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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雄风

_17 梁羽生(当代)
  李思南一口把瓶中的余酒喝完,眼前又仿佛摇晃着杨婉楚楚可怜的影子。李思南随即又
想:“宁教婉妹负我,我决不可负了婉妹。但我若因此不敢去见孟明霞,只怕也还是个心
病!心中倘无杂念,又何要怕见她呢?和她们联手御敌,这是一件大事,应该做的。只要你
不把它当作一个藉口,就是与孟明霞朝夕相处,那又何妨?”
  李思南正自在心中反复论辩,思如乱麻,忽地隐隐听得似乎有刀剑碰击的声音远远传
来。李思南吃了一惊,酒意醒了几分。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啸声吸从远处传来了,听这啸
声好像是出于少女之口。
  好在这啸声来得及时,就在李思南吃惊跳起的时候,一支飞镖突然从窗口射入。李思南
把酒瓶一摔,叮铛一声,酒瓶当然是碎成片片,但那支飞镖却也给他打落了。
  殊不知李思南固然吃惊,向他偷袭的那个人比他吃惊更甚。酒瓶乃是易碎的瓷器,李思
南用一个酒瓶而能打落他的铁制的飞镖,功力显然是在他之上。那人心里暗道:“怪不得大
汗生前那样赏识他,这小子的本领只怕还在我们的许多金帐武士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李思南已是一个“燕子穿帘”式从窗口就跳出去,大怒喝道:“你是
谁,为什么半夜三更前来暗算。”
  那人反手一刀,架开李思南的长剑,喝道:“大汗待你不薄,你为什么私逃?”
  月光下李思南仔细看了那个人的相貌,依然认得是那次在肯特山狩猎之时,跟随镇国王
子的一个随从武士。
  李思南怒道:“好呀,我逃回自己的家里,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哼,这是汉人的地
方,可由不得你行凶了!”
  那人解了李思南的几招,已是使出浑身本领,吃力非常,明知不敌,忽地把手一扬,又
一枚暗器打出。李思南侧身一闪,只听得“轰”的一声,暗器炸开,登时烧起了一个火头。
原来在成吉思汗的时代,蒙古人已开始懂得使用火药。这是蒙古军中特有的一种火药暗器,
好在只是初具雏形的火器,威力还不是十分惊人。
  那人自知不敌,暗器打不中李思南,转身便逃。李思南顾不得救火,先追敌人。几个起
伏,追到那人身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接我的!”
  李思南双指一弹,铮铮两声,把两枚铜钱当作暗器飞出。蒙古武士反刀一拨,打落了一
枚“钱镖”,第二枚“钱镖”却躲不开,正中他的“病阱穴”。蒙古武士“啊呀”一声,卜
通跌倒。
  李思南正要上去擒他,忽听得那清脆的啸声又传了到来,啸声比先前较弱,显然已是中
气不足。李思南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声音似是一个女子,她是谁呢?救人要紧,这厮
已经给我点了穴道,回来再慢慢审问他也还不迟。”
  当下李思南展开了“八步赶蝉”的轻功,向声音来处疾奔而去。到了村边,只见一个红
衣女子与一个使单刀的汉子正在打得十分激烈。
  月光下看得分明,这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孟明霞。这刹那间,李思南当真是又惊又
喜,几乎呆了。他刚刚还在左思右想,要不要去找孟明霞。岂知不必他去寻找,如今孟明霞
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和孟明霞交手的那个中年汉子,刀法极凶,远远看去,就像一团白光裹着一片红霞。孟
明霞衣袂飘飘,左冲右突,总是突不破那团白光的笼罩。
  孟明霞此时亦已看见了李思南,大喜叫道:“思南,你回来了?这厮是阳天雷的侄儿,
他们叔侄二人,都是私通蒙古的奸贼!”话犹未了,那汉子猛的一刀劈去,孟明霞还了一招
“抽撤连环”,挂两肩,刺小腹,剑势也是极为凌厉。
  岂知那汉子乃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陡然间反手一掌,刀中套掌,指东打西,指南打
北,大喝一声“倒!”那一掌奔雷骇电般的就打到了孟明霞的胸前。孟明霞的青铜剑给他的
朴刀逼住,眼看这一掌难以闪开。
  好在三方面动作都快,就在那汉子的一掌堪堪要打到孟明霞胸前的时候,李思南身形一
掠,连人带剑化作了一道银光,一招“白虹贯日”,剑锋亦已刺到了那汉子的后心。
  这汉子是大魔头阳天雷的侄儿,名唤阳坚白。阳天雷是邪派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他没有
儿子,把这个侄儿视同已出。阳坚白自幼跟他,已得了其叔的衣钵真传,武功委实不弱,此
时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连忙一个旋身,刀锋左掠,架开了李思南的长剑,这一招救得险
极,但也恰到好处。李思南也不禁暗暗喝了个彩,心里想道:“怪不得师父把阳天雷视为平
生的劲敌,连他的侄儿竟也这般了得!”
