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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19 梁羽生(当代)
  杨华道:“少侠二字不敢当,不过我的来历你却是说对了。不错,我是杨华。你、你是 ……”
  和尚披上袈裟,缓缓说道:“昨晚,韩总镖头是我的客人;今晚,我准备你来做我的客人,如果你肯答应的话。这件事情,想必也有人告诉了你吧?”杨华吃了一惊,道:“你,你是白教法王?”心想:“怪不得韩总镖头说他是武学高手,果然名下无虚!”
  白教法王笑道:“你不必拘束,咱们以武论交,大家都是朋友。你这次帮了我们的忙,我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
  杨华满腹疑团,说道:“不敢当。我想不到法王会独自来到此间,刚才真太冒犯了。”
  法王说道:“我也想不到你会忽然离开昭化,我还以为你是不愿意做我的客人呢。”杨华颇感尴尬,讷讷说道:“不,不是的。我、我是来找一位朋友。”
  法王也不问他找的是谁,又笑道:“你也想不到我是怎能会得到这匹白马的,是么?”
  杨华点了点头,说道:“请法王赐告。”
  法王说道:“是我从一个和尚手中夺来的。这个和尚本是敦煌千佛寺古月禅师门下,因不守清规,被乃师囚禁后山。不料他竟然凶性大发,打伤了看守他的师兄,逃到中原,听说又和少林寺的叛徒吉鸿结成党羽,更加无恶不作。
  “古月禅师是我的好朋友,少林寺的方丈痛禅上人和我虽然没见过面,也是我钦佩的高僧。昨天我听说吉鸿和白山经过昭化,已留意他们的行踪。可惜我因事忙,他们又是匆匆路过,没在昭化留下,是以不能亲自去追捕他们,只道这次又便宜他们了。谁知这白山和尚,不知什么缘故,又折回来。刚好给我碰上,他竟然不听我的喝止,还想仗着快马逃跑,被我一枚铜钱,打着他的穴道,将他擒了。”
  杨华大喜道:“这贼和尚呢?”
  法王说道:“昨晚我是带两个弟子一起出来的,我已经把这贼和尚交给弟子先带回去,明天再遣人将他押回千佛寺去,让他的师父处分他。只可惜没见着吉鸿。”
  杨华道:“吉鸿和白山我倒是都碰上了。”法王道:“什么时候碰上的?”杨华说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不仅碰上,我还和他们交手呢。”
  法王说道:“哦,你和他们也曾结下什么粱子吗?”
  杨华说道:“这倒不是。不过他们欺侮一个年轻的姑娘,我看不过眼。”
  法王吃了一惊,连忙问道:“这年轻姑娘是谁?”
  杨华说道:“是福州龙翔镖局邓老镖头的女儿。”
  法王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说道:“不错,韩威武昨天也曾和我说过邓老镖头给吉鸿劫镖之事,原来他的女儿也来了此地。吉鸿和白山想必是冲着这位邓姑娘来的了。哼,他们和邓老镖头结的梁子,却去欺侮邓老镖头的女儿,行为真是卑劣。”
  杨华说道:“这匹白马就是那位邓姑娘的坐骑。”
  法王说道:“原来如此。敢情你是想替邓姑娘夺回这匹白马。不知她现在何处?”杨华说道:“两个时辰之前,她在距离此处大约百里之外的地方,和江海天大侠的二公子一起,不知他们现在走了没有?”
  法王又吃了一惊,说道:“江大侠的儿子也来了么?我都还未知道呢。那很好,这位邓姑娘有江上云保护她,我可以放心了。”说至此处,有点疑惑,问道:“你碰上邓姑娘时,他们已经是在一起的么?”
