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梁羽生 萍踪侠影录

_4 梁羽生(当代)
  云蕾心道:“原来这古墓还另有入口通道。”
  黑白摩诃问道:“偷宝的是这两个人吗?”珠宝商人道:“是年长的这个,年幼的这个是石英的女婿,他没有动手,还替我们解了穴道。”黑摩诃点了点头,指着云蕾道:“你站过一边!”云蕾抗声说道:“我和他是一道来的,为何要站过一边?”白摩诃皱了皱眉,道:“小娃娃不知好坏。”眉毛一动,便不再说。
  黑摩诃又指着张丹枫道:“你这大娃娃好大胆,居然敢到黑石庄去盗宝伤人,还打烂了我的大门,你可以为我们是好惹的吗?”张丹枫大笑道:“你们到中国多久了?”黑白摩诃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张丹枫道:“你们可听过‘冤有头,债有主’这两句中国俗话吗?莫说我不是盗宝,即算我到黑石庄盗宝,又与你们何干?石英不管要你们来管?”黑白摩诃变了面色,只听得张丹枫又道:“你们偷我的马,又怎怪得我打烂你的大门?再说这地方也不是你的,这地方是死人住的!”黑摩诃道:“好呀,你嘴好刁,倒管起我们来了。”张丹枫笑道:“就只许你管人家么?我看,你们关上墓门,干脆不要到外面去了最好!”白摩诃道:“什么?”张丹枫道:“这个墓想必是哪个王公的?”白摩诃道:“是以前晋王的,怎么?”张丹枫道:“俗语说,关上大门做皇帝,你们关上了这扇大门,不是也可以称孤道寡了吗?
  就是做不成皇帝,最少也可以冒充晋王啦。不过,做皇帝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
  黑白摩诃接连受他挖苦,不禁大怒,也不见他们怎样作势,陡然从座中飞身直起,两人四手,齐向张丹枫脑门抓下。云蕾叫了一声,忽见一道白光,俨如匹练,倏然横在厅间。原来张丹枫的佩剑也是宝剑,略一挥动,有如白虹。
  黑白摩诃叫道:“好宝贝!”只见剑光人影之中,声如裂帛,张丹枫大笑道:“哈,哈!妙极,妙极!黑自摩诃合力来对付一个大娃娃!”此言一出,只见黑自摩诃陡然一个筋斗又翻回到原来的座位之上,甚是尴尬。原来他们并未将张丹枫当成对手,刚才一怒之下,各各飞起动手,并未想到武林中平辈对敌的规矩,他们都以为一下子便可将这“大娃娃”了结,哪知事情大出意外。
  张丹枫拔剑快极,他们飞身下扑,陡见剑光,避已不及,结果张丹枫的长衫虽被他们撕成数片,他们头顶的丝冠也被削去,连头发也被削去一片,还落了个以大欺小,以众欺寡的罪名。
  黑摩诃看了张丹枫一眼,道:“好剑法,咱们倒要好好比划比划。”口吻一改,已不将他当做“娃娃”看待,而是将他当成平等的对手了。张丹枫微微一笑,道:“是你们两个一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胜了如何?
  败了如何?先得划出个道儿来!”黑摩诃怒道:“你们二人,我们也是二人,谁也不占便宜。”以黑白摩诃这样大的威名,愿与二人一对一的交手,可见他们对张、云二人已是忌惮。张丹枫抢着说道:“此事与我这位兄弟无关,只是我一人与你们比划。”黑摩诃道:“那么我便一人与你过招。”黑摩诃一开口,云蕾也抢着道:“我们二人同来,自然是要一同与你们比划。”白摩诃道:“好极,好极,你们若一齐动手,那么我也陪你们过招。”张丹枫急极,道:“不,不,是我一人与你们比划!”黑摩诃叫道:“怎么罗里罗唆说个不清?我和你比划,你的兄弟若不出手,我的兄弟也不出手,这不简单之极吗?”云蕾尚待说话,张丹枫急道:“好兄弟,让我先试试,若要不行,你再出手也还不迟。”黑摩诃一伸手,从墙角的玉棺里取出一根玉杖,碧荧荧放出绿光,反身跃出场中,叫道:“来呀,来呀!我若胜了,你的马匹珠宝,一切东西全归我有。”张丹枫道:“你若败了呢?”黑摩诃气道:
  “我若败了,这个地方就让你作主人。”须知这个古墓,乃是黑自摩诃的藏宝洞窟之一,其中珍宝,价值连城,黑摩诃以此赌赛,实是公平之极。张丹枫却大笑道:“谁要做这个鬼窟的主人?”黑摩诃道:“那你意欲如何?”
  张丹枫道:“把我的马匹医好。”黑摩诃也大笑道:“这个容易到极。但我做惯买卖,言出必行。咱们公平赌博,我也不想占你便宜。你的宝物与我的宝物价值难分高下,要与不要,随你的便。进招吧!”
  张丹枫的长衣适才被黑摩诃裂成片片,挂在身上,碍手碍脚,且甚难看。
  张丹枫整了整衣,自顾自的笑道:“我倒成了个叫化子了。”刷的一声,将长衣整件撕下,露出紧身衣褂,上身是件金丝苏绣的背心,绣有两条金龙在海上腾波争斗,在烛光映照之下,更显得华丽无伦。云蕾看出了神,心中奇道:“咦,蒙古地方也有这样好的苏绣!”
  张丹枫整好衣衫,抚剑一揖,道:“你先请!”黑摩诃微微一笑,对他的礼貌似是甚为满意。身形微动,笑容未敛,便呼的一杖向他迎面扫来,张丹枫反手一剑,但见白光绿光互相纠结,发出一片极其清亮的金玉之声。正是:
  杖影剑光捺眼乱,深宵古墓斗神魔。
  欲知二人胜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联剑惩凶 奇招启疑窦 抽丝剥茧 密室露端倪
 
  黑摩诃挥动玉杖,绿光闪闪,与张丹枫的宝剑相碰,发出一片极其清亮的金玉之声,白光绿光,互相纠结,云蕾看得吃了一惊,心道:“原来这怪物的玉杖也是一件宝物!”二人似是各以上乘内功相持,张丹枫的宝剑附着在玉杖之上,移动不得,而黑摩诃的玉杖也似被剑光裹住,抽不出来。只见两人犹如钉牢在地上一般,苦苦相持,过了一盏茶时刻,两人额上都滴下汗珠。云雷正自想道:“这样下去,岂不两败俱伤?”忽听得呼的一声,黑摩诃身形飞起,宝杖仍未抽开,连人带杖,就如吊在张丹枫的宝剑之上似的,呼呼疾转。云蕾心中纳闷:这是哪门子的武功?忽听得“当”的一声,张丹枫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云蕾大吃一惊,正要拔剑,但见二人已倏地分开,东西相向,又听得张丹枫大笑道:“没事,没事!原来你不过是头老驴,转磨转了半天,也转不出个道理来!哈,哈!徒有虚名骇世俗,却无本事退娃娃!哈,哈,哈!”笑声未毕,只见那黑摩诃须眉怒张,大叫道:“娃娃,不知死活!”身形暴起,绿光一长,疾如雷霆,向张丹枫的额角天庭,猛地戳下,来势既疾,手法又怪异之极。云蕾听完张丹枫那两句歪诗,正自想笑,嘴巴刚刚张开,这一下子,笑声似突然被人封住,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张丹枫又是大笑一声,叫道:“娃娃打老驴头了!”脚步不动,小腹内陷,身躯陡的后移,青锋三尺,疾起而迎,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眼看黑摩诃的一条长臂,就要被张丹枫的宝剑硬生生地切下。原来二人各以上乘的内功相拼,争持不下,张丹枫不敢变招,而黑摩诃却以西域的“磨盘功”解脱出来。张丹枫虽没受伤,却是吃惊非小,心中想道:“我无法解开这相持之局,他却脱身出来,实是不容轻视。”无计破敌,所以故意出言相激。张丹枫初入墓门之时,黑摩诃看不起他,称他为“大娃娃”,其后见他显出本领,才改容相向。而今张丹枫故意自称“娃娃”出言藐视,实是有心激怒他。
  黑摩诃果然中计,暴怒飞起,疾使毒招。哪知高手较技,最忌动气,这一下正陷入了张丹枫以静制动的圈套,但见张丹枫一剑斜削,剑光透过绿光,已削到黑摩诃的臂上,任他武功绝顶,也难逃这断臂之灾!
  哪知黑摩诃的武功,异于中上,他练有印度的瑜伽之术,全身柔若无骨,各部肌肉,都可随意扭曲屈伸。张丹枫正喜得手,忽觉剑尖一滑,黑摩诃的臂膊竟扫过背后,随即一个筋头,倒竖地上,双眼圆睁,有如铜铃,暴怒叫道:“好小子,俺与你拼了!”倏地跳了起来,当头一杖,张丹枫还了一招,黑摩诃又一个筋斗,倒竖地上,以足作手,抡起玉杖,挑向张丹枫的丹田要穴!杖法之怪,世罕其伦!
  张丹枫运剑如风,眨眼之间,还击数招,但见那黑摩诃时而飞身跃起,时而倒竖地上,手足并用,把宝剑抡得呼呼风响,招数怪绝,攻势猛极。云蕾倒吸一口凉气,定睛看时,只见张丹枫口角敛了笑容,在绿光笼罩之下,竟是凝身不动,长剑挥舞,有如白虹贯日,在绿色光圈之中,东一指,西一划,出手并不见快,但每一招都是妙到毫颠,恰恰将黑摩诃的攻势化开。看他剑锋明是东指,却忽地偏向西边,明是向右削去,却不知怎的,出手之后,却是向左戳来,而每一招都是攻敌之所必救,守敌之所必攻,黑摩诃的攻势如风狂雨骤,却是无法使他移动半步。黑摩诃的杖法乃是西土秘传,中土罕见的武林绝学:天摩杖法。斗了一百来招,竟寻不到敌人半点破绽,也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白摩诃在旁虎视眈眈,但以有言在先,不便出手相助。
  两人各以怪异招数搏击,相持不下,但听得墓门之外,晨鸡动野,飞鸟鸣林,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时分。黑摩诃久战不下,焦躁异常,搏击更烈,张丹枫仍是不为所动,脚跟犹如钉牢在地上一般,剑势不疾不徐,竟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凝重之极而又潇洒之极!
