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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23 梁羽生(当代)
  周灿刚刚赶到,见此情形,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虬髯汉子的钢刀已是迎头斫下。
  周灿的本领可比马崑还差一大截,他用的也是一柄朴刀,双方相交,周灿的朴刀登时给震得飞出手中!那汉子一刀劈下,周灿的一条左臂应声而落,登时昏了过去。
  虬髯汉子喝道:“小兄弟,让我来领教这贼喇嘛的密宗功夫!”杨华刚刚退下,那汉子已是补上他的空缺,呼呼呼连劈三刀。
  释陀把袈裟一压一卷,陡然只觉手上一轻,那件大红袈裟已是给对方三刀划开六幅,随风飞舞。他手上剩下的只是一小幅了。
  那汉子哈哈笑道:“留给你作遮羞布吧,还不给我滚开!”释陀如奉纶音,拔步飞奔。那汉子已无暇追他,拉了杨华就跑。
  两人越墙而出,跑上屋后的山头,居高望下,只见园中的大火尚未熄灭。马群奔跑嘶叫之声隐隐可闻。
  那汉子说道:“小兄弟,你还有同伴留在里面吗?”
  杨华说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那汉子诧道:“那么放火的是谁呢?”
  杨华说道:“我也正想问你,原来不是你么?”
  那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我和你一样,也是独自一人来的。哪有分身之术?”这话不啻告诉杨华,他一来到,便闯雄鹰阁了。
  杨华思疑不定,姑且试探一下,说道:“多谢你适才救命之恩。”
  那汉子不觉又是大为奇怪,说道:“我几曾救过你的性命?”
  杨华说道:“发暗器打灭火把,打死丁兆栋的不是你么?”那汉子笑道:“平生对敌,只凭一口钢刀,从来不用暗器。你把经过说给我听听,让我给你参详参详。”
  杨华心头如释重负,想道:“只要不是他救我的性命,那我就不用领他的情了。”当下把刚才的遭遇说给这人知道。那汉子道:“有这样高明的暗器功夫的人,天下寥寥无几,我猜十九是千手观音!”
  杨华问道:“千手观音是谁?”
  那汉子道:“你可知道关东大侠尉迟炯么?”
  杨华说道:“听人说过。”
  那汉子说道:“千手观音祈圣因,就是尉迟炯的妻子。但却不知她何故会到这个地方?嗯,对了,大概她还未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前往回疆,是以先来找我。”
  听到这里,杨华对这人的身份,心中已然雪亮,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果然是他,果然是他!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杨华又再问道:“那么雄鹰阁的机关是你破的吧?”
  那汉子道:“也不是。或许是我的一位朋友,但我还未敢断定。”
  他没有说出这个朋友的名字,杨华也没有心情再理“闲事”,双眼瞪着那汉子,说道:“你,你是谁?”
  那汉子笑道:“说给你听无妨。我是朝廷的疑犯,官府眼中的强盗头子。我姓孟,名元超!”
  杨华虽然早已猜到他是孟元超,但听他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还是禁不住心头大震,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
  杨华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没什么。原来你是孟大侠,失敬,失敬。”
  孟元超道:“小兄弟,你的剑法很是不错,令师想必是当世高人了,不知是哪一位?还有你的姓名,我也未曾问你呢。”杨华刚才在雄鹰阁和他交手,用的全是张丹枫所传的无名剑法,孟元超从未见过,因此也就猜不透他的来历。否则以孟元超见闻之博,只要杨华露出一招段仇世或者丹丘生所教的功夫,他早就起怀疑了。
  当然此际他也还是大为诧异的,不过却不是对杨华的身世有所怀疑。他回想杨华刚才所使的剑法,越想越觉奇怪:“这少年年纪虽轻,剑法的精奇却是我平生仅见。除了他的功力稍差之外,金逐流和厉南星的剑法恐怕也未必胜得过他,金逐流已经是天下第一剑客,难道还有一位隐姓埋名的前辈,剑法比金逐流更高明的么?否则谁配做这少年的师父?”他哪里想得到,杨华的这个“师父”,乃是已经死了将近三百年的明代武学大师张丹枫。
  孟元超怀着满腹疑团,静听杨华回答。
  杨华一声苦笑,缓缓说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可不想贻羞师门,他老人家的名字,不说也罢。至于我自己,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孟大侠又何必知道我是何人?”
