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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 萍踪侠影录

梁羽生(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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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 子 牧马役胡边 孤臣血尽 扬鞭归故国 侠士心伤
 
  独立苍茫每怅然,恩仇一例付云烟,断鸿零雁剩残篇。
  莫道萍踪随逝水,永存侠影在心田,此中心事情谁传?
  ——调寄《浣溪沙》
  清寒吹角,雁门关外,朔风怒卷黄昏。
  这时乃是明代正统(明英宗年号)三年,距离明太祖朱元璋死后,还不到四十年。蒙古的势力,又死灰复燃,在西北兴起,其中尤以瓦刺族最为强大,逐年内侵,至正统年间,已到了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这百里之地,遂成了明与瓦刺的缓冲地带,也是无人地带。西风肃杀,黄沙与落叶齐飞,落日昏黄,马铃与胡前并起,在这“无人地带”之间,这时却有一辆驴车,从峡谷的山道上疾驰而过。
  驴车后紧跟着一骑骏马,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汉子,背负箭囊,腰悬长剑,不时地回头顾盼。朔风越卷越烈,风中隐隐传来了胡马嘶鸣与金戈交击之声,陡然间,只听得一声凄厉的长叫,马蹄历乱之声渐远渐寂,车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卷起车帘,颤声问道:“是澄儿在叫我么?
  可是他遇难了?谢侠士,你不必再顾我了,你去接应他们吧,我到得这儿,死已瞑目!”
  中年骑客应了一声,遥指说道:“老伯万安,你听那马蹄历乱之声,料是胡兵已退了。噢,你瞧,这不是他们来了!”一拨马头,如飞迎上。车中老者,长叹一声,潜然泪下。车中蹦地跳起一个女孩,小脸儿冻得红冬冬的,有如熟透了的苹果,揉揉眼睛,似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开声问道:“爷爷,这是中国的地方了吗?”那老者勒住驴车,凝视车下的土地,声调低沉道:
  “嗯,是中国的地方了。阿蕾,你下车去,替爷爷拿一把泥土回来!”
  山谷口外,三骑负伤的战马背着衣冠破碎的乘客,狂嘶奔回,领先的是一个和尚。那姓谢的中年汉子迎上问道:“潮音师兄,云澄师弟呢?”那和尚勒住马头,黯然说道:“他已死了!真想不到万水千山,逃到这儿,雁门关已经在望,他却还逃不出胡人之手。不过,他也真不愧是个铁挣铮的汉子,重伤之后,还力毙数人,临死之前,还杀了那个领兵的鞑子,把那些蒙古兵吓得连忙逃命,不敢再追。人谁无死,像他这样,死也值得了。你的徒儿也不错。他也是力杀数人,和他的师叔并肩战死的。”
  那中年汉子双目炯炯。怒视长空,忽而一声长笑道:“雁门关已经在望,我们终算不负云澄师弟之托,将他的爹爹送回来了,云澄在九泉之下,当可瞑目。只是云大人哀痛余生,这事儿暂且瞒着他。”纵马赶回驴车,只见车中的老者跨在车辕之上,捧着一撮泥土,神情非常奇异,那小女孩站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的爷爷。
  潮音和尚叫道:“云大人,我们回来了。”老者问道:“我的澄儿呢?”
  潮音和尚道:“鞑子兵已被我们杀退,他受了点轻伤,和天华师弟的徒儿殿后。”声调尽管强作平静,还是抑不住那悲愤之情。那老者面色大变,潮音和尚和谢天华那样豪迈的侠客,在他逼视之下,也不觉后退几步,不敢接触他的目光,只听得他纵声笑道:“父是忠臣儿孝子,忠臣孝子集于一门,我云靖尚有何憾!哈哈,哈!”笑声凄厉之中含着极度的悲愤,驴车旁的骑士都不敢作声。那女孩子仰面问道:“爷爷,你笑什么?我很怕听,爷爷,你别这样笑啦。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
  那老者笑声骤止,静默了好一会子,缓缓问道:“明日清早,可以赶到雁门关吗?”谢天华道:“是,今晚正是十月十五,晚上月光明亮,明早定可赶到。”那老者捧着那撮泥土,如捧珍宝似的,凑近鼻端,深深呼吸了好几下,泥土散发着残枝败叶的气息,那老者深深呼吸,如嗅异香,凄然笑道:
  “二十年了,如今始闻得着故乡泥土的气味。”谢天华道:“老伯居留异国,存节全忠,比苏武留胡,尚多一载,如此孤臣孽子之心,人天共仰!”
  那老者眉头一展,双手一伸,把那女孩子抱上车来,又缓缓说道:“阿蕾,你今年七岁了,应该开始懂事了,爷爷今晚给你说一个故事,你要紧紧记在心里。”那女孩重复说道:“嗯,要紧紧记在心里。我知道了,爷爷是说自己的故事!”那老者奇怪地看了孙女一眼,道:“你真是精灵得可以,比我小时,聪明得多了!”殊不知这女孩自出生之后,上一个月才见着她的爷爷,当时她就曾问父亲,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一个爷爷,她父亲对她说道:
  “我给你说过许多次苏武牧羊的故事,爷爷的故事比苏武牧羊的故事还要动听,将来爷爷自己说给你听,你要紧紧记在心中。”所以今晚爷爷一说故事,她就知道那是爷爷自己的故事。
  众人环绕驴车,都像那女孩子一样,出神倾听,只见那老人拿出一根竹杖,杖头上有几根稀疏的鹿毛,那老人叹道:“这使节的旄旌饰品都给北地的冰雪消融尽了。阿蕾,你知道什么叫做使节吗?我说给你听。二十年前,你爷爷是大明天子的使臣,奉遣到蒙古的瓦刺国去互通友好,这根竹杖就是皇帝所赐的,称为使节,这使节代表天子,性命可丢,节不可毁。那时蒙古分为两部,一叫瓦刺,一叫鞑靼,国力还很微弱。大明天子派使臣亲临,照理应该很受他们的尊敬,却不料在呈递国书之日,那瓦刺王起初还彬彬有礼,后来来了一个身披胡服的汉人,佩剑上朝,把瓦刺王拉过一边,悄悄说话,一边说一边看着我。这汉人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眼光中却露着无限怨毒,好像我和他有着百载深仇!”
  谢天华奇道:“那人是认得老伯的吗?”云靖道:“不,我绝不认识他。
  我自问居官清白,平生没有仇人,更不会在胡人之地结有仇人,也不知他对我何以如此怨毒!不过,我当时见他身披胡服,也确实不屑和他交谈。他和瓦刺王谈了一阵,突然下令将我扣留,还要夺我的使节。我大怒抗议:性命可丢,这代表大明天子的使节却不可毁。可恨他身是汉人,听了之后,反哈哈大笑道:‘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哈哈,你是准备做大明天子的忠臣来了?
  好!我一定叫你称心如愿,做第二个苏武,苏武牧羊,你就去牧马吧!’自此我便在极北苦寒之地,牧马二十年!起初我还指望明朝派兵来救,年复一年,却是毫无消息。后来听说大明皇帝——明成祖朱棣——归天,仁宗继立,不到一年,又告夭折,幼主即位,国中无人,太祖、成祖开疆辟土的前代雄风,已成陈迹,我断了念头,自分必老死异国,难回汉域了,谁知也还有今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相对一视,默不作声,面色奇异,似是既有佩服之情却又有不以为然之意。云靖毫不在意,声调越发低沉,十指屈拗,勒勒作响,又道:“二十年来,我受了无数的苦,在沙漠之中,无水可饮,有时便喝马尿解渴,到了秋冬之季,饮冰嚼雪,更是寻常之事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更可恨的是,那厮还时不时派人看我,在我的面前,辱骂大明天子。二十年来,我无时不准备死难,可恨那厮却又并不杀我,只是将我折磨。”云蕾听得好不愤怒,问道:“那坏人叫什么名字?爷爷说给我听,蕾蕾大了替你报仇。”云靖续道:“不久我就知道,那厮姓张,双名宗周,名为‘宗周’,实不宗周,试想周室乃是天下的共主,既是宗周,却又辱骂大明天子,那不是自己嘲骂自己吗?”那女孩子不懂什么叫做“周室”,更不懂什么叫做“共主”,正想发问,只听得她的爷爷又道:“这些历史上的事情,你长大了念了书自然明白,爷爷不再多说了。”云靖其实不只是说给孙女听,也是说给那两位侠士听。至此顿了一顿,突然提高声调问道:“两位侠士,你说这厮该不该杀?”潮音和尚禅杖顿地与谢天华抢着说道:“该杀!”