  杨华说道:“江二公子是在吉鸿和那和尚跑了之后,方始来的。要是他早就和邓姑娘在一起,也用不着我出手帮她了。”法王点了点头,暗自想道:“这就对了。我还只道这位江二公子见异思迁呢。”原来江、金二家准备联姻之事,他是早听得尉迟炯说过的。
  此时已是天光大白,杨华继续说道:“他们想必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不过据我所知,那位邓姑娘是要前往天山的,江二公子想必也会陪她前往。”
  法王皱皱眉头,说道:“你现在是不是要骑这匹白马去追他们?假如是的话,我请你替我捎个口信。”
  杨华说道:“什么口信?”法王说道:“叫江二公子回昭化见我。”心想:“我可不能让江上云陪那位邓姑娘前往天山。纵然他只是出于侠义心肠,并非对那位邓姑娘有意,但男女之间微妙得很,日久生情,也是毫不稀奇。”
  杨华却是不禁踌躇难决了,暗自思量:“刚才我虽然手下留情,只怕这位江二公子还是不肯就放过我。何况我已经跳出漩涡,何苦又再卷入?不过这匹白马是应该送还邓姑娘的,怎么办呢?”
  法王说道:“杨少侠可是有什么难为之处?”
  杨华说道:“本来我应该效劳的,不过我一晚未归,恐怕韩总镖头记挂。”
  法王说道:“这倒无妨,我可以和他说的。”
  杨华说道:“而且我和那位江二公于是初次相识,不知他会不会相信我的说话。我倒另有一个主意。”
  法王老于世故,见他一再推搪,虽然不知个中原委,已隐隐猜想得到杨华可能有甚难言之隐,倒是不便强人所难,便道:“你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杨华道:“这匹白马跑得很快,法王要是不急于见着江二公子的话,派遣一个弟子前去传话,料想最多三两天之内,也可以追得上他们。”
  法王瞿然一省:“对,我何不亲自去追回江上云回来?至于那位邓姑娘,我也可以设法帮忙她的。”主意打定,便和杨华说道:“那么,我请你另外帮忙一桩事情。”
  杨华道:“请法王吩咐。”法王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深夜出来?”杨华道:“是不是为了捉拿吉鸿和那贼秃?”法王说道:“不是。那贼秃不过偶然碰上的。我是和你一样,为了找人。你找的是朋友,我找的是世侄女。”
  杨华怔了一怔,止不住心头乱跳,问道:“这位姑娘的父亲够得上和法王平辈论交,想必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法王说道:“不错,她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金大侠!”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杨华失望而归,想不到却从白教法王口中,得知金碧漪的消息。这刹那间不觉呆了。法王哈哈一笑,说道:“你要寻找的朋友,也是这位金姑娘?”
  杨华禁不住又是心头卜通一跳,幸好法王跟着说道:“韩总镖头已经和我说了,他说昨天本来要和你一起到我那儿的,你没有来,是因为要帮忙他打听金姑娘的消息。你是不是得到一点线索,所以才忽然离开昭化?”
  杨华松了口气,说道:“我知道金姑娘骑的也是一匹白马,我在市集挑选马匹的时候,恰巧邓姑娘骑着白马经过,我连忙追下去,谁知却是弄错了。”
 
  法王笑道:“错得好,否则那位邓姑娘只怕就要遭了吉鸿的毒手啦。金大侠要找女儿回家,想必你已经知道?”
  杨华说道:“是的。在柴达木的时候,冷、萧两位头领曾经和我说过。”
  法王再问道:“你和金姑娘以前是曾经见过面的吧?”杨华知道先他而来的尉迟炯,早已和法王会过面了,无可隐瞒,只好含糊他说:“不错,是曾见过一两次面。”说出实话心里好生不安:“我在冷铁樵面前,并没有说出认识碧漪。这谎话将来戳穿,只怕又要多一重误会。”
  法王却怎知道他与金碧漪有着不寻常的交情?听说他认识金碧漪,甚为高兴,便说道:“那么我和你交换差事,我替你把白马送还那位邓姑娘,你替我去找金大侠的女儿。”
  杨华说道:“法王已经知道她的下落了么?”
  法王说道:“确实地点未知,不过你一定可以找得着她的。”
  杨华惊疑不定,问道:“何以一定会找得着她?”
  法王说道:“她已经来过我那里了!”
