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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20 梁羽生(当代)
  一阵寒风吹来,江上云也好像给清醒起来,忽地想起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家里的人都希望我能够和师妹进一步结成夫妻,他们都认为这是再也美满不过的良缘,我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想的。但真的是美满良缘么?不,我还应该问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师妹呢?”
  他在探索自己心底的秘密,接着想下去:“不错,我是喜欢她的。不过,也正是好像她刚才所说那样,我似乎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看待。假如她真的变成我的妻子,噢,恐怕我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她了吧?不过,不过,她总不应该把杨华这小子看得比我更重!”
  他是在妒忌杨华么?或许也有点儿。但这种妒忌却是另一种妒忌了,他是由于自尊心受到损害而引起的妒忌,并非因为杨华“横刀夺爱”。
  不过,不管是哪种妒忌,他的心里总是不能释然,就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在草原漫无目的的信步所之,也不知自己应该走向哪里。
  忽听蹄声得得,江上云瞿然一省,抬起头来,未看清楚人先看清楚马。大草原上一匹白马跑得飞快!和金碧漪那匹白马甚为相似,江上云还以为是师妹又再回来,不觉冲口而出,叫道:“师妹,你,咦……”一句话尚未说得完全,骑在马背上的人已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是他父亲的老朋友白教法王。
  白教法王哈哈一笑,跳下马来,说道:“上云,你都长得这么大了,我都几乎认不得你了。你还记得老衲么?”江上云小时候曾经和父亲一起见过法王,距今已有十多年了。
  江上云慌忙施礼,说道:“晚辈路经贵地,本来应该拜谒法王的,只因有点小事……”
  话未说完,白教法王已是笑道:“不必客气,我知道你是来找师妹的,是么?”
  江上云说道:“不错。”想起刚才还未看得清楚,就大叫“师妹”,不禁面上一红。
  白教法王道:“你已经知道她来了这里,但还没有见着她,对不对?”接着笑道:“刚才我听得你好像在叫师妹,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呢。”
  江上云不愿意把和师妹闹翻的事情告诉法王,是以法王猜想他没有见过碧漪,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为刚才的事情解释,说道:“你老人家骑的这匹白马,和我师妹骑的那匹白马,很是相似。”
  白教法王笑道:“也怪不得你认错,昨天杨华看见这匹白马,也把骑在马上的那位邓姑娘错当作是你的师妹呢。昨晚我碰上他,他又为这匹白马和我打了一架。”
  江上云吃了一惊,说道:“杨华这小子如此大胆?”吃惊之中,又不禁有几分欢喜,心里想道:“原来法王也知道这小子是坏人了。”
  哪知法王却说道:“不是他大胆,是我有意试试他的功夫,故而未曾把我的身份告诉他的。他以为我是吉鸿的同党。”当下把昨天的事情说给江上云听。最后说道:“听杨华说,他昨晚已经见过你了。”
  江上云道:“是的。但不知他还说了一些什么?”
  白教法王道:“他只告诉我碰见了你,说是有你保护那位邓姑娘,他可以放心回来了。嗯,这位杨少侠人品武功都很不错,你经过柴达木,想必已经知道他这次曾经帮了我们大大的忙吧?”
  江上云道:“柴达木我是匆匆路过,未曾谒见冷、萧两位头领。”白教法王道:“啊,原来你尚未知道。”于是把杨华帮忙韩威武把药材送给义军和昭化之事告诉江上云,当然又是少不免称赞杨华一番。
  江上云听得法王如此称赞杨华,心中又是疑惑,又是不安。疑惑的是不知杨华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安的是昨晚自己和杨华曾经大打出手。
  “好在法王并不知道,否则只怕我是要更为尴尬了。”江上云心想。他并不后悔自己曾和杨华交手,虽然他亦已开始有了怀疑,不敢像从前那样断定杨华必定是个坏人了。不过没有后悔是一回事,法王这样称赞杨华,他当然也是不敢在法王面前再说杨华的坏话。
  “听杨华说,这匹马是那位邓姑娘的坐骑,那位邓姑娘呢?”法王问。
  “她前往天山去了,我把自己的坐骑给了她。”
  “杨华已经替我去找你的师妹了。”法王继续说道:“这匹白马是从那贼和尚手中夺下来的,本来想找寻你们,找着了顺便交还她的。但现在我却有了另外的一个主意,你肯帮忙我吗?”