 
  孟元超眉头一皱,说道:“小兄弟,你何必这样自谦?嗯,莫非令师曾有嘱附,不许你泄漏他的行藏么?”
  要知世上的隐逸高人,往往也有怪僻脾气,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但孟元超心想,师父的名字容或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说出何妨?是以也就不禁对杨华稍稍起了疑心了。
  杨华心乱如麻,对孟元超的说话恍若似听而不闻,双眼只是定神的盯着孟元超。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孟元超吃了一惊,说道:“小兄弟,你怎么啦?是不是太累了,歇一歇吧?”
  杨华盘膝坐在地上,孟元超走过去出掌按在他的后心。杨华喝道:“你干什么?”
  孟元超大不高兴,想道:“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但以为杨华或许是由于精神太过疲倦,以至误解他的好意,便和杨华解释道:“我是想助你早点恢复精力。”
  杨华道:“你站开,我不领你的情。也不用你帮助我。”孟元超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站过一边。心里想道:“这少年或许是因为本门的内功与别不同,故是拒绝我帮忙。但为何说得这样不客气呢?”他倒是有爱护后辈之心,虽觉杨华脾气古怪,也还是在他身边守护。
  过了一会,只见杨华头顶冒出腾腾的白气,脸色逐渐变为红润。孟元超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就知道杨华练的是正宗内功,不由得暗自欢喜赞叹,想道:“这少年显然是已得明师传授,虽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功力之深,却已在我估计之上。他的剑法如此精妙,内功又如此火候,前途当真是无可限量。只怕用不了十年,他就可以和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比肩了。唉,我那华儿在段仇世和丹丘生门下,不知已经学成没有,他的年纪和这少年倒是差不多。”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由对这少年更多几分爱护之心:“但愿我华儿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就是他的华儿。
  孟元超正自浮想联翩,杨华已经恢复精力,忽然一跃而起,说道:“孟元超,人家说你快刀天下无双,我还想领教你的刀法!”杨华突然直呼其名,还要和他比武,孟元超听了不禁为之一愕。连忙定睛打量杨华,心中怀疑不定:“莫非他是运功失误,热昏了头?还是着了邪了?”但见杨华的目光明如秋水,利若并刀,也正在盯着他望。看杨华的样子,又不像“着邪”的模样。
  孟元超老大的不高兴,冷冷说道:“这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脸上贴金,我是不敢当的。小兄弟,你的剑法高明之极,我是甘拜下风。”
  杨华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言不由衷。在雄鹰阁里,我早已输了一招给你。你当真对我是甘拜下风吗?”
  孟元超也着了恼,说道:“咱们既然比试过了,那又何必再比?”杨华说道:“雄鹰阁一架可还没有打完,非得再决雌雄不可!”
  孟元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少年人,你也未免太好胜了!你是否因为输了一招,就非把我压倒不可。哼,不是我倚老卖老,说句狂言,天下多少成名人物,败在我的刀下,他们也不过接个十招八招,你差不多可以和我打成平手,那是已经极难得了。我说甘拜下风,那是因为论你的年纪,不过我的子侄之辈!你一定要和我比试,那就只能有两种结果了!”
  杨华说道:“什么两种结果?”
  孟元超说道:“你是希望压倒我以扬名立万是不是?那么第一种结果,就是我成全你心愿,让回你一招。但我不高兴这种急于求名的狂妄少年,所以我未必会让你!”
  杨华淡淡说道:“我不要你让,你也千万不可让我!”
  孟元超不觉又是一愕,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华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决计不会让你的!刀剑上没长眼睛,你让我一招,可能你就会断送一条命!那时后悔已迟,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孟元超虽然气恼他的“狂妄”,却也欣赏他的坦率,当下哈哈一笑,说道:“刀剑上没长眼睛,这话说得好!那么,我也要告诉你第二种结果了!”说至此处,双眼望着杨华,心中暗叫“可惜”,摇了摇头。
  杨华喝道:“第二种结果是什么?为何要说不说?”孟元超缓缓说道:“这结果就是,你要想求名,结果恐将是自讨没趣;甚或如你所言,断送一条性命!”
