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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24 梁羽生(当代)
  段仇世道:“洞玄子本来是我杀掉的,崆峒派的人却把这笔帐算在你的三师父头上。”孟华的三师父丹丘生本是崆峒派的门下,洞玄子乃是他的师叔。
  孟华说道:“三师父早已被崆峒派逐出门墙,不能算是崆峒派的弟子了。三师父每说起这件事情,就愤激得很,大口大口地喝酒。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想来总是崆峒派那班臭道士的错。那天也是那个老道士先要杀三师父的,刀剑无情,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那有什么好说?”
  段仇世叹气道:“华儿,你不知道的,武林的规矩很严,纵然已被逐出门墙,本门的尊长还是不能冒犯的。外人可不理会谁是谁非,总是说你的三师父以下犯上,杀了师叔。
  “我本要挺身而出,去找崆峒派的掌门说明此事,你的三师父不许我这样做,当年他何故被逐出门墙,他也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我明言。他的伤又没有大愈,我也只好留待他日再说了。”
  金碧漪忽道:“段老前辈不用担心,将来让我回去央求家父出来调解此事可好?”
  这正是段仇世想要的事情,笑道:“有令尊出头,那是最好不过了。丹丘生虽说不愿宣扬他原来所属的门户之羞,但对令尊我想他是不会隐瞒的。事情清楚之后,那就好办了。”孟华这才知道,三师父之所以不便公开露面,原来是为了这桩事情。
  段仇世说道:“这两年多来,崆峒派大举出动,到处搜查你三师父的下落,他们却没想到,我们是躲在回疆。”
  金碧漪笑道:“你们别是尽顾说话,孟大哥几天没吃东西,也该进点稀饭了。今早我已准备好啦。”
  段仇世笑道:“你瞧金姑娘对你多体贴,你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七日七夜,每天她都准备你醒来要吃的东西的。对啦,我和张大哥也该去看一看你的爹爹。金姑娘,麻烦你服侍他吧。”当下便与快活张走过邻院,好让这两小口子有个机会细诉衷情。
  孟华喝过稀饭,说道:“你的小菜真好吃,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吃过的美味。”
  金碧漪心里甜丝丝的,说道:“你这张嘴就会讨人欢喜,哼,你几时学得这样油嘴滑舌的?”其言似有憾焉,其心实则喜之,两人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了。
  孟华说道:“这次我一点也帮不上你忙,反而累你服侍我,我真是惭愧。”
  金碧漪低声说道:“说实在的话,我刚才虽然骂你,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这一次你不顾性命危险,跑来救我,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
  孟华道:“你怎么样?”
  金碧漪面上一红,原来她想说的是“我就削发为尼。”给孟华这样钉着来问,她倒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半晌说道:“我不告诉你,总之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你伤得这样重,前几天真是把我急坏了。好在你活转过来,否则只怕我也不能活了。”
  孟华说道:“我在途中听得你被江布那厮关在雄鹰阁里,我也急坏了。漪妹,你是怎样脱险的。”
  金碧漪道:“我是快活张和千手观音祈圣因两人救出来。祈圣因就是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你知道么?”
  孟华说道:“那天晚上,爹爹已是猜着是她了。她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对么?但雄鹰阁遍布机关,他们怎么会懂得破法的?”
  金碧漪道:“你忘记了快活张是天下第一神偷了,他早一天就把江布藏在密室的雄鹰阁秘图偷出来了。”
  孟华说道:“江布怎么这样糊涂,没有发现?”
  金碧漪道:“快活张聪明绝顶,他是天下第一神偷,对机关暗器这类学问也是颇有研究的,他看过之后,又偷偷放了回去,先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孟华说道:“尉迟夫人呢?”金碧漪道:“她来过这里,那支人参就是她替丈夫送给你爹的,为了赶着到回疆去会她的丈夫,她在这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
  孟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金碧漪道:“是拉萨郊外快活张一个藏人朋友的家。这人是个小牧场的场主,在拉萨城里也有住宅的,他把这地方借给我们使用。”
  孟华想起一事,说道:“我在昭化的时候,曾经见着你的江师兄。他正找寻你呢。”
  金碧漪道:“我已经见过他了。”
  孟华说道:“你为什么不跟他回家?”