  “但请法王吩咐。”江上云当然是这样回答了。
  “你定然是急于见着你的师妹了,是么?”法王微笑说道。江上云已经表明是来找寻师妹的,怎好意思否认?当然又是只能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法王接着说道:“那位邓姑娘已经前往天山,今天我恐怕是追不上她。韩总镖头如今在昭化,今晚我和他还有一个约会。所以要请你帮一个忙。”
  江上云说道:“好的,我把这匹白马送还给那位邓姑娘就是,顺便我也可以换回我的坐骑。”
  “我不是这个意思。”法王微笑说道:“白马是应该还给那位邓姑娘的,但她既然有了坐骑,那也用不着这样急交还她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先骑这匹白马,赶快去找杨华和你的师妹。这匹马跑得快,你会追得上他们的。希望你能够和师妹一起回来。这匹白马以后我会派人送去。”
  “杨华呢?”江上云问道。
  “他说他另有事情往别处,你也不必勉强他和你们一起回来了。”法王说道。他是老于世故的人,固然他希望江上云和杨华成为朋友,所以才给江上云这个差事;但另一方面,他当然也想得到,本来就是情侣的师兄妹别后重逢,当然不愿意有第三者插在中间。
  他自以为给江上云设想得甚为周到,哪知却完全错了。江上云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苦笑:“杨华去追我的师妹,碧漪如今也正是回转去追他。我若再去追赶他们,这算什么?”
  不过江上云却怎能对白教法王说明真相,只好姑且答应下来,骑上那匹白马,道:“我也但愿早日找着师妹,回来昭化拜谒你老人家。”
  他跑了一程,越想越不是味道:“我何苦去讨没趣,还是先把这匹白马送去给邓姑娘,换回我的坐骑吧。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和爹爹也是老朋友,要是在路上碰不见邓姑娘,我就索性也到天山一趟。”他料想法王此时已经踏上归途,也不怕遇上他了。于是便即折回原路,径往天山。
  主意虽然打定,心情还不免有几分惆怅:“师妹恐怕已经找到杨华这个小子,此时他正在谈论我也说不定吧?唉,想不到我和师妹一起长大,但我在他的心目之中,竟然比不上一个和她相识未久的外人!”
  金碧漪还没有找着杨华。
  和江上云一样,她也是心乱如麻。同时感到了几分歉意:“我这样把他扔下,师兄此时不知是怎样了?不过谁叫他对杨华成见太深,我说的话他又不肯相信。”
  “急于找着杨华,拦阻他做傻事。这桩事情又是不能和师兄说的,唉,只好留待将来,再向他赔个罪吧。”
  白马跑得飞快,但跑了两天,仍然没有碰上杨华。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江上云说的那位邓姑娘来了。“杨华真的和她很亲热么?还是大师兄故意夸大其辞,为的是激怒我呢?”
  她没有见过邓明珠,但她也曾听人说过她的美貌。“杨华是个老实的人,他该不会见到人家的姑娘长得美貌就动了心吧?但江师兄却说是亲眼看见他们十分亲热?江师兄虽然脾气古板,我不喜欢,可是他从来不说谎的。恐怕也不至于是为了要激恼我而说假话?”
  马儿在飞跑,心潮在起伏。金碧漪不觉感到几分妒意了。草原上一阵寒风吹来,金碧漪瞿然一省,蓦地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不由得脸上发烧,心里想道:“我为什么要妒忌那位邓姑娘?啊,原来我是真的爱上杨大哥了。记得和他相识未久,他就和我说过,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虽然他从未有向我表白心事,我也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我为什么还要怀疑他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背后马铃声响,金碧漪不自觉的回头一望。
  幸亏她刚好回头,就在此际,一枝利箭正向她射来。金碧漪把手一抄,接过了那枝箭,反弹回去。接着一个镫里藏身,避开了连珠续发的第二枝利箭。第三枝箭射来,已经是落在白马后面。
  金碧漪笑道:“我道是谁暗箭伤人,原来是你们两个侥幸还没死掉的狗腿子。”原来在她背后追上来的两个人,正是个多月前,她和杨华在玉树山碰上的那两个御林军副统领马崑和御林军军官周灿。
  当时他们都给杨华打伤,滚下山坡,金碧漪如今骑的这匹白马,也正是从马崑手中抢来的坐骑。这两个人是奉命前往拉萨的,想必是他们一养好了伤,便即又赶来了。
  马崑大怒喝道:“好小子,胆敢偷了我的坐骑,有胆的你莫跑!”周灿也在喝道:“姓杨那小子呢?躲到哪里去了?”
