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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雄风

_16 梁羽生(当代)
吧。”话中有话,即是把明慧公主的婚姻,交给拖雷处置了。
  要知成吉思汗此际还得利用镇国王子的兵力,所以他不能明说。但若将来时移势易,镇
国王子的利用价值若然消失,这一宗女儿所不愿意的婚姻,成吉思汗当然也就无须坚持。不
过将来时势变得如何,成吉思汗也是难料,故此只能交给拖雷处置。他这几句话也即是向拖
雷暗示:“倘若你将来还要利用镇国王子,那就不能让妹子悔婚。”
  明慧公主听懂父亲的话,哭着叫道:“爹,你不能死!”成吉思汗叹了口气,说道:
“我现在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我是相信全世界会变作蒙古人的牧场,只对惜这一天我是
看不见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是微弱,一代天骄,终于一瞑不视。
  明慧公主号陶大哭,察合会道:“你别哭乱了人心,咱们还要商量大事呢。”当下王
公、后妃、将领等人,就在帐中开个临时会议,商议如何给成吉思汗举丧,以及攻金的军事
行动是停止还是继续等等问题。在会中因利害关系的不同,少不免又是一场争吵。
  镇国王子虽然听不懂成吉思汗临终之际对明慧公主所说的那几句话的含意,但亦隐隐感
到“大事”不妙。一来拖雷与他一向不和,如今由拖雷监国,自是对他不利;二来成吉思汗
一死,按照蒙古的习俗,虽然不必如汉人之守三年之孝,但他与明慧公主的婚事至少也要搁
到新的大汗继位之后了。他当然知道明慧公主不喜欢他,婚事搁置下来,越迟越是对他不
利。
  察合台悄悄地将镇国王子拉过一边,说道:“金国迟早是咱们囊中之物,依我之见,你
还是班师回国的好,我若得继大统,那时定能令你样样如意。”这几句话说得太明显了,镇
国王子再笨,也听得懂他的意思。察合台是提出交换条件,只要他帮忙察合台取得汗位,察
合台就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和明慧公主的婚事,那当然也是不成问题的了。
  镇国王子说道:“好,这路军事是由我指挥的,不管你们有无异议,我是决意班师的
了。”
  察会台道:“是呀,大汗一死,将土自是无心打仗,咱们也应该让他们回去给大汗送
丧,让他们表示对大汗的哀悼才对了。”
  这个大帽子一压下来,王公、大臣甚至连拖雷在内,纵然有人不大同意,也是不敢反对
了。于是镇国王子带了他的随从武士,立即走出金帐,准备赶回六盘山前线,下令班师。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且说杨婉一觉醒来,未见明慧公主回来,心中有点不安,遂
走出帐幕,在附近的山边散步,暗中察看金帐的动静。
  不料她未盼到明慧公主,却先碰见了从金帐匆匆赶出来的镇国王子。
  镇国王子大事在身,本来是没有注意她的,但他的两个随从武土,却注意到了杨婉,这
两个武土正是在杨婉行刺余一中那晚,曾经和她交过手的。
  杨婉虽然变了装束,身材可是不能改变的。
  从她的面貌轮廓也依稀可以看得出当晚那个刺客的影子。那两个武土疑心大起,登时就
上前喝问:“你是什么人了?”
  杨婉很镇定地答道:“我是明慧公主的侍女!”
  镇国王子本来不注意她的,一听说是明慧公主的侍女,不觉也注意起来了。
  镇国王子一看是个侍女,不觉也起了疑心,说道:“明慧公主的侍女,岂能用个汉人?
我看你是冒充的吧?”
  杨婉道:“明慧公主就在帐中,不信你可以问她!”
  镇国王子眯着眼睛笑道:“这雌儿倒是长得不错。”那两个武士道:“禀元帅,这雌儿
好像是那晚的刺客呢!”
  杨婉心里发慌,但神色仍然不露,说道:“我委实是明慧公主的侍女,请元帅一问公主
便知!”
  镇国王子冷笑道:“你拿明慧来吓我么?嗯,即使你当真是她的侍女,又怎么样?我就
不能治你的罪么?明慧她收容汉女,先自不该!”说至此处,蓦地脸孔一板,喝道:“不必
顾忌,将她拿下!”