  云靖微微一笑,抚着孙女的头又道:“那张宗周原来是奸贼世家,他的父亲已在蒙占为官,至他更得重用,二十多岁,就当了瓦刺国的右丞相,与左丞相脱欢,同得瓦刺可汗脱脱不花的重用,他身于很好,想来还有二三十年的命。我在冰天雪地之中牧马日盼夜盼,只盼望他千万不要早死!”潮音和尚性情梗直,闻言怪道:“这却是为了什么?”云靖多年愤怒,久蕴心中,说到此处,冷冷一笑。云蕾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她的爷爷在怀中摸出一块羊皮,上面写着几行红字,隐隐闻到腥味。
  谢天华骇然说道:“云老伯,这是你写的血书?”云靖淡然说道:“这已经是第二份了。我起初指望朝廷兴师问罪,将奸贼拿着,明正典刑,后来实是无望,想自己刺杀奸贼,自己却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想来想去,只有盼望我儿孙争气,弃文习武,能替我报这大恨深仇。果然天从人愿,我牧马十年之久,澄儿也到了胡边,隐姓埋然,寻找我的踪迹。我出使之前,他刚刚考取秀才,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在胡边再见之时,他已是个雄赳赳的武夫了。原来他知道朝廷不愿为我一人,兴师问罪,于是便弃文习武,想深入胡边,单骑救父。听说他在天下第一剑客玄机逸士的门下学了七年,武功虽未大成,等闲三五十人已近他不得,他救父心急,不待满师,便赶来了。”
  云蕾听得出神,一双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中充满疑惑,问道:“那么,爹爹既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见他天天和妈妈一同去牧羊,有一天,有一个鞑子兵欺负他,要抢他的羊,打他也没有还手。”
  云靖叹了口气,道:“阿蕾,你还小,有许多事情,说给你听,你也不懂。不过,将来就算我死了,不及见你长大,两位伯伯也会告诉你的。”
  谢天华知道云靖今晚倾谈身世,其实是想说给他们听,其中必有含意。
  见云靖身躯颤抖,微微喘息,便扶着他道:“老伯,你歇歇吧,说话的时候还多着呢,到了雁门关之后再说吧,老伯他日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定依从。”
  云靖咳了一声,喘着气道:“不,我一定要说下去。这些事情憋在心中太久太久了,不说出来,就不痛快。”歇了一歇,接下去道:“澄儿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以为凭他的武功便可以将我救出胡边。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蒙古地方也有许多高手,就是那张宗周的手下,也着实有几个本领非凡的人。我在雪地牧马,暗中实是有人监视。澄儿好不容易找着了我,还未来得及商议逃跑,就给人发现,不是我叫他快逃,连他都几乎给人擒住。后来他又暗中和张宗周的手下较量了几次,都讨不了便宜,这才把单骑救父的念头放下来。因此他便遵照我的叮嘱,隐姓埋名在蒙古住下来,装做一点也不懂得武功的模样,暗中寻找机会,和我偷通讯息。
  “我要他在蒙古住下来,又要他娶了胡女为妻,为的就是替我传宗接代,好报此大恨深仇。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这仇我的儿子若不能报,还有我的孙子来报,我的孙子不能报,还有我的曾孙,只要我云家还有后人,这仇就一定能报。而张家呢,即算张宗周死了,他也还有后人,他的后人也要替他受这报应!七年前我听说他生了一个男孩,我就写下第一份血书,要我的男孙紧记,日后长大了,只要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
  谢天华只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嘴唇掀动,却又忍着,心道:“怨毒之甚,竟至如此!这样的报复,岂不比江湖上的仇杀还要残酷?想来他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受尽折磨,所以失去了常性。且待他回到中土之后,精神恢复,再慢慢劝解他吧。”
  云靖指着血书,微微喘气,又道:“澄儿听我的嘱咐将血书缝在孩子的衣裳里,送给他的一位师兄为徒。此后我因为转移地方牧马,又失了联系,直到三个月前,他才偷偷地和我见了一面,告诉我,他已约了同门,赶来营救。那时,我自念年迈苍苍,已不再作逃生之想,对他的话,也不在意,只问他在这别后七年之中,有没有再牛孩子?他说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便是你。
  我立刻再写一份血书,是孙女也要替我报仇。蕾蕾,以后你要紧紧记着:若碰着张宗周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替我把他们杀掉,化骨扬灰!”
  云蕾听得定了服神,苹果般的小脸上充满了害怕恐惧的表情,突然“哇”
  的一声哭起来道:“爷爷,要杀那么多人吗?蕾蕾害怕,妈妈自幼教我不要随便杀生,连初中的羊羔也要保护。哎,妈妈呢?爹爹说妈妈就要来的,为什么不见妈妈来,连爹爹也个见了?”她哪里知道,她的爹爹云澄在胡边隐姓埋名,身世来历连她的妈妈也没有告诉,一日之前,竟是瞒着妻子,弃家逃走的。
  云靖白须掀动,突然怒声说道:“蕾蕾,你不听我的话吗?我告诉你,你的爹爹,你的爹爹,他已经——”神色俱厉,吓得云蕾噤不作声,眼泪也收了,云靖叹了口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不忍把她爹爹的死讯再说出来。
  谢天华暗暗叹气,摇了摇头,只见云蕾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听爷爷的话!”云靖把三月前新写的血书塞到她的怀里,仰大笑道:“不想我云靖尚有逃出异域,重归故国之时。我只盼张宗周这厮,不要早死,让他亲受我孙儿的报复!谢侠士,求你瞧在澄儿的面上,把这女娃子收做徒弟吧。”
  谢天华一阵迟疑,缓缓答道:“这个且慢商量。——嗯,老伯不要误会,不是我不答应,我是想替她找一个更好的师父。”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乃是云澄的同门,他们的师父玄机逸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不止在剑术上有极精湛的造诣,其他武功,也很博杂。只是玄机逸士脾气古怪,他共有五个徒弟,每个徒弟,只传一门武功。例如谢天华就只得他剑术的一半。怎么叫做一半?原来玄机逸士有两套剑法,相反相成。他又炼有雌雄双剑,雌剑名为“青冥”,雄剑名为“白云”,“白云”雄剑传给谢犬华,“青冥”雌剑则传给了另一个女弟子,两人备得了他的一套剑术。
  这两套剑术乃是玄机逸十毕生心血所聚,若然双剑合壁,天下无敌。所以在他门下五人之中,也以谢大华和那个女弟子武功最高,难分轩轻。至于云澄,则因尚未满师,武功最弱。那潮音和尚则是二徒弟,传了伏魔杖法,外家功夫,也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谢天华与潮音和尚都是应师弟云澄的邀请,各自带了徒弟,自中土远至胡边,助他救父的。恰值瓦刺可汗生了太子,国中大庆,监视稍松,三人合力,杀了几名看守,竟然轻轻易易地逃了出来,却又想不到雁门关已经在望,才遇到追兵,云澄竟然血溅国门边境。谢天华唯一的徒弟,也力战而亡。
  云靖说完那番话之后,疲累不堪,沉沉睡去。云蕾怔怔地望着她的爷爷,不说不笑。谢天华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驴车又在峡谷的山道上奔驰。这时明月已出天边,荒凉的山谷浸在月光之中,有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纱,更显得冷清清的,诡秘幽静。谢天华让云蕾吃了几片肉脯,喝了一口水,拍拍她的身子,不久也熟睡了。
  在驴车颠簸中,忽听得云靖梦中叫道:“冷,冷——狼啊狼来了!”潮音和尚笑道:“这老头儿还以为是在胡边牧马呢。”又听得云蕾在梦中叫道:
  “妈妈,蕾蕾不杀人,蕾蕾害怕。”谢天华愕然摇首,忽听得一声响箭,掠过山谷,云靖在梦中跳起,叫道:“狼来了!”张眼一瞧,只见一道蓝火,摇曳下降,潮音和尚已一惊数丈,上前迎敌,谢天华道:“老伯勿惊,来的没有几人。”
  云靖这一吓睡意全消,颤声说道:“不好,这是张宗周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复姓‘澹台’,字号‘灭明’,姓名似是胡儿,其实却是汉人。澄儿曾经和他交过手,吃过他的大亏,本事委实了得。”
  谢天华笑道:“我的师兄双掌一杖,威震中原,蒙古地方的第一勇士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他来人不多,管教他来得去不得,待我们把他擒了,给老伯带上京去献功,看这厮还敢不敢‘灭明’!”谢天华行侠仗义,最恨卖国之徒,听说那人号为“灭明”,怒不可遏,拔出长剑,奔出谷口,上前助阵。
  只见一员胡将,身披锁子黄金甲,手使双龙护手钩与潮音和尚打得正烈。
  潮音和尚的禅杖如神龙出海,横扫直劈,呼呼风响,那胡将竞是分毫不让,双钩盘旋,纵横挥舞,将潮音和尚碗口大的禅仗迫得东倒西歪。谢大华大吃一惊,心道:“这厮本事果然了得,怪不得云澄要吃他的亏,看来师兄也不是他的对手。”立即长剑出鞘,振肾一掠,犹如巨鸟摩云,掠空而降,长剑一抖,一招“拂柳穿花”,穿心直刺,这一剑是专破钩、夺之类兵器的杀手神招,正是玄机逸士苦心所刨的厉害招数。
  护手钩与万字夺之类,本来是可以克制刀剑的外门兵刃,但玄机逸士所创这套剑法,轻灵翔动,变化万状,可以随着钩夺之势,反制敌人。若敌人仍本着“钩夺可以锁拿刀剑”的方法进招,则轻者手指被削,重者咽喉被穿,端的厉害,而今谢天华使出杀手神招,长剑分心一刺,内藏左右双旋两个变化,不论敌人是正面迎接或是两翼偷袭,都难逃此一剑之危。不料那胡将双钩霍霍,左钩往下一沉,右钩往上一带,谢天华的长剑几乎给他引去。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钩光闪闪,伸缩不定,也不知是从哪里袭来,敌人竟趁着谢天华稍一顿挫之时,立刻反客为主。
  谢天中暗吃一惊,骤逢劲敌,精神一振,长剑一抖,剑招倏变,一个“搂膝拗步”,剑光划了一道长弧,身随剑势,滴溜溜的转了半个圆圈,“吓”
  的一声,手心一登,剑尖往外疾吐。这是攻守兼备的独特招数,那胡将钩光闪闪,却递不进招,逼得双钩外封,向左侧移了一步。谢天华立刻偏锋直上,剑走连珠,那胡将叫声:“好剑法!”连挡三招,突然叫道:“住手!”谢天华哪里肯听,剑光霍霍,连环疾进,那胡将勃然作色,怒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双钩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恰似骇电惊霆,两道银蛇,贴着谢天华的剑光飞舞,谢天华的剑法虽然神妙,竟然奈何不了他。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挥舞禅杖,上前助战,那胡将大笑道:“看你的武功,定是中土的成名剑客,听说中土武林的成名人物,最讲究单打独斗规矩,你们却想以多为胜吗?”潮音和尚喝道:“你这厮是不是叫澹台灭明?”那胡将避了谢天华一剑,还了两招,侧目笑道:“你这和尚也知道我的名字。”
  潮音和尚喝道:“你身是汉人,却为胡将,羞也不羞?对你这样的叛国奸贼,谁和你讲中原的武林规矩?吃洒家一杖!”澹台灭明面色一沉,忽而纵声长笑道:“匹马纵横漠北,此心可对苍天!谁是叛国奸贼?我叛谁的国来了?
