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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沉沙录 [牧野流星]

_17 梁羽生(当代)
  冷铁樵道:“他只带了他的闺女保镖,据说这位邓姑娘是第一次保镖,所以她的父亲带她‘出道’。邓老镖头本来准备在保了这趟镖之后,就闭门封刀的。想不到在他最后一次的保镖,栽了筋斗。”
  韩威武连忙问道:“后来怎样?”
  冷铁樵道:“后来恰巧碰上也是刚出道的江二公子路过,吉鸿的疯魔杖败在江上云的剑下。邓老镖头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但名震黑道的吉鸿斗内功、比兵器,都比不过一个初出道的少年,这件事当然令得武林轰动了。”
  韩威武说道:“我离京之前,也曾听得有人说过此事。不过详细的消息还未传来,只是风闻而已。却不知道劫镖就是吉鸿,也不知道拔刀相助的人就是江二公子。当时我正准备离京。也无暇打听了。你们的消息倒是来得快呀!”
  冷铁樵道:“几天前,江大侠在川西的大弟子叶慕华恰巧派人来这里送信。说了正事,顺便谈起这件事情。”
  萧志远笑道:“听那人所说,这件事情还有一点余波呢?”韩威武道:“什么余波?难道吉鸿败了,还不肯善罢甘休?”
  萧志远道:“这倒不是。”韩威武道:“那是什么?”
  萧志远笑道:“和你猜想的刚好相反,不是干戈,而是玉帛。”冷铁樵跟着解释:“邓老镖头一来是感激江上云拔刀相助之恩,二来也是看上了他的人品武功,意欲把闺女许配与他,和江家结为秦晋之好。”
  萧志远接下去说道:“于是邓老镖头特地去拜访江大侠的大弟子叶慕华,把这个意思告诉他,请他执柯。”
  韩威武道:“这是一件美事呀,做这个现成的媒人,叶慕华想必是不会推辞的了。”
  冷铁樵道:“可惜这件美事,却没有美满收场。”
  韩威武诧道:“叶慕华不肯应承?”
  冷铁樵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邓老镖头道达来意之后,就给叶慕华婉拒了。”韩威武诧道:“为什么?”
  冷铁樵道:“据说当时叶慕华支吾以应,说得不很清楚。不过言语之中,亦已隐约透露一点口风,说是江大侠要亲自挑媳妇。言下之意,似乎江大侠心目之中,已是另有门当户对的亲家。”
  萧志远接着说道:“邓老镖头是事前打听清楚,知道江上云尚未定亲,才去央求叶慕华说媒的。不料却给浇了一盆冷水,他的难堪也就是可想而知了。他还以为是江家和叶慕华看不起他,才藉口拒绝这头亲事的,听说回去之后,还因此一气成病呢。”
  韩威武道:“婚姻之事,本是两相情愿,勉强不得的。我这位邓大哥老于世故,怎的还是这样看不开?要是我有机会见到他,我倒要劝劝他了。”
 
  冷铁樵已有了几分醉意,忽地笑道:“我倒有个两全其美之法。”韩威武道:“请道其详。”
  冷铁樵道:“邓老镖头的闺女,韩大哥你想必是见过的了,长得怎样,本领如何?”
  韩威武道:“我是十年前见过她的,那时她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但已经是个美人胎子了。听说越长越是标致,人人称赞她是镖行中的一技花。到邓家求亲的人不知多少,只见邓老镖头把女儿视同掌上之珠,不肯轻易答应罢了。至于本领这层,你只须看邓老镖头要把镖局的重担让她挑起,就可知道她是早得了父亲的衣钵真传了。比起武林中第一流的人物如吉鸿等辈当然是比不上的,但料想也绝不会差到哪里去。”
  冷铁樵道:“好,那么我倒有点意思替她做媒了。”
  韩威武喜道:“冷大哥看中的人定然不错,不知是谁?”冷铁樵哈哈大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韩威武恍然大悟,笑道:“我真糊涂,放着个现成的杨兄弟在我身边,我都没有想到。”
  冷铁樵道:“杨兄弟决不输于那位江二公子,不过这个大媒,还得由你去做才成。我和邓老镖头只是泛泛之交,不如你们相熟。”
  韩威武道:“杨兄弟,你还没有定亲吧?意下如何?”