  杨华咬着嘴唇说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结果早已在我意料之中,也正是我的所愿!何须你来提醒?”
  孟元超吃了一惊,疑心大起,说道:“这么说,你根本不打算和我比试,是打算和我拼命的了?”
  “不错,我打不过你,宁愿死在你的刀下!”
  孟元超这才知道:“原来这少年并不是狂妄,也不是为了求名。他是要和我作生死的决斗,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你要和我拼命?”
  杨华心头苦笑:“你怎么知道与我无冤无仇?”不过,他却是不能把原因告诉孟元超。
  “究竟为了什么?”孟元超再问。
  杨华心乱如麻,一咬牙根,蓦地大声说道:“一定得有什么冤仇吗?我要杀你因为你是武林败类!”
  此言一出,孟元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武林败类”四字,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得别人这样骂他。
  “你凭什么说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禁不住怒火上升,厉声喝问。
  “你自己知道!”杨华冷冷说道。
  “莫非这少年是清廷的鹰爪?只有清廷的鹰爪,才会骂我是武林败类!”孟元超心想。但随即想到:“但倘若他是朝廷鹰爪,为何他又要来救金逐流的女儿?难道那也是假的?”饶是孟元超精明能干,也猜不透内里蹊跷了。
  “别拖延时候了,动手吧!”杨华喝道。
  孟元超纵声笑道:“老弟,这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你用不着礼让!”
  杨华一咬牙根,大喝道:“接招!”一出手就是拼着两败俱伤的狠辣剑法,剑锋倒卷而上,划向孟元超胸膛。
  孟元超凝视他的剑尖,陡地一声大喝道:“好狠的剑法!”声犹未了,快刀已是后发先至,向着杨华右肩的琵琶骨直劈下去。这一招是攻敌之必救,杨华虽有与敌偕亡之心,但武艺高明的人,本能的会在危险之际全力防御的。当下不知不觉的便即变招,身回步转,剑锋倏地由上而下,反削孟元超膝盖。这一下双方的剑招都给对方解开,刀剑也未相交。但其中危机起伏,相差毫厘,连惯经阵仗的孟元超也不禁有点心惊。
  “这少年不知与我有何深仇大恨?竟然一出手就是这样狠辣的剑法?”杨华绕身游斗,续发数招,每一招都是指向孟元超的要害。孟元超疑团塞胸,却是无法向杨华发问。
  其实杨华之所以这样狠斗,倒不是非杀孟元超不可。他实是被迫如此,不得不然的。要知孟元超的刀法比他快,功力比他深,杨华也有自知之明,情知怎样也杀不了他的,无可奈何,当然唯有拼个两败俱伤了。他心里在想:“我拼着丧在孟元超的刀下,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
  但孟元超的快刀当真是不愧有“天下无双”之誉,杨华的剑法再狠再快,总是给他抢快半步,制敌机先。这么一来,杨华纵然想要拼个两败俱伤,也是不能如愿了。
  不过孟元超虽然有本领避免给杨华所伤,却没有本领可以避免不伤杨华而将他制服。论招数,杨华剑法的精妙实在还在他刀法之上,有好几招,孟元超实是尽展平生所学,方能化凶为吉的。好在杨华对敌的经验,远远不及他的丰富,否则他早已是难以“两全”了。
  孟元超骑虎难下,暗自想道:“久战下去,我不伤他,他必伤我,怎么办?这少年年纪轻轻,本领之高,在我所知道的后辈英之中,却是无人能及。莫说后辈英雄,前辈英雄,能够比得上他的也是寥寥无几!再过十多年,江海天、金逐流、厉南星这一辈武学名家老去之后,只怕他的武功就不难成为天下第一了。我若把他伤了轻伤犹自不妨,重伤了他甚或将他毙了,那岂不是大大可惜?”但要想只是轻伤杨华,孟元超踌躇再四,心中又是殊无把握。
  不知不觉斗了一百来招,孟元超渐渐有心力交疲之感,一咬牙根,心里想道:“且看看他的造化吧!”陡地一声大喝,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六刀!