  原来镇国王子因为受了明慧公主的冷淡,正自心中有气;二来他又垂涎杨婉的姿色。故
此正是巴不得有个藉口,好把她掳走。
  那两个武士一声“得令!”双双跃上,黑衣武土先到,一抓就向杨婉的琵琶骨抓下来。
杨婉知道他的摔角功夫了得,焉能容他抓着?当下一个盘龙绕步,挥袖向那武土的面门拂
去。只听得“嗤”的一声,杨婉的衣袖给撕去了一截,那武士的眼角也给衣袖拂中,眼睛火
辣辣地作痛,不觉流出泪来。这一招狠辣的擒拿手也就给杨婉解了。
  说时迟,那时快,黄衫武士跟着亦已扑到,杨婉拔剑出鞘,斥道:“你好大胆,敢来欺
我!看剑!”那武土道:“元帅有令,管你是不是公主的侍女!”左手举起盾牌,“铛”一
声,挡开了杨婉的剑,右手的宝刀立即进招,斫杨婉的足踝。镇国王子喝道:“不要伤她,
我要活的!”武士应道:“是!”刀锋上撩,想要逼使杨婉弃剑。
  哪知杨婉剑法奇诡莫测,这武士即使全力对付,只怕也是仅能周旋,何况是有所顾忌,
临时变招。只见剑光闪处,那武士“哎哟”一声,倒跃三步。原来是左臂已着了一剑。幸亏
他有盔甲护身,不致受伤。但外衣划破,护身的铜镜又碎了一块,亦是吃惊不小!
  黑衣武土与杨婉交了一招,已经认出她的家数,叫道:“不错,这雌儿正是那晚的刺
客!”当下揉了揉眼睛,随即拔出月牙弯刀,上前来助同伴。
  镇国王子此时已知杨婉了得,于是又再变更命令,说道:“我准你们伤她,只要不把她
弄成残废!”
  这两个武士乃是蒙古军中的一流好手,本领甚是不弱。杨婉若是单打独斗,可以胜得他
们,如今以一敌二,却是不免稍处下风了。幸亏这两个武士因为奉命不可把她弄成残废,因
此虽然可以伤她,也还多少有点颇忌。
  杨婉情知久战下去,必定吃亏,情急之下,也就顾不得惊动金帐的公主大臣了,大声叫
道:“公主、公主请你出来!有人欺负我呢!”
  杨婉和那武士在山边恶斗,距离成吉思汗的金帐约有三里之遥,但因她是用“传音入
密”的内功将声音远远的送出去,明慧公主坐在金帐之中,仍是隐隐可闻。
  此时金帐诸人要商量的事情大致也已得到协议了,明慧公主隐隐听得杨婉的叫声,吃了
一惊,对拖雷道:“四哥,好像是我那侍女叫我,我和你出去看看。”拖雷道:“好,你先
出去,我随后就来。”拖雷因为窝阔台刚要和他说话,是以需要稍迟片刻,等窝阔台说完,
他才好走。
  明慧公主匆匆赶到,大怒斥道:“你们凭什么欺侮我的侍女!”
  镇国王子冷笑道:“她有刺客嫌疑,我是一军主帅,岂能徇私轻放?”
  明慧公主吃了一惊,心道:“杨婉已经改了装,怎的还是给他们看了出来?”但明慧公
主一来侍着没有真凭实据给他们拿到,二来她又有拖雷作她后盾,因此心里虽然吃惊,口气
依然强硬,喝道:“胡说八道,那晚她一直在我身边,焉能去作刺客!”
  镇国王子冷笑道:“是和不是,须得我亲自审讯方知。”
  明慧公主变了面色,斥道:“岂有此理,我爹爹刚死,你们就要欺负我了?我的命令你
们胆敢不依,你们眼中还有我没有?”
  明慧公主用的是“你们”二字,那两个武土焉得不惊,心里俱是想道:“元帅与公主作
对,我们夹在当中,这可犯不着!”于是不约而同的,退过一边,把眼望着镇国王子。
  镇国王子暴跳如雷,大怒喝道:“好,你们不敢抓她,待我来抓!”他一怒之下,火气
攻心,也不想想杨婉的本领比他高明得多,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跑上前去抓杨婉。
  杨婉插剑归鞘,一闪闪开。镇国王子不知对方乃是让他,又再扑上前去,双手合抱,喝
道:“看你往哪里逃!”
  明慧公主冷笑道:“他要欺负你,你和他打好了。有我在此,不必怕他!”
  杨婉正是要等明慧公主这句说话,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一个转身,一掌挥出,清清脆脆
地打了镇国王子一记耳光。虽然还不算是施展杀手,这一记耳光亦己着实打得不轻!