  云蕾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暗称奇,须知云蕾自小便随飞天龙女叶盈盈学剑,年纪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已学了十年。叶盈盈的剑术,在武林之中,数一数二,对各家各派的剑术无不通晓,因此云蕾虽是年轻,对于剑术一道,却称得上是个“大行家”,只要别人一伸手,一出招,就能知道他的宗派来历。偏偏今晚看了半夜,却一点也看不出张丹枫的剑术渊源,但觉他的剑术也好似自己所学的一样,包含有各家各派的成份,但出手招数,却又与自己所学的大不相同,不由得纳罕之极!
  再看些时,忽又觉张丹枫此套剑法似曾相识,却又偏偏说不出名来。云蕾细细思量,这套剑法自己又明明没有见过,而且也从未听师父说过有这种怪异的剑法,自己怎的却会有如此微妙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真是越想越奇,莫明所以。但觉他每一招虽然都是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但到他出手之后,却又觉得每一招都“深合吾心”,好似自己想说一句话,还未想得如何表达,却忽然给别人先行说了,而又说得非常之妙,令自己又是佩服,又是痛快,既出意外,又在意中。
  云蕾全神贯注,忽地心头好像有一道电光闪过,蓦然感到张丹枫这套剑法虽是与自己所学的大不相同,但却又似是与自己所学的相克相生,可以互相配合,就如一对孪生兄弟,心灵交感,呼吸相通!
  这时云蕾但觉得心神恍惚,浮想联翩,场中的黑摩诃与张丹枫虽然还在激战,她却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突然想起下山前夕,师父对她所说的话来。
  那是一个除夕之夜,川北小寒山的山峰之上,有一间石屋,石屋内点着十二枝粗如人臂的牛油巨烛,烛的式样和枝数,都如今晚所见的一样。浊光围绕之中,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和一个艳若鲜花的少女,这就是飞天龙女叶盈盈和她唯一的爱徒云蕾了。层内摆有酒食,但却不是除夕欢宴,而是师徒相别的离筵,原来叶盈盈替她的徒弟饯行,云蕾武艺已成,遵奉师父之命,明天便要下山了。
  云蕾早已从师父口中知道自己一家的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想下山早日报仇,可是今晚师父替她饯行,却颇出她意料之外。为什么早不叫走,迟不叫走,却偏偏在除夕之夜替她饯行?云蕾一边听师父的嘱咐,一边心中暗自思疑,面上露出疑惑的颜色。叶盈盈也似觉察到了,一口一口的喝酒,连尽了三大杯,忽地喟然叹道:“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十二年前我送走了一个人,不,是赶走了一个人,今晚我又要送你走了。”
  云蕾听得没头没脑,不敢置答。飞天龙女叹息之后,定神望着云蕾,忽道:“你今后如到蒙古,见着一个人,你就说我叫他回来。”云蕾道:“什么人呀?”飞天龙女听她一问,哑然失笑,忽而面上现出红晕,又喝了一杯,低声说道:“你的三师伯谢天华。”云蕾奇道:“三师伯谢天华?他不是到了蒙古,要替我的爷爷报仇,去刺杀那张宗周的吗?”叶盈盈道:“是呀。
  他去蒙古是十年前之事,可是他离开我,却是十二年前的今晚。他的武功高强,人又沉毅机智,他说替你爷爷报仇,那就一定报得了。而且一定用不了十年。”云蕾道:“那么他为什么十年来一直没有信息?”叶盈盈叹口气道:
  “我猜他是不愿回来了。”云蕾道:“为什么?”叶盈盈忽而转过话头,说道:“天下各家各派的剑法我都通晓,就是有一家的剑法没有见过,你说奇不奇怪?”云蕾心道:“天下之大,派别之多,有一家的剑法未曾见过,也没什么奇怪。”不想她的帅父,紧接着说出一句话,果然令云蕾大为惊奇,她师父道:“那就是我们自己本门的剑法!”
  古墓里的大厅上烛影摇红,云蕾凝神思索往事,在烛光晃荡之中,似乎现出帅父当时懊悔的面孔。她继续想下去道:“那时我也很为奇怪,便问师父。师父道:‘你不知道,你现在所学的虽然亦可以自成一家,但实在说来,却只是本门中的半套剑法而已。’我再问下去,才知道原来师祖玄机逸士脾气甚怪,他所说极博,而最得意的却是他别出心裁独创的两套剑法,一套名为‘万流朝海元元剑法’,一套名为‘百变阴阳玄机剑法’,师父和三师伯各得一套,实是半套。师祖说:‘他钻研出这两套剑法乃是千古武学之秘,刀不可同授于一人。若以人物比拟剑术,则元元剑法有如卧龙,玄机剑法有如风雏,卧龙凤雏,不可同归于一主,归必有祸。’所以严禁他们二人,不许私自授受!”云蕾正在出神思想,忽听得张丹枫哈哈大笑,黑摩诃一声大叫!
  云蕾思路被打断,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丹枫与黑摩诃交换了一招险招,黑摩诃横杖疾扫,不料一击不中,反而险被张丹枫刺中肋胁。二人换了一招之后,都不敢冒险躁进,又在那里僵持起来。
  剑风虎虎,烛光摇晃,云蕾心念一动,蓦然想道:“莫非张丹枫这套剑法,就是我师父从未见过的那套本门剑法?难道他是三师伯在蒙古所收的徒弟么?但看他剑法的精妙和功力的深厚,纵是有名师传授,亦非有十年以上的磨练不行,三师伯一志替我爷爷复仇,断无一到蒙古就立刻收徒,专心授业的道理。”她回想大师伯董岳给金刀寨主周健的信,“而且,听说三师伯已被敌人捉获,幽禁胡宫,那更断断不会在蒙古皇宫收下徒弟,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收下徒弟,也断断不会是个汉人。这是怎么回事呀?”云蕾百思不得其解。她又想道:“我师父极赞三师伯的本领,说他言出必行,既肯应承替我爷爷报仇,这仇就一定能报得了,而且用不了十年。她又哪里料想得到,张宗周这厮现在仍在蒙古发号施令,而三师怕反而是存亡莫测!呀,师父,你好可怜呀!”脑海中不觉又浮现出师父那晚替她饯行的神情。师父酒量素豪,那晚大杯大杯地喝酒,喝到后来,也不觉醉了。忽然把衣袖高卷,只见臂上剑痕交错,竟在臂上刻出一朵红花。师父哽咽说道:“蕾儿,一个人千万不可任性,任性而行,做错了事,那就后悔迟了。十二年前,我赶走了你的谢师伯,以后每年除夕,我就心痛如割,忍受不住,便技出青冥宝剑,在臂上那么一划,哈,哈,这倒是个灵方,臂上痛极,心上的痛楚就减轻了。
  我一划就是一瓣花瓣,你看呀,这朵浸透我鲜血的大红花,美不美呀?”云蕾细心一数,正是十二瓣花瓣,不觉打了一个寒颤。只听得她的师父又道:
  “你在我门下十年,这个故事你可还没听我说过。你知道十三年前,我就像你一样,是个年轻好事的少女,而且我比你好胜任性得多,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总是想尽办法知道。你师祖严禁我们私相授受,连练剑时都要隔开,师祖的禁令越严,我就越发好奇,天华与我情如兄妹,偏偏在这关节上头不肯放松,一点也不肯透露。你师祖门下,共有五人,除了你的父亲云澄未满师便到蒙古之外,我们四人各得一套武艺,出师之后,各成一家,天华与我来往最密,我好几次迫他,他都不肯把所学的剑法显露,其实我也不是有心要学他的剑法,只是想开开眼界罢了。他平日对我千依百顺,就是一谈到各人所学,便闭口不言。有一年除夕之夜,他到小寒山看我,我又迫他显露剑法,他像以往一样,微笑不语。我生气了,骂道:‘原来你平日说怎样怎样喜欢我,都是假的。’他面色一下子苍白,嘴唇动了几下,却仍是欲说还休。
  我拔出青冥宝剑,立刻向他胸口刺去。
  “我本意是想迫他拔剑抵挡,以便窥察他所学得的本门剑法,哪知他竟毫不抵挡,我一剑刺去,收招已来不及,剑锋一斜,在他臂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一点一点地滴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有如在洁白无瑕的宝石上嵌上相思红豆。我料不到他会如此,提剑呆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掩面叫了一声,也不包裹伤口,就旋风一般地跑了。过了几天,你师祖亲自到小寒山上,大发雷霆,几乎要将我毙了,幸好同来的大师兄替我求情,结果命是饶了,但却罚我在小寒山面壁思过一十五年。在这十五年间,不许偷下山一步,而且要我在这十五年间做好两件事情:一件是要练成两种最难练的武艺;一件是要我调教出一个精通‘百变玄机剑法’的徒弟,这徒弟由师祖饬令本门中人代为寻觅,教好之后,就把青冥宝剑传给她。现在时间过了十二年,那两样武艺我还没有练成,精通玄机剑法的徒弟却先调教出来了。”