  在这样快的刀法之下,杨华哪里还能反击对方?百忙中也顾不什么招数了,宝剑横空一划,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杨华接连退出六步,方能稳住身,虎口隐隐作痛。孟元超的刀锋丝毫也没损伤,不过却也未能把杨华的宝剑打落。
  原来杨华所练的无名剑法,奥妙无穷。倘若对手平庸,他的剑法还不显得什么特别。但若敌手愈强,他的剑法也就愈加精妙。往往信手一挥,自成妙谛。他抵挡孟元超的快刀,突然发出的这一“招”,乃是顺着孟元超的攻势施展的,这一招之中,已是蕴藏着好几派上乘剑法的精华,他自己还不知道。
  在孟元超眼中看来,这一招似嵩山派的“叠翠浮青”,又似青城派的“古柏森森”,还有几分似是少林派的“达摩面壁”,恰到好处的把孟元超所想攻击的破绽全都封闭了,教孟元超无从着手。孟元超本来只想击落他的宝剑,不得已才令他受伤,决计不想杀他的。对方既然无懈可击,孟元超也只能把刀法暂且一缓了。
  由于双方出手都是快如闪电,孟元超的刀法更快一些,是以刀剑虽然碰击,但杨华的宝剑迅即被对方的钢刀弹开,运到剑上的劲力也就不足以削断对方的钢刀了。
  孟元超虽然未能得手,实际却是占了上风,稳立不败之地。这样打法,既然无须顾忌宝剑,又能耗损对方真力。孟元超的功力高出杨华不止一筹,最后必然能够得手——打落他的宝剑。
  孟元超试出这是最好的战术,心头大喜,喝道:“小伙子,我不想伤你,你还不扔剑认输?”
  杨华道:“我死且不惧,何惧受伤?有本领你就杀掉我好了,我非和你打下去不可!”
  孟元超摇了摇头,佯怒喝道:“好小子,那你领死吧!”刀光一闪,这次比起刚才更加快了,一口气劈出七七四十九刀,杨华连退七步,虎口酸麻,宝剑几乎掌握不牢。但他依然顽强得很,孟元超四十九刀刚刚告一段落,他又挥剑疾攻过来。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孟元超快刀再展,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杨华的宝剑攻不进去,只能招架。这次孟元超一口气劈出八八六十四刀,杨华退出五步之时,才不过挡了二十五刀,己是知道自己这次决计难以招架,牙根一咬,突然把宝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使出了孟家刀法!
  孟元超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正当杨华变招之际,他忽地听得密林深处,似有脚步声向着他们这边跑来。孟元超喝道:“是谁?”在这霎那间,他还以为是杨华的党羽。
  他一直以快刀克制住杨华,杨华的剑法虽然奇幻无比,他己是立于不败之地,是以在这霎那之间,他倒没有怎样提防杨华能有反击之力,而是比较注意来者是谁?
  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少年,会突然使出他的孟家刀法,剑法化为刀法,更加出他意料之外!
  杨华有无名剑法的根基,把剑法化为刀法,深得孟家快刀的精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比不上孟元超的。剑法讲究轻灵,刀法讲究迅猛。他以剑作刀,快是差不多有孟元超那样快了,但力道却是相差颇远。假如换了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杨华使出对方的看家本领,那必将是自己讨死无疑。孟元超要破他的“快刀”,用不了三招两式。
  但此际孟元超陡然看见自己平生精研的刀法从杨华手中使出来,却是不由得心头大震,一片茫然,哪里还能从容破解敌招,他是连本能的要防御自身都忘记了。
  孟元超失声叫道:“你,你是谁?”杨华唰的一剑,已是斫到他的身上!
  树林中跑出三个人,也正是在杨华出剑的这一瞬之间,三个人同时叫了起来!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叫道:“杨大哥,快住手,他是你的爹爹!”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杨华朝思暮想,刚才在雄鹰阁里,却没能见得着她的金碧漪!
  一个惊惶之极的声音叫道:“华儿,你怎可忘了我的吩咐,他是你的爹爹!”杨华听得金碧漪的声音,已是惊得呆了!但这个人的声音,却是更加令他震动!