  杨华大为惊奇,说道:“那么法王何以不将她留下。”
  法王笑道:“她只是来过我那里,可没有让我见着她。她来的时候,也正是韩威武请我帮忙找她的时候呢!”
  法王继续说道:“我没有见着她的人,只见着她代父问候的拜帖。”
  杨华恍然大悟,暗自想道:“是了,白教法王地位尊贵,和她父亲又是至交,她路经昭化,若然不去谒见法王,将来必定会给父亲责怪无礼。但若按照寻常的礼仪,通名求见,拜访法王,又怕法王将她留下。故此她趁着法王有客的时候,悄悄来递拜帖。”
  果然法王继续说道:“送客之后,我回到房中,方才发现她的这张拜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如此匆忙,但金大侠要她回家,我可不能不替老朋友尽点心意,是以我只好连夜出来追寻她了。但江大侠也是我的老朋友,他的儿子我也不能不管,但愿咱们分头去找,都能找着,让他们可以在昭化相会。”跟着又说道:“他们两人是师兄妹,据我所知,将来还可能成为鸳侣。我想,要是金姑娘知道她的师兄也来了这里,心里一定会高兴的。你不妨告诉她。”
  杨华涩声说道:“是。我知道。”心想:“要是碧漪知道江上云在这里,恐怕她更不肯回来了。”
  法王说道:“从昭化西去,只有两条路。你追踪那位邓姑娘,已经在这条路走了一百多里,没见着金姑娘。那么金姑娘想必是从另一条路走了。你这就去找寻她吧。”
  杨华跨上坐骑,说道:“法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法王王说道:“何事请说。”杨华忍着心里辛酸,说道:“我若见得着金姑娘,自会请她回来。不过我见着她也好,见不着也好,我都不会再回昭化来了。请你代为告诉韩总镖头一声。刚才我本来是准备回去向他辞行的。”
  法王诧道:“我以为你还要和韩威武回去柴达木的,怎么这样快就要与他分手?再说,我也还没有给你摆接风酒呢。”杨华说道:“我自己也有一点私事,要到别的地方,本来只准备在昭化逗留三两天的。好在我也是要往西走,希望能找得着金姑娘,但可不能陪她回来了。至于法王的盛情,我暂且心领。他日若有机缘,再来讨教。”
  法王听说他有私事,不便再问下去,于是说道:“好,我找了江上云回来,会和韩威武说的。请你西行回来的时候,务必要来见我。”
  两人分道扬镳。骏马驰风,杨华心情亦如潮涌:“我见了碧漪,该不该劝她回去?”
  此际,金碧漪也正在草原上纵马奔驰。
  清晨的草原,空气特别新鲜,放眼望去,是一片远接天边的苍绿。在这样充满生意的清晨的大草原上驰骋,一个人的心胸都开阔许多。
  可是金碧漪和杨华一样,也还是止不住心中的烦恼。
  她希望见到杨华,不过这次她希望见到杨华,却又和上一次在小金川和他分手之后的希望稍有不同,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一些杨华的隐秘。
  这次她希望见到杨华,不仅仅是为了爱情,她还要拦阻他去做一件傻事。
  她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柴达木的一幕往事。
  她回到义军总寨,把此行的经过,除了隐瞒她与杨华结交一事之外,其他的都告诉冷、萧两位头领,然后就骗说她明天便要回家。
  在义军之中,金碧漪和宋腾霄的妻子平日最亲近。宋腾霄的妻子吕思美,性情活泼而又温柔,虽然她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仍不减其少女的本色。金碧漪和她的性情,可说得是相当接近。
  金碧漪到柴达木的时候,孟元超和尉迟炯早已在前两天离开,宋腾霄去送他们一程,顺便巡视边境的防务,当时也还未曾回来。于是那天晚上,金碧漪就与吕思美同宿。
  宋腾霄是孟元超最好的朋友,金碧漪是知道的。杨华为什么要杀孟元超呢?她希望能够从宋腾霄妻子的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许多话她不方便和冷、萧两位头领说的,和吕思美说却是无妨。
  吕思美少不免问她在小金川的见闻:“可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说来听听。”金碧漪道:“新鲜的事儿没有,但却碰上一个行径颇为奇怪的少年。”
  吕思美道:“什么样的少年?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么?”
