膝盖疼痛,慌忙拔脚飞逃。
  还好裂缝不是太深,孟华忙跳下去一看,只见冷冰儿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嘴角满是血污。他的弟弟倒是没伤,伏在一旁,惊得呆了。孟华背着冷冰儿,抱着弟弟,施展壁虎功爬出冰窟。
  孟华手掌贴着她的背心,给她舒筋活胳,几乎冷得僵了的冷冰儿渐渐苏醒,张开了眼睛说道:“好在终于把你的弟弟救回了。孟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情。”
  孟华含泪说道:“冷姑娘,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冷冰儿道:“你别顾我,赶紧替我报仇。别让那小贼跑了!”
  杨炎惊魂稍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冷姐姐,是我害了你!哥哥,你打我吧!”
  冷冰儿脸上绽出笑容,说道:“好了,你们兄弟终于相认,我高兴得很。你别自责,我一点也不怪你。”
  孟华说道:“炎弟,你知错就好。哭是没有用的,你快去找人来吧。”
  冷冰儿道:“不,你们先别理我。孟大哥,你答应过给我报仇的!”
  孟华进退两难,杨炎忽道:“哥哥,你去抓那个坏蛋吧。我和冷姐姐回去,我跑得很快的。”说罢,立即把冷冰儿抱了起来,回头就跑。孟华料想他在归途中必然会碰上天山派的弟子,于是也就放下心去追段剑青了。
  不知不觉是瞑色四合,月出东山。孟华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程,忽听得一声长啸,宛若龙吟,远远望去,不见人影。
  孟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此人功力深厚如斯,天山四长老之中,只怕只有钟展才能比得上他。唐掌门和钟长老都还在冰宫,他是谁呢?”心念未已,跟着又听得一声大吼,震得孟华的耳鼓都有点嗡嗡作响。可仍然未见人影。但吼声虽然猛烈,却也掩盖不了那清劲的啸声。
  孟华知道佛门中有一种狮子吼功,心里想道:“随着啸声之后的吼声大概不是奢罗所发就是优昙所发了,难道他们又在和什么高人较量?”
  孟华本来无意去管闲事,但既然找不着段剑青,一时好奇心起,忍不住就向啸声起处跑去,看个究竟。
  啸声吼声忽地同时停止,只听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朗然说道:“禅师何所见?来去两匆匆!”
  孟华又喜又惊:“原来是缪大侠!”
  跟着听得优昙法师的声音说道:“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孟华加快脚步,距离又近了许多,隐隐看得见那边的人影了,定睛看去,站在那边山上的两个人果然是优昙法师和缪长风。优昙法师背后影绰绰的有许多人,无法仔细辨认,但料想也是跟随优昙法师回去的那一批天竺来客了。只听得缪长风和优昙法师一个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一个合什赞道:“善哉,善哉!”跟着却是奢罗法师的声音说道:“佛偈我不懂,缪居士,你的狮子吼功更胜于我,我是服了!唉,我如今方知中华之大,果然是不少能人!”
  原来缪长风正是从天竺回来的。
  天竺两神僧意欲与唐经天切磋武功,此事早在一年之前,唐经天已经得知消息。他们曾托一个游方的苦行僧来向唐经天致意,初意是想请唐经天到那烂陀寺去,要是唐经天不能前往,他们才来。
  唐经天虽不欲与他们争强赌胜,但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使者前往沟通消息,因为那苦行僧往波斯云游去了,他只是顺便替天竺二神僧带个口信来的。只好暂且搁下,不予回复。在唐经天以为,他们是要等待自己回复去是不去他们才决定来是不来天山的,因此无须急急。
  待到唐经天准备闭关练功之前,可有点担心他们不请自来。不过使者的人选,可仍是大费踌躇。
  缪长风得知此事,忽动游兴,自告奋勇,替唐经天充当使者前往天竺。同时他自己也有点意思想见识见识天竺两神僧的武功究竟如何。
  到了那烂陀寺,方知正巧这两位神僧是在他来天竺途中的时候,已经离开那烂陀寺,前往天山去了。他们是五天之前离开的。
 
  唐经天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缪长风当然必须立即赶回来了。
  此际他碰上了这两位神僧正在下山,一见优昙法师法相庄严,神气祥和,便知纵使有过比武的事情,也已和平终结。不过他还有点不放心,于是在和奢罗比试过狮子吼功之后,再用言语试探,问他们有何所见,又何以来去匆匆?