  杨华满面通红,说道:“多谢两位老前辈抬举,不过,不过……”韩威武道:“不过什么?这位邓姑娘可真是才貌双全,打起灯笼也没处找的。”
  杨华讷讷说道:“小侄年纪还轻,而且两位师父存亡未卜,实在无心论婚……”
  韩威武皱眉说道:“难道你找不到师父就不成亲么。”
  杨华说道:“请总镖头原谅,小侄尚有难言之隐,确难从命。”
  宋腾霄只道他是要在父子相认之后,方有心情论及婚姻之事,心想这也是正理,于是哈哈一笑,替他解围,说道:“男儿志在四方,杨兄弟目前尚无家室之念,那就迟些再说吧。孟元超大哥是杨兄弟师父的好朋友,我想这件事情,将来可由孟大哥作主的。”
  冷铁樵意兴索然,淡淡说道:“这样也好。”
  韩威武笑道:“想不到我做这个媒人,亦是碰了一鼻子灰。杨兄弟,让我胡乱猜猜,你的难言之隐,莫非也是有了意中人吧?”
  杨华面色更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是的。”
  宋腾霄道:“杨兄弟面嫩,咱们别开他的玩笑了。我也知道他确实有难言之隐,至于意中人嘛,他大概多半还是未曾有的。”宋腾霄这么一说,大家也就转过话题,不再提邓家父女之事了。
  宋腾霄自以为猜着杨华的心事,他哪知道,杨华的心事,真的是韩威武所说,在他的心里,早已有了意中人了。
  这晚,杨华的酒虽然喝了七八分,但酒入愁肠,却仍是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人家说酒入愁肠愁更愁,他却是酒入愁肠,惹起情迷意乱。
  窗外月轮高挂,心中晃动着金碧漪的倩影。在他心里,金碧漪就像天边的明月一样,高不可攀!
  “叶慕华拒绝替邓家作媒,当然是因为他早已知道江上云有了意中人的缘故。嗯,韩总镖头也真糊涂,他怎的没有想起金碧漪来,还要再追问是何缘故?”杨华心想。但韩威武不知内情,他是知道的。他又不禁在心中苦笑了。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喜欢的人,竟然也就是江大侠的二公子所喜欢的人。”
  杨华苦笑过后,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反复思量:“我拿什么和人家相比,人家是门当户对,我算是哪一门?人家的父亲是天下闻名的大侠,我的父亲却是不齿于人的武林败类。甚至连我这个做儿子的,也是连提也不敢提他的。”
  虽然自惭形秽,但想起了金碧漪对他的一片柔情,却又不能不令他心魂荡漾。杨华又再想道:“缘份二字,真是难以理喻的怪事。在任何人看来,江、金二家联婚都是顺理成章之事,偏偏碧漪就要逃避这头婚事。不过,碧漪纵然是真的喜欢我,我却又怎能破坏她的‘良缘’?她年纪还轻,现在不喜欢那位江公子,将来也可以渐渐改变的。唉,今后我还是不要见她了吧。”剪不断,理还乱。杨华的心情正是这样。这一晚他辗转反侧,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杨华和韩威武的镖队,一道起程。韩威武说道:“杨兄弟,你双眼布满红丝,敢情昨晚没有睡好?”
  杨华苦笑道:“我的酒喝多了一点。”
  冷铁樵笑道:“孟元超的酒量比我更豪,要是你能够在鄂克昭盟见得着他,你还得拼着再醉一场呢。”冷铁樵和萧志远送他们一程,宋腾霄夫妇更是送出山口,方始和杨华道别。临别时紧握杨华的手,说道:“但愿你早日见到孟元超,那就是天大的喜事了!”跟着和韩威武说道:“但愿你们也能早日找着金大侠的女儿。”
  “天大的喜事?”杨华更是禁不住心中苦笑了:“说不定可能是天大的祸事呢!唉,他们哪里知道,孟元超和金碧漪这两个人,都不是我愿意在鄂克昭盟见到的!要是无可避免的话,迟一天见到好过早一天见到!”