  孟明霞轻功超卓,阳坚白因为要腾出一只手来招架李思南,左掌虽然仍向孟明霞打去,
但去势已是略缓。孟明霞身形一飘一闪,已是窜过一边,紧跟着“唰”的一剑,就指到了阳
坚白胁下的“魂门穴”。
  阳坚白掌法急变,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五指如钩,反扣孟明霞的手腕。孟明霞
剑招奇快,剑柄一沉,剑锋略偏,“嗤”的一声轻响,阳坚白的衣襟已给剑锋戳破一洞。这
还幸亏是孟明霞要避他的反手擒拿,故而不能不剑锋略偏,否则若是刺个正着的话,他的小
腹也要开了个洞。
  阳坚白吓出一身冷汗,大怒喝道:“好,你们两个就并肩子上吧。李思南,我若怕你,
我也不来了!”
  李思南听得“并肩子”三字,甚感刺耳,不由得面上一红。但他也没有踌躇,立即又是
一剑刺出,喝道:“不错,对付你这等勾结鞑子的奸贼,何须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你怕也
好,不怕也好,我的宝剑就只知道要斩恶除奸!”
  阳坚白冷笑道:“凭你这点微未之技,也想杀我?”话虽如此,他对李思南这劲道十足
的剑招,可是不能不小心应付。
  李思南的达摩剑法是少林派的正宗,招数或者不如孟明霞的奇诡,但攻守咸直,法度谬
严,却是毫无破绽可寻,而且他的功力也在孟明霞之上,故此阳坚白对付孟明霞可以稳占上
风,对付李思南可是难操胜算。李、孟两人联手,他当然是更难招架了。
  十几招过后,阳坚白暗暗叫苦,心里想道:“我若不冒险,搏一搏,只怕难逃性命!”
激战中故伎重施,蓦地又是一招“刀中夹掌”,向李思南劈下。
  孟明霞叫道:“小心,他练的是铁砂掌!”李思南道:“无妨!”以掌对掌,砰的一
声,双掌相交,阳坚自身形一晃,倒纵出三丈开外,孟明霞一剑刺去,在他肩头划开了一道
伤口。阳坚白似负伤的野兽一样,狂啸而逃。
  孟明霞正要去追,忽见李思南停在原地,双眉紧皱,并无追敌之意,不觉吃了一惊,说
道:“李大哥,你怎么啦?”
  李思南运气三转,消了胸中的一股烦闷之感,说道:“没事了。但这厮铁砂掌的厉害却
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伸手给孟明霞一看,只见掌心红肿了一块,就似给烧热的铁棒烙过一
股,孟明霞看了,也是不禁为之骇然。
  原来阳坚白的功力并不在李思南之下,但因他要提防孟明霞的侧袭,不能全力施为,这
才给李思南一掌震跑的。
  李思南道:“孟姑娘,你怎么会到我的村子里来的?这厮是恰巧给你碰上的,还是你预
先知道了他们的图谋?”
  孟明霞笑道:“我正是来找寻你的啊!今晚之事,说是碰巧碰上也可,说是预先知道也
可,说来话长,待会儿咱们慢慢再说。这姓阳的还有一个同党,给你打发了没有?”
  李思南道:“那个蒙古武士给我点了穴道,现在咱们可以回去盘问他的口供。”
  李思南是把那个蒙占武士藏在路边的乱革丛中的,只道他还躺在那几,不料走回去一
看,那个蒙古武土已经不见,也不知他是自己解开了穴道逃走的还是有人将他救走的。
  孟明霞道:“咦,村子里有火光,是不是你的——”话犹未了,已有村子里的人向他们
跑来,叫道:“李相公,你还不赶快回去,你的屋子着火了!”原来那个蒙古武士所发的一
枚硫磺弹已经造成了火灾。
  幸好李思南已将家中的家私杂物分给村人,家中四壁萧条,可燃之物不多,虽然起火,
火势并不旺盛。待到李思南回到家门的时候,左邻右里早已帮忙他把火头扑灭了。
  张大叔说道:“阿弥陀佛,我还怕你在梦中着了火也不知道呢,幸亏你早已逃了出来。
这火是怎么起的?这位姑娘又是谁人?”村子里的人见李思南与一个陌生的少女上同回来,
都很诧异。
  李思南道:“有个蒙古鞑子来找我的麻烦,这把火就是那鞑子放的。这位孟姑娘是我的
朋友,幸亏是她发现有人要来害我,把我叫了出来。另外还有个强盗也是她帮忙我打跑了
的!”