 
  金碧漪自忖未必打得过他们两个,于是笑道:“有胆的你们就追来吧,我和杨大哥正是在前面有个约会。你要见他,容易得很!”她扔下了两句活,虚打一鞭,白马嘶风,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已是把这两个人远远的抛在后面。
  马崑、周灿二人听说杨华就在前面,不禁都是吃了一惊。周灿低声说道:“只是这个小子,咱们还好对付。姓杨那个小子倘若真的也在前头,咱们只怕吃亏。不如宁可多走两天,走另一条路,让开他们吧。”
  马崑是御林军副统领身份,不好意思便即示弱,沉吟半晌,这才说道:“也好。反正这小子倘若敢当真骑了我这匹有大内烙印的白马,前往拉萨,咱们的人也不会放过他的!”这几句话他可是大声说的了。为的是想恐吓金碧漪前往拉萨,要知金碧漪倘若是真的和杨华前往拉萨,马崑虽然在那里有许多帮手,也还是有所顾忌的。
  待到金碧漪走得远了,马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不是小子,她是姑娘。”
  周灿说道:“我也看出一点痕迹,似乎是女扮男装的野丫头。只不知是谁?”
  马崑说道:“我已经打听出来了,她是金逐流的女儿。刚才我是特地不说穿,把他当作是不知来历的小子办的。你要知道金逐流虽然和咱们作对,但他是天下第一剑客,咱们的本领和他可差得远。要报他的女儿帮那姓杨的小子伤了咱们之仇,也还是以当作不知为好。”
  金碧漪并不知道已经给他们识破行藏,心里还在暗暗好笑:“他们口口声声骂我是臭小子,要是我真的是个小子,倒可免掉许多烦恼。嘿嘿,这两个鹰爪孙是老江湖,但我在不到两个月中,和他们交手两次,他们仍然看不出我的破绽,看来我倒也真的可以冒充‘小子’了。”很为骗得过两个精明干练的公差的眼睛而得意。
  但在得意之余,却也为了一桩事情有点烦恼。“原来这匹白马是烙有大内钤记的,我可还没有留心在意。马崑和周灿这两个家伙已经在路上发现,那个‘五官’之首的邓中艾和刘挺之、叶谷浑等人,想必更是在他们之前,早已到了拉萨。要是在拉萨给他们碰上,我孤掌难鸣,倒是麻烦。不过,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但愿在路上就碰见了杨大哥。”
  马不停蹄的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出现一条岔路,路口有间茶铺。金碧漪暗自思量:“我这匹白马比他们的坐骑快得多,此时少说也把他们甩后三二十里了。莫说他们害怕碰上杨华,就是胆敢追来,也是决计追不上我的了。我倒不妨坐下来慢慢喝一杯茶,打听打听杨华的消息。”
  金碧漪把白马系在门外,走入那间茶铺,一面喝茶,一面和那卖茶的老汉搭讪:“我是前往拉萨的,不知该走那条路才对?”
  卖茶的老汉道:“两条路都可以走得到的。不过左面这条路是直路,右面这条是弯路,须得绕过嘉黎和鲁贡这两个地方,才能到达拉萨。大约要花两天工夫。”
  金碧漪笑道:“那还有谁肯走弯路?”
  老汉说道:“那两个地方是畜牧区,内地来的马贩子就要到那里去。小哥,看你的模样不像是做生意的吧?”
  金碧漪道:“我是给一个朋友到拉萨找事情做的。”
  那老汉道:“当然是走左面的直路省事了。”
  金碧漪道:“我那位朋友比我早两天动身,不知可曾在此经过?”当下对老汉说了杨华的形貌。
  那老汉脸上似乎有点古怪的神色,说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个少年,昨天中午时分,还在我这铺子里喝茶呢。”
  金碧漪道:“他是走左面这条路吧?”“不,他是走右面那条。”“你没有告诉他右面那条路是弯路吗?”“告诉他了,不过……”
  金碧漪怔了一怔,问道:“不过什么?”那老汉缓缓说道:“昨天我碰上一件从所未见的怪事,你那朋友……”金碧漪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他怎么样?”
  那老汉道:“昨天你的朋友在这里喝茶,他也和你一样,向我打听一个人。”
  金碧漪道:“啊,他打听谁?”心里甜丝丝的,只道杨华要打听的人,当然就是她自己了。她明知故问,让那老汉说出来,听着也觉舒服。
  哪知道老汉说了出来,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他问我有没见过一个年约四十来岁,蓬头垢面的腌臜汉子经过。”金碧漪皱了皱眉,说道:“一个中年的腌臜汉子,奇怪,是什么人呢?”
