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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 萍踪侠影录

_17 梁羽生(当代)
  原来那尊红衣大炮的炮口,被脱不花的热血注入,炮膛润湿。现代的大炮,在数千发之中,也偶有一两发是打不响,何况是古代的大炮,火器绝对没有现在的精良,水药受了潮湿,打了出来也不能爆炸。
  云重大喜如狂,立刻飞身下马,赶紧拍门,十八名随从也跟着鱼贯而入。
  额吉多这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放第二炮!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爹..”云重扭头一看,只见张宗周颤巍巍地朝着他们走来。云重心中一沉:原来这人便是张丹枫的父亲,是自己出了娘胎,一有知觉之后,便无日无时不在切齿痛恨的仇人!这仇人现在正在望着自己,嘴唇微微开阎,似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说不出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现出光彩,带着一种奇特的表情,似乎是在等待一件渴望已久的事情,又似父亲在迎接自己久已未归家的儿子,这神情令云重其后在一生中也永远不能忘记。
  云重痛苦地叫了一声,这形容枯槁、满头自发的老人,哪有一点像自己想象中那个阴毒险狠的奸贼?难道自己能忍心把利刀插入这垂死的老人的胸膛?张宗同一步一步,来得更近了。云重触一触十几年来藏在贴身的羊皮血书,狠狠地向张周宗盯了一眼,忽然又把头转过一边,一摔摔开了张丹枫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
  张宗周心痛如割,这倔强憎恶的眼光,与三十年前的云靖是一模一样啊!
  张宗周什么也明白了,颓然地坐在地上,只见云重转过了身,颤声叫道:“事情已了,咱们走吧。”
  张丹枫呆若木鸡;看看父亲,又看看云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猎台灭明正与哥哥相叙,跑过来道:“什么,才来了又要走了?”平素只要澹台灭明说话,云重无有不依,但此际却如失魂落魄,听而不闻,仍然是朝着大门直走。
  忽又听得外面蹄声得得,奔到门前,臭然而止,好几个声音同时叫道:
  “大明天于驾幸张家。”原来祈镇马迟,现在才到,他虽然尚未脱俘虏的身份,仍未忘记摆皇帝的架子。
  园内无人理会,张宗周坐在石上,动也不动;澹台灭明横月怒视,瞪了他一眼,又回过来,仍然和妹妹说话,只有云重和他的随从,止住了脚步。
  祈镇好生没趣,喝道:“谁是张宗周,为何不来接驾?”张宗周昂首向天,好像根本就看不见祈镇这一个人,祈镇认不得张宗周却认得张丹枫,朝着张丹枫喝道:“你父亲呢?你父于乃叛逆之后,朕今特降洪恩,免于追究。你等尚不来接驾么?”张丹枫冷冷一笑,祈镇只觉得他的眼光射到自己的狐皮披肩上,不觉得面上一红,心中气妥,本来是大声说话,越说越弱,说到后面几个字时,简直只有他自己才听见了。
  张丹枫冷冷一笑,忽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掷于地上,道:“这两件东西你好生保管,休要再丢失了!”早有卫士将它拾起,呈到祈镇面前,解开一看,里面包着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刻有“正统皇帝之印”的龙纹汉玉私章,那是仅次于国玺的宝物;另外一件则是皇后送给祈镇的碧玉头簪。这两件东西都是祈镇在土木堡战乱之时,被他的大内总管康超海盗去的。张丹枫从康超海的手中抢回,现在才有机会还给他。
  祈镇更为羞怒,皇帝的面于竟被丢尽,但心中虚怯,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正欲拿云重出气,忽见三个怪人,如飞跑进,前头两个,相貌相同,一黑一白,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更似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乃是轰天雷石英和黑白摩河,蒙古兵撤走,他们立即扫尽蒺藜,赶来相会。祈镇的卫士喝道:“何来狂徒,惊动圣驾!”上前阻拦,石英脾脱斜视,扫了祈镇一眼,双手一伸,把两个卫士夹领提起来,摔出丈外,黑白摩诃哈哈大笑,双杖齐伸,也将两个卫士摔得四脚朝天。祈镇大惊,急忙后退,只见黑白摩河拉着张丹枫欢呼跳跃,石英则跪倒张宗周跟前。
  张宗周扶起石英,自己却摇摇晃晃,好像站立不稳,仍然坐下。石英泪咽心酸,叫了一声:“主公。”张宗周道:“石将军,这几十年来亏了你了。”
  石英先祖是张士诚的龙骑都尉,故此张宗周以“将军”称他。石英道:“国宝(指那幅画)己归回少主,可惜江山仍非大周。”张宗周摇手苦笑,低声说道:“我都知道了,不必说啦,人生但愿心无愧,夺霸争王底事由!”