  镇国王子半边面孔火辣辣作痛,他自有生以来,只有人家奉承他的,几曾受过如此侮
辱?暴怒之下,哪里还顾得惜玉怜香,拔出佩刀,向杨婉就斫。
  杨婉本来可以拔剑把他刺伤的,却故意装作给他欺侮的样子,拔足便逃。原来此时拖雷
已经骑马赶来,镇国王子背向金帐,尚未知道。
  镇国王子正在恶狠狠地舞刀追杀杨婉,拖雷一见大怒,拍马赶上,镇国王子喝道:“是
谁?”话犹未了,拖雷唰的一鞭打下,己是把镇国王子的宝刀打落。
  镇国王子回头一看,这才知道是拖雷打落他的宝刀。镇国王子又惊又怒,可又不敢发
作。拖雷哼了一声,说道:“勿里,你身为元帅,欺侮一个弱质女流,羞也不羞?”
  镇国王子给杨婉打了一巴掌,脸上犹自火辣辣作痛,但拖雷并不知道。镇国王子碍着面
子,正是有苦说不出来。
  明慧公主“恶人先告状”,叫道:“四哥,你来得正好,你给我评评这个道理。他诬赖
我的侍女是刺客,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唐!我的侍女怎会去行刺他?何况事情发生那晚,我
这侍女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镇国王子忍住气辩道:“这是他们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明慧公主唤那两个武士过来,说道:“那晚你们看见的刺客,是男是女?”
  那两个武士道:“是个小子。”
  明慧公主道:“那小子是丑是俊?”
  那晚杨婉还是未曾抹掉化装的,她的脸上涂有一种可以改换肤色的草汁,虽然不是丑陋
不堪,也是甚为难看的了。那两个武士只好据实答道:“是个丑小子。”
  明慧公主冷笑道:“着呀!我这侍女可是个美人儿呢!她又不是妖怪,岂能变成个丑小
子?”
  那两个武士讪讪说道:“身材有点相似,本领好像也差不多。”
  明慧公主冷笑道:“身材相似的人多得很!本领高强的女子更不希罕,我帐下的女兵哪
一个不会武艺?”
  拖雷道:“你们两个再仔细瞧瞧,看还有什么可疑之处没有?”言下之意,即是说身材
相似不足为凭的了。
  这两个武士已经知道拖雷站在公主一边,连忙见风驶舵,说道:“那天晚上下雨,无月
无星,我们本来看得不大清楚。只怕认错了人,也是有的,请公主原谅。”
  明慧公主冷笑道:“勿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镇国王子道:“是否刺客,暂且不论,但你收容汉女,总是不该。”那两个武士不敢坚
持,镇国玉子的口风也就不由得软了几分。
  拖雷道:“这个你倒是错怪明慧了,你知道的只是以前的规矩,汉人不可以作王子和公
主的随从。但自大汗决定吞并中华之后,这条规矩早已改了。我们要使汉人乐意为我们所
用,就不能对他们歧视。眼前就有个例子,李希浩不是当你的副元帅吗?副元帅都可以用汉
人,何况侍女?”
  镇国王子无言可对,悻悻说道:“你是监国,你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拖雷也不想令他太过难堪,当下温言说道:“你是一军主帅,如今正有大事待你去办,
这点小事,你就不必操心了,如果这个汉女当真是有嫌疑的话,我也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的。”
  大汗没有选出之前,“监国”就是蒙古的最高首领,镇国王子虽然跋扈,也是不敢和他
对抗,心里想道:“不错。拖雷的话,倒是提醒我了。待我班师回国,帮助察合台坐上大汗
的宝座,那时何求不得?”这么一想,也就不再闹了。
  镇国王子和他的两个武土走开之后,明慧公主说道:“婉妹,你受委屈了。你回去换衣
裳吧,待会儿我再来看你。”
  杨婉的衣裳被那武士撕裂了一幅,打斗中又沾了不少尘士,的确需要换过一件新衣,当
下杨婉多谢了明意公主,回转那座给她专用的帐幕。
  拖雷目送杨婉的背影,待她走得远了,方始笑道:“你这个侍女,确是很有胆量。昨天
她要拿我,今天又敢得罪镇国王子。你是哪里找来的这个汉女?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明慧公主道:“不是我找来的,是她自己跑来的。”
  拖雷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她一个单身女子,何以会跑到咱们军中?那是什么时候的
事情?何以你又会收留她呢?”