  这个人是他的二师父段仇世!是这三年多来,他心一直怀着疑团,不知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的恩师!
  他用孟家的刀法对付孟元超,这是段仇世教他的。但段仇世也曾吩咐过他,只许将孟元超打败,不能伤了孟元超的。但现在他这一剑已是斫到了孟元超的身上!
  还有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道:“孟大侠,他是你的儿子!”这个人跑得最快,但也还是迟了一步。
  这个人就是杨华日前碰上的那个神偷,他也正是孟元超的好朋友快活张!十二年前,孟元超就是托他去给云紫萝送信,希望云紫萝把儿子归还他的。
  孟元超在杨华使出孟家刀法的时候,早已知道杨华是他的儿子了。所以在听得快活张告知真相之时,他虽然仍是禁不住心弦颤抖,但所受的震动之深,却是远远不及杨华了。杨华那一剑砍在他的身上,他也没觉怎么疼痛。
  “他是你的爹爹!”这句话同时从段仇世和金碧漪的口中大叫出来,杨华听到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但他知道他的恩师和他的爱侣是决不会欺骗他的!
  这一瞬间,他好似灵魂脱离了躯壳,脑海一片空白,冷意直透心头,思想和血液在一瞬之间,都好像突然凝结了!忽地只觉地转天旋,杨华的身子便似一根木头似的,晃了一晃,向前倒下。
  一阵剧痛,跟着是麻木之感,迅速蔓延,耳边依稀听见金碧漪和段仇世的惊呼之声,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
  原来杨华向前仆倒之时,正是碰在了孟元超的刀尖上,刀尖刺进去的部位,正是他的心房!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都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杨华那一剑刚刚砍着孟元超,随着便是他自己倒下去了。
  那一瞬间,孟元超所受的震动虽说不如杨华之深,但也是心头一片茫然,呆若木鸡的。
  刀尖插进了儿子的心房,孟元超这才突然好似恶梦中惊醒过来,“啊,华儿!”他的神智刚刚清醒一些,伸出手臂,轻轻揽着杨华,让杨华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膊之时,他自己也给段仇世和快活张抱住了。
  “别动,别动!”段仇世叫道。
  金碧漪赶了到来,只见孟元超满身鲜血,但还能够说话。杨华却是双目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孟元超右手拿着的那把钢刀,仍然插在他的身上,没敢拔出。金碧漪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跳出来了,她吃惊得连问也不敢问。
  段仇世迅即在杨华的身上点了几处穴道,这是他的独门点穴手法,可以阻止杨华的鲜血大量外流。点了穴道,轻轻的把那柄钢刀拔了出来,快活张在一旁早有准备,立以把金创药替他敷上。快活张是天下第一神偷,他这金创药也是天下第一的治病灵药,是他从崆峒派那里偷来的。
  “幸好歪了一点,不是插正心房。”段仇世吁了口气,说道。但他的脸色非常沉重。
 
 
 
第二十四回
  何须拔剑寻仇去
  依旧窥人有燕来
 
 
 
  金碧漪颤声问道:“他、他怎么样?活得成么?”
  段仇世说道:“伤是伤得很重,好在他的身体壮健,又有张兄的灵药,性命或许可以保全。”金碧漪稍为安心,但从段仇世的语气听来,是否能够把杨华治愈,却还是没有把握。金碧漪唯有盼望杨华吉人天相,能够逢凶化吉了。
  孟元超呆若木鸡,忽地好像发狂似地喊道:“放开我,让我看看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你的伤也是不轻,你别激动,让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孟元超叫道:“我后悔当年不该离开紫萝,对华儿也没有尽过为父之责。今天的报应,乃是活该!我只恨为什么不是华儿杀死了我,却是我杀死了华儿!”
  快活张道:“孟大侠,这不是你错。你的华儿也没有死!”孟元超刚才呆若木鸡,对段仇世和金碧漪说的那段话根本没有听见,是以对快活张所言还是半信半疑,叫道:“当真没死?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可是他却不能上前亲自去察看杨华的伤势了,在心力交疲的情形之下,他想挣脱快活张的掌握,突然晕了过去。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只怪我来迟一步。张兄,孟大侠伤势如何?”