  祈镇心中一怔,指着云重说道:“蛮野鄙夫,不可相处。云状元,你快保驾回朝。”云重仍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言不语。祈镇怒道:“你们都疯啦!”云重闪过一边,带着随从,闷声不响地护卫两旁,刚刚走到园门,云重忽然又停住了脚步,面色刷地变得惨如白纸。
  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扶着一个形容憔悴、头发稀疏斑白的老头,走入门来。这老头面上交叉着几道伤痕,跛了一足,在少女的扶持之下,一跷一拐地走着,面上神气极是骇人。祈镇不觉打了一寒噤。只听得云重突然颤声叫道:“爹!”跑上前去。抱着那老头。
  云澄理也不理,竟然一手将云儿子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宗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这可怕的神气,令石英也吓得闪开一边。石英抬头一看,只见在云澄父女之后,还有自己的女儿、女婿,石翠凤和周山民。石英急忙撇开张宗周,上去迎接女儿,周山民和石翠凤也不敢声,面色沉暗。
  原来云澄因为跛了一足,难以走路,所以今日才到瓦刺京城,至客栈一问,始知云重竟然到了张家。云澄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逼女儿将他带来,这时他重见儿子的欢欣,早已被面睹仇人的痛恨所遮盖了。
  这霎那间,张丹枫如受雷击,面色也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前就是自己魂牵梦索的“小兄弟”。可是云蕾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有云澄的眼光象利刃一样,在割着他的心。
  张丹枫叫了一声,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这时也感到难以言宣的战粟,云澄的神气比起将云蕾强迫离开他时还更令人骇怕。只见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宗周的面前,看样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张宗周抬起眼睛,只见云澄站在他的面前,冰冷的眼光,冰冷的面孔,狠狠地盯着他,动也不动,就如一尊用大理石雕成的复仇魔鬼!张丹枫和云重都同时叫了一声,奔上前去,云澄头也不回,反手一掌,就打了云重一记耳光,云重跪倒在地上,叫道:“爹,离开这儿吧,离开这儿吧!”张丹枫也上去扶着张宗周的肩头,道:“爹,你回去歇歇吧!”张宗周也是头也不回,手臂轻轻一拔,将张丹枫推开。云澄和张宗周二人仍然是面对着面地站着。谁也不先说话。云蕾也忍不住了,掩面哭泣,低低叫了一声“爹!”云澄仍然似听而不闻,好像整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了一个张宗周,他狠狠地盯着张宗周,那眼光竟似包含了人间所有的怨恨!
  张宗周忽地淡淡地一笑,道:“我早就料到了今日,我而今就去找你的父云靖云大人亲自道歉,这样,你我两家的冤仇总可以消解了吧!”话声越来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忽然翻身跌倒,耳鼻流血,寂然不动,竟是死了。
  原来张宗周早已萌死志,见了云重之后,就偷偷吞下了早已准备、随身携带的毒药,这毒药含有“鹤顶红”所炼的粉未,恰恰就是云靖当年被王振毒死的那种毒药,纵有金丹妙药,亦难相救。
  张宗周突然自杀身亡,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料到。张丹枫面色如死,眼睛发直,哭不出声来。云蕾惨叫一声,跌倒地上。云澄也像泄气的皮球,颓然地坐下。澹台灭明和石英高叫“主公”,云重跳上前去想扶张丹枫,张丹枫忽然掩面狂奔,一跃跃上正在园中草地上吃草的白马,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吼嘶,驮着主人,箭一般地射出园门,倏忽不见。
  园中静寂如死,只有云蕾的低低啜泣之声。
  两个月后,正是江南初夏,风光明媚的时节,蓟州城外,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白马,单骑独行。这少年便是张丹枫。
