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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40 梁羽生(当代)
  段剑青说道:“这小子的剑法确实是十分厉害,唐先生你肯帮我这个忙吗?要是不肯的话,我也不敢强求。”他先强调孟华的剑法厉害,正是以退为进的激将之计。
  果然那姓唐的按捺不住,立即哈哈笑道:“你的师父怕他我不怕他,他的剑法再高明也刺不着我,在他拔剑之前,我早已把他杀了。”
  段剑青连忙奉承他道:“当然,谁不知道唐家的暗器天下无双,那小子的剑法再快也快不过你的暗器。”
  那姓唐的道:“杀这小子是小事一桩,咱们现在要干的才是大事情。你快带我去吧,回来之后,我马上给你报仇。”
  孟华惊疑不定,料想他们要去干的所谓“大事”,决计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此际,天山派的弟子差不多全部都已集中在那个广场和敌人剧斗,冰宫内只怕没人防守。孟华既然知道了段剑青和这妖人有不轨的阴谋,自是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当机立断,继续跟踪。
  好在孟华在石林里早已练成超卓的轻功,这两个月来,横跨瀚海,攀越冰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施展起来,当真是有如轻风掠过,踏雪无痕。他一路借物障形,和前面两人保持着百步以内的距离,那姓唐的汉子竟没察觉。
  奇怪的是,段剑青并没有带那姓唐的汉子进入冰宫,而是直奔后山,越走越荒凉了。忽地面前豁然开朗,原来已是走出树林。有一个矗立十数丈高,形如屏风的大冰崖挡在前面。
  段剑青似乎有点跑得累了,停下脚来,低声说道:“这就是思退崖了。崖下有个石洞,唐经天就是在这石洞之中闭关练功的。”
  “有人为他守卫吗?”那姓唐的汉子问道。
  “据我所知,每三天有人给他一次食物。上次是前天晚上送去的。除了送食物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骚扰他。他也是每隔三天的黄昏时分,方才‘出定’一次,其他时间,都如老僧入定,毫无知觉。此际,我敢担保,洞内一定没有人。”段剑青说道。
  那姓唐的汉子大喜说道:“其实我也不怕有人防卫,只是怕他给人唤醒,那可麻烦得多了!”
  段剑青笑道:“你不知道天山派的闭关练功,在他出定之前,唤也唤不醒的。这地方是个秘密处在,即使是第二代的弟子,也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那人放下心上的石头,笑道:“你的本事倒是不小呀,第二代弟子都不知道这个处在,你却知道。”
  “我是沾了杨炎这孩子的光。”段剑青说道:“那孩子是掌门疼爱的关门弟子,上一次钟展叫他去送食物,给我知道,我叫他带我去的。他和我很好,不会告诉别人。”
  那姓唐的汉子哈哈笑道:“瞧不出原来你还会骗孩子呢!好,待我杀掉唐经天之后,你再骗那孩子跟咱们一起,我可以用他来对付缪长风与孟元超!”
  跟在他们背后的孟华,听了他们这段对话,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要去干的所谓大事,竟然是想谋害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
  那姓唐的汉子仍是有点不放心,问道:“听说唐经天闭关练功,期限是七七四十九天,如今还有几天?”
  段剑青笑道:“咱们来得正是时候,今天刚好是他功行完满的前一天。”那姓唐的汉子是个武学大行家,当然知道在这功行的前夕,正是最关键的时刻,练功的人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即使是一个三尺童子,也可以加害于他。
  “这也是唐经天命该丧在我手!”那姓唐的汉子哈哈笑道:“他只道外人决计难以侵入他这秘密练功的地方,居然没设护卫。哪知我有这大好的机缘!如今天山派四长老给天竺二神僧绊住,门下弟子又要抵御外敌,那是无人可救他了!”
  段剑青奉承道:“是啊,唐家本就天下知名,你杀了天山派的掌门人,那更加威震四海了!”
  那姓唐的汉子想起要笼络他,笑道:“这也是你的功劳,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的!”
  这两人一唱一吹,好像唐经天的性命己是捏在他们的手心,听得孟华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心中发誓:“我拼着豁了这条性命,也决不能让你们的奸谋得逞!”