  朱元璋巧夺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人,才去对他的儿孙俯首称臣。”
  侧身一闪,将禅杖让过一边,双钩一个盘旋,护着身子,在钩光剑影之中,朗声说道:“说与你这莽和尚听你也不解,好吧,你既要厮斗,我就叫两个小辈接你的招。”双钩一指,将潮音和尚的禅杖迫过一边,他身后的两员小将挥动刀枪,立刻抢上前来,接着了潮音和尚的禅杖。这两员小将武功虽较潮音为低,但亦非庸手,潮音和尚半晚之间,经了两场激斗,气力不支,竟自胜他们不得。
  谢天华听那猎台灭明侃侃而谈,心中一动,心道:“这厮倒不是寻常之辈。但助胡灭汉,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怒气一起,挥剑强攻,澹台灭明力敌数招,忽而问道:“你莫不是玄逸士的门下么?”
  谢天华怔了一怔,只听得那澹台灭明笑声又起:“你的师父当年费尽心血也胜不了我的师父,你要胜我,哪里能够?你既然不知进退,好吧,咱们今日就各为其主,再斗个三五百招!”谢大华悚然一惊,猛然想起师父所说过的往事。在二十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听这澹台灭明如此说法,那上官天野定然是躲到蒙古,而滤台灭明也定然是他的徒弟无疑。
  谢天华本待停剑喝问,但听他说出“各为其主”的说话:怒气又生,把师父所传的剑法施展得风雨不透,恰若银光匝地,紫电飞空,攻中有守,守中有攻。那澹台灭明也好生厉害,双钩交剪,竞如两道金虹,将门户封闭得十分严密,也是攻守兼备,虚实互变,刚柔齐施,转瞬斗了百数十招,竟是不分胜负。谢灭华心中想道:“可惜四妹不在这儿,若然双剑合壁,三个澹台灭明,也要死在剑下。”
  澹台灭明钩光闪烁,连进三招,谢天华一步不让,还了四剑。澹台灭明忽然哈哈大笑,跳出圈子,叫道:“如何?你我用了全力,都不能取胜,不如住手了吧!”谢天华怒道:“汉贼不两立,今日之事,非死不休!”澹台灭明双钩一指,逼住了谢天华的长剑,高声喝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救你来的!”谢天华不敢放松,长剑往外一展,将双钩荡过一边,喝道:“我们万水千山,都经过了,而今到了此地,还有什么危难,要你相救?你若真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快快抛下双钩,随我走吧!”澹台灭明冷冷一笑,朗声说道:“你真是不知好坏,我奉张丞相之命,劝你们回去。
  你们若执意要回转中原,只恐未到雁门关,就要遭受非常之祸!”谢天华怒不可遏,长剑疾进,大声斥道:“你这狗贼,胆敢将我戏耍!”澹台灭明也生了气,回骂道:“你既要自寻死路,那就休要怪俺无情。”谢天华咬紧牙恨,一声不响,剑如风雨,澹台灭明也不敢说话分心,双钩挥霍,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又战了百数十招,仍是不分胜负,难解难分。
  斗得正酣,澹台灭明忽然一声胡哨,卖个破绽,转身便走,那两员小将,也跳出圈子,随后急逃。谢天华与潮音和尚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仗剑挺杖,纵步便追,片刻之间过了一个山坳。谢天华较为谨慎,忽然想道:“这厮丝毫未露败象,何以逃跑?莫非其中另有诡计么?云大人抛在后边,无能手防护,莫不要着了他的暗算!”正待招呼师兄回头,忽见那澹台灭明猛然纵身向谷中一跳,谢天华大吃一惊,立足处离谷底少说也有十数丈高,谷底怪石嶙峋,这一跳下,难道是想自己寻死不成,这一着真是大出意外!
  谢天华念头未转,只见那澹台灭明身子在半空一个屈伸,呼的一声,抛出一条长绳,绳端系有利钩,一下子就搭住了对面的松树,身躯一荡,打秋千般荡了过去。这山谷形势绝险,乃是一山分出两峰,两峰相距十余丈,轻功多好也不能飞越,却想不到澹台灭明用这个方法跳了过去,一跳过去,再转个弯,便是云靖的驴车了。
  谢天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若循原路折回,赶到之时,云靖必然已遭毒手。但峡谷不能飞越,不循原路,又待如何?事已如斯,只得横了心肠,回头追赶,拼着替云靖复仇,与澹台灭明再拼个死活。
  谢天华冷汗直冒,好不容易赶了回来,只见那澹台灭明已站在驴车之前,云靖则跨在车辕之上,两人面面相对。澹台灭明双钩挂在腰间,手上并无兵刃,面上露出笑容,似正在低声救恳,而云靖则声色俱厉,谢天华赶到之时,正听得云靖骂道:“胡说八道!我与张宗周此仇不共戴天,你要杀便杀,我岂肯与你回去,托庇于他?”谢天华不禁大奇,只见那澹台灭明回过头来,向自己微微一笑,高声说道:“你看见了?我若要取云老儿性命,易如反掌,还待你赶回来么?云老儿,我苦言相劝,生死祸福,系于你一念之间了。”
  云靖怒不可遏,须眉掀动,却冷笑道:“你要我回去再替你的张大人在冰天雪地里牧马二十年么?”澹台灭明纵声长笑,忽然正容说道:“张大人就因你牧马二十年,不屈不挠,才敬重你的为人,要你回去。”云靖骂道:“张宗周叛国奸贼,卑贱小人,我云某耿耿忠心,谁要他的敬重!”澹台灭明冷冷一笑,道:“张大人果然说得不差,你只是徒有愚忠,不足与谈大事。他也料你不会回来的了,可是他见你也是一条汉子,不忍见死不救,才命我万里追来,可惜你辜负了他一片苦心了。”云靖手扶车辕,气极怒极,颤巍巍的破口骂道:“哼,苦心救我?我云某二十年牧马,此身尚幸得归葬故土,死亦瞑目。你追到此地,要杀便杀,此地已是中国地方,血洒故乡尚有何恨?”
  澹台灭明怒道:“谁要杀你?要杀你的不是我们!”云靖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澄儿,还来当面气我么?”身躯颤抖,几乎跌倒。澹台灭明将他一把扶住,道:“你的儿子不是我们杀的。要说给你听,你也不明白,随我回去见了张大人你就知道了。”云靖张口把一口唾涎,疾吐出去,澹台灭明轻轻一闪,避过一边,只听得云靖又骂道:“不是你们杀的?那些人难道还是明兵不成?”澹台灭明苦笑道:“那是我们左丞相的部下。”云靖骂道:“什么左丞相右丞相,都是骚狐鞑子。我已在你手中,你快快把我杀掉,休要多言。”谢天华也觉得澹台灭明岂有此理,他既然身为瓦刺国的大将,瓦刺的官兵将人杀了,他还要当面来气被杀者的父亲,何况这被杀者的父亲,又身经了二十年的苦难!悲痛余生,哪能经得这样残酷的戏弄?
  两人越说越僵,只见那澹台灭明抱拳一拱,朗声说道:“云大人,我言尽于此,听不听从,那就全在你了。”云靖气极吹须,猎猎作响,已说不出半个字来。谢天华大怒喝道:“迫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算什么行径?