  金碧漪缓缓说道:“这个少年名叫杨华。”
  吕思美吃了一惊,失声叫道:“杨华。”她是不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这刹那间,又惊又喜的心情不觉都从脸上流露出来了。
  金碧漪连忙问道:“宋婶婶,你知道这个杨华?”
  吕思美定了定神,道:“不知道。但我听得你说他行径奇怪,我也不禁起了好奇心。”
  吕思美第一次对金碧漪说谎,心中颇感歉意,但因涉及他人的私隐,她却是不便但白告诉碧漪,她虽然没见过杨华,却是知道他的身世来历。
  金碧漪何等精灵,观言察色,便知吕思美定然有所隐瞒,却不说破,当下笑道:“宋婶婶,你要知道这少年如何奇怪吗?他在小金川曾帮过咱们的忙,贺铁柱夫妻险遭清兵捉去,就是他救了他们,可是他却又放过一个人,这个人是咱们的敌人。”吕思美道:“是谁?”金碧漪缓缓说道:“是暗中替朝廷作鹰犬的杨牧?”
  吕思美不觉一怔,说道:“真的吗?这少年也未免太糊涂了,但他们都是姓杨,说不定杨牧是他的亲人呢?”
  吕思美是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虽然不便回答这个问题,脸上已是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忍不住说道:“杨牧怎配有这样的儿子?”这句话当然甚有毛病,父亲不好,儿子未必就是坏人,但因吕思美太过鄙视杨牧,一时间说出偏激的话来,自是无暇细思了。
  不过金碧漪听到这一句话,却是颇感意外了,要知金碧漪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杨牧和杨华可能是父子关系,她早就疑心的了,但现在听得吕思美这么说,却又似乎不是,金碧漪立即想到:此中必定是另有隐情。
  金碧漪讲了她在小金川的遭遇之后,忽地问道:“宋婶婶,孟元超叔叔是不是和杨牧有仇?”
  吕思美不觉又是一怔,心道:“这小鬼头敢情已知道了一些?”过了半晌,方始说道:“杨牧是清廷鹰犬,侠义道中人物,谁不和他有仇?”
  金碧漪道:“不,我说的是私仇?”
  吕思美道:“何以你这样猜想?”
  金碧漪说道:“在小金川的时候,孟叔叔每年春秋二祭,不是都要去给云紫萝女侠上坟吗?听说这位云女侠就是杨牧的妻子。”吕思美因为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便道:“不错,但孟元超是因为云女侠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所以才每年给她上坟的。”
  金碧漪道:“不见得只是为此吧?宋婶婶,你莫说我好管别人的是非,我和你一样,也是忍不住好奇之心呢!”
  吕思美道:“你知道了些什么,这样说法?”
  金碧漪噗嗤一笑,在吕思美耳边低声道:“我已经知道啦,云紫萝是孟叔叔的旧情人,对不对?”
  吕思美吃了一惊,说道:“谁告诉你的?”
  金碧漪一听她这样反问,已知所料不差,心里暗暗好笑:“宋婶婶,这次你可给我骗出真话来了。”说道:“孟叔叔告诉我的。”
  吕思美道:“胡说,孟叔叔怎会和你这个孩子说这种事情?”
  金碧漪道:“去年清明,我见孟叔叔在云女侠的墓前哭得很是伤心,边哭边说,说是对不起云女侠,负了她的深情,害苦了她的一生,那天我恰巧在墓地游玩,一见孟叔叔远远走来,我就躲在树林里面,他没有瞧见我,虽然不是他告诉我的,也等于是告诉我啦。”
  其实,她看见孟元超在云紫萝墓前痛哭虽然不假,但后面的话却是捏造出来的。
  吕思美信以为真,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既然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不错,他们是一对曾经有过山盟海誓的情人。他们的相恋,远在云紫萝嫁给杨牧之前,因此,你不要以为你的孟叔叔是行为不端,勾引有夫之妇。”
  金碧漪道:“既有海誓山盟,何以后来又要分手?”