  快活张也是叹了口气,说道:“他的伤本来是比杨华的伤轻一些,就只怕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会影响他的身体。要救活他不难,但我担忧他不能安心养伤,他一定会为儿子的死生未卜而焦虑的。”
  段仇世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他救活吧?”
  金碧漪听见“死生未卜”这四个字从快活张口中说出来,她的心情是更加沉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华好像一个躺在墓穴里的活死人,忽地渐渐有了知觉,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黑暗中好像“看见”杨牧向他走来,大声向他叫嚷:“我虽有不是,但害得咱们家破人亡的却是孟元超!不是他,你的亲娘也就不会死。要你报仇,要你报仇!”跟着出现了孟元超的幻影,叫道:“孩子,孩子!”段仇世和金碧漪也忽然出现了,齐声叫道:“他是你的爹爹,他是你的爹爹!”杨牧血流满面,抓着他大喊:“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我才是你的父亲,我才是你的父亲!”
  杨华在迷乱中忽然叫得出声音来了:“你不是我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
  迷糊中只觉一缕幽香沁入鼻观,有人偎在他身旁,温润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庞,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华哥,你醒来了。你睁眼看看,看我是谁?”
  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严肃而又慈祥的声音在他耳边缓缓说道:“华儿,你别胡言乱语,孟大侠是你的爹爹!”
  杨华张开眼睛,像是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心中犹有余悸。他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两个人。倚偎着他的是金碧漪,坐在床前看着他的是他的二师父段仇世。
  但却没有看见孟元超!杨华在一阵喜悦之后,心头又是不禁一沉了。
  他的心里还是纷乱得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这恶梦是结束了!
  虽然犹有余悸,但在心底深处,对于这样的一个结束,却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自从他知道杨牧是清廷的鹰爪之后,心中一直引以为耻,他也一直为了和孟元超要决斗而感到为难,希望这个决斗能够拖得越迟越好的。但想不到会在雄鹰阁突然碰上了孟元超,而他又以为杨牧真是他父亲,父亲纵有千般不是,总是父亲,自己既为人子,那就非得替他报仇不可!
  现在突然有人告诉他,孟元超是他的父亲!如果真的话,这就恰如一阵清风,一下子就把他心中的云翳吹散了!
  当然是真的,他知道。因为说话的人,一个是他的红颜知己,一个是他的白发恩师。
  刚才他在神智昏乱之际说出的谵语,是由于要驱逐杨牧在他心中的幻影,不愿认他为父的。但金碧漪和段仇世都会错意了。
  他相信金碧漪和段仇世决不会骗他,他也希望孟元超真的是他父亲。但他却没有看见孟元超。
  蓦地他记起来了,那一剑、那一剑,在那一天他失掉知觉的那一剑,不正是斫在孟元超身上吗。
  “莫非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父亲?”杨华不由心头颤栗了。“孟大侠呢?”杨华问道。
  段仇世只道他还有怀疑,郑重说道:“华儿,你应该相信我。从今之后,你应该叫孟大侠为爹爹。从今之后,你也不是杨华,而是孟华了,华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条性命是你的爹爹给你捡回来的。你的爹爹有一枝关东大侠尉迟炯送给他的老山参,他自己舍不得吃,都给了你!”
  听了这话,孟华又是惶惑,又是震惊!
  令他惶惑的是:为什么孟元超会是他父亲?难道杨牧在小金川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竟是真的?
  不错,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以有杨牧这样的一个父亲为羞,巴不得自己不是杨牧的儿子。但假如杨牧说的那些事情是真,他也羞于做孟元超的儿子!
  令他震惊的是:从师父的语气听来,孟元超为了救他的性命,把可以赎命的老山参给他吃,那么孟元超会不会因此、因此……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父亲,这桩事情已是无可置疑的了。父母做得对不对,那是另一回事情,但假如自己真的杀死了自己的生身之父,他又怎能再活在人间?