  明慧公主缓缓说道:“就是闹刺客的那天晚上。她无路可走。我只好收留她了,这你该
明白了吧?”
  拖雷吃了一惊,说道:“难道她真的是刺客吗?”
  明慧公主道:“不错。不过,那天晚上,她倒不是想去行刺这个丑八怪的。她要杀的人
是余一中。”
  拖雷道:“谁是余一中?”
  明篙公主道:“就是冒名李希浩的那个家伙,此事说来话长。”拖雷急于知道杨婉的事
情,打断明慧公主的话问道:“余一中的事慢慢再说,这个汉女究竟是什么人?你肯收留
她,一定是早就相识的了。这段交情又是怎样攀上的?”
  明慧公主微微一笑,说道:“四哥,你看上她了,是么?但我劝你不必白费心机,因为
她早已是名花有主了!”
  拖雷甚是尴尬,说道:“别开玩笑,我只不过想知道她的来历而已,军中混进一个刺
客,这可不是当耍的啊。”
  明慧公主道:“好吧,你既然不是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就告诉你吧,她是李思南的未婚
妻子,名叫杨婉。”
  拖雷吃了一惊,说道:“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
  明慧公主微笑道:“不错。这你该明白了吧?李思南不也是你的‘安答’吗?”
  拖雷大为惶惑,说道:“李思南的未婚妻子为什么要来行刺咱们的副元帅?你、你既然
知道了她的身份,又为什么还是对她这样好呢?”
  原来明慧公主虽然没有将心事明白的告诉拖雷,但那日在肯特山上狩猎,明慧公主和李
思南亲热的情形,却是瞒不过拖雷的眼睛。明慧公主为了袒护李思南,不惜和镇国王子闹
翻,这也是他亲眼见到的。是以当地现在看到妹妹与“情敌”亲如姐妹,就不禁颇感诧异
了。
  明慧公主笑道:“那么,依你的想法,我应该对她怎么样?”
  拖雷讷讷说道:“我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对她这样好,我却是很佩服你的!”
  明慧公主叹了口气,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不瞒你说,我也曾对这位杨姑娘有过妒
忌的时候,我还起过恶毒的念头,想要拆散他们这对鸳鸯呢。但后来我想了又想,他是汉
人,我今生是决不能和他成为夫妇的了,何必做这样损人而不利己的事情?何况在他的心目
之中,也只有一个杨婉。俗语说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我能够凭仗我的势力,将他们分开,他
的心也决不是属于我的,最后,我想通了,我应该使我喜欢的人得到幸福!这就是为什么我
收留这位杨姑娘的原因,说实在话,我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李思南啊!”
  拖雷大力感动,说道:“对,三妹,你真是女中丈夫。李思南知道了也一定很感激你
的。”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又说错了。我并不是要他感激才这样做的。”
  拖雷道:“我知道。但你不要他感激,他也会感激你的。你这样做,说不定还会帮了我
的忙呢!”
  明慧公主诧道:“为什么?”
  拖雷笑道:“咱们现在虽是暂时罢兵,将来总还是要并吞中原。李思南是汉人中的英
杰,他若能为我所用——”
  原来拖雷虽然和李思南交了朋友,但他这份友谊却并非全无私心的,他多少有点想利用
李思南的心意在内。他已决定了将来要剥夺镇国王子的兵权,由他自己亲自领兵吞金灭宋。
这就需要许多有本领的汉人相助了。
  明慧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李思南倔强的脾气,只怕他未必会为你所用!”
  拖雷道:“这是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但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明慧公主道:“你是说怎样处置杨姑娘这件事情么?”
  拖雷道:“不错,她是行刺咱们副元帅的凶手,此事今日虽然给咱们压下去了,总不能
一直压下去的!”
  明慧公主道,“那余一中其实也是该杀!”当下把余一中冒名顶替,如何谋害李思南父
子的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拖雷。
  拖雷说道:“这家伙将来我是会杀地的,不过现在却不能杀。所以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
好。”
  明慧公主沉默不语,拖雷只道她还不是怎么明白,于是继续给她解释:“现在大汗之位
未定,看情势将是窝阔台和察合台之争。我倒无意于登上宝座,只想取得兵权。三哥(窝阔
台)做大汗对我们比较有利,我是决意扶助他的了。但镇国王子却是察合台的人,余一中是
察合台的副手,倘若你把一个曾经行刺过余一中的刺客带回和林,恐怕、恐怕多少有点不
便,说不定还会给对方拿来作攻击咱们的藉口,那时连三哥的大汗之位也要受到影响了。”
  明慧公主叹口气道:“想不到你们之间的勾心斗用如此厉害!这么说我只能和杨婉分手
了。”
  拖雷道:“是呀。她是李思南的未婚妻子,她也应该回去找她的丈夫。你总不能一直将
她留在身旁。她走了之后,别人要查这件案子也就无从查起了。”
  明慧公主道:“他们不会更加怀疑么?”