  吕思美说道:“这也怪不得你的孟叔叔,怪只能怪他们生逢乱世,造化弄人。”当下把孟、云这对情侣被环境所迫以致分手的事,简单的告诉金碧漪,当然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还是不便告诉金碧漪的,那就是在孟元超和云紫萝分手之时,云紫萝已经有孕在身。
  “你明白了吧,云紫萝是以为你的孟叔叔已经死了,才嫁给杨牧的。”吕思美只能这样说道。
  听了这个哀艳的爱情故事,金碧漪也不禁深深为他们二人叹息,叹息过后,忽地心中一动,又再问道:“我在小金川碰上的那个杨华,是不是和孟叔叔有不寻常的关系?”
  吕思美不禁又吃了一惊,说道:“谁告诉你的?”
  金碧漪道:“杨华自己告诉我的。”
  吕思美半信半疑,说道:“他在放走杨牧之后,就和你谈及他的身世吗?”
  金碧漪道:“不是。是后来我又碰上了他,我责备他不该放走杨牧,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剑法很高,却没反抗,只是叹气,后来就说了。”
  吕思美忙问道:“他怎么说?”
 
 
 
第二十回
  觅我情郎逃玉女
  阻他父子动干戈
 
 
 
  金碧漪说道:“他知道我是义军中人,便向我打听义军所在。我问他,你要找义军做什么?他才说出他要我的是孟叔叔。我当然就问他,他和孟叔叔是什么关系啦?”
  吕思美道:“你一问他就告诉你了?”
  金碧漪道:“不,他并没有爽爽快快的答复我,而是吞吞吐吐的好像有甚隐情。后来给我追问得紧,他才含糊地说,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孟叔叔是他师父的好朋友,就如同亲人一样。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见到孟叔叔。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看这情形,我猜想孟叔叔和他的关系定然非比寻常,不仅师门交厚。”
  这番话又是半真半假,其实杨华说的是要找孟元超报仇,他告诉吕思美却把“仇人”变成了“亲人”了。这是因为她揣度吕思美刚才的口气,心中已经隐约猜着几分,这才特地改变杨华的说话,来向吕思美试探。
  在知道内情的吕思美听来,这番话却正是合情合理。吕思美不禁想道:“原来杨华果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之所以放走杨牧,大概是因为要报答杨牧几年养育之恩?”正因她有这个想法,所以后来她和丈夫与杨华相遇之时,就当作杨华已经知道身世之隐,避免和他提及了。
  金碧漪道:“宋婶婶,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是孟叔叔的师妹,应当知道他的事情的。这个杨华究竟是孟叔叔的亲人,还是杨牧的亲人?”
  吕思美道:“你为什么如此关心这个杨华?”
  金碧漪面上一红,说道:“他若是孟叔叔的亲人,咱们就应该帮忙他,对不对?但他若是杨牧的亲人,我下次见他,可就要把他杀了!”
  吕思美给她一吓,果然就给她吓出了实话,心想:“她已然知道了这么多,那也不妨告诉她了。”于是说道:“我没有见过这个杨华,但听你这么说,我已经可以断定了!”
  金碧漪道:“断定什么?”
  吕思美缓缓说道:“他是孟叔叔的儿子!”
  金碧漪在清晨的草原跑了一程,朝阳已经冲出云海,风过处,草浪起伏,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她心乱如麻,“为什么还没有看见杨华呢?唉,他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未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他,不许他去做傻事!”