  优昙法师答以“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这是一种佛门修为的上乘境界,到了这境界,是既破“我执”亦破“法执”(禅宗认为,本身主观的执著是“我执”,坚持客观事物的规律是“法执”),是既无“境”,也无“人”(佛家称为“人境两俱夺”)。既然到了这种境界,哪还会计较胜败荣辱、鸡虫得失?
  一笑息纷争,优昙法师带领他的从者飘然去了。
  孟华看见客人离开,即加快脚步跑去,现出身形。
  他在两年前曾和缪长风比过剑,情知缪长风对他的误会尚未消除。一时间要解释这个误会,也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他琢磨在如何“说起”,而“缪大侠”三个字尚未吐出口之时,却有一个先叫“缪大侠”了。
  这个人是段剑青!正是:
  恩仇犹未了,陌路又相逢。
 
 
 
第四十二回
  无尽疑团翻旧案
  突生奇变接新娘
 
 
 
  原来段剑青躲在一块形似屏风,高约数丈的岩石后,他看见了孟华,孟华还没看见他。他的躲藏之处,和缪长风的距离也还有百步之遥。
  段剑青突然跑了出来,叫道:“缪大侠救我!”
  缪长风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事情?”
  此时孟华已经现出身形,正在向着缪长风这边飞跑来,缪长风看见他了。段剑青指着正在跑来的孟华说道:“这小贼要杀我,他、他是杨牧的儿子!”
  缪长风道:“我知道,你躲开!”
  孟华连忙说道:“缪大侠,别相信他的鬼话,他才是奸细!”
  他恐怕段剑青乘机溜走,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伏,已是追到了段剑青背后,意欲先点了他的穴道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缪长风一声大喝:“好小子,在我的面前还敢猖狂?撤剑!”
  段剑青溜滑之极,他故意装出心慌意乱的模样,并不是笔直的向缪长风跑去,而是斜窜一边,引孟华向他追杀,这就使得缪长风也要给他引来,对孟华施展杀手了。孟华本应立即止步,向缪长风解释的。虽然未必能够取得缪长风的相信,也总比较好些。如今他正中段剑青的诡计,缪长风当然是更相信段剑青的话了。
  声到人到,大喝声中,缪长风出剑如电,力贯剑尖,还未到孟华的身上,孟华已是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在这性命俄顷之际,孟华只好施展浑身解数抵挡。双剑相交,孟华连退三步,只觉胸中浊气上涌,几乎窒息。不过他的剑可没脱手,而且还能够把缪长风的剑拨过一边。
  缪长风用到八成以上的功力,本来以为定然能够打落孟华手中的剑的,这一下倒是颇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由得心头一凛,想道:“两年不见,这小子的功力竟然精进如斯,剑法也比以前更为精妙了。怪不得他敢趁着冰宫有事之际,跑来捣乱、行凶!”
  孟华吐出一口浊气,刚要说话,缪长风已是又攻过来,唰唰唰连环三剑。
  孟华凝神应战,徐徐出剑,化解了缪长风的攻势。缪长风也不由得赞了一个“好”字,说道:“好,你已经得了重、拙、大的剑诀秘奥了。只可惜你的剑法虽然学得很好,做人却不学好!”
  缪长风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孟华可是有苦说不出来!要知缪长风的剑法与内功,差不多都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孟华和他相比,还是相去甚远的。要不是他机缘凑巧,业已得到中华、天竺的上乘武学心法,对“重、拙、大”的三字诀又有了进一步的领悟,恐怕他在缪长风的重手法攻击之下,早已落败了。他如何能够分心说话?
  不知不觉,两人已是剧斗至百招开外。缪长风见他的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暗暗称奇。心里想道:“我倒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还有多大本事?”