  有种的咱们再斗三五百招。”澹台灭明毫不理会,压低声调,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张丞相说,累你牧马二十年,实在过意不去。他也料你不会回来,叫我代送你三道锦囊,依着锦囊妙计,还可救你性命。张丞相说这三道锦囊,就算你替他牧马二十年的酬报。”把手一撤,转身便走。
  谢天华怔了一怔,澹台灭明已从他身边走过,只听得咕咯一声,云靖倒在车上。谢夭华一伸手打出五枚子午夺魂钉,分打五处穴道,澹台灭明头也不回,双钩一个盘旋,只听得叮叮叮几声连响,澹台灭明一声冷笑,人影已没入苍松怪石之间,转过山拗去了。
  谢天华这一把飞钉,本就不指望能将敌人打倒,不过见他这样轻易地一举将五枚飞钉扫数打落,也不觉吃了一惊,飞步奔向驴车。只见云靖嘘嘘气喘,脖子通红,谢天华伸手在他胸口一揉,云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叫道:“气死我也!”颤巍巍地坐了起来。谢天华知道他是愤火中烧,痰塞喉头,身上并无受到其他伤损,这才放下了心。正待善言开解,忽听得潮音和尚呱呱大叫,横拖禅杖,从山拗外疾跑回来。
  谢天华又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啦?”潮音和尚愤然说道:“二弟,我丢尽师门的面子啦!我今生不把澹台灭明痛打三百禅杖,难消此恨!”谢天华知道师兄是个急性的人,按他坐下,让他喝了口水,说道:
  “二师兄,有话慢慢他说,凭着咱们四个兄弟,就算是上官老魔头亲自到临,这仇也可以报,何况澹台灭明?”潮音和尚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水,气愤地续道:“我只道这厮要对云大人暗施毒手,心急赶回,叵耐那两个小贼,死缠不放,若是平日,这两个小贼我真还不放在心上。无奈我接连两场恶斗,气力不如,和他们边走边斗,进进退退,竟然赶不回来,斗了一二百招,我一急连走险招,刚刚抢了上风,不料澹台灭明这厮又回来厂。我以为他已经将云大人害了,破口大骂。那厮双钩一搭,将我的禅杖拉过一边,突然劲力一松,暗施诡计,将我跌了一跤。这还不算,还打了我一个耳光,骂我是‘莽和尚’,说我‘胡说八道,乱嚼舌头,打个耳光,聊作薄惩’云云。骂完之后,便带了两个小贼,扬长而去。我们闯荡江湖几十年,几曾受过如此欺侮,你说气不气人?”停了一停,目注地上,忽然又嚷起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你交了手没有?云大人好端端的没事,这地上却有着三个这样趣致的锦囊?”
  潮音和尚一边说一边把三道锦囊拾了起来,啧啧赞赏道:“上面还绣有骆驼呢。咦,这不是蒙古人的刺绣吗?这、这是谁的?”云靖勃然怒道:“臭鞑子的臭东西,把它撕成粉碎,抛到污泥里去!”潮音愕然一望,用力便撕,忽然手腕一痛,三道锦囊,都给谢大华抢去。潮音和尚诧道:“师弟,你..”
  谢天华道:“云大人看.·看也不碍事,你便看它说的什么。若然真是胡说八道,那时再撕,也还不迟!”
  谢天华心中十分疑惑:这清台灭明武功高强之极,他既然不欲加害云靖,那么所为的又是何来?难道真是想“救人”不成?但他何以又在蒙古为官,二十年来助那张宗周折磨云靖?再说雁门关已经在望,踏入了中国地方,还有准会加害云靖?这不是骗人的鬼话吗?但若说他万里远来,为的就是说这番鬼话,却又是绝无此理。何况他虽然做岸,却又似乎手下留情,要不然师兄怎能逃得性命,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说谢天华心里沉吟,且说云靖接过锦囊,恨恨一瞥,只见第一道锦囊上写着“即开”二字,云靖气呼呼地一把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笺,上面写道:
  “此时速回蒙古,尚可无事,澹台将军留驻左云,可以接应。”云靖看完之后,随手一撕,抛在地上。
  谢天华见他白须颤抖,面色焦黄,不敢动问,云靖看着那撕碎的纸片一片片飘落污泥,愤然说道:“什么锦囊妙计,还不是那番鬼话!”拿起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道:“离雁门关七里之地开拆。”云靖道:“偏不听你的话。”用力一撕,里面又露出一张信笺写道:“时机已迫,此际雁门关当有人接你,先行领队者若非周健总兵,你当立即快马飞逃,留谢天华与潮音断后,或许尚能保全首领。”雁门关总兵周健和云靖乃是同乡好友,一人习文,一人习武,是同科中的文武进士。云澄此次救父,得他暗助甚多,实行救父计划之前,又已派人飞骑报知周总兵,叫他转告朝廷,一路行踪,都派有人暗中联系。云靖想道:“周健见我到来,岂有不来迎接之理?我节比苏武,异域归来,大明天子即算不立像记功,也当重用。胡儿妄图离间,真真岂有此理!”随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
  谢大华旁眼偷窥,一瞥之下,见信笺上有自己的名字,怪而问道:“上面说的什么?”云靖鄙屑说道:“还不是鬼话连篇。不过奸贼也真厉害,他们好像已预知你们二人深入胡边,前来救我。不知何以又无防范?”谢天华眉头一皱,低首沉吟,疑惑更甚。云靖随手又拿起第三道锦囊,正要撕开,忽又放下,谢天华一见,不觉叫出声来。
  那第三道锦囊上写着:“此函交谢天华开拆。”云靖冷冷地看了谢天华一眼,心起疑云。谢天华久历江湖,人甚精细,见此神色,微微一笑,说道:
  “奸贼诡计多端,云大人你拆开看看,他说什么?”云靖略一迟疑,把锦囊慢慢撕开,抽出信笺,缓缓读道:“此际云大人当已被捕,锦囊之内,尚有蜡丸一个,你密藏此丸,切不可开,急速入京,面见于谦,参劾王振,云大人性命能否保全,全在此一举矣。”云靖“哼”了一声,怒不可遏,信手一撕,又把信笺撕成粉碎,骂道:“危言耸听,胡说八道!我云某是个大大的忠臣,岂有被捕之理?”又把锦囊往地下一掷。谢天华一纵身接过锦囊,果然在其中掬出一颗蜡丸,藏在身上。云靖面色一变,谢天华道:“且藏着这玩意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玩玩也好。”云靖“哼”了一声,微温说道:
  “这是给你的东西,你要藏便藏着吧,我云靖与奸贼不共戴夭,纵然真是碎尸万段,也不要他来相救。”
  驴车趁着月色,在夜间赶路,雁门关外,边境守夜的明兵角声,已隐隐可闻。云靖精神一振,虽然奔波长路,一晚未睡,却是毫无倦意。翘首长空,纵声吟道:“喜有余生归故土,雄关分隔别华夷。我云某明日当可重整衣冠,手持使节,礼拜明君了。”谢天华道:“大人孤忠,百世不可一见,而今天子,封官叙爵,也不足言酬。”云靖微微笑道:“这是臣子份内之事,岂望朝廷酬报。”停了一停,忽然间道:“我去国之时,尚是永乐十年,而今已经历二十载,换了三朝,朝廷之事,全无所知,不知如今是谁当政?”谢天华道:“是王振当权。”云靖想起第三道锦囊中的说话,冲口说道:“那么天佑我朝,这王振一定是个大大的忠臣,只有那个于谦想必是奸臣了。”
  潮音和尚正纵马上来,傍着驴车,听了云靖言语,忽然把碗口大的禅杖往地下一顿,大声说道:“大人错了,这王振是个大大的奸臣,若然撞在洒家手上,也要教他吃我一顿禅杖!”云靖愕然说道:“什么,他是奸臣?不会,不会吧!若然他是奸臣。胡儿何以又要唆使什么干谦出头,去参劾他。”
  谢天华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王振的确是个奸宦。”云靖诧道:“什么,他是个太监吗?”谢天华道:“正是。听说此人原先在故乡蔚州读过书,下过考场,做过县官,后来犯了罪,本当充军,适逢皇帝下诏‘有子者亦准净身入内’,王振遂钻进了皇宫。后来奉派侍奉太子,亦即当今皇上读书,至先帝归天,太子即位,王振遂得任司礼太监,管理内外奏章,于是遂勾结朝臣,擅作威福,巧立名目,苛征暴敛,虽然不过三年,百姓已是恨之入骨。
  大人此次回去,也要当心。”云靖听了,不觉愕然,亦是狐疑满腹。
  谢天华续道:“那于谦官居兵部侍郎,听说倒是为官清正。”云靖听了,默然不语,心中想道:“这两人乃是江湖上的莽夫,所言不足深信,待我回朝之后,再亲自看个明白。”又想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纵然这两人所说是实,也定是张宗周布下的圈套,故意叫我相信他的话,其中必定藏有阴谋。”
  驴车上云蕾睡得正酣,云靖望着她苹果般的脸儿,天真无邪,可爱之极。
  想到他年云蕾长大之后,也要远赴胡边,冲霜冒雪,替自己报仇,不觉叹了口气。但瞬息之间,二十年来嚼雪饮冰,捱饥抵冷种种苦难,又在心头泛起,恨火烧心,盖过了为云蕾怜惜之念。眼望夜空,心潮浪涌,过了些时,不觉迷迷糊糊地和衣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雁门关上的旌旗,已经可以清楚望见。潮音和尚道:“这是七里铺,离雁门关只有七里了。前面就是雁门关外检查行旅的卫所了。”云靖跳了起来,揭开帘幕,问道:“周总兵来了没有?”潮音和尚道:“天华师弟已入内通报去了。不曾听说周总兵要来。”云靖怔了一怔,忽而失笑,自言自语道:“我也给那个鬼锦囊弄错了。周总兵怎会知道我今日到来?通报之后,他自然会来迎我。”便吩咐停下驴车,在卫所之前等待。卫卒们在城墙内张望,并无动静。
  且说谢天华为人,胆大心细,先入雁门关通报,便是他的主意。雁门关的总兵周健,谢天华也曾见过几面,深知这位边关守将,不但是云靖的同乡旧友,而且侠骨英风,与江湖豪杰,胸襟无二。七里路程转瞬即到,雁门关上了无异状,仍是由前几次带引自己的旗牌官接待入内,谢天华心头一宽,暗笑道:“澹台灭明故布疑阵,装神弄鬼,连我也受他迷惑了。只要周总兵仍镇守此关,有谁敢加害云靖?”