  这两人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加快脚步,转眼就到了那个冰崖之下的石洞门前。
  在他们后面的孟华,此时也顾不得要隐藏身形。一急之下,施展出八步赶蝉的轻功,飞也似追上前去。同时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大声叫道:“唐掌门,提防暗算!”他明知唐经天尚在闭关练功,未必听得见他的呼唤,但无论如何,也是要试一试的。只盼这一喝纵然不能唤醒唐经天,也可以收到震慑敌人之效。他是争的就是这片刻的延宕。
  可惜已是迟了一步,在他的大叫声中,那姓唐的汉子踏进山洞了。他才刚刚来到洞门。
  段剑青守在洞口,蓦地看见孟华出现,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闪过一边,叫道:“这不关我的事,孟兄,请你看在我叔父的份上……”
  孟华着急的是救唐经天的性命,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他,喝道:“给我滚开!”拔出宝剑,便冲进去!
  那姓唐的汉子听得孟华的呼叫,也是不禁大吃一惊,生怕夜长梦多,赶忙出手。
  石洞里的唐经天盘膝而坐,果然是有如老僧入定,动也不动,那姓唐的暗器把手一扬,发出三种喂毒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孟华亦已冲进山洞来了!
  那姓唐的汉子跟着反手一扬,一把梅花针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向孟华洒去。
  孟华一招“三转法轮”,快剑飞绞,登时卷起了无数道冷电精芒,把幽暗的山洞也照亮了。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那一把梅花针全部给他的剑光绞成粉碎。嗤嗤声响之中,还杂有叮叮数声。
  距离如此之近,那姓唐的汉子只道这一把梅花针非打中孟华不可,哪知道孟华剑法的精妙,还远远在他估计之上!那“叮叮”数声,在这样紧张的情况底下,孟华根本没有留意。但听在这姓唐的汉子的耳朵里,却不禁惊上加惊了!按说以梅花针的分量之轻,是不会发出叮叮之声的。
  不过在双方的性命都是悬于俄顷之际,这姓唐的汉子也无暇理会那“叮叮”的异声了。他必须先杀了孟华!当下急退数步,暗器再发!
  这一次在梅花针之中还夹有透骨钉、铁蒺藜之类的喂毒暗器,孟华剑法虽快,只怕也难扫数打落。只好背靠石壁,减少一方的防御,全神应付正面打来的暗器。
  陡地只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原来是段剑青看出有便宜可捡,偷偷的一剑贴着石壁斜伸进去。刺他的背心。
  孟华全神应付暗器,背后全无防御,待到发觉段剑青一剑刺来之时,已是无法回身招架了。孟华不禁心头一凉:“想不到我救不了唐大侠,自己反而命丧奸徒之手!”
  哪知奇迹突然出现,就在段剑青堪堪刺到孟华背心之际,也不知哪里飞来的一枚甚么东西,叮的一声,就把段剑青的长剑打落了。就在此际,盘膝而坐的唐经天忽然站了起来,睁开眼睛,在那姓唐的汉子的肩头一拍,缓缓说道:“你歇歇吧,恕我现在还不能招待你。”
 
  那姓唐的汉子本来除了最擅长的暗器之外,本身的功夫也很不弱的,但他恰好退到唐经天的身边,唐经天这一拍他竟然不能避开,立即应声倒地。
  段剑青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逃。孟华此际则是大喜如狂,当然也顾不得去追他了。
  唐经天叫道:“剑青,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来害我,你为什么反而要暗算救我之人?”段剑青哪敢回头,早已跑得远了。
  孟华吁了口气,大喜说道:“唐大侠,原来你没事呀!段剑青之事容晚辈以后再禀。如今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唐经天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孟华道:“有强敌侵入冰宫!”唐经天吃了一惊,说道:“宫中有我的钟兄主持,他也抵御不了外敌的入侵?”
  孟华说道:“钟长老如今正在双华宫内和一个天竺僧人比试内功。”唐经天笑道:“来的想必是天竺的两位神僧了,那不紧要。”
  孟华忙道:“另外还有一批敌人,似是清廷的鹰爪。如今也正在双华宫外和贵派弟子混战。”
  唐经天道:“目前形势如何?”
  孟华说道:“晚辈离开之际,还是相持之局。”
  唐经天稍稍放下点心,说道:“待我打发了这个人,便即和你回去。”
  他把发暗器的那人拉了起来,冷冷说道:“你是川西唐家子弟吧?”伸手在那人面上一抓,一层“面皮”好像轻纱一样被撕下来,孟华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面皮,是一具很薄的人皮面具。
  唐经天说道:“唐世杰,原来是你!且莫说你们唐家的家训,令尊和我的交情也是不薄的,你为何跑来暗算我?”
