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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 萍踪侠影录

_8 梁羽生(当代)
  待樊忠完全恢复之后,再赶来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被张、云联剑打得大败奔逃。
  云重见了张丹枫,蓦地一声怒吼,挥刀疾上,眼中就像要喷出火焰一般,张风府心中奇道:“何以云统领如此恨他?”樊忠也挥动双锤助战,张丹枫身形飘飘,力战二人。云蕾心中痛苦之极,独倚崖边,眼睛发直,显得十分惶惑,一片茫然。
  张风府喝道:“住手!”樊忠先收了双锤,云重左刀右掌,却仍是连连进招,叫道:“大哥!此人是奸贼张宗周之子,不能放他。”张风府吓了一跳,樊忠又举起双锤,张风府道:“三弟休得妄动,昨晚接连的意外之事,实是他救了我们。待我问明。”扬刀喝道:“张丹枫,云统领所言是虚是实?”
  张丹枫仰天狂笑,吟道:“堪笑世人多白眼,莲花原自出污泥!你看我的行事,还不知我的为人吗?何必要喋喋不休,查问我的家谱?”
  张风府一愕,心道:“是啊!他即是张宗周之子,又有何干?”大声喝道:“云统领住手!此人对我们实是一番好意,不可以怨报德!”云重呼呼两掌,叫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家的大仇人!有仇不报,岂是丈夫?”张风府勃然发作,怒道:“好吧,你报你的仇,我不管你!”云重施展大力金刚手法,狠狠扑击,忽听得“当啷”一声,左手单刀已被张丹枫的宝剑削断。云蕾一声惊呼,飞身一掠,青冥剑当中一格,将张丹枫的宝剑格开,张丹枫本就无意刺伤云重,趁势收招,跳出圈子。张风府见云蕾跃出,起先以为他们是联剑对付云重,不由得大吃一惊,急也连忙跃出,陡见云蕾横剑格开,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格得好!”
  一把拖了云重,说道:“你已见过真章,还不走么?”云重狠狠地盯了张丹枫一眼,心中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十年苦功,竟打不过仇人的儿子,被张风府拖开,也只好随他而去。
  云蕾一剑格开,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跌倒地上,云重已转出山坳;回头望她一眼,心中甚是疑惑。张风府怕他再回去纠缠,笑道:“你管别人的闲事做什么?”拖着云重,走出山谷。
  云蕾抬起头时,已看不见云重的背影,不由得哀哀痛哭,低唤“哥哥!”
  忽觉张丹枫轻抚她的秀发,在耳边柔声说道:“小兄弟,哭吧,哭吧!哭个痛快,你就舒服啦!”他这么一说,云蕾反而不哭了,翻身坐起,推开张丹枫的手,说道:“我哭我的,谁要你管!”
  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来?世间多少事令人伤心,你哪有这许多眼泪?”云蕾被他勾起心事,泪又滴下。张丹枫道:“其实人生最多也不过百年,多少大事情还做不完,个人恩怨又何必如此看重?”
  云蕾一跃而起,怒道:“你倒说得风凉!”张丹枫见她已肯开口说话,心中大慰,又道:“我爹叫你爷爷牧马二十年,这确实是对你们不起,可也无法挽回。你爷爷之死,却与我家无涉,我再三说及,你都不信我么?”云蕾想起这羊皮血书,乃是爷爷在牧马之时便已写了,可见爷爷纵是不被奸人害死,也要自己报仇,更是伤心泪下。
  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哥哥的大力金刚手法,功力非凡,我听师父说过,当今天下,擅长大力金刚手的,只是有限几人,尤以董师伯最高,看来你哥哥乃是董师伯的高足。”话完之后,又长长叹了口气。云蕾忍不住说道:“我哥哥的艺功正是董师伯所授,这也惹了你们?你唉声叹气,却是为何?”张丹枫道:“想我们三人,都是同门手足,原应亲若一家。而今却被死去了的人,隔开了我们活着的人,令我们彼此相仇,大家都不快活,这岂不可哀!”云蕾如受一棒,急急避开张丹枫投掷过来的目光,心中思潮起伏,默然不语。
  张丹枫又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肯相谅,那么咱们还是分手了吧,免得彼此伤心。”云蕾忽道:“且慢。”张丹枫回头说道:“嗯,你本是冰雪聪明,而今可想得通透了?”云蕾又避开张丹枫的目光,道:“你我之间,已是无话可说。周大哥呢,你将他劫到哪里去了?毕老前辈呢,你可见着他么?”张丹枫心中暗笑,说是“无话可说”,偏偏还有那么多话,笑道:“山民大哥对我敌意甚深,我已将他击倒了。”云蕾道:“什么?”张丹枫笑道:
  “他被樊忠带出后门之时,铁臂金猿与三花剑已将来到,我怕他们撞着,事情就要弄糟。是以劝毕老前辈与他速速乘我的白马离开,他不肯听,我只有将他的穴道封闭,由黑白摩诃先去阻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一程,三人同乘白马,不须一刻,便将他送到蓝家。我的点穴手法,有轻有重,轻者过了一个时辰,可以自解,而今他大约已在蓝家喝压惊酒啦。”云蕾又是佩服,又是惊奇,却淡淡说道:“你一晚之间,竟做了那么多事。”张丹枫道:“我的白马日行千里,这算得了什么?”
  话说完了,云蕾又是黯然不语,再度避开张丹枫投过来的目光。这时旭日东升,已在青龙峡上空,布成了缤纷夺目的锦幕,春色将残,杂花生树,梨花如雪,晓日金光,映出山容花色,美丽清幽。张丹枫忽然摸出了一封信,道:“烦你交给翠凤姑娘。”云蕾并不回头,反手接信,她明知与张丹枫不免一别,是以强自压制,免得多瞧一眼,多增一分伤心。张丹枫叹了口气,骑上白马,缓缓走出山谷,马蹄踏着零落的花瓣,放声歌道:“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是宋人王雱怀念改嫁了的妻子的一首小词,而今由张丹枫唱出,却别有伤心之处。云蕾听得如醉如痴,心道:“我虽然恨你,但我这一世绝不另嫁他人。哎呀,老天爷对我何其残酷!”
  歌声回旋,花瓣零落,张丹枫的影子又不见了。云蕾凝着泪珠,沐着阳光,跟着也走出了山谷。
  正午时分,云蕾回到饮马川寨主蓝天石的老家,周山民果然喝过了众人给他摆的压惊酒,正在与群豪谈论。毕道凡一见云蕾,哈哈笑道:“昨晚我丢下你一人先走,本是挂心,可是一想到有张丹枫暗中照应,我就无顾虑啦。”
  言下之意,对张丹枫竟是十分佩服。蓝天石也道:“咱们费尽心思,救不了人,张丹枫一来,事情便轻轻易易地办妥了。此人行事,真是神奇莫测。”
  对张丹枫敌意甚深的郝宝椿也道:“看来此人也是个热血汉子,咱们以前可错怪他了。”正是口有所道,皆是道及张丹枫。周山民看了一眼云蕾,道:
  “可惜他是云相公的仇人,要不咱们真该好好与他结纳。”云蕾面晕红潮,默然不语。石翠凤道:“云相公,救出山民大哥,你也有功,你怎么不说话呀?”
  云蕾道:“我有什么功劳,我不过是棋盘上任由摆布的一只小卒罢了。”
  石翠凤好生不悦,道:“谁人能摆布你?”云蕾其实是心有所思,冲口而出,被她一问,不觉哑然失笑,却又黯然说道:“我是说我是由命运所摆布,不能自主。”众人相顾愕然,不知她何以没头没尾,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周山民忽道:“真是的,你与张丹枫结下宿世之仇,岂不正是命运的摆布?”要知周山民虽是对张丹枫渐有好感,但一想起云蕾对张丹枫所藏的深沉情感,便不觉黯然自伤。
  石翠凤道:“你们怎么像和尚谈禅似的说个不休。云相公,你是不是还要进京?”正想说要跟“他”同去,云蕾忽道:“嗯,我几乎忘记了,有一封信要交给你。”石翠凤道:“张丹枫何以有信给我?这倒奇了。”又道:
  “你与他既是有仇,却又如同好友一般,这也真奇!”边说边拆开信,叫道:
  “原来是我爹爹的信。咦,有什么急事要我回去?云相公,这信封里还套有另外一封信是交与你的,不,是托你转交给阁老于谦的,呀,这可不是他的字迹呀!”再看下去道:“原来交给你那封信又是另一个人写的,怎么要这样辗转相托呢?”云蕾接过那封信一看,信封上那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托云蕾转呈阁老于谦。云蕾的心卜卜地跳,这字迹竟然是张丹枫的!是张丹枫怕自己不肯接受这份人情,还是其中另有深意?