  三百招过后,孟华迭遇险招,正自叫苦。忽觉对方长剑上的压力似乎松了一些,他方才能够继续招架。不过缪长风的攻势依然十分凌厉,孟华要是稍有不慎,只怕仍会伤在他的手里。处此情形,孟华惟有心无旁骛,凝神应战,不知不觉,也似缪长风一样,目中所见,只是对方在自己面前移动的剑尖,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原来缪长风对孟华的身份,自那次在小金川云紫萝的墓前和他分手之后,一直都是有点疑惑不定。那次交手,孟华保护杨牧逃走,但当杨牧的一伙要和他联手围攻缪长风之时,他却又把他们赶走。以至使缪长风莫名其妙。而也正是因此,那次缪长风与他单打独斗,才故意不肯伤他,反而指点他上乘剑法的诀窍的。
  这次他听信了段剑青的谗言,心中也还有怜才之意,不想取了性命,只想把他擒获,问出原由。但越斗对孟华的剑法越是惊奇,渐渐连这个念头也忘记了。
  两人也不知斗了多少时候,缪长风忽地瞿然一省,心想:“我虽然不是继续用重手法,但斗了这许多时候,要是再斗下去,只怕这少年不死也得大病一场。”喝道:“好小子,你还不服输吗?”一招“三转法轮”要把孟华的宝剑绞出手去。
  哪知孟华已斗得昏头昏脑,根本不去琢磨缪长风的用意,一见对方使出“三转法轮”,这一招正是他融会贯通了天竺、中华的上乘武学之后,从原有的剑法自加变化,自觉最有心得的一招。忽见缪长风使了出来,不知不觉的也就迅速的还了一招“三转法轮”。
  双剑一交,缪长风只觉对方的一股牵引的力道使得恰到好处,自己的长剑反而给他引出外门,不禁吃了一惊,连忙用重手法压住,正想打落他的宝剑,忽听得有人大叫道:“缪大侠住手!”来的是白英奇。
  缪长风化解了孟华剑尖那股盘绞的力道,让他退下,回过头来,愕然问道:“英奇,这是怎么回事?”
  白英奇只能长话短说:“这位孟少侠是我们天山派的恩人,他是来帮我们捉奸细的。”
  缪长风吃了一惊,说道:“谁是奸细?”
  白英奇道:“说来惭愧,正是我那新入门的师弟段剑青。掌门人和家师都给他骗了。”
  缪长风呆了半晌,说道:“真是意想不到,我也给他骗了。他的叔父不是段仇世吗?”
  白英奇道:“这倒不假。但可惜他有一个好叔父,自己却不学好。唉,起初我也不相信他是奸细的,如今证据确凿,我是不能袒护他了。缪大侠,你可曾见过他么?你和这位孟少侠又是怎样打起来的?”
  缪长风甚为难过,叹口气道:“我上这小子的当了,他作贼喊捉贼,我竟然做了他的护符。”原来段剑青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白英奇道:“孟少侠,你累了整天,先回去吧,我去抓这奸细。”
  孟华问道:“炎弟和一位冷姑娘已经回到冰宫了么?”
  白英奇道:“我是在半路上碰上他们,送他们回到冰宫之后,我才出来寻找你的。”
  孟华道:“那位冷姑娘怎样了?”白英奇道:“钟师伯已经给她治伤,伤得虽然不轻,生命是可以无碍了。”
  孟华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抬头一看,只见月影西斜。原来他已是不知不觉斗了约莫三个时辰。“恐怕他早已走得远了,白师兄,我向你讨一个情,就让他去吧。”
  白英奇诧道:“他陷害你,你反而替他求情?”
  孟华说道:“不错,我有三位师父。大师父卜天雕不幸早已去世,三师父是丹丘生。段剑青的叔父是我的二师父。”
  缪长风连忙问道:“你姓孟,不是姓杨?”
  孟华道:“我一直以为我姓杨,直到去年,我在拉萨碰上生身之父,我才知道姓孟。”
  至此,缪长风方始恍然大悟,失声叫道:“原来令尊是孟元超孟大侠么?”
  孟华道:“小侄惭愧得很,活了十八岁,方知生身之父是谁。那年在小金川冒犯叔叔,请叔叔恕罪。”
  此言一出,缪长风心里的疑团登时迎刃而解,孟元超与云紫萝的爱情悲剧,他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一个人,至此自是无须加解释了。他喜欢得跳了起来,紧紧抓着孟华的手,说道:“恭喜你们骨肉团圆,我也真是太糊涂了,早就应该想到你是谁的。令尊好吗?”
  孟华说道:“好。舍弟多蒙叔叔抚养之恩,小侄这次正是奉了家父之命,前来天山拜见叔叔和唐掌门的。”
  缪长风道:“你们兄弟已经见过面了?”
  孟华笑道:“他初时还不相信我是他的哥哥呢。”
  缪长风听他说了兄弟相认的经过,喟然叹道:“都是我的不好,回来迟了一天。”
  白英奇也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说道:“好在如今都己水落石出,雨过天晴了。敝派自掌门人以下,还在冰宫等候孟兄消息,请孟兄和缪大侠先回冰宫再说吧。”
  途中孟华向白英奇询问:“唐夫人找到了没有?”