  拖雷笑道:“你不会谎称她在行军之中意外死亡么?别人纵有怀疑,拿不到人证,也是
难奈你何。何况三个月之后,就是三哥做大汗了。那时大局已定,我杀余一中都可以,这个
小小的案子还有谁敢重翻?”
  明慧公主道:“我本来舍不得和她分手的,但听你这么说,于公于私,还是让她走了的
好。但却怎样将她送走呢?”
  拖雷道:“我现在身为监国,要放走一个人还不容易!你叫她换了男装,出来见我。”
  且说杨婉在帐中换了衣裳,正自忐忑不安,明慧公主进来说道:“杨姐姐,我要告诉你
一件事情,我爹爹已经死了!”
  杨婉已经知道成吉思汗病势沉重,所以并不感觉意外。但她是个聪明人,见明慧公主如
此郑重地告诉她,当然想得到这会关系自己的出处,当下安慰了明慧公主几句,说道:“那
么公主是不是要回转和林?”
  明慧公主道:“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为难,我本来答应要送你回去的,现在又不知要等
到什么时候了。”
  杨婉道:“多蒙公主荫庇,此恩感激不尽。如今公主要回和林,我自是不便跟随,请公
主许我回国。”
  明慧公主道:“你我相交一场,情如姐妹,说心里话,我实在舍不得你走。但天下无不
散之筵席,我也不便耽误你的青春。但愿你一回去,很快就找着你的李郎。”
  杨婉心里想道:“其实公主也是个苦命的人,看来她对南哥还是念念不忘,只可惜我却
是爱莫能助。”当下谢过了明慧公主,问道:“公主几时回转和林?”
  明慧公主道:“就在今天。”杨婉道:“那么我——”明慧公主笑道:“你不用担心,
我早已替你安排好了。”
  这座帐幕本来是留给明慧公主和她的侍女专用的,明慧公主在半个月前就准备来伴她的
父亲养病,困此帐中用具应有尽有,公主的一部分衣物,也是早就搬来了的。
  明慧公主打开一个衣柜,说道:“你单独回去,可得再换过衣裳。”杨婉本来有一套阿
盖送她的衣服,但这套衣服已经破烂,而且也没有带来。杨婉正自担心穿着公主侍女的服
饰,不便走路,此时见明慧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不觉喜出望外,说道:“公主,你怎么早
就准备好了?你知道我今天要走的么?”
  明慧公主笑道:“我也常常喜欢扮作男子的,不过你没有见过罢了。这是我的猎装,你
试试合不合身?”
  明慧公主和她的身材差不多,杨婉一试之下,正好合适。明慧公主又解下她的佩剑,说
道:“我知道你是使剑的,这把剑你也拿去吧。”
  这是一把百炼精钢的宝剑,剑柄镂金刻玉,名贵非常。杨婉吃了一惊,说道:“我怎能
接受公主这样贵重的礼物?”
  明慧公主道:“你我的交情,难道不比这礼物更贵重吗?你若是推辞,那就是看不起
我。”杨婉感她情意真挚,只好收下。
  明慧公主道:“好了,现在咱们可以去见拖雷了。”
  杨婉有点惴惴不安,说道:“还要见拖雷么?”
  明慧公主道:“这次镇国王子班师回国,你在路上可能遇上我们的官兵是比较少了。不
过也还是有准备的好。拖雷现在是监国,他可以给你方便。你的事我已经告诉了他,他愿意
帮你的忙。他和李恩南也是很要好的朋友,你尽可以放心。”
  二人走出帐幕,只见拖雷已在外面等候。
  拖雷拿出一技令箭,说:“这是刻有我名字的令箭,有人问你,你说是我派你到南朝去
作细作好了,相信没有人敢为难你的。”
  杨婉正待接过令箭,只听得拖雷又在说道:“你回去见了思南请代我向他致意。目前我
们虽然暂时停止干戈,将来总还是要问鼎中原的。我已决定了由我自己统率师旅,饮马黄
河,说不定我们将来还有相见之日。”
  杨婉猛然一省,心里想道:“拖雷和明慧公主不同,他是蒙古的监国,将来他若统兵进
犯中原,他就是我的敌人了。我岂可如此糊涂,轻易接受他的恩惠?”