  那老汉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说来也真凑巧,他说的那个人,我以前没有见过。但就在他向我查问的时候,只听得踢哒踢哒声响,那个腌臜汉子穿着一双破鞋,自己在路上出现了!”
  金碧漪诧道:“他们是朋友吗?”
  那老汉道:“大概不是吧。我听那汉子说道:‘多谢你的银子,你这匹红鬃马也借给我骑一骑吧?嘿,嘿,我看你这匹马倒还不错!’
  “你的朋友立即就冲出去,他可真是快到极点,我只见人影突然从我面前跃起,一眨眼也就到了外面了。他喝道:‘别动我的坐骑,你究竟是什么人?快把东西还我!’敢情那汉子是个小偷,偷了你朋友的东西,并非相识的人。”
  金碧漪越听越奇,心里想道:“一个小偷,怎能偷得了杨华的东西?而且倘若是普通钱物,杨华当也不会这样紧张。他是失掉什么重要的物事呢?”问道:“后来怎样?”
  那老汉道:“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你的朋友跨上坐骑,那腌臜汉子哈哈笑道:“我才不稀罕它呢,你这匹马虽然不错,未必能跑得过我。不信,你再试试,追得上我,我就还你东西!”
  金碧漪大为惊诧,问道:“结果如何?”
  那老汉道:“结果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但当时我见到的,你朋友骑的那匹马跑得非常快了,但还是追不上那个人!不过片刻,人和马影子都已不见,后来是否能够追上,我就不知道了。呀,老汉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没有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人!不过你的朋友也算细心,在他跑了之后,我发现桌子上有他留给我的茶钱。”
  金碧漪心道:“莫说你没有见过,我都没有听过跑得这样快的人。”问道:“那汉子是向右面这条路逃跑的。”
  那老汉道:“是呀。所以你若要找寻你的朋友,恐怕也只有走右面这条弯路了。”金碧漪道:“多谢老丈指点。”心中暗暗咒骂那腌臜汉子:“他不知偷了杨大哥的什么东西,害得我也要多走冤枉路了!”
  心念未已,卖茶的老汉忽地“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啊呀,他,他,他又来了!”话犹未了,但觉眼睛一花,坐在他对面的金碧漪早已不见了。
  在茶铺外面突然出现的正是那腌臜的汉子。大约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双破鞋,手里摇着一柄破烂的蒲扇,这形貌和卖茶老汉描绘的完全一样。是以金碧漪用不着老汉告诉她,一见此人出现,立即便追出去。
  饶是她出去得快,可还是给那人抢在她前头,骑上了她的白马。
  那人哈哈笑道:“昨天没得到那小子的红鬃马,这匹白马可比那匹红鬃马还好,嘿嘿,我也真算是走了运啦!”
  那人刚刚拨转马头,跑出数丈之遥。金碧漪一抖手,三枚铜钱对准他后心的穴道掷去,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她随身没带暗器,只能用铜钱当作暗器。
  那人笑道:“你的茶钱应该给老板才对,怎么给我?”把破蒲扇反手一接,三枚铜钱全都落在扇面。金碧漪也曾听过父母谈论各家各派的暗器手法,但这种独特的接暗器手法,她可还是初次见到。
  那人跟着又露了一手发暗器的功夫,蒲扇一挥,三枚铜钱闪电般的飞回去。金碧漪本能的身形一闪,哪知三枚铜钱却不是打她的,只听得“铮铮”声响,三枚铜钱从她头顶飞过,飞进茶铺,这才知道这三枚铜钱是飞回茶铺的。
  那汉子笑道:“你比你的朋友可是粗心得多,他昨天还记得付茶钱,你可忘记了。嘿、嘿,人家小本生意,可赔不起。没奈何,我自己不要,替你付啦。”
  金碧漪轻功虽好,可怎追得上日行千里的骏马,情急大呼:“喂,你是哪位前辈高人,可莫戏弄晚辈。我的爹爹是金逐流!”她出身武学世家,见识自是不凡,料想此人必非寻常之辈,说不定可能和她的父亲相识。纵然不识,也当知道她的父亲。
  不料那人大笑说道:“什么前辈?我是九代家传的小偷,谁和你开玩笑?”金碧漪道:“好,你若真是小偷,你要银子我可以给你,请把坐骑还我!”
  腌臜汉子笑道:“你这叫不懂行规,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把东西吐出来之理?何况跑得比我快的马儿,还当真少见呢,难得你的这匹白马跑得比我还快,我更不能奉还你了。嘿嘿,其实,我要了你这匹坐骑,也是为你的好,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金碧漪气往上冲,冷笑说道:“你愉了我的东西,还说是为我的好?”