  金碧漪嗔道:“你这是明知故问。哼,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和他吵架呢!”
  孟华又惊又喜,说道:“你和江上云吵架了?”
  金碧漪道:“他说你不好,我当然和他吵架。”
  孟华笑道:“这也怪不得他,你在小金川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也是把我当作了坏人么?”
  金碧漪道:“我已经告诉他,你是怎样帮忙义军的事了,他仍然疑神疑鬼,认定你来历可疑,恐你有别的用心,你说气不气人?”
  孟华心里明白,江上云之所以对他疑心,乃是由于一直以为他是杨牧之子的缘故。倘若是在从前,他听得金碧漪这样告诉他,可能还会引起他的自惭形秽之感的,但现在他却心情舒畅,不以为意了。淡淡说道:“那也不用生气,是好是坏,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金碧漪笑道:“现在好了,待他知道你是孟大侠的儿子,看他向不向你赔罪。”
  孟华说道:“一个人的出身自己不能选择,但一个人走的路则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我只盼我自己走的路走得对,倒不想倚靠父亲的声名!”这话说了出来,忽地想起金碧漪的父亲就正是四海闻名的人,不知她会不会感到不高兴。
  金碧漪道:“你这话说得对。我就不高兴人家只把我当作金大侠的女儿。”
  孟华知道她“不高兴”的是这个,不觉更有知己之感,冲口而出,说道:“漪妹,你真好!”
  金碧漪笑道:“你怎的突然冒出这句话来,我有什么好?”
  孟华笑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样。在你和我相识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卒,且又来历可疑,但你却没有因此看不起我。你的江师兄和你们当对,但我知道在你的心目之中,也并没有因此觉得他是好像应该比我高出一头。”
  金碧漪似喜似嗔,说道:“哦,你曾经这样想过的吗?我一直都不知道,现在才嗅出有点酸溜溜的味道来了。傻小子,告诉你吧,在我的心目之中,你是比任何人都更重要呢!”
  孟华乐得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重复说道:“漪妹,你真好,你真好!”
  金碧漪忽地噗嗤一笑,说道:“孟大哥,你说我好。但有一件事,我可说不大好呢!”
  孟华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事情?”
  金碧漪道:“你是不是新近结识了一位邓姑娘,江师兄对我说你和她很亲热呢!有这事么?”
  孟华叫起撞天屈来,说道:“其实我和那位邓姑娘相识,说起来也是还是由于你的缘故呢。”
  金碧漪道:“为什么?”孟华说道:“她骑的那匹白马和你那匹白马甚为相似。那天我在昭化的骡马市场见她骑着白马经过,跑得风也似的快,一时没有看得清楚……”
  金碧漪笑道:“所以你就追下去了。”
  孟华说道:“我认错了人,还险些给她误会呢。好在那个时候,恰巧碰上追踪她的仇家来到,我帮她打了一架。”
  金碧漪笑道:“她当然很感激你了。”
  孟华说道:“我真的只是帮了她一点小忙,别的什么都没有,后来……”
  金碧漪道:“后来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那江师兄碰上你们,你就把那位邓姑娘扔给他不理了,是吗?”
  孟华松了口气,说道:“是呀。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哪里谈得到什么亲热,你别相信江上云的胡说。”
  金碧漪笑道:“你知道我怪你什么吗?”
  孟华怔了一怔,心道:“难道她不是怪我和那位邓姑娘亲热?”只听得金碧漪笑着接下去道:“我怪你救人没有救得彻底,送佛没有送上西天。你应该保护她往天山,你却丢下不管。”
  孟华喜道:“原来你是怪我这个。说实在话,当时我也有点自私的念头,我是希望你的江师兄送她的。”
  金碧漪笑道:“所以我说你这件事情做得不大好呀,你当我是个气量狭窄的女子,呷你们的醋吗?”
  孟华说道:“是,是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要是你的师兄和那位邓姑娘能够好起来,那也是一件美事呀!”