  两个月的时光不算长,但世局又已起子一番变化。云重将祈镇接回之后,祈镇的弟弟,现任皇帝祈钰(明代宗)不肯让位,祈镇一回来就被他囚在皇城里的南宫,名义上尊为“太上皇”,实际上是个囚犯,祈镇的皇帝梦落了空,于谦整顿国家的美梦也落了空,因为祈钰现在已不必倚仗于谦了,祈钰剥夺了于谦的权柄,只叫他做一挂名的“兵部尚书”,不许他再干预朝廷的“施政大计”。
  王振等一班旧时权贵都已倒下,但很快就有一班新的权贵爬起来,“君臣醉乐庆太平”,昏昏然纷纷然。简直忘记了“土木堡之变”,国家险被灭亡的惨痛了。
  张丹枫失意情场,惨遭家难,更加上伤心国事,他悄悄的在北京躲了几天,连于谦也不去见,就单骑独行,回到江南。
  江南明媚的风光,并没有解除他心中的悲痛,他策马慢行,走到苏州城外,忽地仰天吟道:“天道无常人事改,江山历劫剩新愁!”从怀中掏出一纸染满泪痕的信,信笺上的字句,他早已读了数十百遍,不用看他也背得出来。那封信是他父亲在临死的前一夕,偷偷放在他的衣袋中留给他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吾以当年一念之差,误投瓦刺,结怨云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云靖子孙,恨吾如仇,理所当然。吾今决意以死赎罪,非为云家,亦为无颜重归故国也。人生必有死,吾以衰暮之年,得见大汉使臣,威播异国,死而无恨。你见识胜我百倍,有子如此,我可无牵挂矣。我死后你当立即归国,与云家释嫌修好,赎我罪行。你与云靖孙女相爱相怜之事,澹台将军亦已告与我知。此事若成,我更无憾矣。”
  父亲的影子在张丹枫心中泛起:父亲做过错事,也做过好事,他帮助了瓦刺强大,也暗中帮助祖国打击了也先。张丹枫年轻时觉得不可理解的父亲,而今已完全可以理解了。父亲像他一样骄做(可惜这骄做却引他走入歧途),父亲也像他一样血管中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
  张丹枫在心中重读了这封信一遍,另一个影子又泛上来,这是云蕾,是父亲希望他能够与之结合的云蕾!可是经过了那一场伤心惨痛的事件之后,此生此世,只恐怕是相见无斯,还说什么谈婚论嫁?张丹枫这两个月来愁肠寸断,几乎又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这次归来,本欲借江南景色,聊解愁烦,哪知不到江南,还自罢了,一到江南,却不由自己地更想起云蕾,想当年并辔同来,也正是这个梅子黄时,榴花初放的季节,一路上曾留下多少笑声,多少泪痕,到而今却真像李清照同所说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无语泪先流。”
  更伤心的是:“柔肠已断无由断”,“泪已尽,那能流!”
  古城如画,景色还似当年的浅笑的轻嚬,不住地在眼前摇晃,张丹枫禁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小兄弟,一切都太迟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张丹枫的耳边就似听得云蕾说道:“谁说太迟?你怎么不等我啊?”张丹枫回头一看望,只见一匹枣红马上,骑的正是云蕾,笑盈盈,还是当年模样。
  这是梦境,还是真人?张丹枫又惊又喜,只见云蕾策马行来,低眉一笑,招手说道:“傻哥哥,你不认得我么?”呀,这竟然不是梦境!张丹枫大喜若狂,叫道:“小兄弟,真的是你来了?真的还不太迟?”云蕾道:“什么迟不迟的啊?你不是说过任凭路途如何遥远,总会赶到的么?你看看,不但我赶了来,他们也赶来了!”
  张丹枫抬头一看,只见云蕾的父亲云澄也在马背上含笑地看着他们,面上虽然仍有刀痕,但却是一派慈祥,毫无怨毒的神色了。他勒住了马,一跃而下,矫健非常,原来他的跛脚已经被云重用张丹枫所教的法子医好了。经过了那场事变之后,他的怨气己消,又从儿女口中知道张丹枫的苦心,连他的残废也是张丹枫预先安排,假手云重医好的,上一代的事情,上一代已经了结,还有什么好说呢?
  云澄后面还有几匹坐骑,那是云重和他的母亲,澹台灭明和他的妹妹,一齐看着他们,微微含笑。澹台镜明策马上前两步,与云重同行,扬鞭笑道:
  “丹枫,快活林中已布置一新,园林更美,你还不进城么?”张丹枫如在梦中初醒,低声说道:“小兄弟,你也进城么?”云蕾盈盈一笑,种种恩仇,般般情爱,都尽溶在这一笑之中。
  正是:
  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赶上江南春日未音,春色花容相照。昨宵苦雨连绵,今朝丽日晴天,愁绪都随柳絮,随风化作轻烟。
  ——调寄《清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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