  腌臜汉子说道:“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匹马如何得来,你自己明白。这是烙有大内印记的御马,你要是骑了它到拉萨,管保就是大祸一场。我替你消弥这场大祸,嘿、嘿,还是看在你爹爹的面子呢,你还不感谢我吗?”说至此处,快马加鞭,转眼之间,已是去得远了。
  金碧漪猜不透这人是正是邪?是友是敌?但听他的语气,有一点是可以断定:“他和爹爹恐怕是相识的了。”
  “反正杨华己是从这条路走了,我只好也跟着他走这条路啦。路上碰不上,到了拉萨总可以打听他的消息。那汉子也说得对,我不是骑着御马,最少可以减少鹰爪的注意。”金碧漪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步行前往拉萨了。
  莫说金碧漪步行追不上那个汉子,杨华有骏马代步,也是追不上那个汉子。
  可是他却是非找着这个汉子不可,因为他失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是两日前的事情,亦即是金碧漪碰上这个汉子的前一天。杨华从一个藏人小镇经过,忽听得一间酒店里人声喧闹。
  这几天来,杨华在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正想找间酒店吃一点新鲜的食物换换口味,于是便挤进去看。
  只现有七八个似是客商模样的汉人围着一个腌臜汉子喝骂。杨华问明原委,原来这个汉子在大吃大喝之后,却没钱付。那汉子道:“东西已经吃进我的肚子去了,我又呕不出来,有什么办法,顶多你们把我打一顿抵偿。”
  那藏人老板倒是好心,说道:“算了吧,咱们已经教训他了,就别再难为他啦。”
  似是商队首领的那个汉人却道:“不行,不行,这太便宜他了!”
 
 
 
第二十一回
  少侠寻人来塞外
  神偷引路入藏边
 
 
 
  杨华上前劝解,说道:“该多少钱,我替他付吧。”
  那汉人道:“小哥,你莫这样好心。这人太可恶了。他倘若没钱吃饭,向我们求告,我们都会施舍一碗饭给他的。他却大吃大喝之后,才说没钱。这分明是无赖行为,有心骗取饮食。一路上这样的事情他已经干过好几桩了。他这是丢咱们汉人的面子,不惩戒他,未免太便宜他了。”
  那腌臜汉子忽道:“喂,你是从北京来的吧?”
  那汉人怔了一怔,说道:“你管我是从哪里来的?”
  那腌臜汉子道:“北京混混的规矩,没钱还债,可以任由债主打一顿,别人可不能越俎代庖,要惩戒我,你叫店主打我好啦!”
  那汉人怒道:“谁和你讲什么‘混混’规矩,店主好心肠,他不打你,我偏要打你!”一巴掌就打过去,腌臜汉子低头一闪,没打着他的面门,打着他的胸口。
  那腌臜汉子连连咳嗽,叫道:“哎哟!痛死我了!”那汉人骂道:“贱骨头,还打不成了。”举拳还要再打,杨华见他可怜,轻轻的将那人拳头按住劝说道:“算了,算了。我替他付钱,请他今后别再这样吧。”
  杨华轻轻接了这拳,那汉人立即知道他身上有上乘武功,心里好生骇异,不过脸色却是丝毫没有显露,干笑一声,说道:“小哥,你客气也客气得太过分啦,怎么对这个贱骨头也要说个‘请’字。”
  杨华感到这人的拳力相当不弱,也知此人练过武功。但心想敢于走南闯北的商队首领,懂一点武艺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人总有羞耻之心,我把他当人看待,是希望他知错能改。”
  那汉人道:“好,看你小哥的份上,我就饶了他吧。小哥,你贵姓?”
  杨华说道:“我姓杨。”一面说话,一面掏出银子替那腌臜汉子付饯。
  那腌臜汉子斜着眼睛,看着杨华手上白花花的银子,说道:“你要我不再骗饮骗食,那就该施舍多几两银子给我,也好让我做点小生意呀!”
  那汉人冷笑道:“小哥,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你对他好,他就越要讹诈你了。”
  杨华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只要他有心向好,给他一点银子做生意的本钱那也值得。”当下就拿了一锭十两重的元宝给他。
  腌臜汉子收了元宝,说道:“杨公子,多谢你良言教导,小人异日必当图报。”
  杨华心道:“这人行为虽然无赖,却也不像是个普通的流氓。”于是也就客客气气和他说道:“出门人患难相助,这是应该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腌臜汉子一揖到地,说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小人告辞了。”杨华道:“不敢当。”将他扶起。
  那个汉人商队的首领冷笑说道:“你不是多谢他的良言,是多谢他的银子吧?”