  金碧漪道:“在你来说,当然更是一件‘美事’了。你可不用顾虑别人把我抢走了。不过,我这样相信你,你却不能如我这样相信我,我可还是要生你的气呢!”她说要生孟华的气,却是“噗嗤”的笑了起来。
  孟华乐得心里开了花,只知道重复地说道:“漪妹,你真好,真好!”金碧漪“嘘”了一声,说道:“张大叔和你师父回来了。”
  外面一声咳嗽,跟着是快活张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你们小俩口子的私己话说完了没有。孟老弟,瞧谁来看你了。”门开处,三个人走了进来,段仇世和快活张是扶着孟元超走进来的。
  父子重逢,恍如再世。这刹那间,两人的心里都是又欢喜,又悲伤,竟然说不出话来。
  段仇世说道:“华儿,还不快叫爹爹!”孟华泪流满面,金碧漪将他扶了起来,笑道:“你们父子团圆,那是天大的喜事,你还哭些什么。”
  孟元超揽住儿子,说道:“华儿,爹爹对不起你!”孟华哽咽说道:“爹,孩儿不孝,一直不知身自何来,几乎犯下弥天大罪,伤了爹爹……”
  段仇世道:“这也怪不得你,要怪应该怪我没有早告诉你。”
  孟元超收了眼泪,哈哈笑道:“你伤了我,我可高兴得很啊!”
  孟华不解其意,正自一愕。孟元超继续道:“孟家刀法,现在总算是有了传人。华儿,我想不到你学得这样快,用不了几年,你就可以赶过我啦!”
  孟华这才明白父亲的意思,说道:“这都是师父的功劳。是师父嘱咐最紧要把这刀法练得十分纯熟的。”
 
  段仇世笑道:“孟大哥,我应该向你告罪才是。实不相瞒,我是出于一念之私,为了报复当年曾经败在你的手下,我才教徒弟这个法子,将你打败的。幸亏没有铸成大错。”
  孟元超笑道:“多谢你给我调教出一个好儿子。”段仇世也笑道:“多谢你送给我一个好徒弟。”
  孟元超道:“华儿,有一事我倒是有点不明。”
  孟华说道:“不知爹爹说的何事。”
  孟元超道:“你的刀法炉火虽未纯青,但有几招变化精妙,却还在原来刀法之上,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孟华说道:“孩儿在石林曾于无意之中,发现了前代大侠张丹枫所留下的无名剑法,那天大概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把剑法化到刀法来了。”
  孟元超更为欢喜,说道:“华儿,想不到你还得到了这样旷世难逢的奇遇,这真是天大的造化了!”
  段仇世恐怕孟元超太过兴奋,精神支持不住,说道:“孟大哥,你们父子相聚的日子长着呢,你先回去歇歇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父子相认之后,孟华的病一天天好了起来,过了半月,他除了功力未曾恢复之外,行动已是如常。孟元超也好了许多,不过却没他好得这样快。还要扶着拐杖,才能走动。
  段仇世看见孟华逐渐复原,甚为欢喜,说道:“那次石林之战,你的三师父元气大伤,比我还更严重。他的武功迄今尚未完全恢复,崆峒派的人正在大举出动向他寻仇,我实在是有点放心不下。这些年来他对你也是十分挂念,我应该回去,把你们父子业己团圆的喜讯告诉他了。”
  孟华说道:“两位师父对弟子恩重如山,弟子不知怎样报答才好。弟子本该和你老人家一同回去探望三师父的,如今只好等待爹爹的病好了再说了。”
  段仇世道:“我们做师父的只希望你能够长大成材,那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了。如今你的成就已经超过我们的期望,还用得着什么报答。你也不用着急去探望你的三师父,你爹病好之后,恐怕也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你帮手呢。”
  段仇世走了两天,快活张跟着也离开他们。他是孟元超催促他离开的。因为快活张还要到两个地方去替义军报讯,为了照顾孟元超父子,已经耽搁了将近个半月。不过好在他是天下跑得最快的人,估计还不至于误了大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又过了十来天。孟华一来由于年轻力壮,二来又得那支千年老山参之助,病一好起来就好得很快,不但行动如常,功力也恢复了七八分了。