  想至此处,杨婉连忙把本来想接令箭的手一推,说道:“请恕民女不识抬举,这令箭还
是请王子收回去吧。”
  拖雷大感意外,眉头一皱,说道:“这却为何?”
  杨婉道:“我若受了王子如此大恩,只怕我和李思南今生都是难以报答!”
  拖雷哈哈笑道:“我和李思南是交换过‘哈达’的‘安答’,你就等于是我的嫂子一
般。我帮忙你是应该的,岂有望你报答之理。”
  杨婉道:“话虽如此,但我们汉人的规矩,受了人家的恩惠,就等于欠了债一般,债总
是要还了才能心安。因此王子虽然不望报答,我却是不能厚颜领受。”
  拖雷眉头皱得更深,半晌忽地说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好,那我就和你打开天窗说
亮话吧,咱们公私分开,我给你令箭,这是私谊。将来若是为了国家大事,你们夫妇要在沙
场与我相见,我也不怪你们!这你总可接受了吧?”拖雷的话是这样说,心里却还是想用恩
来宠络李思南和杨婉的。
  杨婉正色说道:“公谊私情有时也很难分得清楚,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因为我不能令
李思南为难!”
  明慧公主见杨婉执意不肯接受,对她倒是不禁多了一重敬佩,当下说道:“我们的大军
从六盘山撤退回国,固原北面,我们并无驻军。你从这条路走,风险较少,倘若有甚意外,
你叫他们把你带来见我。”
  杨婉道:“多谢公主指点!”当下跨上明慧么主送给她的坐骑,互道珍重,便即挥手告
别。
  拖雷目送杨婉一人骑马绝尘而去,摇了摇头,脸色甚是难看。
  明慧公主道:“四哥,你不是怪她不识抬举吧?我倒是觉得她很难得呢。”
  拖雷道:“不错,的确很是难得,但也正是因此,却使我寝食难安了!”
  明慧公主“噗嗤”一笑,说道:“你是怕她路上出事?那也不用这样严重,搅到寝食难
安呀?这恐怕不是完全为了李思南的缘故了吧?”
  拖雷怫然不悦,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明慧么主见哥哥说得如此郑重,吃了一惊,改容问道:“然则又是为何?”
  拖雷道:“你想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也能有这样的骨气,这还不可怕吗!”
  明慧公主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是怕将来征服不了汉人?”
  拖雷道:“不错。我一向听得汉人讲究‘气节’二字,说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
移,威武不能屈。三妹,你读过汉人的书,这几句话你懂么?”
  明慧公主点了点头,说道:“以前教我汉书的先生曾经给我讲解过。”
  拖雷接下去说道:“好,那我就不必给你解释了。但我过去虽然知道汉人讲究气节,心
里总是不大相信,我想哪里能有这样的完人呢?我一手拿着刀剑,一手拿着官职金银,谁人
在我面前的还不低头?现在我见了这位杨姑娘,我才知道的确有这样的人,更可怕的是,她
还是个弱质女流呢。”
  明慧公主道:“汉人未必人人像她这样,不是也有余一中这样的对咱们卑躯屈膝的大男
人么?”
  拖雷道:“怕的是像余一中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的汉人倘若像这位杨姑娘一
样,咱们将来就是占了汉人的地方,只怕也是不能长久。”
  明慧公主笑道:“那就不必去打汉人的地方好了。”
  拖雷道:“爹爹的遗嘱你我岂能违背?”
  明慧公主道:“爹爹已经死了,你遵命也好,违背也好,反正他都是不会知道的了。”
  拖雷皱起眉头,说道:“你这是不懂事的孩子话!我若不去打汉人的地方,焉能掌握兵
权。我掌握不了兵权,不但是我要给二哥杀掉,连你也没有保障!”