  云蕾听了,才知道飞天龙女叶盈盈收自己为徒,原来还有这一段缘故。只听得师父又道:“大师兄董岳和我亦甚要好,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三年,他奉师祖之命,到蒙藏边境去办一件事情,那时刚自西藏回来。过不多久,第二次再去,临去之前,曾特别跑来见我,叫我耐心在小寒山上修练武功,说也许因此反而因祸得福。又问我道:‘你知道师父为何如此严禁你们私相授受,对这次事情又为何如此愤怒么?’我道:‘师父行事,每出常人意外,我怎能知道他的用意?不过我有一次听他说过,他把这两套剑法比为卧龙雏凤不能同归一主,归则有祸。这个好像禅机妙理的说话,我听了也不很懂。’大师兄笑了一笑,道:‘你可知道在二十多年前,师父曾与一个魔头互争武林盟主之座,在峨嵋之巅,斗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的事么?’我说:‘知道。’他说:‘这魔头复姓上官,双名天野,本是绿林的大盗,经此一战之后,忽然匿迹潜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二十多年来,师父总不放心,我到蒙藏边境,就是奉师父之命,去探听那人的消息的。’我道:‘那魔头既然如此厉害,你去探听消息,若给他知道,如何是好?’大师兄笑道:‘那魔头与我们师父同一班辈,人又极为自负,纵许知道,也不会与我们小辈为难。’我听他如此说法,这才放心,但仍然不知道这事与师父不许我们私相传授剑法又有何相关?便把这疑问问大师兄,大师兄笑了一笑,说道:‘我猜师父的用意是要你与天华师弟去对付这个大魔头,让这个大魔头在你们手下吃个大大的败仗,好叫天下英雄知道,不必他亲自动手,只是他的徒弟就有那么大的能为。’我吓了一跳,道:‘我们的武功与师父相比,犹如萤火之光比日月之辉,简直不能比拟。那大魔头,师父犹自不能胜他,叫我们去,那不是送死吗?师兄,你是不是和我说笑话?’师兄大笑道:‘师父若无十成把握,岂有让你们送死的道理,其中别有奥妙,你冰雪聪明,也猜不出来么?’“我百思不解,便说确实是猜不透。大师兄道:‘元元剑法,与玄机剑法,乃师父穷半生之力,探百家剑术之秘,有鬼神莫测之机,苦心所创。两套剑法,只得其一即可称雄江湖,若然双剑合壁,则天下无敌!更妙的是,这套剑法,本来就是相反相成,不必预先与对方练习配合,一使开来,便自然能天衣无缝,互为呼应。所以我猜师父不许你们知道另一套剑法,其中想是有两个道理:一者是怕你们知道了另一套之后,就难免分心,偷偷去学,须知一人精力有限,这两套剑法都是复杂无比,只学一套,也要专心矢志,用上十年以上的功夫,若兼学两套,只恐怕难以登峰造极。而且这两套剑法,本来是要两人使用才能发挥它的绝妙之处的,所以实在也不必兼学。二者是那上官天野,本事确是超凡入圣,师父虽然想出克制他的剑法,但亦怕他预先知道。’我一听大师兄如此说法,立刻领悟,师父大约是怕我们少年好事,若然知道双剑合壁,就可无敌于天下之后,有恃无恐,可能招惹强敌,泄漏出去,那时就会被上官天野探知,预为防范了。大师兄说完这番话后,第二日便远赴蒙藏边境。过了两年,天华也去蒙古,我虽然知道这双剑合壁的秘密,但却从来没有试过,天华所学的元无剑法,我也是从未知过一招半式。”
  飞天龙女叶盈盈所说的故事,闪电般的在云蕾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疑团,横梗胸臆,蓦然想道:“若然这少年使的真是元元剑法,那么我一出手,岂非可以立刻制胜克敌?”猛听得黑摩诃又是一声大叫,张丹枫长啸一声,抬头看时,只见场中形势又变,那黑摩诃已不似先前的狂暴蛮攻,但见他如同挽着千斤重物一样,绿玉杖东指西划,显得很是吃力,张丹枫横剑当胸,面色凝重,好像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的玉杖尖端,每隔一阵,才突然攻出一剑。两人出招都甚缓慢,看来似是在雨骤风狂之后重归平静,其实却是又各以上乘内功厮拼,每一招一式,都蕴藏着无限杀机。张丹枫的剑法虽妙,但剑光缭绕,却无法透过绿玉寒光,云蕾一看之下,便知他的内家真力,确是比对方尚逊一筹,仅能仗剑自保。
  这时春日的朝阳已经升起,那墓门被张丹枫打开之后尚未关上,日光透射进来,耀眼生缬。张丹枫面向阳光,更是不利,但见那黑摩诃越迫越紧,抡圆玉杖,每招发出,隐隐夹有风雷之声。张丹枫的剑光圆卷越缩越小,慢慢地只在头顶之上盘旋,黑摩诃猛地大喝一声,杖夹风雷,向着张丹枫的头盖猛砸下去。
  云蕾叫声:“不好!”不假思索,三枝梅花蝴蝶镖脱手飞出。张丹枫大叫道:“贤弟快走!”但见飞镖如电,落处无声,有如泥牛入海,全无踪迹,竟是被那剑杖交荡的劲风震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久已蓄劲待发的白摩诃一声狂笑,身形飞起,长臂疾伸,呼的一声向云蕾当头抓下。
  云蕾反手一剑,陡觉腰胁一麻,急急飞身掠出丈许,吸了口气,横剑回脱,只见那白摩诃手上已多了一根白玉杖,出手横扫,狠狠打来。原来两人适才换了一招,白摩诃不知云蕾所使的亦是宝剑,被青冥剑的锋芒削去肩头一片皮肉,而云蕾轻功虽妙,亦被他的掌缘扫中了背后的“脊心穴”,幸得两人都已避过对方的劲力,所受的剑伤、掌伤都是强弯之未的余势,要不然都要命丧当场。
  白摩诃不敢托大,抽出宝杖对付云蕾的宝剑。白摩诃的白玉杖与黑摩诃的绿玉杖都是天竺特产的宝玉所制,坚逾精钢。白摩诃的功力远胜于云蕾,这一杖扫来,有如雷霆疾发,云蕾不敢硬接,一招“玉女投梭”,避过仗峰,斜身进剑,白摩诃好不厉害,玉杖一抡,呼的一声,就把云蕾连人带剑圈在杖影之内。白玉杖长可七尺,舞动起来,一丈方圆之内,全避不开他劲力的攻击,云蕾施展一身轻灵小巧的功夫,在剑风杖影之中,窜来窜去,眼见性命已在呼吸俄顷之间。
  云蕾突然出手,大出张丹枫意料之外。原来他的功力虽然比黑摩诃略逊一筹,仗着精妙的剑法,尚能自保,他适才缩小圈子,正是运用宝剑之力,配以上乘的内功,取得内线抵御的优势,黑摩诃的天摩杖法虽然厉害,却是无奈他何。两人厮拼半夜,眼见将以平手之局告终,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能战成平手,他们已要认栽,不料云蕾突然插进,引了白摩诃加入战团,真是如平地波澜,突生变化。张丹枫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以一对一,尚自处在下风,云蕾武功,逊于自己,更是远非那白摩诃的对手。眼见云蕾危急,心中大急,刷刷两剑,反守为攻,强自斜冲出去,虽然明知二人联手,亦非黑白摩诃之敌,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心中想道:“云蕾为我蹈险,我又焉能弃‘他’而独自逃生。”
  张丹枫剑与身合,疾走如风,飞身相救。黑摩诃哈哈大笑,叫道:“你这两个娃娃还想逃么?”他正因苦战不下,心中焦躁,忽见云蕾出手,看了一招,知云蕾剑法虽妙,功力尚弱,以自己兄弟之力,以二敌二,那是稳操胜券,当下玉杖前指,紧蹑敌人之后,杖端直指到张丹枫的背心。
  忽听得云蕾一声欢呼,双剑一合,剑光暴长,刷刷两声,白摩诃的左右脚踝,一边中了一剑,黑摩诃的绿玉杖插来,被双剑一圈,反荡出去。黑摩诃大吃一惊,叫道:“走离方,踏巽位,困住他们!”黑白摩诃的天摩杖法也是可以互相配合的杖法,两人首尾相应,踏着八卦方位,就如布下了八阵合围之图,任是多强的敌人也冲不出去。黑白摩诃乃是孪生兄弟,心意相通,战略一定,白摩诃忍着疼痛,挥杖疾绕斜圈,与黑摩诃左右合围,向张、云二人狠狠攻击,连下杀手!只把那在旁观战的四个珠宝商人看得眼花缭乱。
  云蕾一剑刺出,黑摩诃的绿玉杖横里一挑,正使到“天摩献酒”一招,杖端挑向敌人下颚,杖身横击敌腕,杖柄又按到敌人的丹田要穴,一招三式,端的厉害非常。云蕾的“百变玄机剑法”以奇诡善变见长,身形晃处,一招“倒转阴阳”,剑锋自下而上,反削过去,避开了玉杖的一挑,又以攻势迫得黑摩诃挪偏了杖身,按说也可以解开杖柄按穴的的招数。但黑摩诃到底是久经战阵,功力又深,见云蕾剑法精妙,料知前面两式,定然无效,突然加紧最后的一击,横转玉杖,杖柄重重一按,云蕾只觉一股劲力迫来,眼见那杖柄己按到自己丹田上。
  忽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张丹枫一剑隔开白摩诃的玉杖,余势未衰,剑锋顺手抹去,恰恰掠过黑摩诃颈项。黑摩诃忽觉剑气森森,沁入肌骨,不知是虚是实,急急的反杖一击,放开了云蕾。黑白摩诃按着八卦方位出击,黑摩诃反杖一击,身形转倒“乾”位,白摩诃斜走“兑”方,白玉杖亦已劈出,双杖合掠,围成一个大弧,张丹枫未及换招,叫声:“不好!”
  云蕾忽然随手一剑,插进当中,这一剑插得恰到好处,但见双剑斜分,黑白摩诃都躲闪不迭。这几招急如电光石火,大家都是不假思索,却不料配合得妙到毫巅,云蕾眉开眼笑,大喜叫道:“双剑合壁,果然无敌!”随手发出一招,但见张丹枫的宝剑亦从相反的方向削出,双剑夭矫如龙,又把黑白摩诃逼得连连后退!