  但是他走的这一条路,却正是有可能和他所恨、所爱的那两个人相会的路。
  一路上韩威武和他谈讲江湖上的事情,令他增长了不少知识。杨华强自压抑自己,不再去想那两个令他困扰的人。和韩威武谈谈笑笑,倒是不感寂寞。一路平安无事到了鄂克昭盟的首府昭化。
  鄂克昭盟是个游牧民族的地区,虽然有个“首府”设在草原上,但不过是个较多族人聚居的地方,和内地的城镇,情况很不相同。在这个所谓“首府”的地方,居民十之七八是住在帐幕里,房屋很少,最大的建筑物是白教喇嘛寺,其次是土王的宫殿。所谓“宫殿”也不过是几间砖木结构的大屋。市上当然也有许多“商店”,但所谓商店也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移动的帐幕,韩威武的镖队到了昭化,土王的手下招待他们住在一个很大的帐幕,药品交割之后,按照规矩,韩威武先去谒见土王。
  本来韩威武是想带杨华一起去的,杨华不喜应酬,而且不愿意显出自己要比镖队的人高一等,因此坚决推辞。韩威武一想杨华是个初来乍到的小伙子,带他去见土王,也嫌有些冒昧,他既然不去,也就算了。
  晚上,韩威武回来,说道:“可惜咱们来迟了几天,孟元超和尉迟炯是曾在宫中作为土王的贵宾住了两天,但三天前却已走了。他们离开此地,便即分道扬镳,孟大侠前往拉萨,尉迟炯前往回疆去啦!”
  杨华听说他们不在此地,倒是松了口气,问道:“那么那位金姑娘呢?”话说出了口,方始后悔,原来自己还是这样急于知道她的消息,这份关心甚至连掩饰也掩饰不了,要在韩威武的面前表露出来。
  韩威武倒是不以为意,找寻金碧漪,这是冷、萧二人郑重嘱托他们的事情,要是杨华不问,韩威武才觉得奇怪呢!
  “这位金小姐是否曾到此地,我可不知道了。我向土王的几个卫士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扮男装的‘小伙子’,不过他们没有见过,并不等于没有人见过。且待过了这两天,我再仔细访查吧。”
  第二天中午时分,有个喇嘛僧前来通知韩威武,说是白教法王准备接见他,今晚请他赴宴,希望他提早一个时辰到达法王所居的喇嘛宫,以便畅谈。
  从他的帐幕到喇嘛宫,要上一座高山,最少也得一个时辰,是以法王的使者走了之后,韩威武便得准备动身了。
  韩威武和杨华道:“在鄂克昭盟,白教法王是比土王更尊贵的人物,难得他见客人的。这次我想你和我一同去拜见法王。”
  杨华说道:“我怕受拘束,土王那里我都不愿意去,法王这里,我更加不想去了。”
  韩威武笑道:“我要你见法王,并非因为他是尊贵的人物。”
  杨华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韩威武说道:“这位白教法王不但佛法深湛,还是一位武学高手。”
  杨华大感兴趣,说道:“真的?”
  韩威武笑道:“佛学我是一窍不通,他如何深湛,我说不上来。但在武功方面,我却知道他和金大侠都曾切磋过的。那年据尉迟炯告诉我,他的内功恐怕比尉迟炯还强一些呢。金大侠可以胜他,当时却是故意让他比成平手。”
  杨华说道:“啊,原来他也是金大侠的朋友。”
  韩威武道:“是呀,所以他假如知道金大侠的女儿来了这儿,他一定会出力帮我们寻找的。”
  杨华说道:“你和白教法王以前可曾见过?”
  韩威武道:“虽没见过,但我想他大概早已知道我的名字的了。还有,听说他很喜欢武功高强的少年,所以他虽然很少接见客人,你去见他,他不会嫌你冒昧的。”
  杨华说道:“我暂时是不想见他的,或者留待你见过他以后再说吧。”
  韩威武想了一想,说道:“也好。我替你先行介绍,让他定下时间,再和你约会。”接着说道:“你趁着今天有空,可以去打听打听那位金姑娘的消息,要是咱们能够自己找得着她,就用不着麻烦法王。”
  杨华正是有此心意,于是说道:“好,那么咱们晚上再交换消息。”
  杨华在市集闲逛,他不懂土人的话,交谈颇感困难。但向几个懂得汉语的商人问过,都说没见过他描述的这位少年。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寻一个陌生的人,这希望本属渺茫。杨华也不灰心,信步所之,浏览当地风貌。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骡马场,那是十几座帐幕围着的一块大草地,草地上有许多骡马,也有人正在进行买卖。
  杨华跟了镖队几天,懂得一些相马的知识,看上一匹红鬃青毛的健马。心里想道:“这匹马虽比不上碧漪那匹白马,也算得上是上品的骏马了。我失了坐骑。正好拿它代步。”于是便问价钱。
  那匹骏马的主人说道:“是你要的,便算一百两银子吧!”他怕杨华嫌贵,向杨华解释道:“这是蒙古运来的良种名驹,善走长路。如果别的人买,我要二百两的!”