  此时天已大亮,来看热闹的村人越来越多,把孟明霞看得很是不好意思。
  这些人不但是像看新娘子一样的看孟明霞,而且还在窈窈私议:“想不到这样美貌的姑
娘有这样大的本领!”“你看她和李相公站在一起,可不正是天生一对,地道一双。”饶是
孟明霞襟怀爽朗,听了这些话,也不禁粉脸泛红。
  李思南道:“我本来是今早就要走的,多谢各位乡邻帮忙救火,都在这儿,我就在这里
向各位一总道别了。”当下作了一个罗圈揖。便即带了孟明霞离开。
  就在李、孟二人与众人道别的时候,山坡上一棵大树后面有一个人也正在悄悄离开。李
思南扣孟明霞都没有发觉。
  两人出了村子,才有余暇叙话。李思南问道:“你怎么会来找我的?”
  孟明霞道:“在西夏蝴蝶谷的时候,屠凤的师哥石璞曾经来见过我们。他说起你来,我
们才知道你的遭遇。嗯,李大哥,你也不必太过难过,杨姑娘耿烈成仁,虽死犹生。”
  原来石璞在蝴蝶谷见孟明霞的时候,尚未知道杨婉其实未死,他是后来在那个边境的小
镇再次见到杨婉,才知道杨婉活在人间的。孟明霞和石璞在蝴蝶谷分手之后,就没有再见过
他了。
  孟明霞以为杨婉已死,百般的劝尉李思南,把李思南弄得啼笑皆非。孟明霞见李思南并
没掉下眼泪,倒是觉得有点奇怪,心想:“他倒好像并不怎样悲伤,难道他和杨婉的感情并
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好。”
  李思南却在暗自想道:“不错,杨婉虽然还活在人间,但她已作了别人的妻子,在我的
心中,也只能当她死了。”于是淡淡说道!”孟姑娘,多谢你的关心。”
  孟明霞叹了口气,说道:“我是怕你因此难过,你看得开就好。”心想:“人家说男儿
多薄幸,这话当真说得不错!”
  李思南不想多谈杨婉,转个话题问道:“孟姑娘,你怎么不在屠凤的山寨,独自到了这
儿?”
  孟明霞道:“屠凤已经知道她的杀父仇人乃是大魔头阳天雷,这仇恐怕很不易报的。为
了帮她的忙,我从蒙古回来之后,又马上赶回江南老家,请我爹爹出来。”
  李思南道:“令尊来了没有?”
  孟明霞值:“江南的武林朋友正在会商应付蒙古南侵之事,家父恐怕要迟一些时候才能
渡江。有关你的事情,我已是和家父说了,他曾经误会过你,如今知道了真相,很是抱
歉。”
  李思南道:“这没什么,但得孟大侠知道了真相就好。”
  孟明霞说道:“屠凤的山寨在阴平县东南面的琅玛山,距离武城不过是四五天路程。我
从江南回来,路经武城,想起了你。不知你回来没有,是以特来探望。”
  李思南道:“多谢你的惦记。”
  孟明霞笑道:“说实话,我来找你,并非只是为了惦记你而来探望你的,我是想找你去
帮忙屠凤。我的爹爹一时不能够来,山寨里正需要有本领的人。”
  李思南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们的。”
  孟明霞接着说道:“我在武城恰巧碰见阳坚白向人打听你家的住址,我就留上了神。他
打听了地址之后,和那个鞑子用蒙方话商议。我的蒙古话讲得不好,听却是完全听得懂的。
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叔父早已私通蒙古,这次让他陪这鞑子前来,一来是看你已经回家没
有,倘若你已回家,他们就要取你的首级带回去给余一中。若是你尚未回家,他们也要到你
家中搜上一搜。听他们的谈话,好像你家里有一本什么兵书,这本兵书是成吉思汗都想要
的。”
  李思南恍然大悟,想道,“是了,我曾经骗过余一中,说这本兵书我没带出来,怪不得
他要派人到我家中来搜了。只是为了我的缘故,也许他们还不会如此郑重其事呢。”
  孟明霞接着说道:“我暗地里跟踪他们,岂知他们早就有了戒备,一进村子,就给他们
发现。阳坚白这厮的铁砂掌委实厉害,要不是你出来,我几乎遭了他的毒手。”
  李思南道:“听说屠百城还有个儿子名唤屠龙,屠百城死后,是不是由他继任绿林盟
主?”李思南哪里知道,那一晚在那边城的小客店中,他以为是杨婉丈夫的那个男子,就是
屠龙!