  张丹枫大是惊奇,疑心陡起,瞥了云蕾一眼,云蕾笑道:“你瞧,我这个保镖还不错吧?得理不饶人,并肩子上呵!”她得意忘形,把从周山民处学得的江湖切口,乱搬出来。张丹枫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挥剑与她并肩疾进,黑白摩诃拼尽全力,挥杖力抗,兀是抵挡不住。张丹枫大笑道:“妙极,妙极!我们二人一配起来,真是珠联壁合!”他随口掉文,云蕾听在心里,不觉面上一红,但见张丹枫在大笑声中,运剑如风,狠狠攻击,目光只注定黑白摩诃,又不似是有心向自己调笑。
  双剑合壁,威力何止增加一倍,黑白摩诃的步法竟被打乱,走不成五门八卦的方位,张、云二人或者并肩出剑,或者前后联招,或者左右分击,或者上下夹攻,一手接着一手,一式联着一式,双剑推动,有如龙门浪涌,大海潮生,黑白摩诃虽是见多识广,技通中西,也不禁被这种捉摸不透的怪异剑法,吓得瞠目结舌!只是再走了十余二十招,白摩诃又中了一剑,黑摩诃也被削去束发的金环,黑摩诃长叹一声,叫道:“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罢了,罢了!”突然扯白摩诃跳出圈子,横杖叫道:“你们赢了,此地由你们作主了!”长啸一声,他们的妻子,那两个波斯妇人,和他们的买手,那四个珠宝商人,都是面如死灰,一言不发,默默地随着黑白摩诃走出墓门。
  张丹枫笑道:“这两兄弟果是怪人,但也算不得英雄人物。喂,小兄弟——”正欲询问云蕾,忽听得门外马嘶,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和云蕾的红鬃战马相继跑入。原来黑白摩诃践约,将两匹宝马医好放回,白马先到,跳跃嘶叫,挨着主人摩擦,似是无限欢欣,云蕾也上前揽着红马马头。说道:
  “马儿呵,你给那怪物整惨了。喂,大哥——”正想询问张丹枫的剑法来历,忽觉胸口一闷,说话突被梗住,张丹枫向云蕾面上一瞧,突然惊叫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被白摩诃打了一掌,嗯,不要说话..”云蕾点了点头,张丹枫道:“赶快运气护着丹田,我替你治,你受了伤了。”伸手上前,云蕾突然一个转身,摇了摇头,跌坐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痰,道:“你不要来,我自己治。”
  张丹枫怔了一怔,忽然笑道:“小兄弟,这个时候你还避忌么?我早看出来了。”云蕾面红过耳,把头巾一揭,露出青丝,含羞说道:“我不该瞒骗大哥,我实是一个女子。”张丹枫道:“意气相投,结为知己,又何必问是男是女,是女是男。嗯,小兄弟,难道你也有世俗之见么?”云蕾见他气朗神清,满洒脱俗,也不觉派灭了男女之防,微微一笑,正想说道:“可是咱们彼此的来历,都还是互不知道呢!”但见张丹枫嘴角含笑,摇手说道:
  “小兄弟,我知道你胸中有无数疑团,我也是有许多疑问,但你如今伤重,实不宜多说话,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待你伤好之后,咱们再说个痛快如何?”
  云蕾颔首不语,只见张丹枫又是微微一笑,面对着云蕾说道:“小兄弟,你的伤势如何,应该如何治法,我都实在对你说了吧。”云蕾面露笑容,又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大哥人倒爽快得很,甚合我的心思,只是他为什么要那样笑呢?”只听得张丹枫续道:“我看你这伤势,是被白摩诃的掌力震动了背后的脊心穴,肝脏移位,你所练的内家劲气郁积不能发散,所以心头燥热,面红目赤,脉弦而劲。这种内伤,表面似乎症状轻微,实是极为厉害,若不及早医治,元气必然大损,不死也要变成残废。好在你的内功已有根底,我再以本身功力助你,把三阴(太阴、少阴、厥阴)三阳(阳明、太阳、少阳)的经脉贯通,五脏六腑之气便自然能循环不息,精神活泼了。”中国古医学的“灵枢”经脉篇载有十二经十五络的学说,看似奥妙无稽,其实甚有道理,所谓经络即是人体气血运行经过的联络的道路,气血畅通,自然百病不生。(羽生按:南京中医学院编著有《中医学概论》一厚本,内有两章专论《十二经脉的循行》与《奇经八脉》的,甚为详尽,有兴趣者,可以参看。)
  古代凡习武之人,多少懂点中医的道理,云蕾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医理,心中暗暗笑道:“这个大哥真有意思,前两日看他哭笑无端,只道他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狂士,如今看他正襟危坐,谈论医道,却又似个博学的儒医了。”
  张丹枫说了医理,停了一停,忽地笑道:“可是我却要求你一事!”
  云蕾低声道:“大哥请说。”张丹枫一笑说道:“小兄弟,我给你医治之时,你要忘记我是个男子,我也忘记你是个女子,你做得到么?”云蕾露出本相之后,张丹枫仍口口声声称她“兄弟”,说得甚是自然,心中实已泯灭男女之见。云蕾本是一片无邪,见他如此,更是释然无所杂念,心中想道:
  “他替我打通三阴三阳的经脉,那自然不免手足相接了,我与他既结拜“兄弟”,情如手足,这也值得提出来说吗?”微微一笑,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眼如秋水横波,似笑非笑,又不觉心中一荡,脸上微微现出红晕。
  张丹枫四周一顾,笑道:“这墓中世界,倒像世外桃源,正合疗伤静养。
  只是这两匹马儿,不宜在此。”长啸一声,手掌一拍,那“照夜狮子马”似熟悉主人心意,立即跑了出去。云蕾那匹红鬃战马这两日来与照夜狮子甚是厮熟,也跟着跑出去了。
  张丹枫把墓门关上,封了墓道,细细察看,这墓是倚山建筑,墓中有厅有房,乃是古代晋王之墓。张丹枫四壁摸索,敲敲打打,笑道:“这里面还有密室。”在地上取起一根石条,抵着墙角一处凹人之处,左右旋转,过了一会,石壁忽然分开,现出一道暗门,原来这种帝王公侯的“地下宫殿”,都是这种建筑。石门内侧与门外相对称的地方,有凸起部分,用以承托一根特别制造的石条,名叫“自来石”,用作顶门之用。自来石两端略宽,刻有莲瓣,中间略窄,在石门关闭之时,自来石上端顶着门内凸起部分,下端嵌入门外地面上一个凹槽内,若是不明其中道理,任凭外面的人如何用力推那石门也推不开。
  暗门开启,张丹枫扶云蕾入内,忽见里面宝光闪耀,有玉几石案,堆满古玩金宝。张丹枫一皱眉头,随手一扫,将金宝古玩全部拨落地上,踢到墙角,道:“别让这些劳什子阻碍地方。”扶云蕾在玉几上坐下,笑道:“这古玉温凉,倒是大可助你吸去身上的热毒。”轻轻拉起云蕾右手,自食指尖端,沿食指的拇指侧上缘,通过第一、第二掌骨之间,上入腕上拇指后两筋之间的凹陷处,轻轻推拿,这是阳明经脉循行部位,走肩峰前缘,与诸阳经相会于柱骨的大椎之上,再向下入缺盆,联络肺脏。推拿了一阵,云蕾只觉微微有一股热气直透心头,再过一阵,说也奇怪,心头燥热渐减,遍体生凉。
  张丹枫放开了手,道:“你的阳明经脉已是贯通,你自己运气行血,固本培原吧,明日我再替你打通太阳经脉。”
  密室里有美酒肉脯,想是那黑白摩诃所留,张丹枫饮酒嚼肉,忽而朗声吟道:“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呀呀,帝王蝼蚁同尘土,世上何人能不朽!”歌声如笑如哭,似是厌恨那终古不息的干戈,故借歌词发出无穷的感慨。
  云蕾正在用功,听那歌声,陡地心头一震,不觉冲口说道:“战争自是悲惨之事,但若被蒙古人打了进来,那么不论男女老幼,却都该执干戈以卫社稷。为国家立大功之人,亦可算是不朽之人了。”张丹枫身子微微发抖,一杯酒泼在地上,回过头道:“小兄弟,赶快用功,不要说话。我一时忘形,痛饮狂歌,惊动你了。”云蕾吐了口气,小嘴儿一撅,执拗问道:“大哥,你说,我的话到底是对与不对?”张丹枫喝了口酒,道:“对极,对极!其实想打仗的人都不是老百姓,若然豪杰之士都不想称王称帝争夺江山,岂不甚好?嗯,小兄弟,咱们别再谈论了,你快快专心用功吧。”云蕾思潮一起,无法平伏,心中想道:“这大哥为人甚好,何以一谈到蒙古与中国之间的战事,就似甚为痛苦,这是何因?这是何因?..”疑问丛生,不能平息。张丹枫缓缓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兄弟,我本欲待你伤好之后,与你说个痛快,但看你的样子,似乎不说个明白,就不能静下心思用功。”云蕾低声道:
  “是呀。”张丹枫道:“但你的伤势,实在不宜分神说话。我们之间所要说的,又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说得明白,这样吧,你现在静心用功,到吃晚饭之时,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每日都要吃一次晚饭,照我估度,你三日之后可好,那么我就每日给你说一个故事。到了第四日,你全好了,咱们再彼此将身世来历倾吐出来。小兄弟,你若然是不听话,我就连故事也不说与你听,哪,你现在不许问了,快快用功。”
  张丹枫的眼光似乎含有一种强制的力量,云蕾只觉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母亲每晚在她床边唱蒙古的催眠小曲,那充满柔情的眼光,令人永不能忘。张丹枫这时的眼光就叫她想起母亲。可是两人的眼光,有相同却又有不同。她又想起爷爷每次教训她时那种严厉的眼光,张丹枫的眼光又叫她想起爷爷。这既是慈爱的又是严厉的眼光,有一种令人不可抵抗的力量,云蕾不知不觉如受催眠,心情慢慢地平静下去,不久就专心一致地用起功来。
  这古墓是倚山而建,墓中密室的一边,就是石山的峭壁,光滑如镜,屋顶上端有两个石罅,恰恰可作透气通风之用,对着墓门的石壁嵌有一面小铜境,这密室构造得甚是特别,室内的人可以透过铜境,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这时阳光从石罅透进室内,看地上的日影,似乎已过午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似乎有人挖门,外面的墓门,在昨晚波斯妇人带张、云二人进来之时,已被损坏了下面的突起的莲瓣,没有“自来石”顶住,外面的人挖松了泥土之后,一推就推开了。那铜镜的色泽和墙壁的色泽一样,云蕾仔细辨认,那影在铜镜上的模糊人影竟然似是一个熟悉的少女。云蕾心中一动,急用衣袖揩抹铜镜,一瞧清楚,险险叫出声来,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轰天雷石英的女儿石翠凤。
  只见石翠凤摸摸索索,走了进来,边走边叫道:“云相公,云相公!”