  帐中坐定,旗牌官献上茶来,说道:“总兵大人就要出来,谢侠士你歇息会儿。”谢天华喝了香茶,卸下护身袍甲,正在等待,忽觉头昏眼花,叫声“不好!”连忙拔剑,那旗牌官已抢先一步,将他宝剑夺去,帐外呼呼两声,抛进了两条绊马索,将他绊倒。
  谢天华内功深湛,虽然中了暗算,尚未昏迷,挣扎欲起,却是浑身无力,而且昏昏思睡,眼皮渐渐睁不开来。谢天华默运玄功,与睡魔相抗,迷迷糊糊之中,似己被人扛起,不久又听得关门下锁之声,似是己给人关在一间黑沉沉的屋子里了。
  那碗茶中溶有极厉害的蒙汗药,寻常之人,浅尝即倒,谢天华练过易筋洗髓的功夫,运气相抗,保持着心头的一片清醒。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房门呀呀推开,一个人探头进来,谢天华定睛一瞧,正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
  谢天华托地跳起,使尽气力,呼的一掌横扫,向他脑门劈去。周健横肱一架,叫道:“是我!”谢天华气力未复,给他一架,跄跄踉踉地倒退数步,一头撞在墙上,怒叫道:“好呀,知人知面不知心,总兵大人,你用的下三流的暗算手段,用得真到家呀!”周健迈前两步,把他手腕一拿,低声叫道:
  “事情已急,快服下解药,我与你救云大人去。你的宝剑我替你拿回来了,快呀!”谢天华惊愕之极,叫道:“什么?你、你是什么用意?”黑室之中,但见周健双眸炯炯,别具威严,低声说道:“我周健是何等之人,你还不知道吗?此际事机已急,有话慢说,你快随我出去。”谢天华不由得张开了嘴,吞下了周健塞来的药丸。谢天华心头本就清醒,吞下解药,睡意全消,接过周健递来的宝剑,跃出门外。
  雁门关外号角长鸣,只见先前那名用蒙汗药偷施暗算的旗牌官拦上前来,高声叫道:“周大人,你可得三思而行,别要自误前程!”周健一声不响,突然一跃而起,挥刀一斩,将那旗牌官斩为两截,夺了两骑快马,与谢天华奔出辕门,关外官兵,无人敢挡。
  周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在马背上扬鞭指道:“他们正在七里铺外厮杀,你我抄小路去!”一拨马头,从山边小径驰去,大路上车马奔驰,许多人高声呼喊,叫周总兵回来。周健毫不理睬。
  且说云靖在七里铺的卫所外等了许久,正自生气,忽见路上尘头大起,十几骑快马飞奔而来,不一刻卫所打开,戍守卫所的官长披挂出迎,高声请进。云靖看得清楚,那从雁门关来迎接的十几骑快马,其中并无周健在内,心中十分不快,但仍是怡然自若,手持使节,步入边关。
  卫所内设好座位,只见十六名御林军分成两队,分列阶下,堂上两名钦差,冠带出迎。云靖顿时欢喜起来,心中想道:“原来是圣天子特降天恩,念我二十年守节,竟然派钦差到边关迎接来了。”正说得句“云某何功,敢劳钦差远接”,堂上的钦差,面孔一端,忽然高声喝道:“叛臣云靖,跪下接旨!”
  云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持使节,颤声辩道:“云某出使异国,二十年来牧马胡边,尚存此节,自问无罪,不敢接诏!”话犹未了,已给两名御林军按倒地上。只听得其中一名钦差,展开诏书,高声读道:“罪臣云靖,先帝寄以腹心,遣使瓦刺,而乃不感恩图报,反腼颜事仇,忘其父母之国。今日私自归来,图谋内应,罪无可恕,本应明正典刑,姑念其是前朝旧臣,恩开法外,准其仰药自裁,全尸收殓。钦此。”
  云靖魂不附体,只见一名御林军捧着一只银瓶,内中药水殷红,高声叫道:“罪臣云靖还不谢恩领旨么?”
  云靖只觉脑门上轰的一声,又惊又气又急又怒,忽然一手抓过银瓶,尖声叫道:“给诏书我看,我不信这是真的!”钦差冷笑一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诏书是你看得的吗?”话犹未了,只听得轰天价的一声巨响,两扇半掩的大门凭空飞了起来,一个莽和尚提着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泼风似的打将入来,高声喝道:“管它真的假的,都打死了再说!”十六名御林军上前抵敌,哪能抵敌得住?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禅杖所到之处,有如开山裂石,只要挨着一点,便是不死即伤。
  两个钦差吓得面青唇白,腿都软了。那和尚一路打到堂上,左手一伸,几鹰抓鸡似地提起了一名钦差,骂道:“云大人舍命逃回,你们还要将他弄死,是何道理?”“卜”的一杖,敲在他的头上,甩手一摔,脑浆涂地,死于阶下。另一名钦差吓得神智昏乱,兀自叫道:“反了,反了!冒犯钦差,该当何罪?”那和尚放声大笑,又一把将他抓了起来,骂道:“兀这厮鸟,钦差值得多少钱一斤?”禅杖往地上一插,硬生生地将他撕成两片。御林军纷纷逃出,吹起号角,卫所内尸横遍地,只剩下了和尚和云靖二人。
  云靖目瞪口呆,恍如在一场恶梦之中,不知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真是假,定了定神,见潮音和尚朝他走来,猛然叫道:“把那诏书给我。”
  潮音和尚咧嘴冷笑,道:“还有什么鸟诏书,快随我走!”云靖盘膝一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他说道:“把那诏书给我!”潮音和尚横他一眼,在几案上抓起诏书,摔给他道:“好,快看!快看!”对他如此固执,万分不解。
  云靖展开诏书,一瞥之下,面如死灰,那诏书上的玉玺,与诏书的格式纸质,都是真的。云靖还记得以前成祖夺位,曾在内监手上抢夺玉玺,那内监将玉玺摔下天阶,缺了一角,后来叫巧匠重补,纹理两样,而今细辨这诏书上的玉玺,正是如此,绝对假冒不来。
  潮音和尚叫道:“看够了没有?”云靖眼睛直视,听而不闻。这一瞬间,二十年来在胡边所受的苦难,闪电般地在脑海之中掠过。然而这一切苦难,比起而今的痛苦,简直算不了什么。须知云靖能够支撑二十年,全在忠君一念,满以为逃回之后,朝廷必定升官叙爵,表扬功绩,哪知皇帝竟是亲下诏书,将他处死。正如对一个人崇拜信仰到了极点,期望极深,忽而发现那个人就是要害死自己的人,这一种绝望的痛苦心情,世界上还有什么可超过?
  潮音和尚叫了两声,不见答应,心中大异。忽见云靖缓缓站了起来,将那根伴随他在冰天雪地里二十年的使节,用力一拗,“啪”的一声,折为两段。
  在这一瞬间,云靖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茫然,生的意义已经消失,整个世界都好像脱离了自己向杳不可知的远方飞去。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脚尖突然碰着地下的银瓶,云靖一弯腰抓起银瓶,只一口就把那瓶中的毒药喝个干净。
  潮音叫道:“你干什么?”飞步上前,只见云靖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那银瓶中的毒药乃是最厉害的“鹤顶红”毒酒,沾了一滴便足毙命,何况喝了一瓶!
  潮音和尚呆在庭中,做声不得,只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刀枪声响,还夹有云蕾的哭声。原来驴车就停在卫所门外,想是来捉人的御林军己围在驴车与自己的两个徒弟打起来了。
  潮音和尚大吼一声,拨起禅杖打将出去,众军士发一声喊,分出人来堵截,潮音和尚横杖一隔,刀枪乱飞,片刻之间,抢到车前,抱起云蕾,拍拍她道:“别怕,别怕!”翻转身来,又杀出去。
  云蕾伏在他的肩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却也不哭不叫。潮音和尚与两个徒弟冲杀出去,抢了马匹,上马飞驰。雁门关外追兵已到,万箭如蝗,纷纷攒射,潮音师徒三人各各舞动兵器,拨箭护身,慢了下来,追兵越来越近。
  潮音和尚暗暗叫声“苦也!”凭着自己这根禅杖,在千军万马之中,虽然也能冲杀出去,但抱着云蕾,却是不无顾忌。正吃紧间,忽地嗖嗖两声,疾劲之极,潮音和尚的两个徒弟,翻了一个筋斗,跌下马背,竟给利箭穿过咽喉,死于非命。
  潮音和尚狂吼一声,抡动禅杖,突然拨转马头,心中想道:“反正是死,不如杀它几个。”眼睛一瞥,忽见云蕾那对圆溜溜的眼珠,好像定住了一般,也不知是惧怕还是惶惑,潮音和尚叹了口气,忽地又是一支冷箭飞来,碰着杖头,铿然声响,显然不是寻常庸手所射。
  看看追兵已到背后,忽地官军阵形大乱,箭雨骤停,只见队中冲出两人,一个是谢天华,另一个却是雁门关的总兵周健,潮音和尚又喜又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官军中一名将军挥刀堵截,谢天华手腕一翻,一招“长蛇出洞”,疾刺过去,那军官一个“镫里藏身”,居然避了开去。谢天华刷刷刷一连三剑,狠疾异常,杀得那军官手忙脚乱,忽听得周健大声喝道:“胡将军我待你不薄,今日我要向你讨情了!”那军官一声不响,突然拉转马头,官军们佯作呐喊追杀,却无一人真个拦截,周健向多年来同甘共苦的部下扫了一眼,忽然洒下几滴泪珠,冲出重围与潮音和尚会合,连骑北去。
  北国寒冬,彤云布空,中午时分,太阳还未露出面来,天 色阴霾之极。
  谢天华等三骑快马,奔入了雁门关外的无人地带。周健策马山头,茫然四顾,潸然泪下。谢天华已从师兄口中,知道了云靖折断使节,仰药自裁等等情事,知他伤心故友,泪洒山头。又想起他为了救友,不惜背叛朝廷,自毁前程,甚为感动,便低声劝道:“周总兵,事已如斯,只好徐图善后吧。只是累了你了。”周健凄然一笑,说道:“我早已不是总兵了。半月之前,我已奉令调职,只是新的总兵未到,所以我暂时留在关中而已。刚才那位胡将军才是署理总兵。”
  谢天华心中塞满疑团,不觉问道:“周总兵屡建边功,何以突然调职?