  那腌臜汉子道:“你老看开一点。对啦,小人也要多谢你老手下留情。”
  忽地伸手在那首领肩头一拂,那首领竟然没能避开,怔了一怔,喝道:“干什么?”
  那腌臜汉子道:“你的衣裳脏了,我给你拂开尘土。”
  那商队的首领斥道:“谁要你巴结,滚,快滚!”
  腌臜汉子诺诺连声,说道:“是,是。小人遵命,马上就滚,滚!你老请别生气。”
  那首领说道:“杨兄,你的为人我佩服得很。相请不如偶遇,我请你喝一杯酒。”杨华道:“多谢。你贵姓?”
  那首领道:“小姓丁。我们是到黎贡贩卖马匹的。杨兄,你往哪儿!”那姓丁的汉子正在与杨华搭讪,意欲攀交,他的一个伙伴忽地“咦”了一声,说道:“那贼汉子走得真快,眨一眨眼就不见了。”
  那姓丁的汉子心念一动,似觉有异,连忙伸手在身上一摸,一摸之下,登时吓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不好。我的银子,还有……呀,都给他偷了去了!”
  他这么一嚷,商队各人不觉都在赶忙检查自己的财物,几个人同时叫了起来:“啊呀,我的银子也不见了!”这几个人都是曾经帮腔骂过那腌臜汉子的。
  那姓丁的汉子喝道:“追!”他失了重要的文件,自是无心再与杨华搭讪,连酒馆的帐也无暇结算,便与伙伴一拥而出,跨上坐骑,追那汉子。
  酒馆伙计叫道:“喂,喂,你们的帐都没付呢!不会是每一个人的银子都失掉了吧?”他喊破喉咙,商队那些人可没有一个回头,早已去得远了。
  伙计叹气道:“真晦气,那脏汉一个人白食我们还赔得起,这么多人白食,唉……”
  杨华道:“我替他们付吧。”那藏人老板道:“小哥,你不看看,你的东西有没有给那人偷去?”
  杨华道:“那些人的财物就算是他偷的,想来他也不会偷我的东西。”姑且伸手入怀,摸一摸随身所带的银物。一摸之下,不觉双眼圆睁,惊得呆了。
  那藏人老板道:“小哥,你的银子也失掉了?”
  杨华叫了一声“苦!”说道:“银子不打紧,他、他还偷了我的一件东西!”原来他失掉的东西,乃是他三师父交给他的那一本孟家刀谱!
  这本刀谱,他现在已经知道是“仇人”之物。他打算在用孟家刀法,打败孟元超之后,掷还他的。但如今这本刀谱已是不翼而飞,他可不愿意受仇人的恩惠。
  就在杨华惊得呆了之时,刚才骂那腌臜汉子的伙计也是惊得突然叫不起来。不过他的神情却是又惊又喜。
  “什么事情?”老板问道。
  “你瞧!”那伙计指着柜台,老板把眼望去,只见桌面上突然多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这银子是哪里来的。”老板也不由得大为惊奇了。
  那伙计道:“刚才我要抹汗把帽子随手放在柜台上,台面分明什么也没有的。奇怪,莫非是老天爷不忍咱们遭受损失,赔给咱们的吧?”
  老板道:“老天爷哪会管到咱们这点小事,我瞧九成恐怕就是那脏汉子留下来的。嗯,这位小哥,你失了银子,在我这里拿几块去吧。反正这是人家送给我的,付了那些人的帐,看来也是有多没少。”
  他话未说完,杨华惊魂稍定,已是夺门出去了。
  那伙计捧着一盘羊肉馒头,正是准备给杨华吃的。忙追出门外,叫道:“你不要银子,也该拿几个馒头,好在路上充饥。”
  杨华飞身上马,马鞭一卷,把那盘子卷了起来,羊肉馒头半空落下,杨华接了馒头,塞进袋里,说道:“多谢你们好意,这几个馒头我就拿了吧。”话说完时,他的红鬃马早已踏上官道,绝尘而去。
  那藏人老板呆了一呆,说道:“这些汉人的本领可真是神奇,就像这位小哥,看来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吧,身手竟也如此了得。他有如此本领,那人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偷了他的东西,更是不可思议!”