  孟元超也已经可以去掉拐杖走路,不过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一段时间静养,方能恢复精力。
  段、张二人相继走了之后,金碧漪留下来与孟华作伴,细心照料他的父亲,像是孝顺的媳妇照料家翁一样。孟元超见他们小两口子亲热的情形,心中自是暗暗欢喜。不过孟元超可还没有知道江家有与金家提亲之议,他心里只是打着如意的算盘。金碧漪的父亲金逐流和他是好朋友,他想难得儿女情投意合,这婚事将来由他向金逐流提出,谅无不成之理。为了恐防金碧漪害羞,对这小两口子的事情,他也只是放在心中,并没有当面说破。
  当然他的喜悦的心情,是瞒不过儿子的眼睛。孟华自己却是知道这头婚事恐怕还有许多情海波澜,为了怕父亲为自己的事情操心,他当然也是不便和父亲细说。
  他注意到父亲喜悦的心情,也注意到了父亲在喜悦之中,也不时会流露出焦虑的神色。
  “爹爹担忧什么呢。难道他已知道了江大侠要为儿子求婚之事。”孟华心想。
  这谜底终于在这一天揭开了。
  这天孟华一早起来,像往常一样,到父亲房中问候。他恐怕父亲尚未睡醒,脚步走得很轻。走到门前,只听得孟元超在里面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可恨我的病还未痊愈,快活张又未回,这可怎好呢。怎么好呢。”孟华走进去忍不住问父亲:“爹,你有什么心烦之事。”
  孟元超说道:“我这次本来是奉了义军首领冷铁樵之命,前往拉萨办一件事的。这件事情,别人很难代办。我却因病耽搁,只怕迟则生变,能不心烦?”
  孟华说道:“冷头领是不是想请爹爹前往拉萨,说服达赖喇嘛,叫他不要出兵攻打青海的白教法王。”
  孟元超道:“啊,你已经知道了!”
  孟华道:“我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头领曾经和我说过。他们说白教法王和义军是订有攻守同盟的,清廷由于鞭长莫及,因此想唆使西藏的达赖喇嘛与白教法王自相残杀,满洲鞑子好坐收渔人之利。”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清廷已经陆续派人前往拉萨了,达赖喇嘛恐怕会在清廷威胁利诱之下,听他驱使。而我却只能躺在这里,干瞪眼儿,没法可想。”
  孟华说道:“一定非爹爹前往不行吗。”
  孟元超道:“我和布达拉宫的首席护法喇嘛弄赞法师有特别的交情,十多年前,他被仇人行刺,我曾救过他一命。现今的达赖喇嘛是个幼童,黄教喇嘛的大权乃是操诸弄赞法师之手。冷大哥若派别的人去,弄赞法师恐怕未必会卖这个交情。”
  当孟元超父子倾谈之际,金碧漪早已悄悄地走了进来,听到这里,说道:“孟伯伯,你能够自己去当然是最好了,既然不能前往,那也不妨请别人代你走一趟呀。你写一封亲笔书信,信上不妨写上一些只有弄赞法师和你才知道的事,想来他也应该相信得过的。”
  孟元超道:“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有想过,不过,唉,有谁能替代我。”
  金碧漪道:“孟伯伯,要是你不怕我年轻误事的话,我愿意替你走这一趟。华哥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我想他在这里,可以帮你抵御可能遭遇的意外的。”
  孟元超笑道:“侄女,你有所不知,布达拉宫是不让女子进去的。”
  孟华道:“爹爹,你让我去吧!”
  孟元超沉吟半晌,说道:“你去,你的病刚刚好,拉萨的情形你又不熟,江湖经验你也不多,去办这件事情,可是危险得很的呢!”
  孟华说道:“爹爹,孩儿的病确实已经好了,不信,我试给你看。”掏出一枚铜钱,夹在两指当中,用力一捏,铜钱化为粉碎。
  孟元超道:“这个差事,单凭本领还是办不好的。”
  孟华说道:“孩儿自知年轻识浅,难以担当重任,但总胜于没有人去。爹爹有事,孩儿不能为你分忧,还有何用。”孟元超尚有为难之色,孟华又道:“为了义军的大事,爹爹都不怕深入虎穴,孩儿又何惧危险!”
  孟元超耸然动容,道:“好,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我不让你去,倒是显得我有私心了!”