  孟明霞道:“别提这个人啦!这个人是个大坏蛋,屠凤的二师哥龙刚就是给他害死的。
这厮和绿林败类淳于周父子相互勾结,已经有了许多证据,证明他们也是私通蒙古的了。”
  李思南叹息道:“屠百城一世英雄,有这样一个不肖儿子,真是不幸。那么,屠凤和她
的哥哥——”
  孟明霞道:“屠凤和她的哥哥早已断绝了兄妹之情。屠龙不敢回来,如今屠百城的旧属
已推屠凤为主。不过,因为她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父亲的手下服她,别的寨主,却就未必会
服她了。所以她现在正是非常需要有人帮她。”
  李思南道:“屠凤倒是个饶有父风的巾帼须眉,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够在绿林中树立威
信的。”
  孟明霞道:“屠凤的确是个有本领的姑娘,但对于行军用兵之道,恐怕却是外行了。你
是将门之子,熟读兵书,此去正好助她一臂之力。”
  李思南笑道:“爹爹留下的兵书我是读得很熟,但书本上的东西是死的,用起来却还不
知行不行呢?咦——”说到一半,忽地停下,似乎是在凝神静听什么声音。
  孟明霞诧道:“你发觉了什么?”
  李思南道:“树林里似乎有个女人在叹气。”
  孟明霞道:“真的吗?我可没有听见。”
  李思南道:“我去看看。”
  孟明霞笑道:“也许是个受了婆婆的气的小媳妇,你管这种闲事做什么?”
  李思南还是到林子里看了一看,但却不见有人。孟明霞道:“你以为是什么人躲在里
面?”
  李思南惊疑不定,心里想道:“莫非我真的是疑心生暗兔了?杨婉已经嫁了人,她又怎
会到这里来呢?”原来他听到的那声叹息,似是杨婉的声音。
  李思南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思念杨婉的缘故,以至把刮过林梢的风声当成了杨婉的叹息,
不觉哑然失笑。
  李思南不愿与孟明霞再提杨婉,只好如此说道:“我恐怕是哪一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在
这里自寻短见。”
  孟明霞道:“好了,那么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心因暗暗好笑李思南有点婆婆妈妈。
  李思南走出林子,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有点惴惴不安。走过一道小桥,李思南忽地想起
陆游的两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桥下春波,似乎摇晃出杨婉的影
子。
  李思南想起了那日在那荒谷之中,与杨婉临流照影的往事。杨婉在幽谷清溪之旁,揉碎
了一朵朵落花,让它随着浪花飘走。那天正是他们订婚之后的第二天,杨婉怀疑他只是因为
父命难违,才与自己订婚,故而对景伤情。感怀身世,借着流水落花,发泄胸中的郁闷。
  李思南心里想道:“落花流水两无情,想不到婉妹那无所担心的事情,如今竟是果真如
此。但这可并不是我的无情,而是婉妹先变了心。但这又怪得了谁呢?怪的只是鞑子的乱军
分散了我们,婉妹也未必是想要变心的啊。唉,花自飘零水自流,婉妹如今又不知流落何方
了?那厮决非良伴,只怕婉妹也是难以与他厮守白头。”又想:“陆游当年在沈园所对的春
波,曾见他的旧侣‘惊鸿照影’,这道桥下的春波,却恐怕是见不到婉妹的影子了。可笑我
刚才还以为是她来了呢。”
  李思南想起往事,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孟明霞看见李思南眼角有颗晶莹的泊珠,
不觉怔了一怔,说道:“思南,你在想着什么心事?”
  李思南道:“我父亲客死异国,我万里归来,不幸母亲又已逝世。如今别了故乡,当真
是无家可归了。”
  孟明霞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乱世中遭逢不幸的又岂只你一人?外面有辽阔的大
地,处处无家处处家,你也不必太伤心了!”