  云蕾心中暗笑:“我们还只是半夜‘夫妻’,她对我倒思念得紧。”墓中光线暗淡,石翠凤走近通道,走上大厅,“嚓”的一声,燃起火石,见殿上插有十二枝牛油巨烛,正合心意,一一点燃,把大厅照耀得明如白昼。密室内暗嵌的铜镜,照出石翠风的面容,令云蕾吃了一惊:数日不见,她竟然憔悴如斯!
  铜镜内映出石翠凤往来察看,忽然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她在地上发现了一滩鲜血,那本是白摩诃中剑所流的血,她却以为是云蕾的。黑白摩诃是她父亲的老主顾,她自是深知这两个魔头的厉害,心中想道:“云相公被黑白摩诃所伤,只怕不死也成残废。”故此哀哀痛哭。
  云蕾见她哭得伤心,十分不忍,跳了起来,想开门出去,张丹枫一把将她按住,道:“不管外面如何,你都不要出声。”抵着她的掌心,又助她运气行血。
  只见石翠风哭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枝珊瑚,放在案上,那正是云蕾送给她的聘物,她摩挲再四,哭了一阵,又哀哀叫道:“弟弟,弟弟,我好苦命呵!”云蕾心中连声说道:“姐姐,我还未死,我还未死呢!”可是石翠凤哪能听见,她又哭又叫,忽地拔出佩刀,扬空虚斫一刀,叫道:“蕾弟,不管那两个魔头如何厉害,我一定要爹爹替你报仇!”反身走出,走了几步,忽然又蹲了下来,在地上拾起两片金环,那是黑摩河头上的束发金环,早上激战之时,被张丹枫削断了的。石翠凤喃喃说道:“咦,难道那两魔头没有骗我?”将两片金环翻来覆去地看,怔怔出神。
  原来那晚云蕾走后,石翠凤乘快马追赶,在路上碰见黑白摩诃,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像云蕾这样年青俊俏的小伙子,黑白摩诃问了云蕾的形状,冷笑一声,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石翠凤依实说了,黑摩诃“哼”了一声道:“好侄女,你配的好夫婿,功夫真不错呀!”石翠凤惊道:“你老如何知道?”黑摩诃冷冷说道:“他替你赢了一大笔珠宝,我在此地所有的都输给他了,轰天雷有这样的好女婿,自乐得金盘洗手,不必干啦。”石翠风惊道:“什么,他居然敢和你老动手了?”黑摩诃怒目相视。以为石翠风是存心气他,不理不答,与白摩诃一怒而去。
  石翠凤知道黑白摩诃秘密的藏身墓窟,慌忙赶到,她做梦也想不到云蕾居然会打败黑白摩诃,此际发现了黑摩诃被削断的金环,兀是将信将疑,心中想道:“以黑白摩诃这样大的本领,绝无输给云蕾的道理。但以黑白摩诃那样大的名头,亦似乎不会说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另有别人伤了蕾弟么?”她还以为地上所流的是云蕾的鲜血。正在思疑不定,忽听得外面一声马嘶,只见一个少年牵着一匹红马,走入墓道,这匹马正是云蕾的红鬃战马。
  云蕾一见,又几乎嚷出声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金刀寨主周健的儿子周山民,他奉了父亲之命,入关来办一件事情,并探听云蕾的踪迹。经过此地,见了云蕾的红马,那红鬃战马,本是周山民的坐骑,因此把他带入墓穴。
  那红马欢跃嘶鸣,似是向旧主人示意,云蕾就在里面,周山民正在暗暗称奇,陡然想起黑白摩诃爱住古墓的怪僻行径,不觉吓出一身冷汗。进了墓门,见大厅上灯火辉煌,沓无一人,更是吃惊,正想出声呼唤,忽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墙角暗处突然跃出,一刀就劈过来。原来石翠凤哭了半天,已是神志昏乱,见了云蕾的红鬃战马,竟认定周山民就是暗算云蕾之人。
  石翠凤这一刀来势甚猛,周山民吓了一跳,急急闪开,石翠凤第二刀又斜里劈到,周山民拔出腰刀,将她隔开,只见石翠凤状若疯狂,第三刀、第四刀连环劈至,周山民叫道:“喂,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施行暗袭?”
  石翠凤连劈四刀,猛然想道:“这厮本事与我相若,怎能是云蕾对手?”
  再劈两刀,扬声问道:“兀你这厮,快说实话,这红鬃战马,你是从何处得来?”
  周山民哈哈一笑,霍地跳开,手抚红马,说道:“这红鬃战马,本来就是我的坐骑,你问它则甚?”那红马挨着周山民厮擦,状极亲热,似是证实周山民所说非假。
  石翠凤“哼”了一声,钢刀一晃,劈到中途,见此情状,忽又停住,心中想道:“这红鬃战马,性烈非常,怎肯如此听他说话?”
  只见周山民目光四射,忽然停在当中石案之上,一眼瞥见那枝珊瑚,面色立变,倏地跳去,伸手便拿,石翠凤钢刀一晃,隔在当中,怒声斥道:“你做什么?”周山民道:“咦,你做什么?”石翠凤冷笑道:“莫非这珊瑚也是你的么?”周山民又是哈哈一笑,昂头说道:“实不相瞒,这珊瑚正是在下的!”声调一变,厉声问道:“兀你这婆娘,快说实话,你这珊瑚是偷来的还是劫来的?”须知这枝珊瑚实是周健送与云蕾,云蕾再送与翠凤的,周山民见了珊瑚,不由得心生疑虑。
  石翠凤大怒跳起,霍的一刀又劈过去,周山民还了一刀,绝不客气,劲力奇大,石翠凤的刀几给震飞,急用蹑云步法,身形一转,绕到周山民背后,周山民反手一刀,没有扫中,两人登时又打起来。
  云蕾在密室中见两人打斗甚烈,极为着急,竟不能安心运气吐纳,张丹枫双掌抵着云蕾掌心,低声说道:“别急,他们二人谁也胜不了谁。那男子是你熟识的么?”云蕾点了点头,忽想起张丹枫撕毁日月双旗之事,瞪他一眼,弄得张丹枫莫名其妙。
  周山民与石翠凤斗了三五十招,一个胜在刀沉力劲,一个胜在身灵步捷,果是不分胜负,石翠凤斫了一刀,忽然扬声喝道:“你说珊瑚是你的,你有什么记号?”
  周山民哈哈一笑,说道:“谅你这劫贼也不知道,你看那珊瑚的第三叶叶底,是不是刻有一个周字?”石翠风日来睹物思人,把玩那枝珊瑚,何止数十百遍,那“周”字她早已发现,心中一直怀疑,何以云蕾送给她的聘礼,却刻上别人的姓氏,见周山民如此一说,忽地恍然大悟,抽刀跳出圈子,问道:“喂,你是不是云蕾的义兄?”,周山民不觉一怔,也抽刀跃过一边,道:“你既知我是云蕾的义兄,何以不知这珊瑚乃是我送与她的?”
  石翠凤想起那晚洞房情事,云蕾老是把“他”的“义兄”说个不休,不觉盯了山民一眼,只觉山民虽不及云蕾清秀,刚健威武,却更有男子气慨。
  这时他也正眼光光地盯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呸”了一声,她想到那晚情事,心中实是恼怒云蕾。周山民道:“凭你这个女贼,就想强占我的东西么?”石翠凤大怒说道:“什么你的东西?这珊瑚是云蕾送我的聘礼,不看你是云蕾义兄的面上,我就一刀把你劈了!”
  周山民顿时愕在当场,片刻说道:“什么聘礼?云蕾是你何人?”石翠凤道:“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怕说与你听。”周山民突然哈哈大笑,忽而想道:“云蕾乔装打扮,单身上京,身世之秘,实是不能给人知道,所以连这个女子也给她瞒过,我不应揭穿她的面目。”笑声倏地停住,问道:“姑娘,你姓甚名谁?是几时与云蕾成的亲?”
  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手按刀柄,瞋目说道:“轰天雷石英是我父亲,三日之前我们成亲,怎么样?石英的女儿配不上你的义弟么?”
  周山民颇出意外,手抚刀柄,施了一礼,道:“弟嫂休怒,我实无轻视之意。石老英雄可好?”石翠凤气呼呼地道:“好!”周山民道:“你们成亲三日,他都在黑石庄么?”周山民不好意思问及洞房情状,故此旁敲侧击,石翠凤道:“他当晚追一白马贼人,至今不知消息。”
  周山民大吃一惊,他正是为那“白马贼人”而来,便道:“是不是一个书生模样的白马少年?”石翠风道:“我未见过他的面貌。”周山民道:“他的白马神骏非常,是也不是?”石翠凤道:“不错,我们黑石庄最好的马都追它不上。”周山民道:“你快领我去见石老英雄,传绿林箭捉捕这厮。哎哟,云蕾只恐被这奸贼害了!”