  云大人孤忠苦守,又何以突遭赐死?”周健摇了摇头,仰天长叹道:“朝廷之事,莫问莫问。”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又道:“奸宦当权,亲信是任。
  我不是王振的亲信,他自然要设法把我调了。至于朝廷为何要杀云靖,这原因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今上年幼,大权操在王振手中,要杀云靖,想必也是王振的主意。”
  谢天华默然不语,想了一想,忽然问道:“那瓦刺国的张宗周可曾和周总兵交过手么?”周健道:“你是说那个奸贼吗?十年之前,他曾率领胡兵,入寇两次,后来两边讲和,他也不再来了。”谢天华紧紧问道:“他对于我们朝廷的消息,好似了如指掌,莫非他和朝中将相,也有勾连?”周健看了谢天华一眼,道:“你怎么知道?你不说我也忘了。王振和瓦刺的左丞相脱欢,私交甚好,听说和张宗周也有往来。”谢天华心疑更甚,掏出蜡丸,一口咬破,拉出字条,与周健同看,竟是王振的字迹,写与脱欢、张宗周二人,商量以中国的铁器换取蒙古的名马的。谢天华叹道:“蒙古缺铁,若无中国良铁,他们连利箭都不能造,这不是公然资敌么?”周健道:“我还忘了一事,那两个钦差三天之前已经来了,蒙古还有使者与他们见面。我极怀疑暗害云靖之事,也是脱欢或者张宗周的主意。”谢天华道:“那么澹台灭明奉张宗周之命送来这个蜡丸,又是何意?”遂将前事说与周健知道,两人再三推测,均是不解。周健道:“张宗周这厮还会存什么好心,只凭他奴役云靖二十年这点,我就恨不得把他杀掉!”
  云蕾抬起小脸,道:“爷爷呢?爷爷叫我杀人,你们也要杀人。我怕呀,我怕!”谢天华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杀坏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忽地跳下马来,对潮音和尚说道:“你将这个女娃交给四妹,我再到蒙古去。”
  潮音道:“去做什么?”谢天华道:“杀张宗周!”潮音一顿禅杖,说道:
  “正该如此,你杀了张宗周,就不必这女娃儿他日杀人了。好,咱们一个抚孤,一个报仇,十年之后,再到雁门关相见!”这一去也,有分教:
  疑幕重重终揭破,奇男侠女闹江湖。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第一回 弹指断弦 强人劫军饷 飞花扑蝶 玉女显神通
 
  时光流矢,转瞬过了十年,这一年已是明正统十三年了。
  十年人事几番新。雁门关外百里之地虽仍是胡马嘶鸣,十年前镇守边关的总兵周健,已渐渐为人忘记,而那个异域归来,屈死边关的使臣云靖,更没人知道他的事迹了。
  只是这几年来,在雁门关外,却有一股绿林,闹得轰轰烈烈。这一股绿林,十分特别,他们就盘踞在雁门关外那方圆百卫之地的“无人地带”之间,他们既抗胡寇,又抗明兵,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成为了明朝与瓦刺“两大”
  之间的一个“缓冲力量”,明朝与瓦刺都不敢进去追捕。他们的作风也很特别,并不以打家劫舍抢掠行旅为生,却是在那“无人地带”之中,开荒垦殖。
  他们有时也下山抢掠,所抢的却大都是贪官污吏的不义之财。这股绿林,以日月双旗为记,盗党的首领据说是一个豹头虎目的老者,但外间却无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和官军对敌之时,每次都是戴着面具,因他手使金刀,所以官军档案之中,便称他为“金刀老贼”。这“金刀老贼”还有一样奇怪之处,他虽然也与官军为敌,但却从来不劫雁门关的军饷,而且每次与官军作战,纵然打胜也从不追杀。
  这一年暮春时节,兵部又派遣官兵押解来一批军饷,押解的军官叫做方庆,武举出身,家传弓马,武技娴熟,自称“神箭方庆”,甚为自负。这一次押解的军饷是四十万两银子,军饷满是装好了银鞘的元宝,每鞘五百两,用一百匹健骡驮背。另有十匹健骡,装的是雁门关现任总兵丁大可私运的货物。押解的兵丁只有一百人,这也是因为历年来从未失过事的缘故。
  暮春三月,正是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季节,在雁门关外,却还是积雪未化,春寒料峭,但虽然如此,官军们长途跋涉,也感到有些燠热。这时已是午后时分,阳光普照,方庆在马背上扬鞭指道:“明日中午,便可以赴到雁门关了。这次我们只率领一百精骑,解运重饷,穿山越岭,千里迢迢,差幸无事,真真是可庆呀!”同行押运的两个副官阿谀奉承,抢着说道:“方大人神箭神威,天下谁不知道?路上纵有一些毛贼,听得是大人押运,也不敢正眼相觑了!”方庆哈哈大笑,连道:“好说,好说!”官军们听了,都暗暗好笑。
  驿道旁边,正有一个酒肆,那是供行旅客商,歇息喝酒的。方庆一高兴便道:“这次平安无事,也不全是我一人之力,大家都有功劳。雁门关已近,不必急急赶路了,大家就在路边歇歇吧。我请两位副官喝一杯酒。”跳下马背,进入酒肆,两个副官亦步亦趋。方庆喝了几杯酒后,意态更豪,滔滔不绝地夸说他的武功,说他以前在东平府当捕头的时候,怎样仗着一把神弓,就收服了群盗。
  方庆滔滔不绝地自夸武艺,两位副官,岂有不趁势奉承之理,有一个道:
  “可惜大人职守在身,要不然今年的开科比试,方大人去,一定可以把武状元抢到手中。”又一个道:“今日天朗气清,卑职胆敢请大人演演神箭之技,叫我们开开眼界。”方庆喝了一大杯酒,哈哈大笑,取下背上的铁胎弓,道:
  “都随我来!”走出酒肆,拔出两枝羽箭,道:“看清楚了!”嗖的一箭射上天空,就在这一枝箭掉头下落之际,第二枝箭又嗖地一声射了上去,两枝羽箭竟然在半空中撞个正着,两边飞开,一齐落地。两个副官固然是大声欢呼,众官兵看了,也都暗暗说道:“果然有两下子,并不是胡乱吹牛。”
  欢呼声中,只听得蹄声得得,驿道上一骑马驰来,马上人也高声赞道:
  “好箭,好箭!”方庆一看,却是一个秀才模样的人,头戴青中,相貌斯文,背上却也背着一把黑弓,只是那匹马既很瘦小,那把弓也比寻常的铁胎弓小得多,与方庆那把大弓,差得更远,方庆心中暗笑:这书生大约是怕道路不靖,背把弓壮壮胆子。其实这样不显眼的弓箭,你不背也还罢了。若然真有强盗行劫,一看就知你是个屠弱书生。
  那秀才模样的人,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也踏入酒肆。方庆料他也是个有功名的人,便举手为礼,问道:“兄台贵姓,何以单骑行走,不怕盗贼么?
  那秀才道:“小弟姓盂,单名一个玑字。雁门关的总兵乃是小弟的远亲。小弟今岁在科场落第,不甘在家乡教馆糊口,是以远来关外,希望敝亲照顾,在幕中寻个小小的差事。”方庆心道:“原来是个来找差事打秋风的穷秀才。”
  便道:“这好极了,贵亲丁总兵正是我们兵部尚书的儿女亲家,这次我押运军饷,也替丁总兵捎带了一些东西。”那自称孟玑的秀才道:“我这回可真是路遇贵人了。我听说这一带有强人为患,正自害怕,我、我..”方庆早知其意,也是有了几分酒意,便拍拍胸口,大声说道:“兄台碰着了我,何用惧怕。我仗着这把神弓,一路远来,毛贼望风而避,兄台既然是到雁门关投亲,大家都是一伙,随我同行好了!”那秀才听了,面露喜色,再三道谢,张着眼睛,不停地看他那把铁胎弓。方庆又哈哈笑道:“这把弓是特别打造,加大的铁弓,两臂非有五百斤力气,休想开得!”孟矾连道:“佩服!佩服!”