  李思南猛然一省,说道,“你说得好,外面有辽阔的大地,我是应该走出我自己心中筑
起来的小圈子了。”
  李思南怀着惘惘的心情,也怀着对外面辽阔大地的憧憬,别了家园,和孟明霞随着水流
的方向东京。
  在李思南走过去后不久,有一个少女从树林里出来,经过那道小桥,把一片片的黄叶抛
入河中。这时虽是初春,但严寒犹厉,林中春花未开。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杨婉。李思南刚才并非错觉,在林中轻轻叹息的女子的确是她!
可惜,李思南没有仔细搜寻,如今杨婉出来,他和孟明霞己是走得远了!
  杨婉站在桥上把一片片的黄叶抛入河中,心中的伤痛实是比李思南更甚!
  她历尽艰辛,逃回故国,满怀希望,来寻找李思南。不料见着了李思南,李思南却是与
孟明霞同在一起。她想要拜见的婆婆也早已死了。
  孟明霞说的话她听见了,那些村人的议论她也都听见了。情人的眼睛里是藏不着一粒沙
子的,杨婉不禁想道:“原来这位孟姑娘以为我已死了,怪不得她要来找南哥。”又想:
“那些村人说得不错,南哥和她情性相投,他们两人结为夫妇,的确是像村人所说的天生一
对,地造一双。”再想:“既然他们以为我已死了,那我又何必还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做他
们的绊脚石呢?唉,我也把自己当做自己是已经死了吧!”
  杨婉想到伤心之处,真想跳入河中自尽,但转念一想:“余一中不但是哥哥的仇人,也
是我的仇人,大仇未报,我岂可轻生?”她刚才偷听到的,孟明霞劝慰李思南的那两句话,
忽地似是在她耳边重响起来:“外面还有辽阔的天地,为什么你不迈步走出去呢?”
  杨婉想道:“这位孟姑娘虽然是抢了我的南哥,但她这两句话可是说得真不错。我也应
该走出我的小圈子了。”可是天地虽大,何处容身?李思南可以和孟明霞同去投奔屠凤,她
却又去投奔何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连最后一个曾经与她相依为命的李思
南也都随别人走了,她还有谁可以依靠呢?
  不过路总是要走的,即使眼前没有路,也没有同伴,单独一个人也还是要走的。这世界
上本来没有路,路就是人走出来的啊!
  于是杨婉强抑下悲痛的心情,离开了李思南的村子。
  她不愿意碰上李思南,选了另一条山路走,走到中午时分,从一处山冈经过,忽听得树
林里有金铁交鸣之声。
  杨婉本是没有心情多管闲事,但树林里那两个人高呼酣斗之声,却是声声传入她的耳
朵,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好像她是在哪儿听见过似的。
  杨婉怔了一怔,不觉停下脚步。就在此时,只听得那个声音似曾听过的人又在喝道:
“你们想去谋害李思南,我石璞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让你们得逞!”
  另一个人磔磔怪笑,说道:“我本来就要杀你,你如今既是要为李思南卖命,那我就正
好成全你了!”
  杨婉霍然一惊,连忙跑进林子里看,只见一个使剑的少年和一个使双钩的汉子正在打得
十分激烈。正是:
  路途处处多荆棘,只因邪正不相容。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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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瀚海雄风》——第二十回 虚传谢女心如铁 盼到萧郎眼欲穿
梁羽生《瀚海雄风》 第二十回 虚传谢女心如铁 盼到萧郎眼欲穿   杨婉走睛一看,认得使剑的这个少年正是从前在那边境的小镇卖刀给她的那个人。也就
是在那天晚上,当屠龙想用药酒与她地干杯的时候,跑来打碎她的杯子的那个人。
  此时石璞亦已看见了杨婉,又惊又喜,连忙叫道:“你是杨姑娘吗?”说话分神,险些
给那使钩的叹子一钩勾着。
  杨婉顾不得答话,唰的拔剑出鞘,一剑就向那使钩的汉子刺去。
  那汉子本领也委实了得,在腹背受敌之下,居然不慌不忙的反手一钩,就把杨婉的一招
“玉女投梭”比解开了。
  那汉子怪声笑道:“原来你就是杨婉,但你可知道我是谁?”
  杨婉怒道:“我知道你是私通鞑子的奸贼!”
  那汉子笑道:“错了,错了,说起来我是你的至亲呢,你如何反助外人?”
  杨婉斥道:“胡说八道,看剑!”
  石璞说道:“你说得不错,这厮名叫淳于膑,正是阳坚白邀来,阴谋图害李思南的奸
贼。”
  淳于膑哈哈笑道:“不错,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淳于膑就是我,我就是淳于
膑。屠龙可曾和你说过我吧?”