  密室内外,云蕾与石翠凤同吃一惊,只听得石翠凤道:“什么奸贼?我只以为他是一个黑吃黑的劫宝贼人,但我爹爹却说他不是,我问过爹爹他是谁人,爹爹又不肯说,言谈之间,爹爹反而好像对他甚为尊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山民冷冷一笑,道:“他吗——”墓门外影子一晃,忽然又走进一人,顿时把周山民的说话打断。云蕾一见,又吃一惊,这人乃是那晚在古寺外与她动过手的胡贼,澹台灭明的徒弟!只见周山民一跃而起,挥刀便斩,大声骂道:“大胆胡儿,偷入中国,意欲何为!”原来澹台灭明与他的徒弟都曾领兵打过周健,周山民曾与他交过手。
  澹台灭明的徒弟名叫哈达莱,一进墓门,便大声叫道:“张相公!”蓦见周山民一刀劈到,急拔双钩抵挡,叮当一声,把周山民的金刀格过一边,喝道:“是你把张相公害了么?”周山民道:“连你也要碎尸万段!”挥刀力斫,哈达莱双钩一立,纵横挥舞,招数变化无穷,将周山民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刀之力。
  石翠凤眼看周山民就要落败,心道:“这个大伯虽是无礼,我却定要助他。”抽出佩刀,上前夹攻。石翠凤身法轻盈,在哈达莱之上,气力虽然不胜,但有周山民挡住,两人长短互补,两柄单刀夭矫如龙,立刻将哈达莱的凶焰压住,着着反击。
  哈达莱发一声啸,双钩斜飞,将两口单刀迫开,明是进攻,实是败走,只见他奋力一击,立刻抽身急走,周山民哪里肯舍,与石翠凤急急跟踪追击,片刻之后,三人的声音都去得远了。
  密室之中,云蕾思疑不定,抬头一看,只见张丹枫含笑望着自己,似乎是在说道:“你瞧我是个好贼么?”云蕾对周健父子本是十分相信,若非这几日与张丹枫同行,听到周山民那一声“奸贼”,只怕就要拔剑刺他。这时心中好生矛盾,周山民断断不会胡乱诬人,而张丹枫又绝对不似一个“奸贼”,同行几日,她对张丹枫已是由憎厌而变为喜欢,甚至于可以说是有几分崇拜他了,心中想道:“他从蒙古回来,只怕是像我爷爷那样逃出的汉族志士,所以蒙古要捕他回去,而周山民也误会他是个奸细了。”自猜自想,心中释然,忽然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大哥,我相信你!”
  张丹枫脸色舒展,现出无限欣悦之情,低声说道:“贤弟,你是我生平第一知己。好好用功吧,今晚我给你说第一个故事。”开了密室,走出外面将墓门重又关上,又搬过两根石条顶住,非有千斤气力,再也难开。
  云蕾专心用功,导气运行,甚觉舒服。过了许久,屋顶石隙,已无阳光射进,知是黄昏,黑白摩诃在密室之中留有食粮,张丹枫生火煮了一锅稀粥,把肉脯、冻鸡之类煮熟,服侍云蕾食粥,云蕾甚是感激。只见张丹枫温柔一笑,道:“你好些了,但还不宜多说话,你只听我,不要多问,我现在就给你说第一个故事。三个故事说完之后,然后我再详细将我的来历说与你知。”
  正是:身世离奇难以说,花明柳暗费疑猜。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一片血书 深仇谁可解 十分心事 无语独思量
 
  云蕾抬头一望,只听得张丹枫说道:“从前有两个苦人,本来都是替地主种田的,后因天灾人祸,无以为生,一个做了叫化子,一个做了运私盐的‘盐袅’,叫化子和私盐贩子意气相投,结为兄弟。那时中国被异族统治,草泽英雄,都想起来反抗,这两兄弟都是胸怀大志,好像古时的陈胜、吴广图谋反秦一样,击掌立誓:苟得富贵,互不相忘!另外还有一个和尚,年纪比这两人大得多,曾教过这两兄弟武艺,两兄弟尊称他做师父。历朝历代食盐都是由官家专卖的,贩私盐的人,一被捉到,就要被官家处死。私盐贩子是义兄,叫化子是义弟。叫化子不敢冒险,入了一间寺院做小和尚,后来那间寺院也因灾荒,无人施舍,寺中和尚十死七八,私盐贩子用性命博得一点钱财,都周济了他的义弟。后来那寺院遣散,叫化子做了游方僧人,仍然到处乞食。
  “后来那两兄弟的师父先举义旗,叫化子义弟随他起兵,在一次大战之后,那老和尚不知下落,有人说他战死,有人说他失踪后仍然当了和尚,到底如何,无人知道。
  “那私盐贩子这时贩盐远走江北,自己纠集数百盐丁,也起兵称王。过了好几年,那私盐贩子势力渐大,在苏州称帝,长江几省,都是他的。四处觅那义弟,却觅不见。这时天下群雄。纷起,其中有一路以红中为号,势力最大,那红中军的领袖前两年死了,由一个少年英雄继任领袖,攻城掠地,势力伸展到长江以南。私盐贩子一打听,这少年领袖原来是做和尚的,再仔细打听,竟然就是自己以前那个叫化子义弟。还有人说,这叫化于随老和尚兴兵,老和尚战败之后,他暗中将老和尚卖给官家,自己却装作好人,统率了老和尚的部属,改投红中军,所以一入红中军就做了头目,得到红中军主帅的看重,一路升迁,因此其后才能替代他的位置。称了皇帝的义兄不相信这个传说,不过派人联络的结果,却证实了这个红巾军的新主帅果然是自己的义弟。
  “这时义兄义弟的势力已在长江接触,义兄派使者过江,致书义弟,说:
  你我二人谁做皇帝都是一样,请你过江相见,先叙兄弟之情,后定联盟之计,共同对抗异族。不料那义弟却将书信撕毁,不允过江,还割了使者的耳朵,遣他回来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你我都是当世英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义兄接书大怒,两兄弟竟然自相残杀,混战几年,互有胜败,最后一次在长江决战,义弟大胜,将义兄捉住,要义兄俯首称臣,义兄不肯,哈哈大笑道:‘小叫化,你下得手便杀了我吧。’义弟一声不发,立刻叫人用乱棍把义兄打死,沉尸长江!灭了义兄之后,立刻自称皇帝。而且不过几年,还把异族逐出中国,削平群雄,统一天下,真个成了一代开国的君皇。小兄弟,你说这皇帝坏不坏?”
  云蕾道:“这义弟不顾手足之情,当然很坏。不过他能驱除异族,还我河山,却也算得是个英雄豪杰。”张丹枫面色微变,淡淡说道:“贤弟,你也如此说吗?那小叫化做了皇帝之后,大杀功臣,对义兄的后人更是不肯放过,侦骑四出,必要杀尽方休,所以那义兄的后人和一些忠臣后代,都远远逃走,流散四方。呀,你吃完粥啦,好得很,这故事也恰巧完了。”
  云蕾忽然抬头说道:“大哥,你说的这个故事我猜到了,你说的是我朝开国之事,那叫化子义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那私盐贩子义兄就是自称大局皇帝的张士诚!不过我可未听说他们二人结拜过兄弟。史书上都不是这样写的。书上还说张士诚本来是个无赖小人,太祖杀他,是为民讨贼。”张丹枫冷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千古皆然。不要说他们结拜之事史书上不敢写,那朱元璋是小叫化,游方僧的出身,官修的史书上也不是连提都不敢提么。其实做叫化子,做穷和尚,也不见有什么辱没先人之处。哼,哼!”
  明太祖朱元璋做过乞丐,又在皇觉寺做过和尚之事,天下无人不知,到他称帝之后,却引为忌讳。有一个府学上贺表,用“睿智生知”四字被杀,罪名就是因“生”字与“僧”字同音,朱元璋疑心那府学是借来骂他做过和尚。
  又有一个教谕上贺表用“取法象魏”一语,朱元璋说是“取法”与“剃发”
  同音,也是骂他曾做过和尚,也把那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的教谕杀了。此等“笑话”暗中流传,官场的人谁都知道。云蕾也听爷爷说过,听张丹枫说了这个故事,又想起自己爷爷的惨遭杀害,心中想道:“反正做皇帝的都不是好人,不管朱元璋和张士诚都是一样。但大哥说这故事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他那样恨开国的太祖皇帝?”张丹枫不许她多说话,又替她轻轻推拿,云蕾做了半天功夫,元气尚未恢复,也就不费神细想,过了片刻,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只见张丹枫坐在身边,衣不解带,双眼微肿,似是昨晚曾经哭过,云蕾心甚感激,又甚可怜,心道:“待他倾诉身世之后,我定要好好给他安慰。”
  张丹枫见她醒来,含笑问道:“好一点吗?”云蕾道:“好许多了。大哥你昨晚没好睡啊!”张丹枫笑道:“我数日不睡或一睡数日都是常事,你不必管我,伸出你的脚来。”云蕾伸出左脚,张丹枫道:“不,是右脚。”
  脱了她的鞋子,手指按着她的右足的大趾趾尖端,沿大趾内侧,过大趾本节后的半圆骨,轻轻推拿,这是足部太阳经脉的循行部位,上行足内踝前方,再上腿肚,沿胫骨内侧后方,直抵腹内,入属脾脏。云蕾足趾被他轻轻推拿,有一种微微痕痒的感觉,连连噫气,过了一阵,只觉遍体轻松,心境空明。
  张丹枫道:“行了,明日我替你打通三阳经脉,你的伤就全好了,你今日好好用功吧。”离开云蕾跌坐地上,又从怀中取出那幅画来。
  只见他拿着烛台,凝神细看画面,看了许久许久,似乎是要在画中寻觅什么。云蕾做了半日功课,他也看了半日,忽听得外面又有脚步之声,张丹枫叹了口气,这才把画卷起,道:“为什么有人偏偏爱入这个鬼域?”摇首示意,叫云蕾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墓门外似乎不止一人,在这里合力挖土,过了一阵,只听得“轰”的一声,石门已被推开,虽说泥士已被挖松,门外之人,气力确是不小。
  门外共是五人,手持火把,鱼贯走入,云蕾一看,只见那四个珠宝商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黑石庄的庄主,轰天雷石英则夹在中间。”云蕾好不惊慌,心道:“这四个珠宝商人,定知密室所在,若石英叫我回去,这该怎办?”