  唐世杰满面羞惭,说道:“小侄受了卫托平的煽惑,罪不容诛。但求唐掌门念在与家父生前的交情……”
  唐经天道:“原来你爹爹死了,怪不得你敢胡作非为。你的哥哥呢?”
  唐世杰道:“家兄完全不知此事。”
  唐经天道:“看在你死去父亲的份上,我可以放你回去。但我也要替死去的老朋友稍稍惩戒这个不肖子弟!”轻轻在唐世杰肩上一弹,说道:“三年之后,你的武功方能恢复。在这三年之内,你好好反省吧。”
  唐世杰只道唐经天要废掉他的武功的,如今只是要他三年之内不能施展,虽受惩戒,已是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唐经天不杀之恩。
  唐经天不再理会他,和孟华走出山洞,笑道:“咱们一面走一面说,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呢。”
  听了孟华自报姓名之后,唐经天道:“孟大侠孟元超是你何人?”孟华说道:“正是家父。”
  唐经天道:“你的武功似乎并非完全家传,金大侠金逐流也曾教过你吧?”
  孟华说道:“金大侠是曾指点过晚辈的剑法。”
  唐经天若有所思,半晌说道:“这就怪不得了。你的剑法兼有刀法之长,连我也是平生仅见。不过我还是有一事未明,你可以告诉我么?”
  孟华说道:“不知唐大侠要知道什么?”
  唐经天说道:“即使单以剑法而论,你的剑法变化之精奇,似乎还在金家所创的剑法之上。是你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另有高人传授?”要知青出于蓝,虽然也是常有之事,但孟华年纪这样轻,按说还不能有如此超越前人的成就的,是以唐经天也不禁大为好奇了。
  唐经天在石洞里是盘膝而坐、垂首闭目的,孟华想不到他对自己的剑法竟了如指掌,不由得心里暗暗佩服:“要练到他这样境界,我这一生恐怕也未能够做到,不过要说明此事,可是当真‘说来话长’。”孟华只好先回答道:“晚辈是另有奇逢,可否容晚辈在你老人家打发了那些妖人之后再行禀告。”
  唐经天瞿然一省,说道:“对,时候无多。你把紧要的事情先告诉我吧。”
  孟华说了天竺两神僧与钟展定下比试三场之事,说了卫托平等人趁虚侵袭之事,说了他的媳妇被劳超伯所伤之事,还未来得及说自己的弟弟和段剑青的事情,他们已经回到双华宫外了。
  唐经天笑道:“活该他们倒霉,要是他们来早一天,恐怕天山派就要一败涂地,我也活不成了。”
  原来唐经天的“闭关练功”,本来定下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的,但因他内功精纯,进展的速度比预定的快了一些,四十八天就功行圆满了。唐世杰闯进山洞暗算他的时候,正好是他在“散功”的时候,不过也幸亏孟华一声呼唤,这才令他醒来。
  广场上双方的混战还在打得难解难分!
  唐经天这一突出其来,天山派的弟子大喜若狂,敌方则是心惊胆落了!
  此时打得最紧张的是天山派这边的甘建侯、白英奇、霍英扬和祝建明四人与对方的欧阳冲、劳超伯、卫托平三人的混战。
  欧阳冲这方本占上风,但欧阳冲和劳超伯都是认得唐经天的,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不禁蓦地一惊,霍英扬唰的一剑就刺伤了欧阳冲,劳超伯也给甘建侯打了一掌。
  欧阳冲受了伤,满头红发根根竖起,就像受了伤的野兽一般,一声怪吼,双掌齐发,舍命突围。
  他练的雷神掌功夫是邪派两大神功之一,情急拼命,掌力尽发,热风呼呼。天山派第三代弟子祝建明首先禁受不起,连忙跃开。功力最深的甘建侯也不能不身形一闪。
  说明迟,那时快,卫托平也在此际立即出掌,帮助劳超伯荡开了白、霍二人的的双剑合璧。他们跟在欧阳冲的后面,也突出重围了。
  孟华叫道:“不可放走那姓劳的和那红发妖人!”