  石翠凤看完了信,好生失望,说道:“爸爸有事要我回去,你又要进京,咱们不知何时再见?”云蕾正喜摆脱了石翠凤的纠缠,笑道:“有缘自能相见。”众人都当作是这对小夫妻打情骂俏,不觉哄然大笑,把石翠凤弄得粉面通红。
  第二日,群雄各自分散东西,毕道凡到华山避祸,周山民也不敢在关内久留,准备仍回山寨,云蕾单身匹马,独自入京,石翠凤与周山民送她一程,依依不舍。将分手时,云蕾忽道:“凤姐,你先回去,我与周大哥有几句话说。”石翠凤眼圈一红,若是往日,定然生气,又要骂云蕾心中只有义兄,没有她了。只因周山民曾舍命救过她,脾气发作不出,只好咽下闷气,独自回去。
  周山民道:“我以前把张丹枫当作奸贼,如今看来,他倒是个浊世的奇男子,你到京中探个明白。若然你的爷爷不是他家害的,牧马二十年之仇,似也不必杀他一家报复。”周山民昨晚想了一夜,想起各有缘分,各人情有所钟,不觉心灰意冷,他本是侠义之人,伤心之后,胸襟反觉比前开阔,是以说出了这番说话。云蕾听了大为感动,说道:“此事后谈。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不,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说罢取出一技珊瑚,递过去道:“现在这珊瑚也该物归原主啦!”周山民见了,面色一变,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正是:
  接木移花施妙手,姻缘有定莫强求。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罗汉绵拳 将军遭险着 金刚大力 怪客逞奇能
 
  这珊瑚乃是云蕾送与石翠风的聘礼,周山民如何敢接?云蕾格格一笑,说道:“这本来是你家的东西嘛,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现在物归原主,岂不应当?”周山民微愠说道:“云妹,咱们分手在即,你何苦与愚兄开这个玩笑?”云蕾面色一端,忽然庄容说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你肯是不肯?”周山民道:“你我情逾兄妹,苦愚兄力所能及,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云蕾笑道:“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周山民不是笨人,见此神情,已然醒悟,心中又是恼怒,想道:“你另有意中之人,这也罢了,却何必行这移花接木之计?你岂不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吗?”正想发话,只听得云蕾说道:“那石姑娘对我一片痴情,实是可怜。我岂能长此相瞒,误了她的青春年少?”周山民怒道:
  “此事与我何干?”云蕾眼圈一红,道:“我无父无母,有了为难之事,不求你还求谁呢?我这件麻烦事,只有你可以代为解决。叔祖和轰天雷石英又是相识,最适当不过啦!”周山民道:“什么,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云蕾道:“你知道我求你什么?我又不是要你马上成亲,你急什么?我只求你收回这枝珊瑚,到有了适当的时机,代我向石姑娘言明真相,这也不肯么?”
  周山民见她说得可怜,而所求的事情又并不悖乎常情,无可推托,只好收了。
  云蕾愁眉一展,含笑道谢,跨马便行。周山民怔怔地目送她的背影,思潮起伏,心头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偶偶然也不知是酸是苦,是爱是悲!
  云蕾一路无事,数日之后,到了京师。北京自金代中叶(公元一一五三年)建为中都,已具京城规模,到明成祖自南京迁都至此,悉意经营,建成了世上无双的名都。云蕾进得城来,但见紫禁城内殿宇连云,鳞次栉比,市内街道宽广,百肆杂陈,说不尽一派繁华气象。云蕾先觅了一间客店住下,心中想道:“我在京城没有一个熟人,那于谦是一品大臣,怎知他肯不肯见我?而且我也不知他的住所。”又想道:“我既知那少年军官便是我的哥哥,而他刻下又在京都,我应先找到哥哥才是正理。”蓦然间她脑海中又现出哥哥那副对张丹枫仇恨的眼光,不觉叹了口气,心道:“当日匆匆忙忙,无法对哥哥说得明白。这世上到底只有他是我的亲人,我便拼着受他责骂,都把心事说与他听好啦!可是若哥哥要我一同报仇,那又如何?张丹枫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又岂能伤害于他?呀,也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啦!”她知道了哥哥的下落的喜悦,与对“复仇”的担忧混在一处,悲喜交织,有如春蚕作茧,无法自解。可是哥哥总是要认的啊!到哪里去找哥哥呢?这倒不是难事,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张风府来。
  张风府以前曾对她说过,说若然她与张丹枫有机会到北京的话,定要请他们到他家中作客,曾留有地址给她。云蕾在客店中住了三日,渐渐摸熟了北京的道路,第四日便按址来到了张家。
  张家虽还算不上是富贵人家,住宅亦颇宽广,从外面看去,只见一道围墙,墙内树木扶疏,里面只有四五间平房,云蕾不觉纳罕:怎么留了这么多空地?继而一想,心道:“是了,那张风府乃是锦衣卫的指挥,家中自然少不了有宽广的练武场所。”
  云蕾扣门求见,那管门的将云蕾仔细打量,好一会子,慢吞吞地道:“小哥,对不住了,我家大人今日不见外客。”云蕾气道:“你怎知他不肯见我?”
  那管门的道:“张大人早有吩咐,这几日除了御林军和锦衣卫的同僚之外,余人一概不见。”云蕾道:“我是你家大人邀请来的,怎么不见?”那管家的又打量了云蕾一眼,摇摇头道:“我不相信!”神气之中,显有轻视之心,好像是说:“你这个小哥儿有什么来头,我家大人会邀请你?”云蕾一气说道:“你不给我通报,我就自己进去了!”手握铁枝栏栅,用力一摇,指头粗的铁枝竟然向内弯曲,这一手大出那管家的意料之外,改容说道:“小哥儿不必动蛮,我给你通报便是,见与不见,那可得看张大人了。”
  过了一会,那管门的独自出来,说道:“云相公,我家大人请你进去。
  你从右边的石路直走,再向左拐一个弯,有一道虚掩着的石门,你推门进去,我家大人在场子里边。我还在要此看门,恕不带引你了。”边说边打开栏栅,让云蕾进内。云蕾余怒未息,心道:“这张风府好大的架子,在青龙峡之时,说得似乎甚够朋友,今日我登门求见,他竟然不来接我。哼,到底是一个官儿。”
  云蕾气愤愤地走到了场子外边,心中正在思量如何对张风府说话,忽听得内面一阵刺耳的笑声:“嘻嘻,哈哈,哼,小心了!”这笑声竟然是澹台灭明的笑声,云蕾吃了一惊,推开石门,只见场子周围挤满了御林军的军官和锦衣卫的武士,张风府站在前列,见云蕾进来,遥遥点首示意,场子里澹台灭明正与一个武士比试,双掌相抵,忽然大笑两声,左脚闪电一勾,那名武士扑通倒地。
  澹台灭明笑道:“再来,再来!”又一名武士跳上前来:“我也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绝技!”澹台灭明笑道:“好极,好极!”那武士一挺腰坐马,“蓬”的一拳直捣出去,使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看他拳势如风,颇见功力,双足钉牢地面,犹如打桩一般,下盘功夫更见沉稳。澹台灭明推了他两掌,只推得他上身摇晃,竟未跌倒。
  云蕾大为奇怪,澹台灭明乃是护送番王的瓦刺,怎么却在张风府的家中与中国武士比起武来?张风府聚精会神地观看,云蕾不便找他谈话,只得杂在人堆之中,听众武士叽叽喳喳的谈论。
  云蕾听众人谈论,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澹台灭明到京多日,与众武士颇有往来,自然免不了谈论武功,各夸技艺。澹台灭明久有瓦刺第一武士之称,有些人便想见识见识他的武功,澹台灭明人颇爽快,兼之他也想见识见识中原武士的武功,便请张风府代邀京中好手,彼此“印证”(即比试之意)。本来武林之士,彼此印证武功,事情极是寻常,可是因为澹台灭明乃是瓦刺国的第一勇士,这便暗含了“两国之争”的成份在内,武士之中有爱国心的,无不争着出来,以击倒澹台灭明为荣,因此气氛弄得甚为紧张,实非澹台灭明始料所及。
  比试已进行了三日,澹台灭明连败京中八名高手,竟是所向无敌。今日乃是最后一日,若然仍是无人能够抵敌,中国武士的面子,可就要丢光了,所以大家心情,更是紧张沉重。
  场中与澹台灭明比试的这位武士,乃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名叫杨威,有一身横练的铁布衫功夫,自信可以捱得住澹台灭明的掌力,这时已拆了十余二十招。杨威用的是十八路长拳的功夫,硬拳硬马,拳拳挟风,威势亦破惊人,澹台灭明用的是一套平平常常的“铁琵琶”掌法,轻描淡写地将杨威的重拳一一架开,斗到了约三十来招,只见杨威汗如雨下,拳法渐乱。澹台灭明一笑道:“杨统领,你也歇歇吧!”身躯霍地一翻,拍拍拍连环三掌,把杨威双拳分开,倏地欺身一撞,将杨威撞得跌倒尘埃。澹台灭明道声“得罪”,将杨威扶了起来,笑道:“这是第十场了,还有哪位赐教么?”
  张风府再也忍受不住,跃出场心,抱拳说道:“我来领教领教澹台将军的高招!”澹台灭明哈哈笑道:“久闻张大人是京中第一高手,这回幸逢对手,真是大快生平。”言语之中,虽是对张风府推崇,其实甚为自负,这一战,乃是两个“第一”之争,若然张风府输了,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比试了。
  张风府道声“领教”,与澹台灭明对面立定,左拳右掌,拳抵掌心,向前一拱,这乃是名家比武的见面礼仪,其实内中却是暗藏劲力,以逸代劳。
  澹台灭明自是识货之人,微微一笑,双掌一合,还了一礼,手未分开,就是一招“白猿探路”,照着张风府的天灵盖劈下。张风府拳掌一分,斜身上步,右掌横挡,左掌一挥,霎那之间,还了两招,澹台灭明虚虚实实,那一掌将劈未劈,蓦然手指一划,势捷如电,一个变招,双指径点张风府的腰胁软骨。
  这一下若然给他点中,张风府立刻要瘫痪倒地。但张风府也是久经大敌之人,一见不妙,立刻趁势前扑,竟不换招,掌力直迫澹台灭明前心,这乃是拼个两败俱伤的险着,澹台灭明若然给他打中,最少也要呕血当场!