  金碧漪是在杨华之前两天来到昭化的。不过她是女扮男装,一到昭化,就躲在帐幕里,日间并不露面。
  她来到这天,尉迟炯和孟元超刚刚离开;过了两天,韩威武这帮人也来了。她不愿意有第三者在场,杨华和韩威武住在一个地方,她当然不便立即露面找他。
  她知道杨华要去找孟元超“报仇”,当然她也料想得到,杨华在柴达木的时候,一定已经向冷铁樵打听清楚,知道孟元超的去处了。
  她在等待,等待杨华单独去追踪孟元超之时,她也才单独去追踪他。
  她住的那座帐幕正在骡马场附近,这一天听见外面的人哗然大呼“好快的马!”出来看时,邓明珠骑的那匹白马早已跑得看不见了,她看见的只是杨华骑的那匹红鬃马。她心中有病,不敢向人仔细打听,只道杨华一到昭化,知道了孟元超的行踪,便急不可待的与韩威武分手,马上去追赶孟元超了。
  一来白天不便露面;二来是因为白教法王和她父亲是老朋友,临走之前,她不能不去递个拜帖,以免将来受到父亲的责怪。故此她是在差不多午夜的时候,方始动身的。她估计自己这匹白马的脚力一定比杨华骑的那匹红鬃马快得多,不妨让他先走一天半天。
  她知道尉迟炯是要前往回疆,孟元超则是要往西藏。他们两人一离开昭化,便要分道扬镳的。杨华既然是去找孟元超,走的当然也是前往西藏的路了。怎料得到杨华是把邓明珠错作是她,而邓明珠前往天山,走的可是尉迟炯前往回疆的那一条路。两人是不会相逢了。
  太阳越升越高,是将近中午的时分了。金碧漪的心里也是越来越焦急,为什么还没有看见杨华呢?她仔细察视,草原上也没有马蹄的印痕。
  “难道他走错了路?”金碧漪终于起了疑,暗自思量。“反正只有两条路,我的马快,回头找不见他,再向西走也还不迟。”于是拨转马头,向前往回疆的那条路跑去,跑了两个时辰,在经过一座山岗之时,忽地听得有人“咦”了一声,随即叫道:“师妹,师妹!”
  金碧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树林里跑出一个人来,可不正是他的师兄江上云?这刹那间,金碧漪不觉呆了。
  金碧漪只知道哥哥要来找她,却想不到江上云比她的哥哥还来得快,突然陌路相逢,要躲也躲不了。不过,他们毕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妹,金碧漪虽然不想见他,但既然碰上了,金碧漪也就不能不停下来和他说话了。
  “师兄,怎的你也来了这里?”
  “你离家日久,师父不放心,叫我特地来找你回去的。对啦,你不是对冷铁樵说要回家的么?怎的却在这里?”
  江上云这么一问,金碧漪倒是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半晌,方始答非所问地说道:“你已经见过冷铁樵么?”
  “不,我还没有见到冷铁樵。但我日前经过柴达木,从义军一个头目口中,知道你的事情。你和冷铁樵告辞那天,他也在场的,想必他不会捏造你的说话吧?”言下大有责备金碧漪不该欺骗冷铁樵之意。
  金碧漪忍住了气,说道:“你既然打听到我的消息,为什么不回家等我,却跑到这里来了?”
  江上云笑道:“那个头目告诉我,说是有人见到你向西走,这可不是回家的路呀!”心里也是不大高兴,觉得金碧漪在慌话被拆穿之后,居然还要怪他,实是不该。是以他的笑容也就不觉带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金碧漪小嘴儿一噘,说道:“我喜欢到这里玩,迟些才回家去,不可以吗?”
  江上云道:“不是不可以,不过……”
  金碧漪道:“不过什么?有话直说!”
  江上云道:“江湖上人心险诈,师父师娘在担心你年纪太轻,容易上人家的当!”
  金碧漪道:“不是爹娘担心我,是你担心我吧?哼,你的伎俩我还不知?你是抬出我的爹娘来压我。”
  江上云苦笑道:“我是你的师兄,当然也是不能不担心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金碧漪道:“我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江上云把心一横,想道:“索性我就和她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当下便道:“师妹,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只想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杨华的人?”
  金碧漪道:“认识又怎样?不认识又怎样?”