  此时唐经天刚刚踏入广场,和那边的距离还相当远。广场上卫托平带来的那些人也正在作鸟兽散,孟华轻功再好,急切间也是无法挤过去追捕敌人的。
  红发妖人欧阳冲是段剑青的师父,劳超伯是和段剑青串通了暗算唐夫人,孟华要想揭发段剑青的真面目,非把这两人捉住不可。他知道以甘建侯等人的本领,要同时把卫托平也都擒下恐怕不易办到,是以只好权衡轻重,叫他们先捉住这两个人了。
  唐经天微笑说道:“他们跑不掉的!”说话之时,已是信手拾起两粒石子,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弹了出去。
  唐经天和这两人的距离少说也在百步开外,两枚小小的石子横空掠过,竟是不差毫厘打中了欧阳冲和劳超伯背心的天柱穴。最厉害的敌方三个高手,只走了一个卫托平。
  唐经天记挂双华宫内的比武,说道:“首领已擒,余众由他去吧。”他还未曾知道,敌方本领最高的人虽然不是卫托平,却是以卫托平为首领的。
  不过片刻,那些人都已跑得干干净净,来自天竺的那些人则退上了石阶,广场上剩下就只是天山派的弟子,和倒在地上的劳超伯与欧阳冲了。甘建侯知道劳超伯是害唐夫人的人,过去先把他拉起来审问口供,不料手指一触他的身体,只觉火热如焚,一探他的鼻观,已是没有气息。甘建侯大吃一惊,叫道:“这姓劳的老贼死了!”
  唐经天“咦”了一声,说道:“怎么死的?”他用两粒小小的石子打中这两人的穴道,自信力度用得恰到好处,应该不会置他们于死地。
  就在此时,白英奇也在叫起来道:“这红发妖人也死了?”欧阳冲的死状又和劳超伯不同,身上并无伤痕,但却瘫在地上,有如一团肉泥。
  唐经天仔细一看,已知究竟,叹了口气道:“也是我疏于防备,想不到他们自己人也害自己人。”
  原来欧阳冲在唐经天未发出石子之前,已是恐防逃不出唐经天的掌握,他害怕劳超伯供出真相,先用“雷神掌”打他。哪知卫托平也是抱着同一心思,跟着也用重手法在他背后暗算,震裂了他的心脏。他们三人是一同逃走的,旁人只道他们是相互扶持,哪知他们却是各下毒手。
  孟华暗暗叫了一声:“可惜!”但想经过刚才石洞之事,料想唐经天会相信他的说话,必要之时,他还可以和段剑青对质。于是提醒唐经天道:“钟展长老和那天竺僧人比试第二场,不知比完了没有?唐掌门,你……”
  唐经天当然知道比试内功,极为凶险,点了点头,说道:“好,咱们这就去吧。英奇,你们在这里清理广场,小心防备敌人还会再来。”
  他们踏进双华宫,来得正是时候!
  钟展和奢罗仍然盘膝坐在地上,双掌相抵。不过两人的头顶已冒出热腾腾的白气。原来钟展的内力本是较胜一筹的,但因和奢罗比兵器的时候,他以木剑应敌,虽然打成平手,却是先吃了亏。再比内功,可就相差不远了。
  此际,他们的内功比拼,正是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优昙法师武学造诣极深,看得出还是他的师弟稍弱一点。要是让他们比拼下去,师弟恐怕性命不保。而钟展虽然或许可以保全性命,也一定要受重伤。他当然不愿见到如此结果。
  不过,以他的武学修养,虽然高出二人之上,却也没有把握能把他们二人分开!
  他看见唐经天进来,不由得又喜又惊,也无暇说客套话了。眉头一皱,便即说道:“唐大侠,你来得正好,他们恐怕、恐怕是拼个两败俱伤,你看、你看……”
  唐经天不用他说,当然也看得出来。他知道师兄会胜这场,但他也不愿意钟展得了胜利却受重伤。
  唐经天缓缓说道:“让我试试!”说话之间,已是到了他们二人身边。笼手袖中,挥袖便向他们当中直插下去。衣袖本是柔软之物,经过他的内功运用,却似一面有弹性的盾牌,把钟展和奢罗分开了。
  只听得声如裂帛,唐经天的衣袖裂开一幅,奢罗身向后倾,随即以肘支地,一跃而起。钟展则是吐了口气,晃了两晃,这才缓缓站走身来。原来他们二人的内功,在这刹那,都给唐经天的衣袖接了去。
  优昙松了口气,不由得对唐经天暗暗佩服,想道:“要是我拆解的话,纵然我不受伤,他们却是恐怕难免要受伤了。看来唐经天的内功造诣,是要比我较胜一筹。”