  莫说酒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惊奇不已,杨华自己也想不透怎么会给那腌臜汉子偷了他的东西。突然他想起三师父曾经和他说过的一个人来。
  他的三师父曾经和他说过天下第一神偷的故事。
  这个有“天下第一神偷”之称的人,姓张,名逍遥。名如其人,平生以闲云野鹤之身,游戏风尘,逍遥自在。所以江湖上的朋友又叫他做“快活张”。
  据说这个有“天下第一神偷”之称的快活张,他的妙手空空绝技已经到了化境,曾经偷过大内宝物,御苑名马。这还不算厉害,据说他还偷过崆峒派掌门人劳天护的驳骨圣药续断膏,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妻子冰川天女冰宫中的异种雪莲。这两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而他居然有胆去偷,且能从容逃脱,唐经天夫妻对此事是一笑置之,崆峒派掌门人劳天护失了灵药,对他可是恨之入骨了。
  师父又说,除了“天下第一神偷”,还有一个“天下第二神偷”。
  “天下第二神偷”姓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麻子,人家就叫他做李麻子。
  据说快活张和李麻子“斗法”,那次的赌赛,快活张就是由于把崆峒派的“续断膏”偷到手中而获胜的。李麻子则给劳天护的一记劈空掌打断脚骨。幸而快活张已经得手,就用续断膏替他医好。
  不过在偷东西的本领上,李麻子虽然技逊一筹,但另外一种本领,快活张却又是望尘莫及。这种本领就是改容易貌之术。
  李麻子用改容易貌之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件事是:他曾经假扮当时的御林军统领北宫望,在无数御林军之前出现,居然没有人发现他的破绽。
  经过这两次事情之后,两人惺惺相惜,不再妒忌,不再争名。“天下第一神偷”和“天下第二神偷”成为了好朋友,更加如虎添翼了。
  杨华小时候听师父说天下第一神偷和天下第二神偷的故事,只是当作有趣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来听,听得津津有味。想不到如今自己竟然极有可能就是碰上他们,心中唯有苦笑了。
  “看来这个腌臜汉子,不是天下第一神偷,恐怕就是天下第二神偷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也就怪不得他能够有如探囊取物,偷了我的东西,我还是丝毫未觉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而且又是别的不偷,偏偏只把孟家刀谱拿去呢?”杨华想起师父曾经说过两人的行径,不觉又是感到颇为奇怪了。
  这两个人的行径非但是“盗亦有道”,而且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在普通的财物上他们是劫富济贫,在属于江湖人物的奇珍异宝上,他们有时虽然也会黑吃黑,但却必定是偷成名人物的东西,从不为难无名小辈。
  而且他们虽然游戏风尘,毕竟也还得是侠义道中人物。和正派中人开开玩笑,偶尔是会有的。但却不会故意和正派中人作对。
  还有一样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这个腌臜汉子怎会知道他有孟家刀谱。刀谱是二师父交给他的,连他也不知道二师父是从何处得来?即使到了今天,在他见过了宋腾霄之后,他也只能推测可能是孟元超假手他的二师父送给他的。他也可以判断,这件事情,假如真的是孟元超所为,孟元超也决不会随便和别人说的。那么这件秘密那腌臜汉子又从何得知,即使他是“天下第一神偷”或者“天下第二神偷”。
  同时他又想道:“这两个神偷乃是侠盗,那腌臜汉子据说曾几次在小市镇做小买卖的小酒家骗食,和他们的行径也是不符。难道还有一个不理正派邪派,不管青红皂白的天下第三神偷?”
  杨华怀着满腹疑团,去追那腌臜汉子。他的马跑得快,不多一会,就追过了那些客商。
  那姓丁的汉人首领叫道:“喂,杨兄弟,你也给那人偷了东西吗?咱们大伙合计合计,分批结伴去追他吧。你一个人恐怕难以应付他的。”
  杨华说道:“不,我只失了几两银子,无关紧要。我还要赶路,你们忙你们的吧。恕不奉陪了!”一来他对这姓丁的汉子并无好感,二来他也不愿意说出自己失掉什么东西。越过他们前头,立即快马加鞭,跑得更快了。
  那姓丁的汉子叫道:“那么你去哪里?”杨华的快马已经跑出百步之遥。佯作听不见,根本就不理他。
  第一天他没有发现那个腌臜汉子,第二天他来到了那岔路的小茶铺。他身上还有几枚铜钱,没给偷去。想不到在他喝茶的时候,那腌臜汉子忽然自己出现了。
  他本来要问那腌臜汉子究竟是快活张还是李麻子,可是那腌臜汉子一出现就说要抢他的坐骑,他又哪能从容查问?结果坐骑虽然没给抢去,可是他骑着马,竟然跑不过那个汉子。或许时间久些是会追得上的,但那汉子躲进树林里面,待他追进树林,哪里还能寻觅?