  孟华大喜道:“那么孩儿今天便动身,好吗,碧漪,麻烦你照料我爹爹了。”
  金碧漪道:“你放心去吧,我会服侍孟伯伯的。本来最好是你留下服侍孟伯伯,可惜我是一个女子,替不了你。”
  孟元超说道:“要去也不用这样着急,我替你安排一下。第一件事情,先得找个地方歇脚。”
  孟华说道:“爹爹在拉萨城中,可有什么靠得住的朋友吗?”
  孟元超道:“我没有,但快活张却是有的。就是咱们现住的这个房子的居停主人。”
  孟华想了起来,说道:“不错,张大叔也曾和我提起过的,但怎的咱们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了,却从没见过这位居停主人。”
  孟元超道:“快活张的这位藏人朋友在拉萨城中另有住宅,这里是他的郊外别墅。为了怕连累他,快活张不让他来这里探望。但现在没法,只好让你去麻烦他了。不过我知道他一定会帮忙你的。”
  孟华说道:“他是个什么人,爹爹,你也没有见过他,我说我是张大叔叫我来的,不知会不会相信。”
  孟元超道:“快活张留下一件信物,你可以拿这件东西去找他。”说罢,拿出一张丝巾包裹的东西,打开来让孟华看,是一片沾满血迹的残旧破布。
  孟华怔了一怔,说道:“这血布就是信物吗?”心中颇是有点古怪。
 
 
 
第二十五回
  分袂叮咛愁一缕
  参禅溜览豁双眸
 
 
 
  孟元超说道:“快活张的这位藏人朋友名叫吉里,是个小牧场场主。他的小牧场邻近江布的大牧场,江布意图吞并他的牧场,把他的独子捉了来,诬陷以和马贼勾结的‘通匪’罪名,逼令吉里献出牧场,才肯把他的儿子解放。
  “吉里心疼爱子,本来要任凭江布的勒索的。快活张知道了此事,打抱不平,夜入江布家中,把江布一个儿子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留刀寄简,说是江布倘若不把吉里的儿子放回去,第二次来,他就要把江布儿子的首级割掉。”
  金碧漪拍掌笑道:“妙啊,这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孟元超说道:“据快活张说,他本来要惩戒江布的,只因那天晚上,江布是睡在雄鹰阁里,他探视过了,无法下手,这才改换目标,拿江布的儿子出气。”孟华心道:“原来快活张早已去过雄鹰阁了,怪不得那一晚他能来去自如,如此熟悉江家情形。”
  孟元超继续说道:“吉里的儿子第二天虽然就被释放回去,可是他在江布家里曾经受过严刑拷打,身上已是没有一处好皮肉了。吉里把儿子的血衣换下来,撕下一幅给快活张,说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我效劳的,只须遣人把这幅血衣带来,我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他把血衣珍藏,自然另外也还有着对仇恨永志不忘之意。这件事情过后,他也就把牧场卖掉,搬到拉萨城里去住了。
  “快活张知道我要前往拉萨,他在临走前,把这幅血衣给我。我本来是想备而不用的,但你却正用得着它,你就拿去找吉里作为信物吧。”
  孟华接过这幅血衣,恨恨的说道:“可惜那天晚上,咱们未能捉住江布。待我从拉萨回来,还要找他算帐,替这位藏人老伯报仇。”
  孟元超跟着写了一封给布达拉宫首席护法喇嘛弄赞法师的书信,交给儿子,并把吉里的地址告诉了他。
  孟华说道:“爹,你安心养病,我见了弄赞法师,马上回来。”孟元超说道:“你也不必急着回来,务必要把事情办妥,那才是最紧要的。有金姑娘照料我,比你在我身旁好得多呢。”
  金碧漪笑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来的时候,包管你爹早已好了。”她送孟华一程,软语叮咛殷勤嘱,自是不必细表。
  孟华与金碧漪分手之后,独自前行,回想这一个月来的遭遇,当真是有隔世之感。心中虽有悲伤,多的却是欢喜。父子相认,骨肉团圆,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再加上获得意中人的芳心,又是锦上添花,孟华心中的一点云翳,亦已化为乌有了。如今他所挂虑的只是一件事情:怎样才能不负父亲的期望,替义军办妥这件大事了。