  杨婉莫名其妙,只当他是疯言疯语,手底剑招丝毫不缓。
  淳于膑双钩飞舞,接连解了杨婉和石璞的三招,继续说道:“屠龙已经答应把妹子许配
与我,屠大嫂,你想想,屠龙是你的丈夫,我是屠龙的妹丈,咱们还不是至亲吗?哈,看你
神情,莫非屠龙还没有将他的真名告诉你吧?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屠龙就是那个和你双
宿双飞的杜雄,你们的事我全部知道了。”
  淳于膑这番话把杨婉气得双眼发黑,淳于膑乘机猛下杀手,双钩倏地锁住了杨婉的剑
尖。
  石璞早已跳开三步,正在淳于膑要下杀手的时候,石璞把手一扬,一支毒龙镖向淳于膑
打来。淳于膑识得厉害,只好腾出左手的一柄钩来,跋开这一支毒龙镖。
  杨婉吃亏是在气力较弱!若论招数的精妙,她却是还在淳于膑之上的。此时压力减轻,
淳于膑的单钩锁拿不稳她的宝剑,杨婉一招“三转法轮”,把钩上的月牙削断了两齿。
  石璞叫道:“杨姑娘,这厮狗嘴里不长象牙,别中他激将之计。”
  杨婉沉住了气,紧咬银牙,狠狠地杀上去,喝道:“你这奸贼,我非杀了你不可!”
  淳于膑本来想要气坏杨婉,才有把握可以取胜的。哪知弄巧反拙,杨婉使出两败俱伤的
拼命招数、竟是锐不可当!
  淳于膑若是单独对付杨婉,那还自可,但如今除了杨婉之外,还有一个石璞。石璞武功
虽然稍逊于他,也是一个劲敌。
  石璞展开绕身游斗的战术,偷空就发出毒龙镖。淳于膑最惧怕的也正是毒龙镖。这毒龙
镖见血封喉,淳于膑必须提心吊胆地应付。
  杨婉一支宝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指向淳于膑的要害。她这支剑乃是明慧公
主所赠的宝剑,当真有削铁如泥之能,吹毛立断之利,淳于膑一个疏神,只听得“哨”的一
声,淳于膑右手的那柄钩给她一剑削断!
  淳于膑见势不妙,虚晃一招,一面跑一面冷笑说道:“屠大嫂,你想杀我灭口吧?嘿?
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和屠龙的奸情,我不说,李思南也终须知道。哼,哼,他
还能再要你吗?依我之见,你不如嫁给屠龙算了,何苦还要乞求李思南覆水重收?”
  杨婉本来是想沉住气的,但听了这样污蔑她的说话,却不由得气得双腿发软,追他不
上。
  石璞喝声:“住口!”三支毒龙镖连环飞去。淳于膑只剩一柄单钩打落了两支,第三支
射他右胁,遮拦不及,忙扭身时,镖尖已擦着他的肋旁飞过,刺穿了一片肉皮。
  淳于膑也真够狠,一钩勾下,把受伤的一块皮肉撕了下来,血流如注,也顾不得敷上金
创药便自跑了。这样他虽然牺牲了一块皮肉,性命却可以保全。
  石璞听得“咕咚”一声,回头一看,只见杨婉坐在地上,泪水盈眶,石璞说道:“杨姑
娘,这厮就像疯狗一般,值不得为他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杨婉拭了眼泪,心里自思:“我本来可以把自己当作死了,从此不见南哥,但这厮含血
喷人,保不定不会传到南哥的耳朵里去,我死了也不能清白。唉,我不见南哥也不打紧,但
我一定要让南哥知道我这个身子是清白的。”
  杨婉站了起来,向石璞施了一礼,说道:“石大哥,多谢你那晚揭破那厮的奸谋,我、
我没有上那厮的当。”
  石璞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说道:“我真惭愧,我有这样的一个师哥。”
  杨婉怔了一怔,说道:“什么,杜雄是你的师哥?”
  石璞道:“不错,他的真名是叫屠龙,是我恩师屠百城的儿子。”
  杨婉道:“那么他就是屠凤的哥哥?”
  石璞道:“虽是兄妹,可不一样。屠凤是个好姑娘。”杨婉道:“我知道,我见过她
的。”心里在想:“南哥正是要到屠凤的山寨,这样,谣言就更易传到他的耳朵了。”
  石璞问道:“杨姑娘,听说思南大哥已经回来,你到过他的家里没有?”