  江上云道:“不认识最好;若然认识,你可就得当真要小心了!他是杨牧的儿子,杨牧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
  金碧漪沉下了面,说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和我有何相干?”
  江上云道:“本来是毫没相干,假如你和他并不相识的话!”
  金碧漪不由得气了起来,说道:“师兄,你既苦苦的要套取我的口供,那我也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和杨华不仅相识,而且,我知道他的来历,比你知道得更加清楚!”
  江上云怔了一怔道:“那你还要把他当作朋友?”
  金碧漪道:“我喜欢和谁交朋友就和谁交朋友,用不着你管!”
  江上云道:“你既然知道他的来历,话就不能这样说了。他是杨牧的儿子呀!”
  “他不是杨牧的儿子!”金碧漪终于冷冷地说了出来。
  江上云不由得为之一愕,说道:“他不是杨牧的儿子是谁的儿子?”脸上摆出一副分明不肯相信的神气。
  金碧漪道:“别人的私事,我可不能告诉你。虽然你是我的师兄。”
  江上云惊疑不定,心想:“莫非师妹喝了那小子的迷汤,虽然知道他的来历,还要说假话替他辩护。”当下说道:“师妹,不是我爱管闲事,但兹事体大,不能不管。你想想看,如果给一个骗子混到侠义道中,将有多大祸患?杨华是杨牧的儿子,我和你的哥哥已经查得清清楚楚,决不会假!你的哥哥现在正是往柴达木去告诉冷、萧两位头领,我怕你上当,就来这里找你!”
  金碧漪道:“多谢你关心,但我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不是杨牧的儿子!退一步说,即使他当真有那么一个坏透了的父亲,和他没相干。因为我知道他是好人。”
  江上云不禁又是为他担忧,又是起了几分妒意,说道:“师妹,你这样相信杨华,我也没话好说了,你来到昭化,为的就是要找他吧?”金碧漪道:“是又怎样?”
  江上云缓缓说道:“没怎么样。不过假如你要找他,我倒可以帮你个忙。走这条路,恐怕你是不会碰上他的!”
  金碧漪道:“你知道他的消息?”江上云淡淡说道:“昨晚我已经和你的这位好朋友见过面了。”
  金碧漪又惊又喜,说道:“啊,你已经碰上他了?你们没有、没有……”她想问的是江上云有没有和杨华吵架、打架,话到口边,可又不便说出来。
  江上云道:“很是抱歉,我和你的好朋友不但有吵架,也有打架。但你别误会,可并非为了你的原故!”
  金碧漪很不高兴,冷冷说道:“我知道,你是要扮演大侠的角色。在你心目中,杨华是杨牧的儿子,当然也是个歹角了。”江上云道:“你别奚落我,我也还不至于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在未曾得到确实证据,证明他们是父子同谋之前,就非要杀他不可的。”
  金碧漪松了口气,心道:“这几句话说得倒还有点理智。”问道:“那你昨晚为什么要和他动手?”
  江上云缓缓说道:“因为我亲眼看见他行为不端!加上他是杨牧的儿子,我不能不从坏处着想,非得揭破他的阴谋不行,以免别人上当!”
  金碧漪吃了一惊,说道:“他的行为怎样不端?”
  江上云道:“福州龙翔镖局邓老镖头有个女儿,你知不知道?”
  金碧漪道:“听人说过。这位姑娘名叫邓明珠,才貌双全,很是不错。我还听说你在川西帮过他们父女很大的忙,邓老镖头很看得起你呢。”
  江上云皱眉道:“那次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别扯到不相干的地方去,咱们现在说的是杨华的事情。”
  金碧漪在柴达木那晚,也曾听过吕思美谈及江上云拒婚邓家之事,吕思美还曾这样的和她开玩笑,说是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认为江上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拒婚的,恭喜她有个爱情专一的师兄。金碧漪不愿多谈此事,便即径自问道:“这位邓姑娘和杨华又有什么相干?”