  澹台灭明叫道:“这一招倒打金钟,果是高手!”话声未了,只见他身形飘动,不知怎的,一下于就反踏中宫,直抢过来,反手一掌,猛切张风府的手腕,众武士不觉哗然惊呼。只听得拍拍两声,两人双掌一交,各自斜跃三步。照一般交手情形,一合一分之后,双方多半会备立门户,蓄劲待敌,众人方始松了口气。正待看他们后着如何攻守,却不料澹台灭明身子一倾,庞大的身躯竟似一根木头般地倒压下来,双掌呼呼齐发,脚跟尚未立隐,居然就势抢攻,身法招数之怪,实是武林罕见!
  这两拳避无可避。但见张风府小臂划了半个圆弧,双掌缓缓往外推出,澹台灭明的来势极猛,张风府出掌舒缓,看来实似无可抵御,连云蕾也不觉触目惊心。忽听得澹台灭明叫道:“好一个绵掌功夫!”身躯似弹簧般忽然弹起,挺然直立,哈哈一笑,双掌一分,将张风府的招数化开,眨眼之间,又进了三招!
  原来张风府亦自知功力不及澹台灭明,但好在他学的乃是内家正宗的功夫,在“绵掌”上有非常造诣,绵掌讲究的是以柔克刚,练到最神妙的境界,可以轻轻一掌,击石如粉。张风府虽然还未到这个境界,可是内劲暗藏,就势反击,澹台灭明的重手法,也竟然给他举重若轻的化解开了。
  武士中的高手不觉欢然喜跃,但云蕾却是暗暗担心。只见三招过后,张风府神情贯注,看得出极是紧张,而澹台灭明则仍是神色自如,也不见他怎样用力,却是每一掌都挟着风声,既似轻描淡写,又是狠辣猛扑。原来若练到最高的境界,那自然可以“以柔克刚”,但若双方功力有所距离,那柔劲防身的功夫,却也未必挡得了金刚猛扑!
  两人一柔一刚,进退攻守,打了一盏茶的时候,仍是未分胜败,但张风府已渐渐额头见汗,众武士还未觉得什么,云蕾却已知道不妙。她虽然也未看出张风府有何败象,但心中暗想:“张风府的武功与张丹枫在伯仲之间,在古墓之中,澹台灭明与张丹枫试招,张丹枫只能挡得到五十多招,张风府功力虽比张丹枫稍高,看来也绝不能挡到七十招。而今他们已厮拼了将近五十招,只怕张风府就要难逃一败。”
  张风府也自知不妙,再挡了七八招,更觉呼吸逼促,自思:“若然败了,声名还不打紧,中原武士的面子岂不给我丢光?”心中一急,竟然冒奇险,拼全力,把内家劲力都运到掌心,澹台灭明呼的一掌横扫过来,又是一下千斤重手法,张风府突然掌心一缩,大喝一声,掌力尽吐。高手较技,最怕一掌扑空,给人反击,若然是别人遇此,“刚极易折”,不待对方反扑击中,就要手腕脱臼。
  但澹台灭明是何等样人,焉能如此轻易受算?他一掌虽然扑空,掌力却如排山倒海般直奔过去,方圆一丈之内,全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张风府料不到他的功力如此深湛,这一来弄巧反拙,自己的杀手神招,反变成了孤注一掷的硬打硬接,只觉胸口如受千钧之力,呼吸受阻,全身发热!幸而他刚才掌心一缩一登,内劲先敛后发,已把澹台灭明的掌力卸了一半,要不然更是难于抵挡。
  这时双方各以真力相接,变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澹台灭明也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张风府虽然功力较低,但他的绵掌功夫,却是内家的上乘功夫,刚柔兼济,也是武林一绝,澹台灭明的掌力和他一接,竟被胶着,摆脱不得。
  澹台灭明暗暗叫声“苦也”,自己虽无伤人之心,但处此形势之下,掌力收不回来,而且张风府的绵掌功夫也非同小可,高手较技,到了“死拼”之时,又不能相让,迫得全力施为,不让对方的掌力发到自己的身上。
  二人这一厮拼,旁观高手无不触目惊心,但见二人各自沉腰坐马,掌锋相接,四目瞪视,状如斗鸡。片刻之后,张风府发出微微的喘息之声,额上沁出汗珠,手掌不住地左右摆动,似是在消解敌人凶猛的攻势,看神情,显得十分吃力。到了此际,旁人纵想上前拉开,也无人有此功力。
  云蕾看得呆了,暗想:“似此形势,若任由他们厮拼下去,张风府不死也得重伤,自己又无法相助。”想起张风府虽是朝廷军官,却还算得上是个热血男子,不由得替他大为着急。再过片刻,张风府喘息之声更粗,稍解武艺之人,都已看出他到了绝险之境,再过须臾,便要生死立判。登时全场静寂,连一根绣花针跌在地下,也听得见响。
  忽听得有人轻轻咳了一声,场中心不知怎地突然多了一人,脸色焦黄,三络长须,约摸有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直掇大褂,拿着一把破蒲扇,严如刚刚从田间耕作回来的乡下老汉。众人全神贯注,竞不知他是如何进来,都不禁大为惊诧。只见他一晃眼间,就到了两人跟前,轻声笑道:“两位大爷累啦,歇一歇吧!”声音语调虽有不同,所说的话,却和澹台灭明刚才调侃那个被打的武士一样。澹台灭明心中一震,只见那个怪老头子闪电般地将破蒲扇在两人当中一隔,嘶嘶嘶一阵连珠密响,那破蒲扇登时裂成无数碎片,一丝丝倒垂下来。张风府大叫一声,倒跃出一丈开外,澹台灭明也摇摇晃晃,倏地欢掌一收,面上现出无限惊奇之色。
  要知怪老头儿这一手实是非同小可,竟然借着破蒲扇一隔之力,将两人的内家真力,全都卸在扇上,而自己却毫发无伤。这种卸力化劲的功夫,非唯施用者本人要有深湛的武功,而且要运用得恰到好处,刚好趁着两人换气之际,这才能一举见效,要不然自己本身就有生命之险!
  众人正在惊奇,只听得澹台灭明哈哈大笑,朗声说道:“今日始得幸会高人,我澹台灭明倒要请教了!”那貌似乡下老头的怪客提着那把破烂不堪的蒲扇,颤巍巍的惶恐说道:“澹台将军休得说笑,我这个乡下老汉懂得什么把式啊!”澹台灭明面色一沉,说道:“老先生真不肯赐教么?”对面三尺,拢指一划,只听得声如裂帛,那把扇十数条扇骨都齐根断了,就如一下子给利刃削断一般!众人看得大惊失色,心中又是纳罕非常,惊者乃是澹台灭明这手铁指铜琶的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纳罕者乃是看到那怪客适才一举而分开二人,举重若轻,看来毫不费力,而今何以又全不抵御,竟任由澹台灭明还以颜色。
  其实众人有所不知,那怪客适才那横空一隔,实是半凭巧劲,半凭功力,将澹台灭明与张风府两人的内家真力都卸到扇上,让他们相激相撞,互相抵消,是以才得毫发无伤,只毁了一把蒲扇。而今澹台灭明突然出手,实乃出乎他意料之外,仓猝之间,只能运气护身,不及兼顾那把扇子了。这种上乘武功的奥妙之处,只有张风府一人能够理解,心中感慨万分,暗自想道:“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素来以武功自负,而今看来,不但澹台灭明远胜于我,即这貌不惊人的老汉也胜我多多。看这两人各具神通,鹿死谁手,殊未可料。”心中不禁忐忑不安。要知澹台灭明乃是瓦刺使者,张风府等人与他比试,原意不过是想挫折他的威风,叫他知道中国有人,万不敢置他于死。但这怪客不知是何等来历,他与澹台灭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双方武功,深不可测,一交上手,只怕必有死伤,这怪客又不是朝廷中人,动起手来,当无所顾忌,而且即算有所顾忌,到了紧要关头,性命相博之际,就像自己刚才与澹台灭明一样,谁也不能相让了。张风府心中想道:“若然澹台灭明丧命,这祸事难以收拾,但若这老头丧命,他曾经救我,我又焉能坐视?呀,我刚才与澹台灭明交手,有他能够分开,若然他们二人交手,又有谁能够分开?”
  众武士与张风府同一心思,好奇之心,令他们希望这二人交手一试,但一想到其中利害,又希望这场比试比不成功,场中数十对眼睛,都看着那怪老头儿。张风府心中不住地道:“快别比吧,快别比吧。”
  那怪老头儿将蒲扇一扬,忽道:“你将我的扇了毁了,我不要啦,送给你吧!”那“蒲扇”其实只剩下了一根扇柄,只见他双指一弹,扇柄疾如流矢,径射澹台灭明额角的“天灵穴”,这一下,澹台灭明也是猝不及防,相距太近,闪已不及,听那刺耳的裂帛之声,不亚于一支利箭。澹台灭明大叫道:“好一个弹指神通的功夫!”
  众武士齐都失声惊叫,只见澹台灭明在间不容发之际,双手缩入袖中,长袖一挥,“波”的一声,衣袖穿了一个大洞,那根扇柄疾如流矢穿过场心,“嚓”的一声钉在一棵柳树上。澹台灭明叫道:“指上功夫,彼此都见识过了,我再领教你掌上的功夫。”一跃而起,身未落地,已是连环两掌,相继拍出。那怪老头儿双掌往外一推,叫道:“啊呀,你怎么真的要打我这个乡下老汉?”澹台灭明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哼”的一声,脚一沾地,立刻又是一拳,那怪老头儿双手合成半环,如抱婴儿,往外一送,叫道:“打折我这老骨头啦!”双方拳掌其实还未相交,但那两人的衣裳、头发已全都给那拳掌之风,吹得飘飘摇动!