  杨华本来带了一些银子,准备购买东西的,但他没想到要买一匹名驹,尽其所有,也不过十多两银子。
  马主说道:“一百两银子,这价钱已是格外克己的了。不是我吹牛皮,在这个地方,虽然骡马成行,你要找一匹这样的好马,恐怕还当真难找呢。”
  杨华说道:“我知道。这匹马其实不止值一百两银子的,不过……”
  马主说道:“小哥,莫非你手头不便。”杨华正想和他商量,忽有人笑道:“卜老头,我说你是吹牛。”
  那姓卜的马主愠道:“我怎么吹牛了?”那人笑道:“你瞧那边跑来的一匹白马,就比你这匹马好得多!”
  话犹未了,只听看热闹的人已在纷纷叫道:“一点不错,呀,真是一匹罕见的骏马!” “我从来没有见过跑得这样快的马,简直像风一样!”“唉,是什么人的坐骑呢?我怎么没见过?”最后说话这个老人,是镇上住了几十年的,本地有哪一家有好马他都知道。
  杨华和马主议价,他是在最内一层的。外面那些看热闹的人人叫人嚷,纷纷称赞好马,他在里面,可没有瞧见,待他挤出人丛,那匹白马早己去得远了。
  虽然没有瞧见,但他的心头却是不禁为之一震。
  跑得飞快的白马,是不是金碧漪的那匹白马呢?
  他连忙问道:“骑在马背上的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旁人答道:“我们连看也未看得清楚,它就像一阵风的过去了,叫我们怎么说得上来?”
  杨华情知自己决计追赶不上这匹马,除非买了这匹红鬃马去追,希望她中途歇息,或许还有一点可能可以赶上,可是他身上只有十多两银子。
  人丛中忽地有个人出来和他打招呼,说道:“杨少侠,原来你在这里,我正想找你。”
  杨华认得此人是土王手下,昨日招待他们的那些人中的一个,便即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那人说道:“没有什么事,只是给你报喜。”
  杨华道:“何喜之有?”
  那人说道:“韩总镖头和法王提起少侠,法王很是喜欢。听说明天准备请你赴宴呢。我是听得喇嘛宫中的执事说的,料想不假。”
  杨华说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目下我正有点小事。”
  那人说道:“不知杨少侠有何事情,小人愿意效芳。”
  杨华说道:“我想买一匹马。”
  那人哈哈笑道:“买一匹马还不容易,杨少侠看中哪一匹?”
  旁人告诉了他,那人夸赞扬华道:“杨少侠真够眼力,这是一匹上好的马。”
  杨华红了脸说道:“我带的钱不够,请你给我和马主说一说情,请他明天去问韩总镖头拿钱好不好?”
  那人笑道:“些须小事,何用惊动韩总镖头,我替你付就是。要多少钱?”