  方庆兴起,又拉孟现再喝了几大杯酒,出了酒肆,拔队起行,寒风一吹,酒意更甚。走了一程,驿道傍山而行,到了素称险峻的西留山口,山上猿啼雁飞,见大队人来,鸟飞猿走。孟玑说道:“这里地形险峻,只怕有强人出没。”方庆大笑道:“若有强人出来,那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了!”孟玑突然把背上的那把弓取在手中,面有异色。
  方庆笑道:“兄台惧怕么?”孟玑笑道:“我真是有些胆寒,不知不觉取了弓箭,准备防身。这无聊之举,教大人见笑了。”方庆果然哈哈大笑,说道:“你忘记是和我们同行了。哈哈,若然真有强人,你这把弓又济得甚事?”趁着酒意,伸手说道:“把你这小玩意儿与我瞧瞧!”孟玑微微一笑,道:“教大人见笑。”却也并不推辞,将那把弓递了给他。
  方庆接过那把漆得黑黝黝的弓,只觉甚为沉重,不由得吃了一惊,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做的?”用力一拉,竟然拉它不动。须知方庆拉惯强弓,两臂实有五百斤力量,这一拉不动,不由得满面通红,又惊又愧,酒意也醒了几分,讷讷说道:“你、你——”孟玑顺手取回黑弓一笑说道:“大人想是多喝了酒,所以气力用不出来。小弟斗胆,也请大人赐宝弓一观。”方庆惊疑之极,把那把特制加大的五石铁弓递了过去。只见那秀才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只一拉就把那铁胎弓拉得弓如满月,口中赞道:“果然好弓!”
  手腕一沉,只听得噼啪一声,弓弦断为两段。
  方庆这时酒意全消,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那书生掷弓于地,仰天大笑,突然一放缰绳,那匹瘦马竟然跑得快疾之极,绝尘而去。方庆大叫“放箭!”哪来得及。陡然间只听得吱吱连声响起呼哨,山坡乱草之中,到处窜出强人。那孟玑拨转马头,在马背上大笑道:“神弓妙技,不过如此!咱们便是要劫你银两的强人,你还要与我较量较量么?”
  方庆虽已拾取铁弓,但弓弦已断,无可抵敌,兀自高声吆喝,压着阵脚,犹图顽抗。只听得狂笑声中,弓弦一响,那孟玑叫道:“叫你们知道厉害!”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呼啸声中,前行的一名副将惨叫一声,被利箭穿过咽喉,倒毙马下。孟玑又是一声长啸,弓弦再响,第二名副将,又被利箭从前心穿过后心,众官兵吓得魂不附体,发一声喊,拨马便逃。只听得孟玑又叫道:“叫你也吃一箭!”方庆手提断弓,用力一拨,只听得“喀嚓”一声,利箭与铁弓相触,迸出火花,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响处,第二枝箭,又惊飚闪电般劈面射到。方庆一个筋斗,从马背上落下,那枝箭从他头顶三寸之处飞过,头皮一阵沁凉,方庆叫道:“此番性命休也!”
  第三枝箭却不见射来,但听得孟玑大笑道:“你能躲过两箭,也算好汉,饶你一命!”呼哨声中,前边山坡滚下乱石,将道路阻塞,又窜出一伙强人。
  方庆和衣一滚,拼命滚下山坡,只听得利箭嗖嗖之声,但却没有一技箭射到他的身上。
  方庆滚下山谷,伏在山涧边芦草之中,上面马嘶人叫,闹了半个时辰,这才听得历乱蹄声,离开了驿道而去。
  方庆探出头来,只见新月在天,四无人迹,虫鸣卿卿,夜寒沁人。方庆手足并用,爬到上面,在眉月寒星之下,但见两名副官的尸体横在道上,其他的人马都不见了。方庆惊恐之极,想道:“我带的兵想必都被他们俘虏去了!”极目远眺,强人影子已杳,什么也瞧不出来。
  方庆惊魂稍定,悲痛继之而来,失了四十万两军饷,这事非同小可,起码也是个凌迟的罪名。方庆摸摸头皮,欲哭无泪,心中想道:“不如那强盗把我射死还好!”呆坐路上,看月亮慢慢升到天中,想来想去,实是难逃一死,叹了口气,摸到一条绊马的粗绳,在颈上打了个结,悬在树桠,企图自尽。
  身子悬空,绞索渐紧,方庆只觉胸中气促,呼吸窒息,头痛欲裂,难受之极,心中想道:“早知自缢如此辛苦,不如投水还好。”其实北地春寒,投水自杀也是一样的不好受。方庆本是迫于自尽,心中实不想死。绞索更紧,血流急促,更是辛苦,这时想叫又叫不出声,眼前一团黑影渐渐扩大,看看就要气绝身忽然身上一轻,似是有人抱着自己,慢慢放下地来。方庆轻轻呼吸,过了一阵,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裳,站在身边,向着自己微微笑着。
  方庆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救我?”少年笑道:“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方庆得了性命,陡然又想起了凌迟之罪,死念又萌,挣脱了少年的手,说道:“我反正是死,你救也救不了我。”少年道:“你何事自杀?说说我听。”双手一紧,方庆竟自动弹不得。方庆急得跳脚道:“你别与我歪缠了,说与你听也没有用。”少年突然松手笑道:“看你的样子,似是一位朝廷的军官。呵,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押运军饷,给贼人劫了,所以寻死觅活!”
  方庆跳起来道:“你怎么知道?”少年道:“你们押解军饷的每年都要经过这里两次,每次到来,都闹得鸡飞狗走,谁不知道!”方庆苦笑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再拦阻我。”少年不理他说,自顾自的说道:“你们虽然闹得鸡飞狗走,到底是运军饷给边关的守兵,若没有兵守,鞑子兵说不定就会侵进来,所以还是不要寻死的好!”方庆心中大奇,反手一抓,却扑了个空,少年道:“你做什么?”方庆喝道:“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军饷被劫?”
  少年道:“我是这里种地的山民,昨晚一大队强人,押着许多骡子,还缚了一大串的官兵,经过我家门前,向山中走去,我又不是傻子,见这情形,还猜不中吗?”方庆道:“你知道强人的巢穴在哪里?”少年道:“我又不是盗党,我怎么知道?”方庆怔了一怔,想道:“就算我知道强盗巢穴,也没有用。”又嚷着寻死,少年瞧了方庆一眼,忽然说道:“银子若能寻回,你就不寻死了,是不是?寻银胜于寻死,你不如寻银子去吧!”
  方庆惊然一震,蓦然醒起,心中想道:“我能开五石强弓,气力远胜常人,刚才给他轻轻一拿,竟自动弹不得,这少年定是非常之人!”方庆经过昨日之役,骄矜之气大减,知道天外有天,不到自己逞强好胜,这时福至心灵,纳头便拜,说道:“我方庆自叹技不如人,实是斗那强人不过,恳求侠士援手,救我一命。”那少年大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侠士,我是一个普通的山民。你这话若教我的乡里听了,怕不笑掉他们的大牙!”方庆好生失望,正待再求,只听得那少年又道:“瞧你这样可怜,罢,罢,我且指点你一条明路。”方庆大喜说道:“请兄台指教。”少年道:“我虽然不能救你,但离此不远,便有一位奇人,你若求得此人答应,失去的军饷定可得回。”方庆道:“这位奇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求兄台指点。”那少年说道:“这位奇人脾气古怪,你若打听他的名字,性命不保。”方庆吓了一跳,道:“既然如此,我不打听便是。烦兄台引见。”少年续道:“你当是这样易求的吗?”
  方庆道:“那么要如何求法?”
  少年微微一笑,突然在地上拿起方庆适才自缢的粗绳,道:“你须得再寻死一次!”方庆吃了一惊,道:“什么?”少年说道:“你明日绝早,便从此地动身,走入山谷,往西方走约七八里,便可见到一带桃林,还有许多花树,那个地方叫‘蝴蝶谷’。桃林后面有一间小房子,奇人便住在里面。
  你不可径去求恳,桃林前面约百步之处,有一个大岩石,石色殷红,非常好认。你要在日头未出之前,到那石岩中间的裂缝之处躲藏。若见有人,不可出来,等到阳光刚刚射进岩石缝隙之时,你才可出来,随便拣一棵桃树,像刚才一样上吊,那位奇人便会来救你了。上吊之时,你千万不能作假,一定要打死结,总之要和刚才的一模一样,紧记紧记!到那位奇人问你之时,你千万不能说是有人指点的。”
  方庆听了,狐疑满腹,那少年笑道:“你能不能捡回性命,就全要看你的造化了。你好好睡一刻吧,我要走了。”方庆叫道:“兄台慢走!”哪里拉得住他,眨眼之间,那少年已走得无影无踪。
  方庆想道:“我反正是死,这少年说话虽然怪诞,也不妨一试。”心中有事,不敢睡觉,打了个盹,看看月亮落山,便起身赶路。摸进山谷,西行数里,残星明灭,曙色隐现,方庆再行一二里路,天边已现出乳白色,忽闻扑鼻清香,精神一爽,前面果然有一带桃林,还杂着许多不知名的花树,红的白的,灿如云霞,蔚成花海。桃林前面果然有一块大岩石,石色殷红如血,约有三个人高,岩石中间有一条大裂缝,刚刚可以容身,方庆躲迸里面,心中惴惴,张大眼睛,从石隙缝中偷窥出来,等待奇迹。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等一会,眼睛一亮,从裂缝上端窥出,已可见着一线天光,不一刻,云中白光闪发,东方天色由朦胧逐渐变红,一轮血红的旭日突然从雾中露了出来,彩霞满天,与光相映,更显得美艳无俦!不知从哪里飞来了许多彩色的蝴蝶,群集在花树之上,忽而又绕树穿花,方庆虽是武夫,也觉得神怡目夺。
  再过些时,阳光已射人桃林,方庆眼睛又是一亮,忽见繁花如海之中,突然多了一个少女,白色衣裙,衣袂飘飘,雅丽如仙,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女向着阳光,弯腰伸手,做了几个动作,突然绕树而跑,越跑越疾,把方庆看得眼花镣乱,虽然身子侷促在石隙之中,也好似要跟着她旋转似的。
  方庆正自感到晕眩,那少女忽然停下步来,缓缓行了一匝,突然身形一起,跳上一棵树梢,又从这一棵跳到另一棵,真是身如飞鸟,捷似灵猿。那少女在树上奔腾跳跃,满树桃花,竟无一朵落下!方庆看得矫舌难下,心道:“难道那少年所说的奇人,竟然就是这个少女?”