  一路平安无事,第二天便即抵达拉萨。
  拉萨是座山城,布达拉宫就是建筑在城东的普陀山之上。城中庙宇甚多,市区以唐代建筑的大昭寺为中心,最繁华的八角街就是围绕着大昭寺。居屋多半是平顶,用碎石和粗石建成,整齐坚固,大部分都有三四层。市民居住的地方,除了这种石屋,还有一部分是住毡房的,那是羊毛织成的毡搭起的帐幕,又名庐帐。和内地的城市,风光迥异,令人颇有新奇之感。
  一踏入拉萨,最令人注目的就是布达拉宫了。据说这是唐代的文成公主请藏王松赞干布建造的。
  文成公主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女儿,太宗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嫁给松赞干布的,当时她只有十六岁。据说松赞干布自娶得文成公主之后,开始信仰佛教,他常常到普陀拉山上即布达拉宫现址焚香静坐,公主生恐有人打扰他,就请他在山上修建一座庙宇,他听从了公主的话,修起的庙宇就是举世闻名的布达拉宫了。
  根据西藏史册记载,布达拉宫始建于公元七世纪,规模宏大,山顶有一座大宫殿,山腰里有九百九十九个阁楼,周围还有三道宫墙。宫墙高大,建筑稳固,世间罕有。宫中大殿,雕梁画栋,涂漆抹金,辉煌壮丽,气象肃穆。可惜后来经历战乱,部分建筑物被毁,现在的布达拉宫的主要部分红宫和白宫,是明崇祯年间由五世达赖喇嘛修建的,规模虽然比原来略小,亦已是世罕其匹的了。
  孟华无暇浏览风光,待到晚间,悄悄进入吉里住宅。吉里家住一条比较偏僻的小巷,孟华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偷进去,吉里和儿子正在闲话家常,给他吓了一个大跳。
  孟华拿出那幅血衣,说道:“我爹是神偷快活张的朋友……”话未说完,吉里已是欢喜得跳了起来,泪流满面,说道:“令尊敢情是孟元超孟大侠么。我盼望你们父子已经盼望多时了。听说令尊受了伤,不紧要吧。”
  孟华道:“老伯怎么知道我会到来?”吉里说道:“神偷快活张三天前刚刚来过,可惜他只住了一宵,便又走了。”
  孟华喜道:“原来张大叔来过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再来!”吉里说道:“他说还要到回疆去走一趟,再来恐怕也得在十天半月之后。”
  孟华有点失望,心里想道:“要是张大叔还在这里,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了。”
  吉里把血衣折好,对儿子道:“孩儿,你要把仇恨记在心头;受了别人的恩惠,同样也是永远不能忘记。”
  小吉里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体瘦弱,脸上还有受过鞭打的伤疤,应了一个“是”字,藏好血衣,马上就跪下去给孟华磕头。
  孟华忙将他扶起,道:“这我怎么敢当,你们肯收留我,是我应当向你们道谢才对。”
  老吉里道:“孟少侠,你和令尊大斗雄鹰阁的事情,张大侠已经告诉我了。你曾打了我们的仇人,也就是我们的恩人了。”
  孟华说道:“可惜那晚杀不了江布,叫老伯失望了。”
  小吉里道:“幸亏你们没有杀掉江布,要是你们杀了他,我反而失望了。”
  孟华笑道:“为什么?”小吉里恨恨说道:“我希望有一天能够亲手报仇,把他捉来,和他打我一样,我也要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孟华翘起拇指赞道:“好志气!你有这个志气,一定能够如愿。”
  小吉里道:“我要学好本领,才能报仇。孟少侠,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孟华笑道:“我的武功还不能做你的师父,不过我可以帮忙你达成这个愿望。嗯,你为什么不拜张大叔为师?”