  张风府骇然失色,想不到这两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竟然就是以真力相拼!但见那澹台灭明迅如怒狮,飞身力扑,一掌接着一掌,连环猛击;那怪老头儿身如水蛇,四周游走,突然一个翻身,闪电般一掌拍出。澹台灭明大叫一声,双拳齐出,拳掌一交,庞大的身躯震得飞了起来。那怪老头儿也“哼”
  了一声,倒跃三步,摇摇晃晃!澹台灭明面色大变,叫道:“大力金刚手的功夫,算你天下无双!老英雄,我交你这个朋友,你可肯将姓名来历赐告么?”
  那怪老头儿又是“哼”的一声,冷冷说道:“乡下人不敢高攀!”左掌一挥,右脚飞起踢他腿弯的“白海穴”,澹台灭明大怒喝道:“你当我当真怕你不成!”左拳一伸,右掌一拿,那怪老头儿倏地变招,冷笑道:“天野老怪的两宗看家本领都抖出来了,好一个铁琵琶手与罗汉拳的功夫呀!”澹台灭明的师父叫上官天野,以铁琵琶手、罗汉拳、吴钩剑、一指禅、飞蝗针五样功夫并称武林五绝,四十年前,即已与云蕾的师祖玄机逸士齐名当世,武林后学提及他的名字也诚惶诚恐。澹台灭明见这怪老头儿居然敢对自己的师父不敬,越发大怒,拳如铁锤,掌如利刃,攻势越发凌厉!
  那怪老头儿貌虽狂傲,心中可实是不敢轻视,一掌护身,一掌迎敌,用大力金刚手将罗汉拳与铁琵琶手迫住,两人越打越快,石走沙飞,圈子越展越大,围观诸人,身不由己地都给掌势拳风逼得连连后退,站到离场边数尺之地。罗汉拳本来是很平常的一种少林拳法,铁琵琶手也并不难学,可是到了澹台灭明手里,威势却煞是惊人,拳掌兼施,攻守并用,两种普通的武功配合起来,循环反覆,变化无穷,竟是极寻常处才显出极深奥的功夫。那怪老头儿不论是拳来也好,掌来也好,拳掌齐来也好,都是以右掌横直迎击,出掌之势,也变化无端,或侧面一劈,或正中一切,或以重手法激得呼呼风响,或轻飘飘地拍出,声息毫无。但每一掌都是最厉害的金刚手功夫,不论轻发重发,都有千钧之力!以澹台灭明那样强劲的攻势,也如洪水遇着长堤,百般冲击,都冲不破。但怪老头儿的大力金刚手却也破不了澹台灭明的铁琵琶手与罗汉拳。
  澹台灭明适才与张风府之战已令观战的武士看得膛目结舌,但若与怪老头儿这一战相比,则刚才之战,简直有如儿戏,不可相提并论。与张风府之战不过是想挫折对方,而且强弱分明,虽“险”不“烈”;而这一战则双方直似性命相搏,所用的全都是最上乘的武功,厮拼了数百招还看不出谁强谁弱。有时明明看澹台灭明一拳已打到怪老头儿身上,却忽地给他轻轻一掌拨开;有时明明看到是怪老头儿占了上风,金刚手已封闭了四方退路,但不知怎的却又忽地给澹台灭明兔脱,而且突施反击。众武士看得目眩神迷,看到紧张精彩之处,简直令人不敢透气!
  云蕾心中啧啧称奇,暗思:“看这怪老头的金刚手功夫,果然是神妙得不可思议,素闻我大师伯的金刚手天下无对,莫非他就是我的大师伯么?”
  玄机逸士门下五人,除云蕾的父亲早死之外,其他四人各得一门绝艺,论武功剑法是三弟子谢天华最强,但论到火候功力之深,却要数大弟子董岳的金刚手功夫登峰造极。云蕾又想:“我听师父说过,大师伯和三师伯都是文武全才,一表仪容,若然是他,怎的会是这副乡下老头的模样?而且他十余年来云游蒙藏,又怎么会突然出现京都?”
  云蕾正在忖度思量,忽见场中形势又是一变,澹台灭明与那怪老头儿倏地分开,适才是运掌如风、出拳如电,圈子越展越大,而今却是慢腾腾地你一拳我一脚,圈子反而越缩越小,有时甚至相对凝视,都不动手,突然大喝一声,彼此同时跃起,换了一招,又倏地分开。表面看来,形势没有刚才猛烈,实则是各以平生绝学相拼,每一招每一式都含着杀机!张风府等识货的高手看得目不转睛,有时看到怪老头儿一掌劈下,澹台灭明似已无可逃避,但却忽地一下子轻描淡写地化开,在他未出招之前,众人都想不出如何招架,待出招之后,又都心中同声赞叹:“啊,这一记寻常的招数,我们却都没有想到!”其实最寻常又正是最不寻常,众人因见双方的杀手厉害,在后一招未应之前,尽从复杂繁难的化解招数上想,却不知双方都是顶儿尖儿的角色,最复杂的招数也瞒不过对方,反不如本着正宗的拳理,随机应变,大家都想先保持着不败,然后反攻。可是这样一来,端的是各以真才实学相拼,最为损耗内力,战不多时,只见两人头上都如顶着一个大蒸笼似的,头顶热腾腾冒气。张风府大惊失色:这样下去,一定两败俱伤,但却又无从解拆!
  澹台灭明一生来未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心中也不禁暗暗发慌。他的性子较为急躁,虽然明知此际变招,极为冒险,但又不愿似此僵持下去,各受内伤,于是当那怪老头儿以大力金刚手运劲猛逼之际,陡然大喝一声,招数大变,左拳右掌,又如暴风迅雷般地疾卷过去,比起刚才更是惊人!
  那怪老头儿“啊呀”一声,连连后退,但见他脚踏九宫八卦方位,虽退不乱,仍是一掌护胸,一掌迎敌,看是只守不攻,但却潜具极大的反击之力。
  澹台灭明狠攻不下,还屡被金刚掌力逼退回来,不由得心头一震,想道:“我纵横二十余年,除了一个谢天华堪称敌手之外,就是这个老头儿了,谢天华的剑法自是天下无双,但功力深湛,却还似是这老头儿稍胜。咳,难道他也与谢天华一样,是我师父大对头的门下弟子么?”三十余年前,澹台灭明的师父上官天野曾与玄机逸士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上官天野这才遁迹蒙古,在塞外收徒,另立宗派的。
  澹台灭明心有所疑,但此时此际,正是生死搏斗的紧张关头,哪容发问。
  那怪老头儿年纪虽比澹台灭明大了十年,却是内劲悠长,气力毫不输蚀。只见他守中带攻,单掌翻飞,或拍或抓,挥洒自如,把大力金刚手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澹台灭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叹道:“呀,还是一个僵持之局!”
  急攻不下,招数又变,左手罗汉神拳右手铁琵琶掌,或此攻彼守,或此守彼攻,拳掌相引,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绵绵不断,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要知这是上官天野苦心独创的绝技,将两种寻常的拳法构成一种最不寻常的武功,配合起来,极见神奇,天下无人能破!澹台灭明自思,我不急攻,看你能奈我何?拳来掌往,双方又恶斗了三五十招,仍是一个不分胜负的相持之局,两人头上的热气越发冒得浓了。
  场中武士看得十分紧张,心情也是矛盾之极,他们大半盼望那怪老头儿获胜,给中国武师争一口气(其实他们不知,澹台灭明也是汉人。)。但看这形势,若要分出胜败,只怕总有一方伤亡,澹台灭明如有不测,后果难以收拾!大众一心,正在患得患失之际,忽见那怪老头儿身形不动,左手划了个圆弧,右掌一握一放,呼的一声推了出去,一个回身侧步,趁着上一招的余势,又轻飘飘地拍了一掌。澹台灭明长拳一架,那怪老头儿突然一个转身,守护前胸的左掌猛然反掌一击,喝一声:“着!”这三掌轻重接替,正反互用。澹台灭明接第一招时,觉得有一股大力迫来,正在用力相抗,陡然对方一松,劲力竟似在一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扑空,那怪老头儿第三记怪招突发,以护身的左掌,反手一掌,这一掌有摧山裂石之功,实是无以抵挡!
  怪老头儿接连三掌,竟把澹台灭明攻守俱备、严密异常的拳法破开。云蕾看得呆了,心道:“除了我的大师伯还有谁人有此功力?”不禁高叫一声:
  “好啊!”忽见澹台灭明肩头一沉,“蓬”的一声,如击败木,竟中了那怪老头儿一掌。张风府大叫一声:“不好!”与数名高手,同时跃出,说时迟,那时快,澹台灭明肩头下沉,怪老头儿的手掌竟似给他牵引下去,未及抽起,澹台灭明已突地横腰一击!
  那老头儿“哼”“哈”两声,身形倏然飞起,竟从众武士头顶掠过,转眼之间,就从墙头飞出,拦也不及。云蕾只觉他的眼光曾向自己射了一下,不由得心头扑通一跳。
  张风府适才拼命与澹台灭明相抗,气力兀未恢复,跃出场时,稍为落后,两名武士,抢在前头,正想将澹台灭明扶起,澹台灭明盘膝坐在地上,动也不动,见两人抢来,忽然肩头一摆,左右两掌斜推。只听得“哎哟”两声,两名武士都给掌力震得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肋胁作痛,不禁同声叫道:“什么?”