  奢罗好胜心切,一跃而起,便即问道:“这一场怎么算?”唐经天微笑说道:“你们未分胜负,我就把你们分开了。要是你不怪我多事,那就不用再比了。”
  奢罗大喜说道:“唐掌门,你这个人倒是很好,我当然不会怪你。不过这一场既然算是平手,你可要和我的师兄再比一场了。”
  唐经天道:“贵派的武功我是一向佩服的,武功不必比了。”
  奢罗道:“不行,不行,我的弟子已经输了一场,不比我们就吃亏定了。”
  唐经天笑道:“我已经说过贵派的武功非我所及,我是甘拜下风的了。”
  奢罗道:“你认输也还是不行。我们万里远来,就是想见识见识你的功夫,好不容易请得动你的大驾,你又不比,我们岂不是如入宝山空手回?输赢不打紧,我这眼福的损失可就大了!”他嗜武成迷,平生不事世务,说出话来,就像儿童一样的天真烂漫。
  优昙皱皱眉头,说道:“唐掌门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胡嚷什么。”
  奢罗瞿然一省,说道:“对,武学一门,有武比也有文比的。你不愿与我的师兄动武,那就文比吧。你们可以在武学上彼此论难,我失了眼福也可以饱饱耳福。”
  唐经天笑道:“武学也不比了。我懂得的绝不会比令师兄多。”优昙忙道:“唐掌门,你太客气了。”
  奢罗忍不住又嚷道:“武功不比,武学又不比,那你要比什么?”唐经天道:“不敢说比,两位是天竺神僧,我想向两位请教佛法。”
  奢罗怔了一怔,说道:“我可不会念经,师父虽然教过我,但一念经我就头痛。师父死了几十年,我早就连半句经文也都忘了。别扯上我,你要请教佛法,向我师兄请教。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正正经经比一场的好。”
  优昙道:“我这师弟,除了练武,什么也不懂。唐掌门,你莫笑话他。”
  奢罗道:“啊,唐掌门,莫非你所谓的‘请教佛法’也可以比试武功,这我就当真不懂了。”正是:
  但愿干戈为玉帛,欲凭佛法指迷津。
 
 
 
第四十一回
  路转峰回消戾气
  水流云散悟禅机
 
 
 
  唐经天道:“优昙法师,我想向你请教修习止观坐禅法要。”优昙法师说道:“啊,原来居上正在修习止观坐禅么?”他听唐经天说出“止观”二字,不觉心中微有愧意,想道:“武功我是比不过他了,佛法的奥义,恐怕我也不如他参悟得那么透彻,莫非他是藉此点醒我么?”
  唐经天说道:“尝闻法门虽多,论其急要,不出止观二法。内子生前,曾经为我讲过此一上乘佛法。可惜我领悟不深,此次闭关练功,仍是常被心魔所扰。经云:‘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又云:‘须将一把铁扫帚,扫除自心之烦恼。扫得干干净净,方名自净其意。当识铁扫帚者何,止观是也。’法师是有道高僧,难得万里远来,请赐我一把铁扫帚。”
  优昙法师面上一红,说道:“不敢,这把铁扫帚恐怕还得居士赐给我呢。”
  唐经天道:“法师太客气了。我虽曾得令师龙叶上人间接传经,怎比得上法师亲炙。”原来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生前曾以尼泊尔公主的身份,护法有功,得到当时的那烂陀寺主持龙叶上人赐以贝叶经文的。
  奢罗法师听得半懂不懂,笑道:“你们莫谈佛经了,一谈佛经,我就头痛。唐掌门,你的意思是要和我的师兄比比坐禅吧?你就赶快比吧!师兄,你也莫推辞了,我不耐烦坐禅,你是有这份耐心的。这与唐掌门比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优昙法师瞪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奢罗法师笑道:“我是不懂,所以只能由你和他比啊!”心里暗暗欢喜:“比武功师兄未必能胜,比坐禅料想唐经天比不过他!”