  马主人道:“一百两银子。”杨华说道:“不,那匹马不止一百两,应该付他一百五十两。”
  马主人大喜说道:“我这次真是开门就遇贵人了。”那人笑道:“这位杨少侠是咱们王爷的贵宾,法王明天也要请他赴宴呢。你说得一点不错,他是不折不扣的贵人。”
  马主说道:“听说有汉人的镖局给咱们送药品,敢情这位小哥就是镖师之一?”得到证实之后继续说道:“这么说来,他不但是王爷的贵宾,也是咱们百姓的恩人呢。其实刚才我已料到他的身份了,所以我要的价钱格外克己。”
  他门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说闲话,旁边可急坏了杨华。好不容易等他们完成交易,杨华便连忙跨上马背,说道:“请你回去告诉韩总镖头,今晚我恐怕很迟才能回来见他。”接过马主递过来的马鞭,唰的虚打一鞭,立即催马就跑。
  那人叫道:“杨少侠,你去哪里?”那匹马展开四蹄跑得飞快,转眼间已是跑出了骡马场,直奔前面草原。也不知杨华是没听见他的说话,还是觉得不便回答,头也不回。
  杨华一口气追了几十里路,草原上只碰见几个牧人,兀是不见金碧漪踪迹。杨华想道:“这匹红鬃马果然非同凡品,跑了几十里也不喘气。它擅走长途,虽然还不及碧漪那匹白马跑得快,追下去迟早恐怕还是追得上的。不过如今日已西斜,假如再过两个时辰才能追上,今晚我恐怕是不能回去的了。”
  但有了希望在前头,杨华自是锲而不舍,怎肯回去?再跑一程,草原上但见倦鸟归巢,连牧人也不见了。
  杨华吸一口气,朗声吟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那天晚上,在那间小店里,他就是夜半朗诵王勃的这两句诗,引得金碧漪出现的。此时他在辽阔的草原上,运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吟出,料想很远的地方都可听见。
  辽阔的草原只听见自己的回声,杨华好生失望,心想:“还是回去吧,还是回去吧。你不是打算不再见她的吗,见了她对她对你都没好处。”但想是这样想,他却仍放马跑得更加快了。“我不找她,韩总镖头也要找她的。”他替自己辩解。“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见她一次。”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杨华一面朗吟,一面再又想道:“我和她都不是世俗的儿女,分手也好,聚首也好,大家都会像这诗中所说,并非在歧路徘徊,也不会涕泪沾巾的。分手不必伤心,聚首也无须躲避。”
  想得很洒脱,心里可还是如同塞了一团乱麻,当真是颇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进入丘陵地带。忽地隐隐听得远处似有“得得”的蹄声。声音虽然微弱,却好似石子投入他的心湖,令得他的一颗心为之狂跳。
  “见了她说些什么好呢?难道我当真劝她回家?”
  心念未已,快马己经跑出山坳,转入平地,隐约看见前面的一人一骑了!
  果然是一匹白马,那匹白马本来跑得很快的,此际渐渐慢下来了。骑在马背上的人虽然还是看得不大清楚,但己看得出是个女子了。杨华快马追去,过了一会,看得又清楚一些,是穿着粉红色的衣裳的少女背影!
  金碧漪和他分手的时候,本来是女扮男装的。杨华心想:“塞外风俗,男女都是一样。单身女子骑马在外闯荡,也不会特别引起旁人的注意。想必碧漪不惯男装,是以到了塞外,就换回女装了。”他以为这个女子必定是金碧漪无疑。根本就没有想到,可能是第二个人。
  于是他第三次朗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奇怪,那女子虽然策马慢行,却没回头望他。
  杨华忍不住叫道:“你听见我吗?我是杨华啊!等等我吧,等等我吧!我是特地来追你呀!”
  话犹未了,那女子陡地勒马。杨华却想不到她会突然停止,仍然放马直奔过去,眨眼间已是追上她了。
  那女子忽然大喝道:“大胆狂徒,叫你知道姑娘的厉害!”勒马回头,反手掷出三枚飞镖。
  杨华做梦也想不到“金碧漪”会用飞镖打他,这刹那间,几乎惊得呆了!
 
 
 
第十八回
  太惜明珠投暗室
 怒将宝剑护佳人
 
 
 
  幸而他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武功高明之上,突然遇到袭击,本能的就会生出反应,杨华一个镫里藏身,躲过了一枚飞镖,挥袖一拂,荡开了第二枚飞镖,却把第三枚飞镖接到手里。
  此时,他方才看得清楚,只见那少女杏桃红腮,娇媚之中不掩其英姿飒爽的豪气。但却不是金碧漪。
  杨华接了她的飞镖,那少女越发愤怒,提起马鞭,唰的一鞭又向杨华兜头打去。杨华用那枚接到手的钢镖一拨,“铮”的一声,把她的马鞭弹开。当下连忙闪过一边,说道:“对不住,我,我认错人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你从昭化老远的追到这儿,原来是认错了人。”蓦地柳眉一竖,接着怒声说道:“我看你是有意来卖弄你的功夫的吧?我虽然打不过你,也不能任你消遣!”
  杨华见她余怒未消,对自己颇有见疑之意,心里想道:“我不该未曾看得清楚,就以为她是碧漪,的确是鲁莽了一些。女孩儿家量小好胜,我又接了她的飞镖,更怪不得她要生气了。”于是只好再次赔罪,说道:“姑娘请你恕罪,这实在是个误会,我的那位朋友,是位年轻姑娘,骑的也是一匹白马。”
  少女似乎好奇心起,禁不住便问他道:“那位姑娘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杨华道:“她名叫金碧漪。”
  少女怔了一怔,说道:“金碧漪?她、她是!”