  张风府猛然醒悟,急抢上前,将后面的武士拦住,说道:“澹台将军正以最上乘的内功运气护身,大家不要扰他!”澹台灭明脸上含笑,向张风府微微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赞赏。
  原来怪老头儿最后那掌,以大力金刚手法全力劈下,澹台灭明本来不死也得伤残。幸他也是个功力极高,惯经风浪的人,在绝险之际,肩头一沉,硬接了金刚手。这一沉将金刚掌力卸了一半,他身上穿有护身金甲,金甲也给震裂,但五脏六腑,却幸而得免震伤。那怪老头儿大约也是料不到他如此应着,金刚手给他肩头一沉之力所引,来不及撤掌护身,竟也给他一记铁琵琶拦腰横扫。幸而澹台灭明正在运劲护身,力分则薄,这反击之力,不及平常掌力之二三,要不然这怪老头儿恐怕不死也得重伤。饶是如此,他飞出张家之后,也吐了一口鲜血,回到寓所,也要静坐半日,才能运功恢复。
  澹台灭明虽然得免内伤,元气却已大耗,外伤更是不轻,当下不敢说话,盘膝静坐,行气活血。张风府瞧他一眼,对众武士道:“比武之事已了,诸位请回府吧。”众武士只恐澹台灭明有所不测,牵连到自己身上,乐得让张风府一人料理,于是一个个地陆续退出,只有三数名武士,面有异容,兀自不走。云蕾等得不耐烦,正欲上前相见,忽见留下来的两名武士,同声对张风府道:“时候尚早,澹台将军亦未复元,俺兄弟且待留此时..”张风府截着道:“不敢有劳两位。”那两人续往下道:“俺两兄弟一者是想在此陪伴澹台将军,二者是想趁此时机,继续今日的盛会,领教领教张大人的刀法,彼此印证一下武功,谅张大人不至于不屑赐教吧。”
  张风府一瞧,心中暗自嘀咕。原来这两人乃是司礼太监王振的心腹武士,王振在当今皇上还是太子之时,曾教过太子读书,而今以司礼太监的身份,掌握大权,陷害忠良,势力极大。这两名武士乃是同胞兄弟,名唤路明、路亮,家传六十三路混元牌法,这种牌法本是一手待盾,一手持剑,可以冲锋陷阵,亦可以短兵相接。这两兄弟,却一人练剑,一人练盾,两人合使混无牌法,比一人更厉害。张风府今次本来没有邀约他们,他们却擅自混了进来。
  张风府一听,便知路家兄弟来意不善,要知张风府正在恶战澹台灭明之后,气力自然打了折扣。可是当着澹台灭明的面,张风府又不愿将这个原因说出,拒绝路家兄弟的挑战,当下慨然说道:“既然两位有此雅兴,张某只好奉陪,咱们彼此印证武功,点到为止,胜败不论。”路家兄弟笑道:“这个自然,是胜是败,都乐得一个哈哈。”两人左右一分,各自抽出盾牌利剑。
  云蕾好不烦躁,心道:“好端端的又比什么武?”可是自己乃是外人,不便劝阻,只好在旁观看。只见张风府抽出缅刀,道声:“进招吧!”路明道:“张大人先请!”缅刀扬空一闪,用“五虎断门刀”中的“截”字诀,横刀截斩路明的手腕。只听得“当”的一声,路亮的盾牌倏然伸出,迎着刀锋便砸,张风府早知他有此一招,刀碰铁牌,顺势弹起,青光闪处,一招“红霞夺目”,刀锋直取路亮的咽喉。路明利剑一挥,抢攻硬削张风府的臂膊,张风府回刀一隔,将他的攻势一举化开。
  路明一看,盾牌与刀锋相接之处,竟给戳了一个小指头般粗大的凹陷,不禁骇然,心道:“我只道他已疲累不堪,却还有如此气力。”不敢怠慢,将盾牌舞得呼呼风响,掩护兄弟进攻。这路家六十三路混元牌法,厉害之处,全在这面盾牌,砸、压、按、劈,善守能攻,确有几路独门手法。至于那口剑不过全在盾牌掩护之下,施行攻袭。不过因它有盾牌掩护,可以全采攻势,威力无形中就增加了一倍。
  若在平时,这两兄弟自然不是张风府的对手,可是如今张风府气力尚未恢复,武功打了折扣,他又想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速战速决,不到一盏茶的时刻,已抢攻了三五十招,哪知路家兄弟配合得十分之好,带攻带守,竟令张风府不能各个击破。三五十招一过,张风府气力不加,路亮盾牌一挺,一个“迅雷贯顶”,向张风府当头打下。张风府知他牌沉力猛,这一下子,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力量,若然自己气力充沛的话,这七八百斤之力,自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气衰力竭之时,却不敢硬架硬接了。哪知张风府这么一闪。
  路亮的铁牌如影随形,追着缅刀硬碰硬压,立刻把张风府迫得处在下风,路明的利剑,攻势骤盛,如毒蛇吐舌般随着铁牌进退一伸一缩,剑剑不离张风府的要害。
  云蕾尚未知内中含有危机,看得十分纳罕,心中想道:“这是怎么回事?
  看来可并不像只是印证武功啊!”忽见路亮霍地塌腰虎伏,一个旋转,盾牌翘起,一招“横扫千军”,拦腰便劈,张风府急忙一个“龙形飞步”,从铁牌之下掠出,一甩腕,还了一招“螳螂展臂”,刀锋下斩敌人双足,哪知真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招数刚刚使出,路明却突然从侧面一剑刺来!
  云蕾惊叫一声,手指急弹,将一枚“梅花蝴蝶镖”飞出,路明这一剑刺出,满拟在张风府的身上搠个透明的窟窿,不料“铮”的一声,剑尖突给梅花蝴蝶镖打中,歪过一边,未看清暗器来路,急忙按剑一闪,正待喝问,云蕾也正想跃出,忽见那澹台灭明突然飞身跃起,叫道:“我还要再打一场,你们两位既然要留此伴我,为了酬谢盛情,我就舍命陪陪君子吧!张大人,请你退下!”话未说完,人已飞到,他运气九转,气力已充沛如常。只见他左手一拿,右掌一劈,呼的一掌,竟把路亮的铁牌震得飞上半空,路明的那口利剑也给他劈手夺过,拗折两段,路家兄弟惊得呆了。说时迟那时快,澹台灭明一手一个,倏地将路明、路亮举了起来,喝声:“去!”一个旋风急舞,将二人掷出数丈开外,痛得他们狂嗥惨叫,眼前金星乱冒,晕了过去。
  澹台灭明仰天狂笑,说道:“有生以来,今日打得最痛快了!”向张风府点头一礼,又向云蕾打了个招呼,道:“我还要打那老头儿去,少陪了!”
  迈开大步,走出张家的练武场。
  张风府慌忙上前察看路家兄弟的伤势,只见路明给摔断了两根筋骨,路亮跌断了两只门牙,澹台灭明这一摔用的乃是巧劲,只令他们受了外伤,并不妨及性命。张风府给他们敷上金创止痛之药,两人唧唧哼哼,一跛一拐的自行回去。
  张风府叹了口气道:“呀,真是料想不到!”云蕾道:“什么料想不到?”
  张风府道:“我一向不受王振的笼络,这两人乃是王振的心腹武士,看来刚才之事乃是王振的指使,有意加害于我了。”云蕾想不到京师的武士也是各有派系,互相忌刻,但她另有心事,不愿多问。只听得张风府问道:“嗯,你那位朋友张丹枫张相公呢?”云蕾面上一红,道:“在青龙峡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张风府道:“可惜,可惜!要不然,你们二人在此,双剑合壁,定可将澹台灭明打败。这三日来他连胜十场,幸有那怪老头儿挫折了他一下锐气,但各自受伤,也不过是打成平手。呀,这次可真是丢了我们京师武士的面子了。”云蕾见他甚是难过,笑道:“你也并没有败给澹台灭明呀!”
  张风府道:“幸是那怪老头儿来得及时,要不然不说落败,连性命恐怕也丢了!这怪老头儿也不知是怎样进来的?这么多武士,竟没有一人发现,给他挤进了场中。”顿了一顿,又道:“这澹台灭明也怪,刚才若不是他那么一插手,恐怕我也难逃暗算。嗯,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枚梅花蝴蝶镖呢!”
  云蕾迫不及待,无心多说闲话,张风府话声一歇,她立即问道:“张大人,我今次入京,实是有一事要求你相助。”张风府道:“请说。”云蕾道:
  “你部下那位姓云的少年军官呢?求你请他来与我相见。”张风府眨眨眼睛,甚是奇怪,道:“你入京就是为了此事么?”