  孟华心里却是烦恼,冷冰儿、罗曼娜、桑达儿三人正在等他,唐夫人也未曾找着,不知她生死如何?唐经天要是和对方比武功的话,那还好些,如今比什么“止观坐禅”,那可就不知要比到什么时候了。
  只见唐经天和优昙法师已盘膝坐在地上,距离三丈开外,各自垂首闭目。奢罗法师仔细察视,知道唐经天并无暗运内功,他们二人的的确确是在比试坐禅。本来他还有一些顾虑,此际更是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了。
  不过,看了一会,他可又不耐烦起来了。忽地坐到孟华身边,轻声道:“老弟,他们坐禅,这有什么好看,你愿意和我谈谈武学吗?我有一事未明,想向你请教。你若向我请教,我也决不藏私。”
  孟华知他本性纯朴,不知不觉,对他倒是有了好感,说道:“法师,刚才我对你的态度颇为狂妄,你莫见怪。要问什么尽管问好了。”
  奢罗法师面上一红说道:“其实我更狂妄,说老实话,以你现在的本领虽然未必胜得过我,但你的武学造诣,却是未必在我之下了。我曾经强逼你做我的弟子,你要是还在生气的话,先骂我一顿吧。要不然,由我先叫你一声师父,当作是向你赔罪也行。”
  孟华不觉笑了起来,说道:“相骂无好口,还提它干吗。说老实话,谈到武学,我是应该向你请教的。”
  奢罗说道:“好,咱们大家都莫客气了,就算是彼此切磋吧。我有一事不明,先向你请教。”孟华道:“何事?”奢罗法师道:“那天我和你交手,你还不能克制我的金钵的。刚才你和我的弟子交手,他的金钵嵌有磁石,你也能够轻易击败他。我看得出你的内功造诣比那天又高许多了。别来不过半月,你说能精进如斯,可是另有名师指点?”
  孟华说道:“名师没有。我不过重温一遍我以前学过的玄功要诀,觉得似乎和贵派的武学颇有相通之处,因而自行参悟而已。”
  奢罗问道:“玄功要诀是哪位大师的著作?”
  孟华说道:“那是敝国三百年前一位名叫张丹枫的武学大师留下的秘笈。”
  奢罗心痒难熬,说道:“贵国张大侠的声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只恨迟生几百年,不能向他请教。你既然学过他的玄功要诀,可肯给我说一说其中奥义?当然我不能占你便宜,我可以家师所得的内功心法和你印证。”
  孟华心想:“中华天竺的武学交流可说是源远流长,少林派是武学正宗,溯本追源,也是天竺来华的达摩祖师传下来的。我拿玄功要诀与那烂陀寺的内功心法印证,张大侠地下有知,想必也不会责怪我的。”
  他和奢罗都是在武学上已经很有造诣的人,彼此印证武学,虽然谈的都是奥义,却也不难领悟。奢罗听得如醉如痴,他的师兄正在和唐经天比试坐禅,他也完全不理会了。孟华本是心中有事的,但唐经天尚在坐禅,急也没用。不知不觉,渐渐也被奢罗所说的武学奥义吸引,心不旁骛。
  他们在谈论武学的奥义,正在坐禅的优昙法师却在想到止观坐禅的精义。不过他的心头却是反而不能如他师弟的平静了。
  优昙法师想到“止观”精义,不觉心中渐生愧悔之意。
  何谓止观?简单的说,“止”乃伏结之初门,“观”是断惑之正要。人的心里,有各种各样烦恼形成的“结”,天台宗归纳为见思结、尘沙结、无名结。众生被烦恼所结缚,所以终日昏昏糊糊,扰乱不休。以“止”之功夫,能伏结惑,然仅能“伏”,而不能“断”。犹如以石壁草,故云“止”只是“伏结”的初步功夫;“观”即正观慧照,用智慧来观照,欲断除心中烦恼,须观慧以断除之。如以利刀斩草除根,永不再生。故“观”者,乃断惑证真之正要,最初入手,非伏烦恼不可。烦恼伏,则“断”之易也。是知“非止不足以伏结”,“非观不足以断惑”。故经云:“止是禅定之胜因,观是智慧之由藉。”
  优昙法师的武学造诣是天竺第一人,佛学的造诣则或许还不能算是“得道”的高僧,但也有慧根,否则他如何能继承龙叶上人作那烂陀寺的主持?此时灵台清净,智慧顿生,哪里还有与唐经天争胜之意。
  他初时来意,本是要和唐经天印证武功,印证武功事属寻常,但却不免多少有点争强好胜之心,想到中华武学有一派就是源自天竺,他此来与唐经天论证武学,说不定可以和达摩祖师后先辉映。内心深处,所想的其实不是来“切磋”,而是来“布施”了。
  但此时他的心境渐趋空明,却是想道:“唐经天刚才所引的经文说得好: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何谓自净其意,吾等众生,凡一举一动,所作所为,念念起于执著。如一布施,即谓我为能施,彼为所施,中为所施之物。三轮之体未空,憎爱之心难忘。思量分别,是非憎爱,即见思烦恼。我连见思结都未能破,做什么出家人?”
  他听到孟华和他的师弟谈论,其中奥义有许多是他都未曾思索过的。不觉又想道:“争强好胜,就是妄动无明。这少年也许从未读过佛经,但心胸的宽广,却是胜于我了。我身为那烂陀寺的主持,难道可以不如他吗?”