  杨华气沮神伤,心里想道:“天下竟有这样轻功高明的人,我如何追得上他?就算追得上他,又如何能够讨还刀谱?”
 
  “如今只能希望这个腌臜汉子是快活张或者李麻子了。”杨华又想道:“他若是大神偷之一,当不至于难为我这个藉藉无名的小辈,或者他只是存心戏弄我一下的吧?否则他拿了刀谱,为什么还不高走远飞,却又要在我的面前出现?啊呀——”突然心念一动:“莫非他是有意引我走这条路的?”
  “反正这条路也可以通往拉萨,我就索性拼着多花两天功夫,走这条路吧。”杨华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只好抱着“看一个究竟”的心思,在这条路继续向前走了。
  这条路人烟稀少,走了两天,他随身所带的干粮已差不多快要吃光了,还幸山上到处都有积雪,可以解渴。
  第三天转入平路,方始渐渐发现人家,但杨华身上没钱,可又不好意思去向人家乞讨粮食。他作最坏的打算:“干粮还可维持一天,要是明天还没找着那个腌臜汉子,就替人家打几天短工赚取一点路费吧。”
  中午时分,发现路旁有间茶铺,和他前天经过的那间茶铺一模一样。这种路旁的茶铺是专为旅人而设,兼卖酒食的。
  杨华由于干粮有限,这两天都不吃饱,闻得烤羊肉的香味,不禁馋涎欲滴。可恨自己身上没有钱,只能望一望挂着一串串熟羊肉,走过去了。
  不料他没敢进门,茶铺的藏人老板却追了出来,用生硬的汉语叫道:“喂,喂,这位客官,你可是姓杨?”杨华怔了一怔,说道:“不错,我是姓杨,你怎么知道?”
  那藏人老板道:“啊,我已经等你许久了,请你下马,进来吃点东西再说吧。”
  杨华越发如坠五里雾中,进了茶铺,问道:“我从没到过这个地方,何以你会等我?”
  那藏人笑道:“我知道你从没来过,但你的朋友昨天可来过了。他还有东西要我交给你呢!”
  “我的朋友?”杨华又喜又惊,连忙问道:“是不是一个衣裳很脏的汉子?”
  那藏人笑道:“正是。你这朋友衣裳虽不光鲜,人可非常好的。我们的风俗不同你们汉人,你们汉人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我们可不是这样。”
  杨华急于知道究竟,赶忙言归正传,问那藏人道:“他给我留下什么东西?”那藏人说道:“你先喝一碗酥油茶,我马上拿来给你。”过了一会,只见他把一包东西拿了出来,说道:“我没打开过,看来好像是一包银子。”
  杨华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包银子。除了他原来那锭十两重的元宝之外,还有许多碎银。元宝下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斜斜的写着两行字:“借银十两,加倍奉还。”
  杨华本来希望是刀谱,看见只有银子,不禁大为失望,不过,有了盘缠,却是可以解脱燃眉之急了。
  那藏人老板招呼甚是殷勤,拿来了一盘羊肉,十多个糌粑(用面粉和香油捏成一团的食物),给他倒满了一大碗酥油茶,说道:“小铺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些粗东西你们汉人恐怕吃不惯,将就吃一点吧。”
  酥油茶的制法,是把茶砖放在大锅里,熬成浓褐色茶汁,再把茶叶渣滓滤去,在茶里加上盐酥油和炒好的稞麦面粉,不断搅拌,直至茶、酥油和面粉完全融合为止,然后倾入特备的器皿,用炉火暖着,随时取用。西藏人从早到晚喝这种茶。喝后留在口唇上的油脂,足以保护口唇,抵抗直射阳光和凌厉的朔风。由于西藏高原的气候干燥,是以这种酥油茶乃是他们日常不可缺少的饮料。
  杨华饥不择食,也顾不得酥油茶入口那种怪味了。但奇妙得很,喝了一碗酥油茶,精神登时就恢复过来。再吃其他东西,更是觉得津津有味。那藏人笑道:“看来你还吃得惯,吃得惯酥油茶和青稞酒的就是可以在我们西藏住下了。”
  杨华说道:“我那位朋友可有话留下来吗?”
  那藏人老板道:“有的。他说在拉萨等你,你到了哪儿,他自然会找着你的。他又说叫你路上不可和人结伴。要是你不相信他的话,可能你就会遭受祸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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