  白英奇道:“已经找着了。这次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敝师嫂不仅被劳超伯掌力所伤,还中了那姓唐的喂毒暗器,幸亏发现得早,要是稍迟一些时候,恐怕就没有救了。”
  孟华知道天山派的碧灵丹是拔毒圣药,听白英奇的语气,料想唐夫人可保性命无优,甚为欢喜,说道:“唐夫人和冷姑娘都已到了冰宫,那我可以完全放心了。”
  白英奇道:“这次孟少侠不仅在比武中为敝派争回体面,还救了我们少掌门夫人性命,我们都是感激得很。”
  孟华说道:“我也曾得过唐大侠指点之恩,白兄这样客气折煞我了。”
  回到冰宫,唐经天和一众弟子果然都未睡觉,等他回来。听说段剑青逃脱,一众弟子均表愤怒。
  唐经天道:“孟少侠说得好,让他有最后一次改过的机会吧。孟少侠,你要告诉我的事情,我差不多都已知道了。你累了一天一夜,先去睡觉吧。”那是罗曼娜、冷冰儿、唐加源妻子等人告诉他的。
  这一觉孟华睡得十分酣畅,直到天黑方始醒来。
  双华宫内,夜深人静,有两个人正在促膝长谈。一个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另一个不用说就是孟华了。
  孟华睡足了觉,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容光焕发;唐经天的面色却是若有隐忧。
  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锦匣。这只锦匣是崆峒派的掌门人洞真子交给唐加源带回天山给他的父亲,而唐加源又转托孟华带来的。
  孟华看见唐经天把锦匣摆在他的面前,不觉心中一动,想道:“唐大侠想必是要和我谈三师父的事了。唉,此次天山之行,我固然是因祸得福,但三师父的灾星未脱,他的祸事可还得仰仗唐大侠的力量化解呢,我怎能忘了?”
 
  孟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本是崆峒派弟子,不知什么缘故,被崆峒派逐出门墙的。如今崆峒派还要找他算帐。孟华料想崆峒派掌门人送来的这个锦匣,必然和他三师父有关。
  唐经天似乎知道他的心意,首先挑起话头:“听说丹丘生也是你的师父,你跟他在石林学艺,住了将近十年?石林号称‘天下奇观’,可是个好地方啊!”
  孟华说道:“可惜我的三师父已经被逼离开石林了。”唐经天道:“我知道。我正是想和你谈这件事情的,不过在谈此事之前,我想先问你另一件事。这是关于你的武功来历的,不知你可愿意告诉我么?”
  孟华说道:“唐掌门就是不问,弟子也要禀告的,唐掌门想问的,想必是对弟子的剑法起了怀疑吧?”
  唐经天道:“不错。你的剑法精妙之极,崆峒派剑术最高的洞冥子恐怕也比不上你。你的剑法固然是得了崆峒派的精华,但更多的地方却是和我的天山派剑法有相通之处。我知道你曾经得过金大侠的指点,不过恐怕也未必尽是金大侠指点之力吧。”
  孟华说道:“唐掌门明察秋毫,弟子的确是在石林曾有奇遇。在剑峰上找到了前代大侠张丹枫晚年所创的无名剑法。”
  唐经天笑道:“这就怪不得了。你可知道这位张大侠正是我们天山派的始祖么?”要知天山派虽然是张丹枫的弟子霍天都所创,张丹枫为了成全弟子的声名,自己不愿居功,但天山派还是奉他为始祖的。
  孟华说道:“弟子正是为此,意欲把张大侠所留的剑法归还贵派,并请掌门恕我擅自偷学之罪,准许我做个记名弟子。”
  唐经天笑道:“这是你的福缘,也是我们的喜事。张祖师晚年所创的剑法由你而得重现人间,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不过说到要做我的记名弟子,那我可是不敢当了。你是张祖师的隔代弟子,我和你还不知差了多少辈呢!”
  孟华惶然说道:“唐掌门何出此言,折煞弟子了!我不过无意中得窥祖师的秘笈,焉敢以他的弟子自居?但求掌门许我作记名弟子,对我来说,已经是非份之想了。”
  唐经天好像是在作认真考虑,想了好一会,方始道:“论理我不能做你的师父,再说令弟已经是我的关门弟子,在我的名下,即使是记名弟子,也不该再有的了,不过目前我碰上的这件事情,要是让你替我作鲁仲连,却正是最好不过。既然我要你代表我,你也是该有个名义。这样吧,由我来开武林前例,禀告祖师,收你为天山派的记名弟子。你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但并非我的记名弟子,这两者是大有分别的。天山派的记名弟子不拘辈份,各自论交。我和你可以算是平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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