  孟华扼要讲述玄功要决,不知不觉已经讲完了。抬头一看,日见西斜。不觉心里吃了一惊:“冷冰儿、罗曼娜她们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唐夫人也不知找到没有?他们却不知还要比到几时?”心念未已,忽听得唐经天和优昙法师同时哈哈大笑,同时站起身来。
  优昙法师朗声吟道:“日里看山西来意。”
  唐经天应声答道:“不起一念须弥山。”
  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半晌,优昙法师合什道:“多谢居士当头棒喝,贫僧谨受教了。”说罢,便即带领师弟师侄,步出双华宫,飘然而去。众弟子都是莫名其妙的。
  原来他们的对答是禅宗所谓的“机锋”,是因人因地而进行的一种对佛教哲理的探讨。有时对同一问题作出不同的回答,有时对不同的问题作出相同的回答,也有时对提出的问题不作回答的。隐蕴禅机,如何领会,端在闻者的妙悟。这两句佛偈也是借用禅宗的一个故事的。
  据说有学人问高僧,“如何是佛祖西来意?”高僧答:“日里看山。”意思是:本来分明,只有不去看的人才会看不见。优昙法师希望天山派弟子不要对他误会,如今他“闻道”而去,来意其实是如“日里看山”一样明白。
  那学人又问高僧道:“不起一念,有过无过?”高僧答道:“须弥山。”原来禅宗反对任何固定的、肯定的认识,如果有人把“不起一念”作为精神解脱的原则,执著在“不起一念”上,这个“不起一念”的念头本身也是不对的过失。所以高僧回答“须弥山”。须弥山乃是佛经中经常讲到的最大的山。意思是说,即使不起一念,不言不动,像须弥山那样,过失仍然是存在的。唐经天说这句话,他对“止观”禅理的领悟,显然是比优昙法师又进了一层了。(按:此处解释,根据任继愈著的《汉唐中国佛教思想论集?禅宗哲学思想略论》一篇。)
  优昙法师等一干人走了之后,天山派三长老和第二代诸大弟子纷纷上前拜见掌门,祝贺掌门人“闭关练功”大功告成。唐经天道:“这位孟少侠今天帮了我们最大的忙,你们让他先说。”
  孟华说道:“唐掌门,我要说的事情很多,但如今只能选择最紧要的三件事情先说。这三件事情也只能说个大概,详细情形,要以后才能禀告。”
  唐经天道:“好,你说吧。”
  孟华说道:“第一件,是令郎托我把崆峒派掌门人洞真子给他的一个锦匣转交给你。”
  唐经天接过锦匣,脸上有点诧异的神情,不过他知道有紧要的事情还在后头,是以暂且不打开锦匣,说道:“多谢你了。第二件呢?”
  孟华一个个字吐出来道:“贵派弟子段剑青是奸细!”
  此言一出,天山派弟子都是不禁哗然!段剑青一入门虽然不到三个月,人缘却是极好。要不是孟华今天帮了天山派这样的大忙,只怕立即便会有很多人反颜相向。虽然如此,对他的话,也还是不相信的多,相信的少。
  白英奇曾为他说段剑青是奸细的事和他打过一架,此际虽因孟华刚才救过他的性命不敢动怒,但也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说我的段师弟是奸细,何所见而云然?”
  孟华还未回答,唐经天已在说道:“不错,我也怀疑他是奸细了。刚才有一个唐家的人跑到那个山洞暗算我,这个人就是段剑青带去的!”
  这件事是掌门人亲口说出来的,天山派弟子无不大惊,不相信也要相信了。白英奇更是惶恐之极,连忙说道:“想不到段剑青如此丧心病狂,弟子失察之罪,罪该万死!”
  唐经天说道:“失察之罪应由我负。大家不要议论了,当务之急,是赶快把这奸细抓回来!”
  白英奇道:“请掌门把这差使交给我!”得到唐经天答允,白英奇立即挑选了十几个得力的同门,分头搜索。
  唐经天道:“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孟华把段剑青串通了劳超伯伤害唐经天儿媳的事情说了出来,天山派弟子越发惊怒。不过劳超伯已经死了,唐夫人生死如何,却还未知。他们只能去找唐夫人了。
  第二批弟子出发之后,孟华道:“我还有一件私人的事,想要请示掌门。”唐经天道:“你说吧。”孟华说道:“唐大侠,你的关门弟子杨炎是我异父兄弟,我是想来认亲的。”
  唐经天喜道:“那很好啊,你们兄弟相认了没有?”