  明慧公主默然不语。遥望远方,杨婉早已走得不见了,但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马蹄溅
起的尘土还在飞扬。
  明慧公主心里想道:“别人都羡慕我身为公主,我倒是羡慕杨婉。她虽然也是父母双
亡,但还有一个李思南,我却是连一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她可以海阔天空任意飞翔,我却
像是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不能自主。唉,杨姐姐实在比我幸福得多,但愿她在路上不要出
事才好。”
  明慧公主的祝福没有落空,杨婉果然是一路平安,没有出事。她依照明慧公主的指点,
从固原之北绕过六盘山,一个蒙主兵也没遇上。
  明慧公主在挂念她,她则在挂念李思南。“南哥不知已经逃了出来没有?人海茫茫,却
到哪里寻找他呢?”杨婉心想。正是:
  人海茫茫何处觅?为君一日九回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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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瀚海雄风》——第十九回 苦酒又添豪杰泪 春波未逝故人情
梁羽生《瀚海雄风》 第十九回 苦酒又添豪杰泪 春波未逝故人情   杨婉忽地心念一动,记起了李思南的故乡乃是在山东武城。杨婉暗自思道:“南哥若是
已经脱险的话,他一定要回乡探望母亲的。对,我到武城找他!”
  杨婉猜得不错,李思南的确是在回乡的途中。但杨婉却不知道,她自己是抱着满怀希望
去找李思南;李思南对她则是已经绝望,他是怀着一颗创伤的心灵,独自回乡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李思南那日逃出了边境的那个市镇之后,心中无限悲酸。他
以为杨婉已经改嫁,不但不敢存着“破镜重圆”的希望,连见都不想再见杨婉了。这也怪不
得他,因为他曾经到过杨婉和屠龙投宿的那间客店,知道他们两人是同住一间房间。在那间
房间里他还找到杨婉弃掉的旧衣裳,而且还曾和自称是杨婉丈夫的屠龙交过手来,他哪里知
道其中另有许多曲折?
  扬婉那几件旧衣裳他已经收进自己的行囊带走,每次展示旧衣,就好像看见杨婉的影
子,引起他无限伤心。
  “古语有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只怕婉妹却是对着新人忘了故人了。”又想:
“但这也怪不得她,她无依无靠,又不知道我是死是生。”“不过她嫁的那个人确实在是个
卑劣小人,这却是我不能不为她叹息的。奇怪,以她这样懂事明理的聪明女子,怎会嫁给那
个人呢?”“但这也是各个人的缘分,我替她叹息也是挽救不来。唉,我身负家国深仇,这
些烦恼的私情,不想也罢。”话虽如此,但杨婉与他曾经共同过了大半年同命相依的日子,
杨婉的影子,他是怎样也不能忘掉的。
  李思南挂念着衰老的母亲,日夜兼程赶路,路上幸好也没意外,这一日他终于回到了家
乡。
  李思南抬头一看,只见他家的大门紧闭,檐头的蛛网纵横交错,也没人扫除。李思南不
禁有点奇怪:“妈是顶爱洁净的人,难道她是病了,所以才没有扫除?但大白天为什么又要
关上门呢?”
  李思南一掌推开大门,叫道:“妈,我回来啦!”屋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回声。李
思南一颗心砰砰地跳,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踏入前厅,只见一具棺材摆在当中。李思
南这一惊非同小可,双腿一酸,登时跌倒,扑在棺材上!
  耳边忽听得一个慈祥的声音叫道:“李相公,醒醒,醒醒!”李思南爬起身来,抬眼一
看,认得是邻居的张大叔。李思南茫然问道:“张大叔,我妈,我妈——”其实这一问已是
多余,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不是母亲的棺材还能是谁的棺材?
  张大叔叹了口气,说道:“苦命的孩子,你妈已经死了!”
  张大叔抹了抹眼泪,接着往下说道:“你妈身子本来就不大好,上个月初,她听说蒙古
鞑子兵就要打来,担忧得很。她说她后悔叫你去找爹爹,担忧战事一起,你也回不来了。我
劝解说南哥儿精明能干,多半会找着他爹,就是找不着也会回来的。可是我虽然百般开解,
总却是消除不了她心中的忧虑。就这样她得了病,乡下又没有什么好医生,拖到了本月初
九,她终于一病不起,等不到你回来了。你家并无亲人,是我擅自作主,替你妈置了这一棺
材,草草给她收殓,停棺在堂,等你回来下葬。呀,南哥儿,你怎么啦?”
  李思南双自发呆,紧紧咬着嘴唇,血水从牙缝里往外直淌,猛地头撞棺材,叫道:
“妈,都是孩儿不孝,累你死不瞑目!”
  张大叔连忙将他拖住,说道:“南哥儿,李家只有你一条根子,你要听大叔的话,好好
保重自己,这才对得住你死去的母亲!”