  只听得走在前面的珠宝商人道:“他们二人定然还在此地,石老庄主,你替我们作主。”原来黑白摩诃,一怒走回西藏,却遣这四个买手,到南方去结束生意,他们输了古墓中所有的宝藏,已无本钱再做这种黑道偏门的珠宝生意了。这四个珠宝商人心有不甘,恰巧在路上碰到追赶女儿的石英,便央求石英替他们出头,他们犹自以为张丹枫那晚是到石英家中盗取宝物,石英的本领虽然不能超过黑白摩诃,但山西、陕西的绿林好汉全都听他号令,只要激怒了石英,传下绿林令箭,那么张丹枫本事再大,也插翼难飞。
  岂知石英正想见张丹枫一面,更何况云蕾的下落,也须见了张丹枫才能得知,便假意答允,叫四个珠宝商人领他到此。
  那四个珠宝商人绕着大厅行了一周,大声叫道:“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好小子,滚出来!”石英急忙止住,向空中作了一揖,道:“张公子,请出来,老夫渴念一见,有老夫在此,替你们解了两家的冤仇吧!”四个珠宝商人见他如此恭敬,大为错愕,为首的悄悄在石英耳边说道:“石老庄主,不必担心,若然他们二人都无伤损,双剑合壁,那我们五人自然不是他们对手,只是令婿已被白摩诃所伤,他一人不是我们对手。哎,石老英雄,令婿的伤,我们包能治好,只要那白马小子将珠宝交回。”这四个珠宝商人先前怕石英见怪,不敢将云蕾受伤的事说知,此际见石英那副神气、又以为他是害怕敌手太强,不敢与张丹枫放对,所以逼得将真相说出。
  石英听说云蕾受伤,心中大急,叫道:“张公子,请出来吧,小婿日前无知冒犯,请你不要见怪。”密室中张丹枫仍不作声,四个商人道:“好,你不出来,咱们就进去把你揪出来!”在地上取了石条,抵着密室外墙凹处,用力转动,张丹枫不待门开,吩咐了云蕾两句,倏地取开了“自来石”,把门一开,飞身跳出,随手又把密室之门掩上。
  那四个珠宝商人正在用力旋转石条,骤然失了重心,齐都跌倒,站起来时,只见张丹枫轻摇描金扇子,身上披的,就是那晚和黑摩诃打斗时穿的那件绣有双龙在海上腾波争斗的紧身马褂。四个珠宝商人慌忙跳到四边站定,采取了合围之势,只待他和石英一个动手,就立刻将他围在核心。
  烛光照耀下,只见张丹枫神态潇洒自如,扇子一晃,微微笑道:“石庄主,数十年恩情,我替先人拜谢了。”石英看得真切,忽然哭出声来,扑地跪倒,在地上磕了四个响头,道:“少,少一一”张丹枫摇了摇手,似是示意叫他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待他磕了四个响头,立刻将他扶起,躬身还了一礼,态度虽然恭敬,但不跪下还礼,显然是上司对下属的礼仪。
  轰天雷石英这一番举动,密室内外,都是吃惊非小。室内的云蕾,一惊之后,却是芳心大慰,心道:“大哥果然不是坏人,看石老英雄对他如此尊敬!只是大哥也未免太无礼了,年纪青青,岂应受石老英雄跪拜?”
  那四个珠宝商人却是越来越惊,想不到所倚的靠山竟与敌人一路,一个张丹枫已够他们好受,更何况还有石英帮他。
  只见张丹枫微微一笑,说道:“石庄主在此,你们问问他,我是不是贪财盗宝之人?”四个珠宝商慌忙打躬作揖,连声说道:“不敢,不敢!”张丹枫又是哈哈一笑,道:“你们等着,黑白摩诃那点点家当,俺还不曾放在心上。”轻轻拉开密室石门,仅容身子通过,走了进去,密室甚大,云蕾坐在墙角,外面人瞧不见她。
  珠宝商人与石英都不敢伸颈张望,只见张丹枫手持扫帚,将堆在墙角的一大堆古玩珠宝,犹如扫垃圾一般地都扫了出来,昂头大笑道:“世人偏爱宝,我意独怜才。来,来,你们点点,看可有缺少什么?”
  四个珠宝商人喜出望外,把古玩珠宝一一拾起放人背囊,张丹枫喝道:
  “滚吧,告与黑白摩诃知道,叫他们好好地做生意,可不许恃强买卖。”四个珠宝商人连道:“是,是!”又讨好道:“令友伤势如何?我们能治。”
  张丹枫道:“就只你们能治么?我早已将他治好了,不必多话,快滚!”四个珠宝商人又连道:“是,是!”一路鞠躬,走出门外。
  张丹枫大笑道:“把这些阿堵物扫除干净,心中好不痛快也!不义之财,亦不怕用,不过,要用得其当,石老英雄,你说可是?”石英躬身道:“少主教训的是。”张丹枫道:“好啦,你见着了我,也可以走啦。”石英道:
  “求少主将小婿放回。”张丹枫道:“你女儿的好姻缘包在云蕾和我的身上,你不必担心,一定给你个好女婿便是,我不想你多在此地耽留,你快走吧!”
  说到“走”字,犹如下命令一般。
  石英又躬身道:“那么小人走了,少主,你还有何吩咐?”云蕾听得甚为惊异,心道:“石英好坏也是晋、陕二省的武林盟主,武功不在张丹枫之下,何故对他恭敬若是,害怕如斯?他口口声声称呼少主,难道他曾是大哥家中的下人么?”只听得张丹枫道:“没什么啦!”石英道:“少主若有所需,小人传下绿林箭,两省黑道上的朋友,好坏也要给点面子。”张丹枫哈哈一笑,道:“世事每多出人意外,只恐有事之时,谁也帮不了我!”石英面色一变,甚是尴尬,道:“小人虽是无能,少主吩咐下来,我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张丹枫挥了挥手,颓然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走吧!”
  石英施了一礼,反身走出。
  云蕾心中动荡不安,待张丹枫走进密室,劈头问道:“大哥,石英问你有何吩咐之时,你何不乘机求他一事?”张丹枫道:“何事?”云蕾讷讷说道:“昨日与石翠凤同来的那个少年,不是说起什么绿林箭吗?”张丹枫大笑道:“你是说雁门关外的那位周少寨主么?他们父子也还算得是个人物。
  会合石英传下绿林令箭,不利于我,此事亦早已在我意中。我生来不惯求人,而且借势力压服下来,我面上亦无光彩。再说实话,我若怕他们传什么绿林箭,适才我一出去,就可以结果你的义兄,我偏要让他们试一试。嗯,石翠凤配给周山民倒是很好,怪不得你洞房之夜,老是提你这位义兄。”说得十分自负,却又是十分旷达。云蕾想道:“原来他早已知道了周山民的身份,周山民骂他之时,也亏他忍得住。”心中暗暗担忧,却又不知道他与周健之间,有过什么误会。张丹枫向她瞧了一眼,微笑说道:“你气色更好了,还是专心用功。待晚饭之时,我再给你说第二个故事。”
  云蕾内功甚有根底,到了晚饭之时,病势已去了七八,可以进干饭了。
  张丹枫一边服侍她食饭,一边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家,国中有一个大忠臣,姓甚名谁,不必提啦,反正任何朝代,都有这样的忠臣,也许姓张,也许姓李,也许姓王,也许姓云..
  “另外有一个国家与这个国家相邻,两个国家时常打仗,有时,是那一个国家侵入了这一个国家,有时又是这一个国家侵入了那一个国家,但不论哪一个国家得胜,受苦的都是老百姓。
  “故事发生的时候,是大忠臣那个国家得势,要那个相邻的国家年年进贡,岁岁来朝。那一个国家不服,便礼贤下士,招揽人才,渐渐国势也强起来了。大忠臣那个国家一看不对,就派遣大忠臣做使臣,出使那个国家,一面施行笼络的手段,一面暗中打听虚实。不料这大忠臣一去就去了二十年。
  喂,小兄弟,你怎么啦?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来是..喂,蕾弟,蕾弟!”张丹枫一路说,一路见云蕾的面色渐渐不对,说到“二十年”
  之时,只见云蕾面色惨白,摇摇欲倒。
  张丹枫惊异之极,急忙伸手扶她,只听得云蕾接着他的故事道:“你道他怎么一去就去了二十年?原来是给人扣留了在冰天雪地里牧马!大哥,不要说啦,这个故事我不要听!”