  孟华说道:“他还未相信我是他的哥哥。”
  唐经天道:“赶快把炎儿找来!”
  孟华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没有找着杨炎。可以猜想得到,是给段剑青把他挟为人质,早就带出冰宫去了。
  唐经天下了命令,叫留在冰宫的弟子都出去帮忙寻找。
  孟华说道:“我有几位朋友正在等我,其中一位是冷铁樵的侄女,也是贵派少掌门夫人的记名弟子,我先去会见他们,把他们带来冰宫谒见你,可以吗?”
  唐经天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让他们自己来见我好了。你也应该去找你弟弟的。”
  孟华到了冷冰儿他们藏身之所,却已不见了他们踪迹。
  孟华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个地方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他们亦己和我约好不见不散的。难道,难道是出事了?”当下提一口气,用传音入密的内功,把声音远远的送出去,叫道:“冷姐姐,罗曼娜,桑达儿!”
  山风吹来,忽地听得隐隐有个微弱的声音回答道:“是孟大哥?快来,快来!”
  这是罗曼娜的声音。她没有练过内功,声音不能及远,孟华伏地听声,方能听得出来,他心头怦怦乱跳,连忙循声觅迹,在一块冰岩下面发现了罗曼娜。
  “这是怎么回事,冷姑娘呢?”孟华叫道,说了这两句话,他已来得近了。又再发现罗曼娜的身边还躺着一个人,是桑达儿。他衣裳满是血污,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看来伤得着实不轻。
  罗曼娜如同见着亲人,蓦地就哭了出来,说道:“冷姐姐追那小贼去了。桑达儿给他打伤,不知是生是死。”
  孟华无暇追问情由,赶忙上前把桑达儿扶了起来,把耳朵贴在他心房一听,吁了口气,说道:“还好,心脏尚在跳动。”当下拿出仅存的一粒小还丹纳入桑达儿口中,一面替他推血过宫,过了一会,桑达儿“哇”的吐出一口瘀血,会动弹了。“他,他还有得救么?”罗曼娜惊魂稍定,可还是十分担心。
  孟华安慰她道:“我给他服了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他的瘀血已吐了出来,料想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待会儿一定会有天山派的弟子找到这里来的,你可以请他们帮忙把桑大哥抬到冰宫疗治。”
  说到这里,桑达儿己是悠悠醒转,张开了眼睛望着孟华,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但嘴唇开阖,却不知他说的什么。
  罗曼娜在他耳旁说道:“是孟大哥救了你的性命,你别挂虑太多,安心歇一歇吧。孟大哥来了,事情一定会好起来的。”
  “孟大哥,你、你……”桑达儿嘴唇里传来的微弱声音,孟华终于听得见了。“你赶快去追那小贼吧,冷姑娘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唉,你快去吧,别理我了!”
  孟华说道:“你别说话,让罗曼娜告诉我。天山派弟子就会来的,他们来了,我再去不迟。”桑达儿叫道:“不,不……”还想说话。孟华却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孟华用的是封穴止血之法,可以让桑达儿在熟睡之中恢复机能,对身体有益无害。安顿了桑达儿之后,这才有空去问罗曼娜的遭遇。
  “你说的那个小贼可是段剑青?”
  “除了他还有谁?”罗曼娜咬牙切齿地说道:“冷姐姐就是因为看见他,才忍不住跑出去,桑达儿跟着跑出去要帮忙她,不料反而给他打了一掌。待我赶到这里的时候,只见桑达儿躺在地上,冷姐姐和那小贼都不见了。”
  “那小贼可是带着一个小孩子?”孟华连忙问道。
  “不错,他拖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来大概不过十一二岁,居然能跟着他跑得飞快。”罗曼娜说道。
  “他们是向哪个方向跑的?”
  刚好在他问清楚之后,有两个天山派弟子已经找到了这个地方。孟华无暇与他们细说详情,把桑达儿付托给他们照料,便即向罗曼娜所说的方向追踪。
 
  他一口气翻过两座山头,也不知跑了多远,这才听见了金铁交鸣之声。
  孟华居高临下,只见在一道凝固了的冰川所形成的冰裂缝旁边,堵截着段剑青去路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冷冰儿。
  他的弟弟杨炎站在一旁观战,看得似乎正是兴高采烈。
  “咦,这坏女人也会使咱们的剑法。哈,她这一招我懂破法。剑青哥哥,让我帮你忙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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