  杨华说道:“她是金大侠金逐流的女儿,姑娘,你认识她吗?”心想有本领的年轻女子江湖上数不出几个,她们相识那也不足为奇。
  少女板着脸孔说道:“不认识。”但接着却又再问杨华:“你是金逐流的什么人?”
  少女冷笑说道:“你和他的女儿这么要好,不是他的门生,也当是他的故旧。哼,江大侠,金大侠,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就要数他们两个了。也只有他们的门人弟子,才敢肆无忌惮的拿人家作消遣!”
  杨华给她硬派作金逐流的弟子,而且听她语气,好像连天下英雄所钦仰的江、金两位大侠都迁怒了,不禁又是诧异,又是给弄得啼笑皆非。只好呆在一旁,默不作声,那少女道:“你既然是认错了人,那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杨华好生没趣,心里想道:“我本来不想和你谈碧漪的事情,是你引起我说些闲话,如今却没好相而怪我赖在这儿不肯走。”于是立即拨转马头,说道:“对不住,打扰姑娘了。我这就回去,姑娘请便。”
  那少女忽道:“且慢!”杨华怔了一怔,说道:“还有何事?”那少女轻声说道:“把那枚飞镖还我!”
  杨华方才省起,原来手里还捏着她的一枚飞镖。他刚才本来想要还给她的,但不知是否会因此更加惹恼了她,是以一直捏在手中。
  在把这枚飞镖递过去的时候,不免稍加注意,看了一下,只见飞镖上刻有一条龙,柄上凿出“龙翔”二字。
  杨华心中一动,不由得失声叫道:“原来你是龙翔镖局邓老镖头的女儿!”少女心想:“这小子年纪轻轻,见闻倒是颇广。居然认得我们镖局的镖。”当下面色一沉,说道:“是又怎样?”
  杨华说道:“没什么。令尊可好?”
  少女一听杨华的语气,似乎业已知道了她的父亲曾病过一场,不由得更加诧异,说道:“你知道我的爹爹?为什么你这样关心他?”
  杨华说道:“我曾听得两位朋友说过令尊的事情,其中一位且是令尊的老朋友,对令尊当然是极其关心的。”
  那少女道:“他们是谁?”她好像料到必是“说来话长”,骑在马上和杨华未免显得太没礼貌,于是翻身下马,让那匹马走上山坡吃草,要知刚才她对杨华的底细丝毫不知,自是难免对他怀有敌意。如今虽然仍未知道他的来历,但最少已是知道他有两个朋友和自己的父亲相识的了。故此对杨华的态度自然的为之一变。
  杨华跟着下马,心里不觉也是甚感诧异,想道:“果然是邓老镖头的女儿,但龙翔镖局开在福州,她却怎么犹自一人来到这里?”
  那少女面上一红,说道:“刚才我用飞镖打你,你别见怪。”
  杨华说道:“我太过鲁莽,认错了人。姑娘不怪我已是了。好,对啦,我还没请教姑娘芳名呢。我姓杨,单名一个华字。”
  这少女倒是相当大方,爽爽快快的就回答他道:“我叫邓明珠。杨大哥,你刚才说的那两位朋友是谁?”
  杨华说道:“是冷铁樵和韩威武。”
  杨华说出这两人的名字,邓明珠不禁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说道:“你在什么地方见着他们的?他们又怎的这样快知道了家父的事情?”要知冷、韩二人,名闻天下,而杨华却是个名字不见经传的少年,邓明珠自是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是朋友。
  杨华似是猜中她的心思,淡淡说道:“我本来不敢高攀认作他们的朋友,不过我在路上帮过韩总镖头一点小忙,承蒙他们看得起我,把我当作自己人一样,是以也就和我谈起令尊的事情了。”
  邓明珠道:“想必他们和你谈及的是家父几个月前遭人劫镖的事情了。”
  杨华说道:“不错。”邓明珠诧道:“他们的消息倒是来得快呀。”
  杨华说道:“是这样的,不久之前,江大侠的掌门弟子,在川西的叶慕华刚派有人来和冷头领联络。我是数日之前和韩镖头一起,在柴达木见着冷头领的。”
  邓明珠又是欢喜,又是羞惭,不由得粉脸泛红,心里想道:“不知那个人曾否将父亲托叶慕华做媒的事情说了出来?”她是把遭人拒婚的事情当成奇耻大辱的。
  杨华虽不是老于世故,但话出了口,亦是察觉邓明珠似是有点尴尬,连忙扭转话题,说道:“韩总镖头谈及和令尊往日的交情,知道此事之后,实是十分挂念,恨不得能够早日回去探望令尊。想不到邓姑娘却也来了这里。”
  邓明珠道:“韩总镖头现在是在……”
  杨华说道:“他就在昭化,他是给鄂克昭盟送一批药品来的。姑娘,你可想见他?”