  江上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有甚相干,不过昨晚我却是看见他们同在一起,亲热得很!”
  金碧漪虽然心里在想:“杨华决不会是这等轻薄少年。”但神色之间,已禁不住表露出很不自然的神色。
  江上云大为得意,说道:“看来你这位好朋友对你,似乎没有你对他好呢。转过身他就把你忘了。不过我恼恨他的还不仅他是行为不端,而是我敢判断他的心术不正。他先和你拉上关系,如今又去和那位邓姑娘勾勾搭搭,这不是千方百计想要混进侠义道吗?”
  金碧漪怒道:“江师兄,请你别说得这样难听!我和他是光明磊落的朋友,他与那位邓姑娘结识,也未必就如你想象那样。”
  江上云道:“好,你既然还是这样袒护他,那么我倒似乎应该向你道歉了。因为我和你的好朋友打了一架。”
  金碧漪忍住气说道:“师兄言重了,是小妹应该向你道歉。”江上云淡淡说道:“你并没有得罪我啊。你似乎应该说是替你的好朋友向我道歉吧?”
  金碧漪双眉一扬,几乎就要发作。但结果还是忍住了,冷冷说道:“是好是坏,日后自知。不过好在他也没有伤了师兄。”言外之意,似乎早已料想到他们两人交手,必然是杨华手下留情。
  江上云心中当然很不舒服,但却想道:“师妹骄纵惯了,我又不想和她闹翻,何苦与她斗气?只要她肯听我良言,目下不妨顺着她点儿。”于是说道:“谁是谁非,暂且别管。过去的事,如今也莫再提,咱们还是回家再说吧。”
  金碧漪道:“你说要告诉我的,可是还没有告诉我呢。后来怎样?”
  江上云心里一凉,说道:“你还是要知道杨华的下落?”
  金碧漪低下了头,给他来个默认。
  江上云涩声道:“你的朋友,剑法的确不错。本来他可以和我打个平手,或许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之事,似乎有点心神不属,输了一招,他就跑了。”说至此处,不由得脸上一红。
  金碧漪道:“那位邓姑娘呢?”
  江上云道:“邓姑娘是为了镖局的事,前往天山找她的师叔的。事情过后,当然也是走了。”金碧漪道:“她一个人走?”
  江上云这才知道师妹的真意所在,淡淡说道:“你放心好了,你的好朋友并没有与她同行。不过我可不敢担保,他逃跑之后,会不会回过头来,再找那位邓姑娘。”
  金碧漪冷笑道:“你对这位邓姑娘也很关心啊,为什么你又不陪她前往天山?”江上云苦笑道:“师妹,你我一同长大,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金碧漪抢先说道:“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一向把我当作妹妹看待。”江上云这次苦笑也笑不出来,只能顺着她的口气说道:“是呀,你知道就好。咱们是兄妹,那也是因为他的父亲也算得是同道中人而已。我已经把自己的坐骑送给她了。师妹,我当然还是要回来昭化找你的。”
  他以为师妹会感激他的好意,哪知结果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金碧漪本来已经下了坐骑和他在路边说话,此时忽然又跨上了白马。
 
  江上云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师妹,你……”
  骏马嘶风,转眼间已是去得远了。金碧漪远远的扬声答道:“师兄,请恕我现在还不能和你回家,你也不必问我前往哪里。我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旁人替我操心。”
  日影西斜,寒林寂寂,江上云但觉一片茫然,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他目送师妹的背影,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里消失。良久,良久,方始叹了口气。“原来在师妹的心中,杨华这小子竟然是比我重要得多!”
  他用不着师妹告诉他,已经知道,金碧漪定然是走另一条路,去找杨华去了。
  “奇怪,一母所生的同胞,碧漪和她的哥哥性格竟是相差得如此之远。我和碧峰在一起的时候,远不及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但我和碧峰样样都谈得来,和碧漪却总似格格不入。唉,她的脾气也真是太难伺候了。杨华这小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手段才讨得她的欢喜。”江上云颓然举步,独自下山,心里不停的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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