  云蕾道:“不错,就是为了此事。”张风府道:“你与云统领有何亲故,怎么我从未听他提过。”云蕾道:“彼此同姓,是以渴欲一识。”张风府心道:“天下同姓者甚多,这理由可说不通。”云蕾又道:“若张大人有事,请将云统领的地址告知,我自己去找他也是一样。”张风府忽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事情且慢慢商量,请进内边去说。”云蕾心道:“这事情有甚商量,告诉我不就完了。”但自己乃是客人,不便多所诘问。
  张风府带云蕾走出练武场所,让云蕾进客厅坐定,叫家人泡了壶好茶,道声:“告罪,我进去换换衣服。”经过与澹台灭明那场恶斗,张风府身穿的青色箭衣竟给澹台灭明用“铁指铜琶”的功夫撕裂了好几处,而且衣上沾满尘沙,连头发也是一片黄色。云蕾心中有事,未说之前,还不觉得,既说之后,仔细一瞧,见张风府就像经过沙漠、长途跋涉的旅人一样,衣裳破碎,满面风尘之色,果然十分难看,不禁笑道:“那澹台灭明真是厉害,好在是你,还经受得住。”
  张风府进去换衣,云蕾等得好不心急,好不容易,才等到张风府出来,急忙问道:“张大人,那云统领究竟住在何处?”张风府慢条斯理地整整衣服,坐了下来,啜了口茶,这才含笑说道:“云统领可难见到啦!”云蕾吓了一跳,问道:“什么?他遇了什么意外么?”一种对亲人关切的感情,自然流露,张风府瞧在眼里,又微微笑道:“是有意外,不过这‘意外’乃是好事,他给皇上看中,已调到内廷当侍卫去了,轻易不能出宫,所以说难于相见。”云蕾大急,道:“你也不能唤他出来吗?”张风府道:“现在他已不归我所统属,自然不能。”云蕾道:“这却如何是好?”张风府道:“你若想见他,半月之后,或者可有机会。”云蕾道:“愿闻其故。”张风府道:
  “半月之后,今年武举特科开试,千里兄已报了名,想他武艺超群,娴熟兵法,当有武状元之望。若他中了武状元,皇上自然赏以军职,赐邸另居,不必再在宫内当侍卫了。”
  云蕾好生失望,当下便想告辞。张风府却留着她谈话,追忆当日在青龙峡之事,又夸奖了一顿张丹枫,说是全凭他的智计,金刀周健的儿子和自己才得以两保全。云蕾每听他提起张丹枫心中就是“卜”的一跳,张风府都瞧在眼内,心中极是纳罕,忽问道:“张丹枫果是张宗周的儿子么?”云蕾道:
  “是的。”张风府道:“那就真是出于污泥而不染了。看他所作所为,实是一个爱国的男儿,可笑千里兄样样都好,就是对张丹枫却固执成见,切齿恨他。”云蕾心中一痛,说不出话。张风府忽又问道:“你也是从蒙古来的吗?”
  云蕾道:“我小时候在蒙古住过。”张风府道:“那么与千里兄的身世可差不多,你可知这次来的番王与澹台灭明是什么样的人么?”云蕾道:“我未满七岁,就离开蒙古,蒙古的事情,知得甚少,大人为何特别问这二人?”
  张风府道:“朝廷近日有一件议论未定之事,甚是令人奇怪。”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平民,不便打听朝廷之事,并不追问。张风府却视她如同知己,并不顾虑,往下说道:“这番王名叫阿刺,在瓦刺国受封为‘知院’,即是‘执政’之意,权势在诸王之上,而在太师也先之下。这次来朝,与我国谈和,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割雁门关外百里之地,两国以雁门关为界。二是以中国的铁器交换蒙古的良马。三是请以公主下嫁瓦刺王脱脱不花的儿子。
  阁老于谦力争不能接受此三条和约,说是中国之地,寸土不能割让,铁器让与瓦刺,他的兵备更强,更是养虎贻患,万不能允。至于以公主和亲,虽是皇室内部的事情,但有伤‘天朝’体面,亦是不允为宜。”云蕾道:“于谦是个正直的大臣,公忠为国,有何奇怪?”张风府道:“于谦力主拒和,那自然毫不奇怪。奇的是奸宦王振也不主和。王振暗中与瓦刺勾通,我等亦有所闻。雁门关外百里之地乃是金刀周健的势力所在,朝廷管辖不到,王振恨极周健,十年来屡有密令交与雁门关的守将,准他与瓦刺联兵,扑灭周健。
  我们都以为他这次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雁门关外之地割与瓦刺了,谁知他也不允。再说到以中国铁器交换蒙古名马之事,十余年来,王振就在暗中做这买卖。”云蕾道:“也许是他内疚神明,不敢公然资敌。”张风府笑道:“王振此人,挟天子以令百官,又在朝中遍植党羽,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连皇帝也得看他颜色。再说当今皇上,甚是怕事,若然王振也主和的话,这和约早已签了。”云蕾道:“朝廷之事非我所知,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
  张风府道:“还有更奇怪的呢。王振非但也不主和,而且竟主张将这次蒙古的来使扣下,倒是于谦不肯赞成。王振素来暗助瓦刺,这次竟会有此主张,朝廷百官,无人不觉奇怪。”云蕾想起自爷爷出使瓦刺,被扣留下来,在冰天雪地牧马二十年之事,不禁愤然说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本来就不该扣留。”张风府道:“这事理我也明白,不过扣留使者之说,出于王振口中。总是令人大惑不解。”
  坐谈多时,天色已暮,张风府命家人备饭,并对云蕾说道:“云相公在什么地方住,不嫌蜗居的话,请搬到舍下如何?”云蕾想起自己乃是女子,诸多不便,急忙推辞。张风府心道:“此人怎的毫不爽快,倒像一个未出嫁的闺中少女,远不及张丹枫的豪放快人。”晚饭之时,云蕾问起于谦的地址,张风府笑道:“你想见于大人么?他这几日忙于国事,就是他肯见你,恐怕门房也不肯放你进去。”但到底还是把于谦的地址说了。晚饭过后,云蕾坚决告辞,张风府挽留不得,送他出门,又提起张丹枫,笑道:“若然你那位朋友也到京都,等千里兄中了武状元,我一定要做个鲁仲连,替他摆酒与千里兄谈和。你自然也要来作个陪客。”
  云蕾尴尬一笑,道:“张大人古道热肠,我先多谢你这席酒。”辞别了张风府,独自问到客店。
  这一夜,云蕾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会儿想起了哥哥,一会儿又想起了张丹枫。想起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哥哥,而今远道来京,偏偏他又调到宫内去当侍卫,虽说等他中了武状元,可以相见,但事情到底渺茫,他中不了又怎么样?中了之后,另生其他枝节又怎么样?不禁暗自叹道:“我怎生如此命苦,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见不着。”心中想起了“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不知怎的,忽然又想起张丹枫。张丹枫虽然不是她的亲人,但云蕾每次想起他的名字,不知怎的却总有一种亲切之感,耳中又响起张风府的话,不禁苦笑叹道:“你哪里知道我家与他仇深如海,想劝我兄长与他和解,这苦心只恐是白费了。”
  想起了张丹枫,又联想到于谦,云蕾摸出张丹枫托她转交于谦的信,对着信封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如见其人。云蕾心道:“张丹枫初次入关,怎会认识于谦?却写信介绍我去见他?”但想起张丹枫为人虽然狂放,做事却甚缜密,从来不出差错,也从来不说谎话,他既然能写这封信,其中必有道理。又想道:“反正我也没有别的门路去见于谦,不如就拿这封信去试试。
  嗯,门房若不放我进去又怎么样?难道也像在张家一样,硬闯进去么?于谦是一品大臣,海内钦仰的阁者,这可不能胡来呀。呀,有了,反正我有一身轻身的本事,就晚上悄悄去见他吧。”
  第二日云蕾养好精神,晚上三更时分,换上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客店,按址寻到于家。在云蕾想象之中,于谦乃是一品大臣,住宅必是崇楼高阁,堂皇富丽,哪知竟是一个平常的四合院子,只是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要不然就与一般小康之家的住宅毫无两样。
  云蕾心中叹道:“到底是一代名臣,只看住处,就可想见他的为人了。”
  当下轻轻一跃,飞上瓦面,几间平房,一目了然。只见靠着花园的那间房子,三面都糊着纱窗,窗榻纵横交错,分成大小格式的花纹,每一格都有一方小玻璃镶嵌着,显得甚为雅致,玻璃内灯光流映生辉,案头所供养的梅花,疏影横斜,也贴在玻璃窗上。云蕾心道:“雅丽绝俗,真不象是富贵人家,这间房子一定是于谦的书房了。房中还有灯火,想他未曾睡觉。”放轻脚步,走近书房,忽听得房中有谈话之声。云蕾一听之下,心头有如鹿撞,这竟是张丹枫的声音。这该不是梦境吧?他怎么突然又来到这儿?云蕾昨晚还梦见他,而今听到他的声音了,却又不想见他。可是真的不想见他吗?不,她又是多么渴想见他一面啊,呀,只是这么偷偷瞧他一眼也好。
  云蕾轻轻走近,偷偷一瞧,纱窗上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之一果然是张丹枫!正是:
  碧纱窗上灯儿映,犹恐相逢是梦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好宦弄权 沉冤谁与雪 擂台争胜 侠士暗飞针
 
  云蕾瞧见碧纱窗上,现出张丹枫的人影,不觉呆了。过了好一会子,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急忙迎着透有花香的晚风,吸了一口气,强摄精神,伏在窗外静听。
  只听得张丹枫道:“脱脱不花虽然是瓦刺国君,军权却操在也先的手上,另外阿刺知院也有一部分兵力。所以瓦刺其实是三家分立的局面。王振这次主张扣留阿刺,我看是出于也先的授意。”于谦道:“这却是为何?”张丹枫道:“借刀杀人,消除劲敌。我知道也先此人,野心极大,以成吉思汗的继承者自居,他迟早必然篡位,阿刺与瓦刺国君脱脱不花比较接近,他先除了阿刺,将来篡位容易得多。”于谦叹道:“听君之话,顿开茅塞。可叹我朝对于敌情,毫不知晓。”张丹枫道:“若然瓦刺发生内讧之事,这就是明朝之福了。”一声苦笑,仰头望向窗外,云蕾急忙缩身藏在花中,心中想道:
  “张丹枫与明朝天子乃是世仇,他却肯为明朝设想。”只听得张丹枫又道:
  “澹台灭明其实乃是在瓦刺土生的汉子,他与阿刺知院亦相处甚好,我昨日已与他相见,求他以大义劝服我的父亲,推波助澜,从中点火,促成瓦刺的内讧。”于谦道:“令尊肯么?”张丹枫道:“实不相瞒,他确有抢夺大明江山之志,但他也未曾忘记自己乃是汉人。所以此事是成是败,难以逆料。”