  再看时,那少女又从树上跳下,长袖挥舞,翩翩如仙,过了此时,只见树枝籁籁抖动,似给春风吹拂一般,树上桃花,纷纷落下。少女一声长笑,双袖一卷,把落下的花朵,又卷人袖中。悠悠闲闲地倚着桃树,美目含笑,顾盼生姿!
  方庆看得呆了,心道:“天下间竟有这样美艳的少女,桃花都给她比下去了。”过了一会,那一大群蝴蝶,适才被少女在枝头惊走的,又飞了回来,游戏花间。少女突然双袖一扬,无数桃花,纷纷自衣袖之中飞出,蝴蝶吱吱怪叫,落了一地。方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用桃花来做暗器,这真是旷古未闻!又为那群美丽的彩蝶可惜,心道:“花间扑蝶乃是韵事,把蝴碟弄死,这却未免太煞风景了!”
  转瞬之间,那些落地的蝴蝶又展翅飞起,只听得那少女笑道:“蝶儿呵,累你们受惊了,我也不再打搅你们啦!”缓缓步入花树丛中,进入了桃林后面的小屋。
  方庆舒了口气,忽觉阳光耀眼,已从石隙中透射进来。方庆不觉大奇,想道:“那少年竟然算得如此准确,这少女刚刚步入小屋,就是阳光透进石隙之时!”
  这时方庆的求生之念与好奇之心混杂一起,急忙走出石隙,拿起粗绳,在喉头打了一个死结,将自己悬在树上。绞索渐渐收紧,呼吸窒息,难受非常,方庆两眼发直,却不见那少女出来相救。方庆想喊又喊不出声,绞索更紧,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地转天旋,桃林之中仍是渺无人影。方庆大悔,心道:“莫非是那少年故意戏弄于我,叫我再受一次缢绳之苦!”辛苦之极,双脚乱踢,踢得树上的花朵,片片落下。
  越是挣扎,绞索越紧,方庆眼睛发黑,神智也渐迷糊。就在这一瞬间,忽觉有人在自己身上轻轻一拂,好像有一把利剪,给自己剪断了绞索,呼吸立刻畅通,方庆张开了口,却说不出话。原来是给绳索绞得太紧了。
  过了一会,方庆气力渐渐恢复,张开眼睛,只见面前站着的正是适才林中的少女。方庆低声道谢,那少女的目光有如寒冰利剪,盯着他道:“兀,你这官儿,因何寻死?”方庆拜倒地上,诉说失去了四十万两军饷,若按军法处置,就要受凌迟处死。少女蹙了眉头,忽然挥袖说道:“这事情我不能管!”方庆大急,往前扯她裙角,哪扯得着?方庆哑声哭道:“我上有老母,下有孤儿。你若不理,这世上就添了三个冤鬼了!”那少女缓缓回头,道:
  “是真的吗?”方庆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少女面色一展,喃喃自语道:“反正我都要找他们,也好,就替你管一次闲事。”
  方庆大喜拜谢,少女嗔道:“我又不是死人,你拜我做甚?嗯,再受一次绞索之苦?呔,是谁人指点你来求我的?”方庆道:“没有呀,没有!”少女道:“你自缢了几次了?”方庆道:“就这一次呀。”少女沉吟一会,忽然笑道:“其实你自缢几次,我也管不着你。我既然说了救你,就是有人指点,我也得救你到底!自缢很不好玩,下次不要再试了。”嫣然一笑,头上两个丫角微微摆动。方庆瞧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微笑说话之时,露出一脸稚气,不觉又是暗暗担忧,只恐这孤身少女,斗不过那群强盗。
  少女道:“好,你随我来!”方庆跟她走进林中小屋,少女道:“你一定饿了,先烤点虎肉吃吧!”方庆一瞥,只见屋角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躺在地上。方庆吃了一惊,少女笑道:“这是死老虎,你怕什么?你会剥虎皮吗?
  方庆道:“见猎户剥过。”少女道:“好,那你替我弄。看你适才踢那桃树之力,这三百多斤的老虎,你还翻弄得动。”方庆又是一惊,少女打虎,已是奇闻,而只一瞧就瞧出自己气力大小,更是精晓武功的大行家了。
  吃过烤老虎肉,已是中午时分,少女从墙上取下一柄宝剑,道:“你随我来,咱们去找强人,讨回那四十万两银子。”从山谷中爬上,进入深山密林之间,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两峰夹峙,峭壁陡立,峭壁之下,有一个岩洞,岩洞前却是一片平地,少女道:“这里想必就是他们藏金之所。”迈步直进,忽然听得一声喊道:“挡驾!”在草丛中突然跳起两条汉子,两条棍棒,劈头打下,来势迅疾之极!
  少女身形一转,两条棍棒全扑了空,只见她长袖一甩,那两条汉于,扑势太猛,收不住脚步,又给她轻轻一带,竟然双双摔倒地上,四脚朝天。少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不停步地向前跑去。
  岩洞之前,乱石如狮如虎,如马如牛,奇形怪状,不计其数,围着一块平地,少女脚不停步,闯入石阵之中,猛然听得又是一声:“挡驾!”在乱石丛中刀枪齐出,刀刺酥胸,枪挑膝盖,少女凌空一跃,衣袖往下一拂,冷笑道:“也挡不住!”那跳起来舞刀弄枪的两条汉子,虽是刀枪棚空,却立刻收势扑追,并不像前先那两人一样摔倒。方庆心惊胆战,不敢走进,只见那少女招招手道:“来呀!你是失银子的正主,你不来他们还给谁人?”
  方庆鼓起勇气,走入石阵,只见那少女已和四条汉于打在一起,四条汉子,各占四方,将少女围在当中,两条棍棒,一刀一枪,狠狠攻击。少女腰悬宝剑,却并不拔出应战,只见她在刀枪棍棒之中,飘来晃去,恰如蝴蝶穿花,蜻蜒戏水,衣袂风飘,好看之极!方庆颇晓武功,但看了一阵,已觉脑袋晕眩,急忙将目光移开,歇了一会,才敢再看。
  女身法轻灵之极,刀枪棍棒,有如暴风骤雨,却连她的裙角都沾不着!战了一阵,那少女一声叱咤,忽地一掌向左前方的那个使棍棒的壮汉拍去。右方使刀的汉子,单刀卷地斩来,侧面使枪的汉子,也一枪挑到,那使棍棒的壮汉,只觉微风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就地一滚,就在这一瞬间,刀枪齐到,少女掌心往外一登,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自刀枪夹击缝中飞起。那使棍棒的汉子,虽然躲闪得快,肩头还是给掌锋扫了一下,滚出了数丈之遥,才收得住势,又惊又怒,一跃而起,却幸没有受伤。
  这一来,四条汉子,齐都气馁,少女指东打西,打南打北,有如行云流水,更是挥洒自如。方庆目眩神摇,急又把目光移往别处,偶然一瞥,忽见岩洞之前,站有一人,张弓欲射,此人非他,正是昨日冒充秀才,将方庆铁弓拉断的孟玑。方庆大吃一惊,急忙叫道:“有人暗算,小心呀!”弓弦一响,孟玑已嗖的发出一箭!
  白衣少女,竞似毫不在意,把手一抄,就将射来的利箭抄在手中。弓弦疾响,孟玑的第二箭又闪电般射出,方庆是射箭好手,看到这样厉害的连珠箭法,也不觉魄散魂飞。那少女在刀枪棍棒围攻之下,万难逃避,但见她双指一弹,将接到的箭卜的弹出,两枝箭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左右分飞,一齐落下。这少女的指力竟然敌得住孟玑的弓弦之力,实是骇人。孟玑叫声:“好!”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箭又破空射出,一箭奔喉,射个正着!方庆骇叫一声,忽见那少女张口一吐,将那枝利箭吐了出去。原来她用的竟是接箭法中最难练、最冒险的“啮簇法”!
  白衣少女给孟玑连射三箭,面有怒容,忽然叫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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