  杨婉道:“我正是从他的那条村子出来。不错,他是已经回来了。”
  石璞诧道:“那么,你还没有见着思南大哥吗?”
  杨婉不禁又是心里一酸,说道:“见、见着了。”
  石璞更是诧异,说道:“何以你一个人在这儿,思南大哥呢?”
  杨婉道:“我见着他,他没见着我。他和孟女侠一同走了。”
  石璞道:“哦,孟明霞也来了么?想她必是替屠凤来邀思南大哥上山的吧。”
  杨婉道:“正是,阳坚白这厮就是她和思南联手打败的。”
  石璞料想其中走有隐情,想了一想,说道:“那么倒是可以省得我多跑一趟了,不过,
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杨婉道:“石大哥但说无妨。”
  石璞道:“你既然见着了思南大哥,何以不和他们一同走呢?”
  杨婉苦笑道:“因为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
  石璞听了,不觉愕然。但他也是个经过情场风浪的人,过了一会,从杨婉的神色中钻出
一个恍然大悟,想道:“原来她是在吃孟明霞的醋。”当下委婉说道:“孟女陕是个很爽朗
的姑娘,对男女之嫌,向是不大避忌的。”
  杨婉道:“思南与她相识,本来就是在我之前,你别误会,以为我有什么小心眼儿。”
  石璞微笑道:“据我所知,孟女侠和屠凤对你都很钦佩,你若是上山,她们一定十分高
兴!”
  杨婉叹了口气,说道:“我上去做什么?唉,石大哥、你、你不懂的!”
  石璞道:“扬姑娘,敢情你是和思南大哥有了一点儿误会了?”
  杨婉道:“我可没有误会他。”
  石璞道:“那么或许你是怕他误会你?你放心,我在西夏曾经见过思南大哥,他对你十
分挂念。他知道了你的遭遇,只会对你同情,决不会对你发生误会。你若还不放心,我、我
也会给你洗刷的。”
  杨婉面上一红,说道:“你可以把你目击的事情告诉他,但我的下落不要告诉他。我希
望他仍然是把我当作是死了的好。”
  石璞道:“为什么?”
  杨婉道:“不为什么。只因我是劫后余生,此心早已成灰了。”
  石璞知她言不由衷,但一时间却不知如何给她开解才好。
  杨婉道:“石大哥,多谢你那日把这柄宝刀给我,如今原壁归赵。”交还宝刀,便即告
辞。
  石璞叫道:“且慢!”
  杨婉道:“我已经另外找了一支好剑,这柄宝刀,理应还你。”
  石璞道:“我说的不是宝刀,我说的是你!请你慢走!”
  杨婉苦笑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石璞道:“杨姑娘,你一个人要上哪儿?”
  杨婉道:“不知道。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石璞道:“杨姑娘,你既然是没有地方好去,为什么不可以到我们的山塞?我们是要抵
御蒙古鞑子的,鞑子也是你的仇人不是?咱们有共同的敌人,又为什么不能同心合力抵御敌
人呢?杨姑娘,大敌当前,你是不是可以暂时抛开私人的事情,冷静地再想一想!”
  石璞说得十分诚恳,杨婉不禁为之感动,心想:“是呀,凭我一人之力,也是决计杀不
了余一中。”
  杨婉想了一会,说道:“石大哥,我可以到你们的山寨,但你得依我两件事情。”
  石璞道:“好,你说吧!”
  杨婉道:“第一件,我改扮男子投奔你们的山寨作个小喽兵,你只负引荐之责,可不许
暴露我的身份。我也不要作什么头目。”
  石璞笑道:“老百姓投奔我们的山寨的每天都有,你要当个小喽兵容易得很。但我不明
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杨婉道:“因为我不愿意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来历,除你之外。”
  石璞道:“好吧,我答应你。第二件呢?”
  杨婉道:“你千万不能告诉李思南,说我还活在人间!当然我在山寨的事,更不能告诉
他!”
  石璞道:“好吧,我就只告诉他,我曾经在边境那个小镇碰见过你这件事,别的我都不
说。但我也不能骗他,说你已经死了。”杨婉的心事被石璞此时是猜到几分。
  杨婉道:“也好,我是死是生,让他自己猜测。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就这样说话
了!”