  李思南神智顿复了几分清醒,这才嚎陶痛哭起来。张大叔待他痛哭了一场,说道:“人
死不能复生,你既然回来了,还是让你妈早些入土为安吧。”
  李思南跪下去给张大叔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多蒙大叔照料我娘,大德大恩,无以为
报。我妈的丧事,还得请大叔帮忙。”
  张大叔道:“俗语说远亲不如近邻,患难相助,这是应该的。你就择个日子,安葬你的
母亲吧。”
  李思南道:“风水这一套我是不相信的。大叔你说得对,还是让妈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明天不知大叔有没有空?”
  张大叔道:“现在是农闲时节,你明天办理丧事,我叫左邻右里,都来给你帮忙。”
  第二天李思南葬了母亲,回来之后,将家中剩余的衣物,尽都分给左邻右里,另外特别
酬谢给他帮忙最大的张大叔,将从蒙古带回来的银子都送给了他。
  张大叔道:“你把家里的东西部送给人,难道这个家你不要了么?你又不是发财回来,
你的银子我不能要。”
  李思南道:“我正想告诉大叔,明天我就要走了。”
  张大叔道:“你一回来就走?也不等‘满七’么。”(民间习俗,孝子守灵七七四十九
天,是谓“满七”)。
  李思南道:“我父母双亡,这屋子我是不想再住下去了。我爹生前曾经教诲过我:国家
兴亡,匹夫有责。要为国家、为百姓尽自己的力,才算得是大孝大忠。目下蒙古的鞑子兵已
经开始入侵,这正是要我出力的时候,所以我想,我不给我妈守灵,妈大约也不会责怪我
的。”
  张大叔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男儿志在四方,像你这样的人材,本来也不该固守家
园的。好吧,那么,你就走吧。你的家我帮你照料。”
  李思南苦笑道:“我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个破破烂烂的家,其实也用不
着什么照料了。你若是不嫌弃,就送给你做牛棚也好,做堆柴草的地方也好。外面我还有几
个好朋友,不愁没处讨生活。这点银子也务必请你收下。”
  张大叔推辞不掉,只好收下,说道:“那么明天我来给你送行。”李思南道:“不敢惊
动大叔了,你已经忙了一整天了,明天我可能天没亮就动身的。”
  送走了张大叔后,李思南对着母亲的牌位,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又哭了一场。
  这时已是二更时分,李思南知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了。他找到了一瓶陈酒,就
在灵堂,借酒浇愁。
  陈酒本来是扑鼻喷香,但喝入了李思南的口中,却变成了好像浸过黄莲的苦酒。这一年
来,他经历过的种种苦难的遭遇,他想要忘掉而又偏偏忘不了的记忆,都随着酒意,涌上心
头。
  他想起了去年离家之时,他母亲对他的叮咛嘱咐。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在经历了大
漠流沙的艰险旅程之后,终于在那座荒山找到了他的父亲,可是他们父子相处还不到一天,
当天晚上,他那嫡亲的父亲就在他的怀中逝世。
  他想起了父亲临终之前结下的“红绳”,把他和杨婉络在一起。他的父亲非常喜欢杨
婉,他还记得在他们二人愿意遵命订婚之后,他的父亲是多么的喜悦,他的死是在满怀喜悦
的笑声之中断气的。“爹爹死的时候倒是没有半点痛苦,他以为我们定能白头偕老,幸福终
生。唉,他又怎知道我们会有今日——未曾死别,先已生离!”
  李思南又一次打开了那个破旧的包袱,翻看了杨婉留下的破衣裳,不由得心中无限感
触,酒人愁肠,越发苦了。
  李思南摇了摇头,脑海里忽地泛起另一个少女的影子,这是他好久以来都没有想过的孟
明霞,不知怎的,今晚在他满怀苦楚的时候,又悄悄地来了。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摇落孟
明霞的影子,可是这影子竟似个不速之客,强硬非常,来了就赶不走了。
  李思南想道:“屠凤和孟明霞不知已经回到她们的山寨没有?蒙古大军南侵,金国的官
兵是一定抵挡不住的。能够倚靠的只有义军。屠百城生前是绿林之雄,就不知在他死后,那
些三山五岳的好汉,肯不肯听屠凤的号令?我该不该去看看她们,帮帮她们的忙呢?”
  想至此处,李思南忽地暗暗吃了一惊,好像突然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为什么我总
是忘不了孟明霞?”发现了这个秘密,不由得满面通红,自己责备自己:“李思南呀李思
南,你怎能如此薄情?你和杨婉曾经做过相依为命的鸳鸯,即使她嫁了别人,她在你心中的
位置也绝不是别个少女所能代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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