  于谦忽道:“世兄何以不亲自回去劝说令尊。”张丹枫道:“我此次入关,还有一件极紧要之事,要取得一件关乎国运的宝物,是以不能即刻回去。”
  于谦又道:“期望瓦刺内讧,究竟是个未可知之数,瓦刺入侵却已迫在眉睫,这却如何是好?”张丹枫道:“中国之大,数十倍于瓦刺,若能万众一心,何悉强敌?”于谦道:“怕的就是不能万众一心!”张丹枫道:“骠骑将军郭登,兵部主事杨洪,御林军大统领张风府等都是一心为国的可用之人,大人可以早为布置。王振气焰虽高,权势虽大,但忠奸之辨,到底深入人心,到了国运存亡之际,大人振臂一呼,自必四方响应,王振一奸宦耳,焉能螳臂挡车,毁灭国脉?”于谦叹口气道:“成败难知,我只求尽一己之力罢了。”
  张丹枫道:“邪不胜正,无可疑惑!”于谦道:“世兄见事甚明,深谋远虑,实是当世奇才,何以不肯为朝廷所用?”张丹枫一笑说道:“人各有志,再说男儿报国,又何必立于朝廷?”于谦不觉默然。张丹枫自知说得过分,又一笑说道:“似大人是朝廷柱石,那自然又当别论。”
  云蕾在外面听得张丹枫与于谦侃侃而谈,剖析敌情,策划国事,一片报国的丹心,揭然如见。不觉又是惊奇又是欢喜。惊奇者乃是张丹枫的行事,人所莫测;欢喜者乃自己果然不曾看错了人,张丹枫果然是个一腔热血的奇男子。顿时间忽觉得两家的积怨,“祸延后代”,实等于鸡虫之争,甚是无谓。
  只听得张丹枫又道:“我此次入京,冒险谒见,承大人深信不疑,异日若有所需,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于谦道:“为了莽莽神州,世兄报国即是报我。”张丹枫道:“男儿当报国,何必再叮咛。夜已深,大大也该安歇了,晚生告辞。”
  于谦沉吟有顷,忽道:“你我何日再见?”张丹枫道:“当见之时我自会前来相见。”于谦道:“古人语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羽生注: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有些人做了一辈子的朋友,大家头发都白了,却还似初相识的一样,彼此并不了解。有些人只在路上相见一面,停车下来,揭开车盖交谈,却似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所以友谊的深浅,并不在于时间的久暂,而在于了解与不了解。)此话真是不假。我到了晚年,还能结识世兄这样一个忘年知己,实是大快平生。世兄琴棋诗画,无一不佳,我前日得了一幅赵佑的《梁父吟图》,烦世兄替我写一首诗,以为他日之思,世兄可肯慨允?”
  张丹枫道:“长者有命,岂敢推辞?就用郑思肖的诗句好了。”云蕾在外面听得狼毫扫纸如春蚕食叶之声,想见他运笔如飞的豪概。不一刻,只听得于谦吟道:
  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秋送新鸿哀破国,书行饥虎啮空林。
  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
  于谦读完之后,击节赞道:“寄托遥深,的是好诗。不知此诗也是世兄心胸的抒写么?”张丹枫忽地一阵狂笑,重复吟道:“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晚生无酒亦醉,请大人恕我狂态毕露。后会有期,请大人不必送了。”接着便听得于谦开门,张丹枫脚步走出之声。
  这霎那间,云蕾情思纷乱,见呢还是不见,一时间实是难以决定。只听得张丹枫已走出书房,正在请于谦留步,云蕾突然想起张丹枫的说话:“当笑便笑,当哭便哭,何必强抑?”想道:“那么我亦应当见便见,何必顾虑人言?”气血上涌,心头如焚,正待一跃而出,忽觉背后微风飒然,腰间似给人碰了一下,云蕾把手一摸,那把师父所赐的青冥宝剑竟已给人拔去,只剩下了一个剑鞘。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敢叫喊,反身一跃,双掌左右一扫,忽然手臂一酸,眼前人影一晃,云蕾空有一身武艺,竟然冷不防给人点了麻穴,挟起便跑,喊也喊不出来,耳边似依稀听得张丹枫叫道:“放他下来,放他下来。小兄弟,小兄弟,果真是你么?”张丹枫似是从后面急速追来,可是那人脚步快到无以形容,云蕾给他挟着,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张丹枫的轻功已是江湖罕见的上上功夫,而那人竟比张丹枫还快,片刻之间,已把张丹枫甩在背后。
  又惊又恼,却是挣扎不得,忽觉那人在自己背上拍了一下,随即把自己轻轻放在地上。云蕾顿觉气血流通,四肢活动,正想发作,抬头一看,只见把自己挟来的人,竟是昨日所见用大力金刚手将澹台灭明打伤的那个怪老头儿!
  云雷骂声已到口边又吞了回去,那怪老头儿将青冥宝剑捏在手中反复把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云蕾,蓦地发声问道:“你的师父是不是川北小寒山的飞天龙女叶盈盈?”云蕾道:“正是。”那怪老头儿叹了口气,说道:“我已有十余年没见她了,见剑如见人,她既肯将青冥宝剑付托与你,想来你师祖要她做的两件事情都做好了。”十二年前,飞天龙女犯了与谢天华私相授受剑法之罪,被玄机逸士罚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五年,并限她在十五年间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要练成两种最难练的武艺;一件是要调教出一个精通“百变玄机剑法”的徒弟,此事云蕾曾听师父说过。此时听这怪老头儿提起,对他的身份再无疑惑,急忙叩头请安,问道:“你老可是金刚手董大师伯么?”
  那怪老头儿正是大力金刚手董岳,闻言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女娃儿也聪明得紧,昨日我在张风府家中见你背着这把宝剑,已在留神,只因见你女扮男装,不敢相认。果然你是我的师侄。你可知道我为何不许你动手么?”
  云蕾茫然问道:“什么?”心想:“我可并没有想与谁动手呀。”董岳道:
  “你刚才不是想跳出去刺杀那个张丹枫么?你若杀他,你就错了。”云蕾给他误会,哭笑不得,却将错就错问道:“怎么错了?”董岳道:“那张丹枫虽是张宗周之子,但听其言而观其行,却是赤心为国之人。我昨日与澹台灭明恶斗之后,晚上曾到蒙古番王所住的礼客栈去探听,正听得张丹枫与猎台灭明说话。原来他们二人正在商量一件机密大事,这事你不必知道,总之是对中国有利的便是了。因此我本来想再打澹台灭明一掌的,也饶了他了。”
  云蕾心中暗笑道:“此事我早已知了。”董岳续道:“试想你若杀他,岂不是铸成大错。再说你的武功也不是他的对手,唔,你还没有见他露过本领吧?”云蕾道:“曾见过一鳞半爪。”董岳皱眉说道:“唔,那就更不该了。
  武林侠士不该徒逞血气之勇,应该量力而为。你叫什么名字?”云蕾说道:
  “我叫云蕾。”董岳“啊呀”一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你就是云重的妹妹,这真是太妙了!唔,怪不得你明知不敌也要刺杀张丹枫了。”
  云蕾哭笑不得,董岳又道:“昨晚我听得张丹枫说今晚要来会于谦,故此我也跟来,但路上另有点小事阻搁了一下,到了于家,他正走出,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你听到吗?”云蕾无心细说,道:“我也听不清楚,只听得什么瓦刺啊,中国啊,要弄得瓦刺内讧啊等等,罗里罗唆,记不得那么多了。”
  董岳道:“唔,那就是了。听说云重也在此地,你们兄妹见过面了么?”
  云蕾黯然说道:“哥哥已被调进宫中当侍卫了。”董岳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志向不差,但他以为先要在朝廷图个出身,然后才能为祖父报仇,为国家雪耻,这想法却错了。”云蕾道:“权臣当道,李广无功,大师伯说的是。”
  这两句是董岳写给金刀周健信中的说话。董岳道:“嗯,那封信你也看过了。
  可惜重儿就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么说来,我们是难以见到他了?”云蕾道:
  “半月之后,或有机会。”将张风府的推侧告诉董岳。董岳道:“我此次突然回来,乃是为了一件紧急之事,要见你的师祖,所以连慕名已久的金刀周健也无暇拜访。这次经过京师,顺便探听一下重儿的消息,也不能久留的。
  你见到哥哥时,可将我的说话转告于他。”云蕾点头答应。董岳又道:“你们要报张家的世仇,按武林惯例,此事我不能管。但张丹枫乃是我辈中人,而且上代之仇亦与他无关,若能化解就化解了吧。不过你哥哥乃是长子,报仇之事,你该听他的意思。我的话你只须告诉他,让他考虑。”武林中的惯例,凡涉及父母祖先之仇的,即师父尊长亦只能劝解,不能用命令去阻止不报,是以董岳有这番说话。
  董岳又道:“至于那张宗周是好是坏,我尚未知。天华三弟困在胡宫,他的确实消息,亦不知道。我这次去见你的师祖,想请他提前放你师父下山。”
  云蕾道:“二师伯此时怕已到小寒山了。”将潮音和尚的讯息约略说了一下。
  董岳笑道:“好,好!我们四个同门,看来又要在胡边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了。只怕将来你的师祖亦要被牵动下山。”玄机逸士闭门封剑已三十余年,云蕾还没有见过他,心道:“若要牵动他老人家下山,这一定是极为难极棘手之事。”长辈之事,不敢多问。董岳一看天色,道:“已快四更啦,明早我便要离京,你住在哪儿,我不送你回去啦。”云蕾道:“我住在客店,大师伯你请便,我也不送你啦!”他们这时身在郊外,立足之处,旁边有个水潭,月光照下来,水光闪耀,潭中照出二人的影子。董岳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在冰天雪地里消磨了十余载光阴,连头发也斑自啦!咳,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与你师父分手之时,你师父还像你如今一样。”云蕾心中一动,想起师父与三师伯的情孽牵连,对大师伯的说话,似解不解。抬头看时,大师伯已去得远了。
  云蕾一个转身,不回客店,又向于谦家中奔去,到达之时,听得刚刚敲了四更,只见于谦的书房,灯火犹自明亮。云蕾奇道:“咦,他还没有睡觉!”