  原来杨婉是打算当个喽兵,好就近观察李思南的动静,倘若发觉李思南真的是爱孟明
霞,她就准备在战事过后,飘然远去,永远也不在李思南跟前露面。
  两人说定之后,杨婉便与石璞同赴屠凤的山寨。在路上一个小镇住了一宵,改了男装。
她已经有过一次女扮男装的经验,这次扮作一个汉人,当然更是驾轻就熟。
  石璞遵守诺言,把她带到了山寨之后,果然守口如瓶。他替杨婉设想得很周到,让她充
当一个瞭望哨的哨兵。了望哨是一人负责的,只须和另外几个老兵轮留值,却不必和大伙儿
混在一起。
  石璞替杨婉安排妥当之后,这才去见屠凤。
  踏入聚义厅,只见屠凤正在陪客人说话,李思南和孟明霞也都在座。那四个客人是饮马
川的董开山,跳虎涧的邓飞,野猪林的胡魁和瓦岗寨的李旭。这四个人都是寨主或副寨主的
身份。
  屠凤笑道:“石师哥,你扑了个空吧?孟姐姐已经替咱们接了李大哥上山了。”石璞一
来因为有客人在座,二来他答应了杨婉保守秘密,不便细说此行的经过,当下含笑的说了几
句客套的话,与李思南、孟明霞以及四位客人分别见过了礼。
  屠凤说道:“石师哥,你回来得正好。我约了十八家塞主,明日就在咱们这儿聚会,共
商抗敌大计。”石璞这才知道这四位寨主是先期到达的。
  董开山是屠百城生前的好友,似是有点忧形于色,说道:“屠姑娘,你可有邀请淳于膑
么?”
  屠凤道:“他们父子早已经不是咱们一条路上的人了,董伯伯还没知道么?”
  董开山道:“我知道。不过——”
  屠凤道:“不过怎么?”
  董开山道:“绿林中的朋友未必个个都能够明白大是大非,令尊去世之后,绿林中资望
最高的就是淳于周了。据我们所知,他很有意于继任绿林盟主,如今正在大肆活动。明日之
会,你没有请他,只怕他会从中破坏。”
  屠凤道:“我请他他也要从中破坏的,不如干脆不请还好。但你以为他会如何破坏
呢。”
  董开山道:“我们都是愿意拥戴姑娘继承令尊之位的;但难保没有一些人受了淳于周的
恐吓,不敢来开会。来了的只怕也未必大家齐心。”
  屠凤说道:“我年轻识浅,绿林盟主之位,那是决计不敢当的。但当务之急并非推选绿
林盟主,而是共商抗敌大计,淳于周是一定要想法破坏咱们这个集会的,这个我早估计在
内。明日之会,十八家寨主来得多少就算多少。意见不同,就说到相同为止,枝节之争,可
以押后,只求大家同意要抵抗蒙古鞑子的入侵就行。我相信大道理总是说得通的。”
  董开山见屠凤甚有决断,大为欣慰,哈哈笑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贤侄女,不是
我夸赞,你功夫的本领或许不及令尊,但这份见识,这份毅力,却是一点不输于令尊了。无
论如何,我一定要拥戴你做绿林寨主。”
  那句俗语本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董开山把一个“子”字改为“女”字,屠凤听
了,不觉黯然,心里想道:“哥哥不肖,众家叔伯只怕也都是知道的了。”
  屠凤想起哥哥,心里甚为难过,听了董开山称赞她的说话,脸上殊无喜悦之色,说道:
“董伯伯太过夸奖我了。但请董伯伯千万不可推荐我作绿林盟主,明日之会,我自有主
张。”董开山等人只道她是客气的说话,大家都是微微一笑。
  屠凤道:“四位伯伯远来,路途劳累,请早歇恳。石师哥。请你陪四位伯伯前往客
栈。”
  石璞心里想道:“杨婉被我那不肖的大师兄诬蔑,她受的这个冤枉,我是应该替她洗刷
的。但今天恐怕是不行了,好在杨婉已到山寨,迟早定会水落石出,也不必急在一时。待明
日之会过后,找个机会,我再和李思南说吧。”
  第二天各个山寨的寨主继续来到,到了中午时分,已经来了十三家寨主。大会是定在中
午开始的,屠凤本来不指望十八家寨主尽都如约而来,来了十三家寨主,她已是喜出望外。
当下按照原定的计划,准时开会。
  正在各人就座之际,忽见巡山的一个小头目,满面惊惶之色,匆匆跑来,说道:“寨
主,不好了!”屠凤道:“什么事情如此惊慌!”
  小头目道:“淳于周那厮闯进山寨,我们拦他不住。”话犹未了,只听得淳于周的声音
已在哈哈笑道:“老夫不请自来,贤侄女想来不至拒绝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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