  张丹枫的面色也一下子变得苍白,双眉深锁,似是久已疑虑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证实,他似突然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过来,深沉地看了云蕾一眼,道:
  “小兄弟,原来这故事你早知道啦!那么我明晚再说第三个故事,你就什么都明白啦。小兄弟,你走一定神,现在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你还有三阴脉络须要打通,不可动念劳神,功亏一篑,小兄弟,我助你用功。”
  双掌抵住了云蕾的掌心,只觉她的掌心火热,目光如醉,张丹枫道:“小兄弟,你心里烦闷,那就暂时不要做吐纳功夫。”移开手掌,在室中走来走去,不住在绕着圈子,须知云蕾的运气疗伤,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若然无法使她心情平静,那么病势又要严重起来。
  云蕾见他绕室彷惶,心知他正为自己忧虑,想问他的许多疑问,都压下来不问,举手轻掠云鬓,微微笑道:“大哥,你早些睡吧,我耐心等你明天给我说故事。”心情显已平静许多。
  张丹枫微微一笑,在玉几上捡起一把胡琴,校好弦索,边弹边唱道: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现,户盈罗绮,竟豪奢。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代大词人柳永咏叹杭州风貌的名词,弹奏起来,如见荷艳桂香,妆点湖山清丽;如听莺声燕语,唱出春日风光。一派欢乐的情调,似春风吹拂,扫去了心上的阴霞,云蕾渐渐忘记忧愁。只见张丹枫放下胡琴,走近前来,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睡吧,睡吧!”云蕾如受催眠,果然不久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因睡眠得好,精神甚见饱满,张丹枫笑道:“小兄弟,你今日再静坐一日,那就完全好了,功力不但不会减退,而且还要胜于从前。”
  每隔一个时辰,助她行功一次,过了正午,已接连把她的“太阳”“少阴”
  “厥阴”三阴经脉打通。云蕾面色渐转红润,张丹枫喜道:“小兄弟,你的进境真快,再过两上时辰,就完全好了。”
  云蕾静坐用功,张丹枫又独自坐在一旁看画,过了半过时辰,忽听得门外又有人声,张丹枫皱眉说道:“怎么又有人来骚扰!”话声未了,只听得那匹照夜狮子马一声长嘶,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石门飞开,尘沙滚滚之中,一匹白马驮着一个黑衣骑士飞奔入来,声势极是骇人!
  墓门外的泥土昨日虽是已被挖松,但以一人之力,即能破门而入,这人的武功,亦已实是足以骇人。更令人惊奇的是:那匹照夜狮子马何等神骏,除了主人之外,谁都是不肯听从,竟又居然给那人制服。密室之中,张、云二人全部变了面色。只见那白马一声长啸,奔过通道,跃上大厅,黑衣骑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丹枫,丹枫!”镜中现影,这黑衣骑士竟然不是别人,而是瓦刺国的第一员勇将——澹台灭明。云蕾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声尖叫,使欲跃起,忽觉腰胁一麻,动弹不得,原来已被张丹枫点了穴道。只听得张丹枫在耳边说道:“小兄弟,不可妄动,好好用功。我去去就来,你等着我替你说第三个故事。”
  外面澹台灭明又叫道:“丹枫,你和谁在里面?”点起牛油巨烛,云蕾虽然口不能言,眼睛却还能清清楚楚地瞧见,那匹白马正挨在澹台灭明的身边,似是和他甚是厮熟。
  张丹枫开了室门,一跃而出,“嘘”了一声,只听得澹台灭明说道:“丹枫,相爷——”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改口说道:“你爹叫你回去!”张丹枫道:“澹台将军,烦你回复他老人家,我既离蒙古,此生永是中国之人,不回去了!”澹台灭明道:“你不为你爹着想,也要为你自己着想。你单骑入关,中原豪杰,谁能知你之心,谁能谅你?”张丹枫沉声说道:
  “我纵是碎尸万段,也终是葬身故土,胜于埋骨异域,遗臭他邦。烦你上复他老人家,叫他好自珍重。”
  云蕾惊疑不定,猛地想道:“他若是蒙古地方的汉族志士,澹台灭明岂会对他如此亲热?相爷,相爷?难道他是——”忽听得澹台灭明暴喝一声,云蕾思路顿被打断,只见澹台灭明劈面就是一拳,喝道:“你当真不愿意随我回去么?”张丹枫连让两拳,凄然说道:“澹台将军,你何必苦苦逼我!”
  澹台灭明出手又是一拳,横击前心,张丹枫抬臂一隔,澹台灭明出手如风,化拳为掌,向他颈脖一抹,竟是连下杀手!
  云蕾此际,心乱如麻,又惊又喜又疑,惊者是澹台灭明猛如怒狮,比那黑白摩诃更为厉害;喜者是张丹枫出手相抗,显见不是澹台灭明一路之人;疑者是那“相爷”二字好像一把尖刀,插入她心窝,令她对张丹枫的身份,更增疑虑。
  只见张丹枫奋力抵挡,人影纵横,拳风虎虎,震动墙壁,澹台灭明捷步似猿猴,出拳如猛虎,力雄势劲,变化无方,把张丹枫逼得步步后退。云蕾恨不得跃起身来,助他一臂,也不管有否效力,急忙动气冲关,希望能够自解穴道。正在焦急异常,骇目惊心之际,忽见澹台灭明伸臂一抓,喝声“去!”
  把张丹枫一把抓起,腾空摔出,如抛绣球!
  密室中云蕾吓得闭了眼睛,忽听得“咦”的一声,张开眼时,只见张丹枫好端端的站在地上,竟似毫无伤损。原来澹台灭明那一摔,看似凶猛,实是暗使巧劲,把张丹枫摔到半空,翻了一个筋斗,恰恰头上脚下,平平安安地落在地上,这一着不但云蕾猜想不到,也大出张丹枫的意料之外。
  只见澹台灭明迈前两步,微笑说道:“丹枫,不在你师父苦心教导,你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居然能接我五十多招,可以独闯江湖了。你好自为之,自己小心吧。在你爹面前,有我替你说话,你不必挂心。”张丹枫这才知道澹台灭明实是对他一番好意,刚才所为,不过乃是试招。
  张丹枫一揖到地,道:“澹台将军,一切拜托你了。”澹台灭明忽而问道:“室中还有何人?”张丹枫道:“是一位朋友,他不愿与你相见,求你看在我的面上,不要惊动于他。”澹台灭明道:“既不欲见,不必勉强,太师之意,十月——”张丹枫又“嘘”了一声,澹台灭明顿时缩口,笑道:“咱们也不知日后能否相会,你与我出去谈一会儿。”不由分说,将张丹枫抱上马背,疾驰出门。
  云蕾嘘了口气,顿又觉得如有千斤大石,压在心头,急忙凝神静思,再行运气冲开。高手点穴,各有各的独门手法,本不易自行解开,云蕾试用本门心法,运气三转,竟然奏效,也是颇出意外。
  云蕾急不及待,一跃而起,心道:“待我自行揭破你身世之谜。”游目四顾,见张丹枫那把宝剑尚留在室中,拿起一看,只见剑柄刻有“白云”二字。青冥、白云乃是玄机逸士所炼的剑,
  一传谢天华,一传叶盈盈,云蕾一见,心头又是“卜通”一跳,想道:
  “这把剑他从何处得来!难道他真是三师伯的徒弟?”再细看时,只见剑上还有一个剑坠,是一块和阗美玉,刻成龙形,吊在剑上,用为装饰的。云蕾反复细看,只见那剑坠之上,刻有“有丞相府”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这块宝玉的来历,那行字是:枫儿出世,国主所赐。
  云蕾手颤脚软,“当”的一声,白云宝剑跌落地上,这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一路同行,密室相伴的张丹枫,竟然是大奸贼张宗周的儿子,是云家的大仇人张宗周的儿子!
  云蕾只觉一片茫然,这霎那间,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脑海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无意之间手触前胸,触着一小片硬物,那正是云蕾的爷爷所留下的羊皮血书,十年来云蕾无时无刻不带在身上。血书上写明:凡是云家后代,碰着了张宗周这一脉所传的人,不论男妇老幼,都要把他们杀掉!虽是隔了十年,虽是隔着衣裳,云蕾还好似闻到那羊皮上的血腥味道!
  云蕾只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这太可怕了。那血书好似一片寒冰,包围着她的身体,她的心灵,又似是一道无可抗拒的命令,要她亲自动手去杀张丹枫!
  门外马声嘶鸣,张丹枫又回来了。云蕾定了定神,咬实牙关,垂首低坐,看来似是正在用功,实是不欲张丹枫瞧见她惨白的面色。
  张丹枫轻轻地推开室内,走了进来,笑道:“第三个故事,我可要提前说了。小兄弟,你怎么啦?”走到铜镜之前,整理凌乱的的头发。忽而镜中现影,只见云蕾圆睁双眼,一剑向他刺来!
  当啷一声,云蕾手指颤抖,剑锋稍偏,一剑从他颈项旁边斜斜刺出,将铜镜刺碎,张丹枫倏地回过头来,道:“小兄弟,小兄弟,你听我说..”
  云蕾闭了眼睛,刷,刷,刷,一口气连刺三剑!
  张丹枫腾身跳过玉几,只听得云蕾哭道:“我全都明白啦,第三个故事你不必说了!”飞身掠起,刷的又是一剑,张丹枫叹了口气,道:“你是云靖的孙女儿?”云蕾叫道:“你是我家仇人的儿子!”剑尖刺到前心,张丹枫身子一挺,叫道:“好,小兄弟,你刺吧!我不求你饶恕!”
  “嗤”的一声,剑锋一斜,掠过右方,张丹枫的右臂拉了一道伤口,只听得张丹枫道:“小兄弟,你杀了我后,不能动气,你还要静坐一个时辰,玉几上有一个小银瓶,瓶中有留给你的药,可以助你增长元气!好,小兄弟,我不求你饶恕,你刺过来吧!”
  云蕾眼泪夺眶而出,手颤心痛,青冥宝剑几乎跌落地上,忽又觉得胸前那块羊皮血书,似一座大山,重重压在她的心上,强迫着她,要她复仇!
  云蕾剑锋一颤,叫道:“拾起剑来,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她明知张丹枫武功比她高强,若然对手比剑,那死亡的就一定不是张丹枫而是自己。
  可是不知怎的,她却定要张丹枫比剑,好似若然激战之后,自己死在张丹枫剑下,也算得是对得起爷爷。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