  悄悄走到房前,轻轻敲了几下,于谦把房门打开,含笑说道:“云姑娘,你请进来,我等你已经等得久了!”云蕾女扮男装,一路上无人识破,见于谦一见面便称她“姑娘”,不禁怔着。于谦微微笑道:“张丹枫早已把你的事情、你的相貌都告诉我啦,你到现在才来见我么?”
  云雷看他亲切的笑容,就如同自己的亲人长辈一样,不禁泪如雨下,拜倒地上。于谦俯身将她扶起,说道:“我点翰林那年,是你爷爷做的主考,不嫌有僭的话,我可要叫你一声侄女。”云蕾听他提起爷爷,更是伤心,抽噎说道:“我爷爷是怎样死的?当真是皇上御旨赐死的么?伯伯你可知道内情?”
  于谦叫云蕾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道:“你且揩干眼泪,听我细说。”
  云蕾试泪聆听。于谦叹了口气,说道:“你爷爷遇难那年,我已做到兵部侍郎,听得雁门关外传来你爷爷的噩耗,文武百官,无不惊奇悲愤,大家都说你爷爷羁留异国,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始终坚贞不屈,真是节比苏武,请皇上昭雪,更正罪名,另加封赠。皇上看了奏本,竟然说道:‘云靖死了吗,朕也不知道呀,待朕回去问问,你的奏本,且先搁下吧。’说罢就下令退朝,大臣刘得新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追入御书房问道:‘那么赐死云靖的诏书,不是圣上写的吗?’皇上支支吾吾,司礼太监王振闻讯赶来,说道:
  ‘皇上,你自己写的诏书也忘记了吗?’皇上忙道:‘啊,是、是、是朕写的诏书。他是什么罪赐死的,让朕想想。’王振在旁说道:‘他身为使臣,靦颜事仇,是以赐死。’皇上道:‘对,对!是为了这个罪名赐死的!’刘得新大骂王振道:‘明明是你这厮假传圣旨,害死忠良,却将恶名推给皇上,叫皇上失尽人心!’王振老羞成怒,立刻发作,将刘得新捕下天牢,捏了一个罪名,要把他处死。满朝文武不服,交章弹劾,后来刘得新才得免一死,削职为民。那个替你爷爷伸冤的御史,也被流放海南,不久就给王振害死了。
  其他出头弹劾的人,各各受贬,我那时也给贬到江西去做巡按。”
  云蕾悲愤之极,道:“好可恨的奸阉,原来我的爷爷是他害死的!他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爷爷?”于谦道:“后来我们打听出来,原来玉振这厮,早已和也先父子有所勾结,将中国的铁器换蒙古的马匹,暗中大做买卖,赚其大钱,听说这些买卖在蒙古都是公开交易的。你爷爷是前朝大臣,极有声望,更兼守节二十年,忠贞不下苏武牧羊,若然回来,必然要整顿朝纲,肃清奸党。我猜想王振一来是怕你爷爷在蒙古已知道他勾通外国的情事,二来是怕你爷爷回朝之后,对他不利,是以假传圣旨,先下毒手!他是司礼太监,皇上的印玺也在他手上,内外章奏,除了是大臣亲自抱本上朝所奏的外,都要经过他的手,他要假传圣旨,那是易于反掌。”
  云蕾听了之后,在悲愤之中,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张宗周叫澹台灭明送给他爷爷的三个锦囊。
  要知这三道锦囊,来得十分奇怪,所以云蕾当年虽然年幼无知,但长成之后,潮音和尚、金刀周健以及后来的张丹枫都曾对她提过。第三道锦囊中便藏有一颗蜡丸,内里有一张字条,是王振写与脱欢(也先之父)、张宗周二人的信,商量以铁器换马匹的买卖的。这一道锦囊推断云靖被捕,叫谢天华入京,将蜡丸交与于谦,参劾王振。这第三道锦囊的推断虽然落空,(云靖不止被捕,而且是被立刻害死),但总算是张宗周的一番好意。云蕾想道:
  “若然这颗蜡丸当年交与于谦,王振的羽翼及势力都尚未如今日之盛,有了真凭实据,把他扳倒,也说不定。”
  于谦话说完了,叹口气道:“云大人沉冤未雪,但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儿,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云蕾想起爷爷的惨死,愤火又生,击掌誓道:
  “我不把这好贼碎尸万段,誓不为人。”于谦摇摇头道:“云姑娘,这个时候,我却不赞成你去报仇。”
  云蕾愤道:“老伯用意?”于谦道:“王振此时权倾朝野,邸中甲士如云,这也罢了。军中将领,也有许多是他的干儿,现在咱们正要全力对付瓦刺入侵,若操之过急,只怕反会误了大事。俗语有云: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罪恶满盈,又哪能有好下场。将来他奸谋更露之时,就是你不去亲自报仇,也自会有人将他除掉。再说你虽精通武艺,却是孤掌难鸣,最少也得见了你的哥哥再说。”
  云蕾一想这话也是正理,当下默然不语,泪湿衣衫。于谦缓缓起立,将玻璃窗格推开,意味深长地道:“嗯,天就要亮了。蕾侄,你住在哪儿?”
  云蕾道:“我住在客店。”于谦道:“客店人杂,你单身一人,又是女扮男装,想必诸多不便,不如搬到我这儿吧。我这儿消息也灵通一些。”云蕾道:
  “既然老伯吩咐,侄女儿也不客气了,待我回去收拾,立刻搬来。”隔房有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叫道:“爹,你又一晚没睡觉吗?”
  于谦笑上眉梢,道:“就睡啦。”对云蕾道:“我的女儿催我睡啦,你快搬行李来吧。我常常因为事忙熬个通宵的,这也没有什么,就是冷淡了这个孩子。”云蕾见他们父女的亲爱情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爷爷与爸爸。
  于谦的年岁和十年前的爷爷差不多,可爷爷对自己却没有于谦那样慈祥。
  云蕾回去结了店帐,搬到于家,于谦的女儿叫做于承珠,今年不过九岁,聪明怜俐,活泼非常,云蕾改回女装,承珠直追着她叫姐姐。云蕾和她甚为相得,自此就在于家住下来。云蕾住到于家,心中还隐藏有一个希望,希望张丹枫会再来会见于谦,可是一连住了半个月,张丹枫却没有来过。至于那番王和猎台灭明,也早在云蕾搬到于家之后的第六天,就因谈和失败而归国去了。
  住到半月之期,云蕾想起了张风府所说的今年武举特科,不住地问于谦消息,于谦总笑着道:“乖侄女,别心急,你哥哥若然出考,我总叫你见着他便是。”云蕾问道:“已经开考了吗?”于谦道:“现在还是初试,人多着呢,待我到兵部查查,看你的哥哥成绩怎样。”又过了五天,一日早晨,于谦突然把云蕾叫到跟前,笑道:“你想见哥哥吗?”云蕾跳起来道:“伯伯你今儿就带我去见他吗?”于谦道:“是呀!可你要委屈一下。你扮作我的随从,我带你到校场看比武去。”
  云蕾这一喜非同小可,急忙又换了男装,扮成于谦的童仆。原来今日乃是最后的一道考试,让通过复试的人比武定武状元。本来武试没有要举子互相比武的,但因为今科是特科,为的是招揽天下奇才异能、武艺高强之士,因此在通过了第一场的考弓马,第二场的考兵法之后,还要来一场比武。这是大内总管康超海的主张,说既是特开的武科,就应以武艺为主,武艺有多种多样,不止限于弯弓驰马,盘刀弄枪,若不比试,焉能识别真才?皇帝祈镇在宫中正自闷得慌,一听有热闹可看,这可乐了,立刻准了康超海所奏,索性命人在校场里搭起擂台,又在四边搭起看台,除了自己亲临之外,还叫各部尚书和大臣们也陪着去看。康超海这个主张其实也藏有私心。原来他有两个师兄弟也参加今科武试,他的两个师兄弟武功甚高,但对于兵法策论,却是平平,是以康超海想叫他们在比武这一场大显威风。
  校场周围有御林军把守,场中搭起五个看台。于谦带了云蕾和兵部、户部各大臣在东边的看台,皇帝和各亲王、太监占着正面的那个看台。于谦悄悄说道:“你瞧,那个穿着龙袍,背后列有一排武士的人,便是当今皇上了。
  皇上左边站着那人,便是太监王振。”云蕾狠狠地盯了王振一眼,把他的相貌牢牢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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