  小吉里道:“张大侠行踪无定,他说过他这一生不会收徒弟的。”
  孟华说道:“那么我给你找一位师父就是。将来再说吧。”老吉里笑道:“对,我还没有请问孟少侠因何而来呢。孩儿,你也真不懂事,只记挂着自己的事情,孟少侠,你倘若要用到我们父子之处,请别客气,尽管说吧,赴汤蹈火,老朽也是决不敢辞。”
  孟华说道:“家父要我送一封信给弄赞法师,不知可有办法见得着他?”老吉里听了这话,倒是面有难色了。
  孟华问道:“可是有甚为难之处。”
  老吉里道:“布达拉宫不是随便可以进去的。弄赞法师是首席护法喇嘛,在布达拉宫的地位仅次于达赖活佛,要想见他,更是难上加难。我不过是个寻常的百姓,布达拉宫中说得话的执事僧人,我没一个认识,要我设法将你引进,恐怕是办不到了。”
  孟华大为失望,说道:“那我只好等到晚间,偷偷进入布达拉宫,希望见得着他了。”
  老吉里连忙摇手,说道:“千万不可!布达拉宫乃是圣地,除非你是他们邀请的贵宾,否则擅自踏进,便是大罪了。我不知道你因何事要见弄赞法师,不过想来你总是希望和他好好商谈的吧,怎可以先把自己变成他的敌人。”
  孟华说道:“我年轻识浅,多谢老伯指教。不过这封信我非送到弄赞法师手中不行,怎么办呢?”
  老吉里笑道:“少年人,别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吸了一口板烟,笑着往下说道:“我本来也是无法可想,好在你来得恰是时候!布达拉宫每年开放一天,供各地前来的香客进入参拜。这一天是四月四日佛祖诞。”
  孟华颓然说道:“现在不过二月中旬,几时才等得到佛祖诞。”老吉里笑道:“你忘记了,藏历和你们汉历不同,今天是藏历四月二日,佛祖诞正是后天。”
  孟华大喜道:“怪不得我一路碰见许多香客进城,原来后天是布达拉宫开放的日子,那么我是可以进去的了。”
  老吉里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也扮作香客。明天我给你买一套本地的服饰,你可以当作是我的汉人远亲,从外地来的。只要会说几句藏语,那也可以敷衍过去了。”
  孟华道:“我在路上已经学会一些藏语,普通的应对勉强可以应付。多谢老伯指点!”
  老吉里道:“后天我会陪你去的,应该遵守什么礼仪及言语不通等等。你倒可以不用担心。不过进去之后,就得全凭你的运气了。希望你有机会可以见得着弄赞法师。”
  第二天小吉里陪孟华到城中各城游览,一来是这天他们反正闲着没事,二来也好让孟华熟悉当地情形。拉萨名胜古迹甚多,他们首先到大昭寺观光。
  大昭寺在拉萨市的中心,最繁荣的八角大街就是环绕着大昭寺建筑起来的,在八角大街的街头,矗立着一座大石碑,只见人来人往,每一个从这座石碑底下走过的人差不多都要摸它一下。孟华觉得奇怪,问小吉里道:“这是什么石碑!为什么人人都要摸它一下。”
  小吉里道:“这是拉萨有名的‘舅甥和盟碑’,说起来倒是和你们汉人古代的一位美丽公主有关。”跟着便和孟华详述这座石碑的来历。
  原来唐太宗李世民把文成公主嫁给藏王松赞干布(当时叫吐蕃王),故唐、吐蕃有舅甥之称。到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遣使入吐蕃又一次缔结盟约,并置碑刻石志其经过,这座碑就叫做“舅甥和盟碑”。碑上镌有藏汉两种文字。
  西藏人中间流传着这么一种说法:这座石碑会帮助不得意的人。做生意的人清早摸一下碑身,那一天就会生意做得顺利;牧人摸一下碑身,那天的牛羊不会丢失;种田的摸一下碑身,庄稼会长得茂盛;小学生摸摸碑身,那天准会背书……总之谁人摸过石碑,那一天就会无灾无病,各事顺心。
  当然小吉里不是怎样熟悉历史,(有关的朝代、年号、时间等是作者加上去的)但“舅甥和盟碑”的来历,西藏的人都是耳熟能详,说来娓娓动听。
  孟华笑道:“原来在差不多一千年之前,汉人和藏人就是亲戚了。这座石碑倒是汉藏友好的见证呢!”