  金碧漪似乎知道他的心情,柔声说道:“你别着急,令尊受的伤没有你这么重,一定会医得好的。只是令师希望他能够较为静心养病,所以不让你们同在一个房间。”
  孟华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回过头来,望他师父。他却不知,金碧漪虽然没有骗他,也还是有所隐瞒的。不错,孟元超的伤是比他轻,但孟元超的病况,却是比他更重。
  段仇世从孟华充满惶惑的眼神,已经知道他想要问的是什么了,说道:“华儿,你不要说话。我把你父母的事情,讲给你听。他们自小就是一双情侣,本来就要成亲的,只可惜生逢乱世,拆散了他们的大好姻缘……”
  听完了这个伤心故事,孟华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来并不是杨牧说的那样。他的母亲是因为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八年之后方知那是谣传,在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才嫁给杨牧的。而杨牧当时则还是以侠义道的身份出现的,他的工于心计,不但骗过了许多武林前辈,也骗过了孟华的母亲。
  段仇世叹了口气,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不是你爹的错,也不是你妈的错,要怪只能怪满洲的鞑子,要恨只能恨欺骗了你的母亲的人!”孟华泪盈于睫,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你的命好苦啊!我真是个不肖的儿子,这些年来认贼作父,还几乎杀了我的爹爹!”
  金碧漪替他拭干眼泪,说道:“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如今你们父子相认,骨肉重圆,应该欢喜才对,还哭什么?”
  段仇世道:“过几天待你爹好了一些,你再去见他吧。如今我给你说另外一个故事。”
  孟华瞿然一省,说道:“不错,二师父,我正想问你,那天你和三师父受了重伤,我以为,我以为……”
  段仇世笑道:“你以为我们都死了是么?”
  孟华说道:“当时我晕了过去,后来的事一概不知。二师父,原来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但为什么醒来之后,我却不见你们。三师父呢?他、他也没事吧?”
  段仇世道:“你的三师父还是好好的活着,和我一样,他的伤亦是早已养好了。但和我不同的是,我没什么顾忌,他却还不便公然露面,所以没有和我同来。”
  孟华这几年来一直为着两位师父的生死未卜而担心,如今这盘塞在心中的“结”一旦解开,自是大为欢喜,精神不觉也好了许多,当下问道:“那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段仇世正想回答,有人推门而入,笑道:“好了,孟老弟醒过来了,那天我抢了你的坐骑,你还怪我吗?嘿,嘿,也幸亏有你那匹红鬃马,省掉了我不少脚力,我才能到拉萨报讯之后,又再赶回这里和你爹爹相会。”
  这个人不用说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神偷”快活张了。
  金碧漪道:“张大叔,孟大侠好了些吗?”快活张是孟元超的好友,这几天来,他都衣不解带的服侍孟元超的。
  快活张说道:“比昨天好了一些,他发梦也记挂着他的华儿,刚才还要我扶他过来看看呢。我可不敢让他起床。”
  段仇世笑道:“华儿刚刚问起我那一天的事情,你来得正好,你告诉他吧。”接着道:“华儿,那天就是这位张大哥救了我和你的三师父的。”
  原来那一天段仇世、丹丘生和前来石林向丹丘生寻仇的两个魔头阳继孟、欧阳业斗个两败俱伤,阳继孟邀来的帮手——丹丘生的师叔、崆峒派的长老洞玄子也已死了。段仇世、丹丘生伤得极重,已经停了呼吸,以至杨华也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其实他们还没有死。在杨华晕过去之后不久,快活张来到了石林。
  快活张说道:“那年春天,我在小金川见过孟老弟的爹爹,跟着就到石林来探望你的三师父。希望能够知道你们师徒的情况,好回去说给你的爹爹知道。
  “那天我来到了石林,忽见阳继孟和欧阳业这两个魔头相互扶持,走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们业己受了重伤,自忖不是他们的对手,连忙躲避。唉,真是可惜,要是我早知道的话,那天我就把他们杀掉了。”
  段仇世道:“幸好你当时没有把他们杀掉。”快活张诧道:“为什么?”段仇世笑道:“要是你把他们杀掉,我如何能亲手报仇?”孟华说道:“欧阳业那厮也曾打了我一掌,师父,这个仇请准徒儿替你老人家报吧。”金碧漪笑道:“你要替师父报仇,可先得好好养伤啊!”