  邓明珠似是踌躇难决,过了半晌,方始说道:“家父也常常和我谈起韩总镖头的。我是很想去拜见他,不过我另有事情,只好留待他日了。”
  杨华不便探问邓明珠是有何事,只好说道:“如此说来,可真是太可惜了。令尊近况如何,可能见告?也好让我说给韩总镖头知道。”
  邓明珠面色蓦地黯淡下来,说道:“多谢韩总镖头关心,家父的病还未大愈。我们的镖局已经关门了。”
  杨华吃一惊道:“为什么?”
  邓明珠叹口气道:“镖行这碗饭是不好吃的。家父树了强仇,又在病中,想来想去,还是早日封刀的好。”
  原来吉鸿劫镖受挫之后,不肯甘休,扬言今后仍然继续找龙翔镖局的晦气。邓老镖头则因爱女的婚事不成,一气成病,早已心灰意冷。他自忖对付不了吉鸿,又不愿意厚着面皮,再去请求江海天的门人相助,是以只好把镖局关门,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养病去了。
  按说邓明珠的父亲尚在病中,她是不该独出远门的,但杨华与她乃是初交,又曾碰过她的钉子,是以虽感奇怪,却也不便查根问底,只好泛泛的安慰了她几句,便即告辞。
  不料正在他想要呼唤坐骑回来的时候,忽地又听得急骤的得蹄声,说时迟,那时快,两骑快马已经冲出那个山坳,眨眼间就来到他们面前了。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相貌粗豪的中年汉子,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和尚。
  邓明珠看见这两个人,面色陡地一变,登时拔出双刀,站了起来。杨华连忙问道:“这两人是谁?”
  那粗豪汉子跳下马来,哈哈笑道:“邓家的大小姐,我知道你们父女想要躲开我,可惜你还是给我遇上了!”
  一听他这样说话,不用邓明珠回答,杨华已经知道这个人必定就是那个曾在川西劫镖受挫的吉鸿了。
  杨华向邓明珠询问的时候,那个胖和尚也在问他同伴:“这小子就是江上云吗?”
  吉鸿又是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倒希望他是江上云,可惜不是。嘿嘿,人家说十个女子九个水性杨花,这话当真不错,嘿嘿,邓家的大小姐又换了情郎啦!”
  邓明珠气得满面涨红,喝道:“恶贼,我与你们拼了!”
  吉鸿一声冷笑,说道:“邓小姐,你这位新情人恐怕不能如江上云的一样保护你吧?你要和我们拼,那只有吃眼前之亏!”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随手一击,把一块石头,击得四分五裂,喝道:“喂,你这小子还有没有胆量护花,没有胆量,就快快给我滚开,我们只要邓家的大小姐!”
  杨华霍地站了起来,说道:“邓姑娘,你上马先走,我来打发他们!”
  那胖和尚笑道:“吉师兄,这回你走眼了。想不到这小子居然有这胆量,他还说要打发咱们呢!”那副狂傲的神态,显然是丝毫也不把杨华放在眼内。
  杨华亢声说道:“我看不过你们蛮横无理,人家的镖局已经关门了,你们还要怎地?”
  吉鸿纵声笑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我们要的就是那位邓家大小姐!”那胖和尚笑道:“吉师兄何苦和这臭小子啰唆,你要的又不是天边明月,不过是个雌儿,那还不易?且看我替你手到擒来!”
  杨华陡地喝道:“住嘴!”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啪”的一响,杨华已是欺到了他的身前,打了他一记嘴巴!