  小吉里道:“是呀,虽然有些土王子常常挑拨藏人去打汉人,但我们藏人一向都把汉人当作朋友的。”
  走过了“舅甥和盟碑”,不久就来到大昭寺了。
  寺门前长着两棵古柳,来到大昭寺进香的西藏人,都先用头顶顶古柳,表示敬礼。孟华不禁又是好奇心起,照样做了之后,又问小吉里是何缘故。
  小吉里道:“相传这两棵柳是文成公主栽植的。有个神话还说,那是文成公主的头发长成的。我们藏人非常尊敬文成公主,把这两棵古柳树称做‘公主柳’,刚才的仪式,那是表示对文成公主的敬意。”
  进了大昭寺,只见正殿的“金顶”上塑了两只羊,昂首向着金光灿烂的“法轮”,神态栩栩如生。孟华问起小吉里,原来又有一个故事。
  据说大昭寺和小昭寺都是文成公主亲自相度地形,审定建筑模制兴建的,大昭寺的旧址原是一处湖泊,施工前曾用山羊运土填平,所以这个寺的藏名叫做“日阿萨出朗组康”,意即“山羊运土的幻异寺”。
  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小吉里道:“你注意到大昭寺的庙门没有。”孟华说道:“金碧辉煌,比起我沿途所见的寺庙是不可同日而语。”
  小吉里道:“我说的不是规模大小。别的方面呢。”
  孟华说道:“我没有细心留意,不知有何不同。”
  小吉里道:“西藏的一般寺庙大门都是朝南开的,只有大昭寺向西,小昭寺向东。其原因据说是文成公主好佛,所以她把大昭寺的大门开向西天佛地,而她又十分思念家乡,所以把小昭寺的大门开向东方。”
  孟华说:“此地有关文成公主的传说真是不少。”
  小吉里道:“正中那座大殿还有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据说是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到西藏的。咱们进去瞻礼吧。”
  这天到大昭寺观光礼佛的善男信女特别多,大概是因为布达拉宫明天开放,各地的佛教徒已经陆续来到的缘故。
  大殿香烟缭绕,挤满了人。大部分是藏人,也有一些汉人。焚香膜拜的人们跪在金莲佛座之前喃喃祷告,自言自语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人一多了,也是嘈杂非常。
  焚香祷告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在不到半炷香的时刻,孟华已经发现了好几对人在佛像前面吵架,孟华听不清楚他们吵些什么,但每一个人都说着相同的两个字,这两个字是特别大声的。说了之后,吵架的双方磕了三个响头,却又像好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出去了。这两个字的发音像是北京的“觉卧”。
  孟华悄悄问小吉里道:“什么叫做觉卧?”
  小吉里道:“我们西藏人是最讲诚朴和信用的,也是最重视誓言的,轻易不赌咒发誓。实在必须要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他们就会起誓说‘觉卧’。觉卧是什么意思,就是指文成公主带来的这座释迦牟尼佛像。这两个字也代表了誓言的全部意思。即是说:释迦牟尼佛在上,他是洞察一切的,我说的是真话。发了誓之后,大家就会彼此相信,不再吵了。”
  孟华道:“原来如此。”他嫌人多气闷,正想出去,忽听得有人用汉语说了“觉卧”两字,声音好熟悉。孟华向声音来处看去,看见了这两个人,不觉大吃一惊。
  你道这两个汉人是谁,原来正是金碧漪的哥哥金碧峰和金碧漪的师兄江上云。“觉卧”这两个字就是从江上云的口中吐出来的。孟华怔了一怔,心里想道:“奇怪,他们两人的交情比兄弟还亲,却因何事争吵,竟要依照藏人的习惯,在释迦牟尼的佛像之前发誓。”
  听下去才知道他们不是争吵,而是江上云用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的口吻,证明自己说的乃是真话的。
  只听得金碧峰叹口气道:“如此说来,妹妹真的是喜欢上那小子了。唉,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非我始料所及!但我可不相信那小子会是好人。”
  孟华心头卜通一跳,这才知道他们的“争吵”竟是和自己有关。
  金、江二人用汉语小声交谈,在嘈嘈杂杂的人群之中,也没人留意他们,只有孟华竖起耳朵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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