  快活张继续讲述那天的遭遇:“我看见这两个魔头从石林里出来,心头不住‘卜通通’地跳,只怕他们还会去而复来。当下慌忙进去察看。
  “在剑池入之处,首先发现一个老道士的尸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剑。我认得是崆峒派四大长老之一的洞玄子,那短剑是段兄之物。”
  段仇世说道:“当时我和这老道士作最后一拼,我的剑已经给他削为两段,半截断剑掷出,也不知命中没有。幸好正中他的胸膛要穴,否则后果真是不堪想象。他最后那一掌也真是委实厉害,后来张大哥来救了我,虽有灵丹妙药,我也还是昏昏迷迷的睡了七天七夜方才恢复知觉。”
  快活张继续说道:“随后我发现你的两位师父倒在剑池旁边,你三师父的伤恐怕比你二师父的伤还更重些,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呼吸都已停了。但却没有发现你。”
  孟华回忆当日情形,笑道:“当时我晕倒在平台下面,四面都是高逾人头的石笋,怪不得你找不着。恐怕你也以为我已遭那两个魔头的毒手了吧?”快活张哈哈一笑,说道:“我当时真的这样想的,以你的两位师父之能,都是死的多活的少,你如何能够逃出魔掌?
  “当时我心烦意乱,生怕那两个魔头还要回来,只好把你的两位师父先救出去再说。
  “说老实话,你的两位师父伤得极重,要救活他们,我是殊无把握。我找了一辆马车,连夜离开。幸好他们功力深湛,在车上睡了七日七夜,终于醒过来了。”
  段仇世笑道:“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之所以能够险死还生,全是倚仗他的妙手空空绝技。”孟华怔了一怔,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段仇世道:“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这位天下第一神偷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么?”
  孟华恍然大悟,说道:“师父说的,可是张老前辈偷了天山派掌门夫人冰川天女冰宫中一朵异种雪莲这桩事情?”
  段仇世道:“不错,我和你的三师父就是靠这朵天山雪莲制成的灵丹救活的。”
  快活张道:“段兄,你也不用客气,要不是你功力深湛,纵有灵丹,也是无济于事。”接着回过头来,和孟华说道:“在那一年当中,我也曾经又再到过石林一次的,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孟华道:“啊,你是几时来过的,我真的一点不知。”
  快活张说道:“在你两位师父的病情业已脱离险境之后,那是距离那天半年有多的日子了。他们尚未痊愈,对你十分挂念,也不知你是否还在石林,我只好替代他们来探望你了。
  “那天晚上,我来到石林,看见你正在剑峰练剑,你的剑法出神入化,我一看就知不是你的两位师父所传。”
  孟华说道:“二师父,我还未曾告诉你呢。我在剑峰的一个石窟之中,找到了前明大侠张丹枫所留的无名剑法。”
  段仇世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正是因此,才叫张大哥暂时不让你知道我的消息。”
  孟华道:“为什么?”
  段仇世道:“怕你分心。我知道你天性纯厚,倘若你知道我们还活在人间,那还有不立即赶来之理?”
  孟华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惭愧自己对师父的关心远远不及师父对自己的关心;感激师父对自己的体贴竟是如此的无微不至。
  快活张道:“你的两位师父武功未曾恢复,我怕他们的对头找来,特地躲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回疆。不知不觉过了将近三年,我在回疆、西藏各地倒是交了不少朋友。”
  孟华说道:“怪不得我一路上听人说起你的故事。张大侠,这一带的老百姓说起了你都是十分尊敬呢。”
 
  快活张笑道:“我哪里配称得什么大侠?他们喜欢我只因为我是专偷富人的小偷罢了。你改一个字,叫我做‘大叔’好啦,什么‘大侠’不‘大侠’的,叫得我皮肤都起疙瘩。”
  段仇世笑道:“这位张大叔就是这个脾气,不喜欢沽名钓誉,只喜欢游戏人间。虽然他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一个侠字,却不愿意以侠自居。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孟华道:“张大叔,后来的事怎样?”
  快活张道:“后来的事让你师父说吧。”
  段仇世说道:“我的伤早已好了,迟至现在方始露面,那是因另有一桩事情。”说话之间,喟然微叹。
  孟华疑虑不定,连忙问道:“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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