 
  与此同时,那胖和尚也正向邓明珠扑去。邓明珠尚未解开坐骑,只觉得背后微风飒然,胖和尚已是一抓向她抓下。
  这情形正好应了一句成语: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正当胖和尚向邓明珠一抓抓下之时,忽地觉得背后微风飒然,三枚铜钱已对准他背心的穴道打来。原来杨华在这瞬息之间,不但以迅捷无伦的身法打了吉鸿的嘴巴,而且还同时发出钱镖,替邓明珠阻击了那胖和尚的偷袭。
  这胖和尚亦非庸手,只听得铮的一声,第一枚铜钱给他弹开,他迅速即伏倒地上,一个“懒驴打滚”,避开了第二枚钱镖,但饶是如此,第三枚钱镖是打中了他左肩井穴下面半寸的地方。
  虽然穴道没有打个正着,这胖和尚的一条左臂已是感到一阵酸麻,不听使唤了。
  吉鸿吃的亏比胖和尚更大,这一记嘴巴打得他脱了两齿门牙。
  其实若论本身的功力,吉鸿决不逊于杨华。只因他轻视杨华是个无名小辈,做梦也想不到杨华的本领还在江海天的儿子之上,这就冷不防着了道儿。杨华在石林所练成的轻功,和中原各大门派都不相同,当真是瞻之在前,倏然在后,瞻之在左,倏然在右。突然欺到他身前,待他惊觉之时,要想回杖遮拦,已来不及!
  但他毕竟是位武学名家,虽然猝不及防,吃了大亏,但反应却也甚为迅速。杨华打了他的嘴巴,给他肩头一撞,亦是不禁退开三步,呼吸为之不舒,就像给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吉鸿暴跳如雷,一声怒吼,抡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就向杨华打来。
  杨华笑道:“你这无耻之徒,居然还敢逞凶!刚才我只是给你薄惩,等下我就不只要打掉你的两齿门牙了!”这一瞬间他早已调匀了气息,谈笑之中,挥剑架住吉鸿的禅杖。
  吉鸿越发老羞成怒,喝道:“好小子,我不把你化骨扬灰誓不为人!”当的一声,荡开杨华的剑。
  禅杖抡圆,发出呼呼轰轰的声响,方圆数丈之内,沙飞石走。杨华再想欺身进剑,已是不能。“转瞬过了十数招,杨华的宝剑三次碰着他的禅杖,每次都是火星蓬飞,在他的禅杖上斫出一个缺口。可是吉鸿这根圆杖重达六七十斤,宝剑虽然锋利,想要把它削断,却是谈何容易?三度剑杖相交,杨华在招数上占了上风,但虎口也给震得隐隐作痛。
  杨华心头一凛,想道:“少林寺的疯魔杖法果然非同小可,怪不得江大侠的儿子也仅能将他赶跑,伤不了他。”当下只好沉住了气,寻暇抵隙,找机会破他杖法。
  吉鸿高呼酣斗,越斗越狠。像是发了狂的野兽一般,禅杖横扫直击,乱劈乱戳。但杨华以快剑进攻,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避免和他硬碰硬接,却也尽可以抵敌得住。吉鸿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他的疯魔杖法,表面看来,好像毫无章法,其实却是有其严谨的法度。一看杨华的剑法奇幻莫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猜不透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不由得暗暗吃惊。是以虽然仍旧狂攻猛打,但门户却也封闭得甚为严密。打定了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心里想道:“我纵然胜不了这小子,白山师兄却是一定可以制服那丫头的。待会儿我们两人联手杀这小子也就是了。”
  吉鸿所料不差,那和尚虽然是中了杨华的一枚钱镖,一条左臂业己不灵,但和邓明珠交手,还是大大占了上风。
  邓明珠幸得杨华替她阻挡了敌人一下,急回过头来,正好迎着胖和尚的镔铁戒刀。
  这胖和尚法号白山,不是少林派的,但本领也是相当了得,和吉鸿相比,亦不过略逊一筹而已。
  邓明珠以一柄长刀和他狠斗,使出家传刀法,长刀攻敌,短刀护身。双刀斗这和尚一柄戒刀,初时也还能够堪堪斗成平手。但渐渐就不行了。
  胖和尚左臂的酸麻之感渐渐消失,右手的戒刀也就使得灵活得多了。剧斗中猛地喝声:“着!”只听得“当”的一声,邓明珠的长刀已是给他打飞。
  胖和尚笑道:“我虽然是个出家人,也有怜香惜玉之心,邓姑娘,你长得这样美,要是我一时误伤了你,毁了你的颜容,那就未免太可借了!邓姑娘,为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乖乖的投降吧。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邓明珠斥道:“放你的屁!”只凭一口短刀,依然顽强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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