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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 萍踪侠影录

_10 梁羽生(当代)
  张丹枫生性豁达,再翻读那本《玄功要诀》,忽而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也是孔子说的。我而今得此异书,如闻一代宗师,亲传大道,可窥武学不传之秘,获前人未有之缘,那还不心满意足,却还斤斤计较自己能活多少天,胸襟如此滞而不化,岂不为古圣先贤所笑!”如此一想,顿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在石窟之中,按那异书所授,修习起上乘的内功来。
  张丹枫恶斗半日,本已渐感饥饿,做了一阵功课,气透重关,舌底生津,反觉通体舒泰,纳头便睡,一醒来,洞中珠光宝气,耀眼生缬,也不知外间是白天还是黑夜。张丹枫又试依着自己所悟的妙理,揣摸自己所见过的大师们董岳的大金刚手功夫,试行练习,一掌接着一掌,拍那玉门,玉门给掌力震得蓬蓬作响,虽打它不开,听这掌力击石之声,也知自己无师自通的金刚手功夫,竟也有了几分功力。
  张丹枫饿了一天,还不觉怎样,只是口中焦渴,却是难受之极。要知常人不食,可支持至七日始死,但若无水喝,则三日必死。张丹枫武功虽高,日余滴水不进,亦五内如焚,好不容易才在石壁的隙罅之中,等得几滴渗出来的水珠,仍是未解焦渴。张丹枫屏神静气在心中默诵那本《玄功要诀》,从头至尾,又从最后一字倒背回来,心有所注,焦渴之感,果然减弱。如此这般翻来复去背了几遍,正在潜心默诵,忽闻得有一阵细微的悉索之声,接着听得有硬物挖掘土石之声,张丹枫一跃而,高声叫道:“是谁?”外面的人一声不响,挖石掘土如故。张丹枫奇道:“若是有心救我,为何却不答话?”
  外面的人掘了许久,张丹枫奋起神力,一掌击去,碰着玉门,“蓬”的一声,玉门动也不动,手臂却几乎给反震得脱臼。张丹枫想起这玉门坚固异常,断非普通的铁器所能开,若说是重掘地下一条隧道进来,虽然可能,但挖土凿石,工程非小,只怕地道通时,自己已经渴死饿死了。而且听外面挖土之声,又似乎只是孤身一人,凭一人之力,那就更不易为。
  张丹枫正在思想,忽见玉门下面,石屑纷飞,泥土松动,张丹枫用宝剑在里面接着那缺口一挖,外面忽地透进一丝亮光,原来外面的人,已在玉门之下,挖开土石,挖出了一条手指般大小的孔道。张丹枫大奇,心逍:“这是什么用意?莫非是想先送食物给我,让我苟延残喘吗?只是这孔道也大小了。”仔细听时,外面挖土之声顿止,孔道中有悉索之声,似是有什么硬物,从外面推塞进来,张丹枫全神注视,陡然间眼脑一亮,一枚金光闪闪的锁匙,己从孔道塞了入来,张丹枫拿起一看,这枚金锁匙和自己在快活林所得的那把,竟是一模一样。张丹枫何等机伶,急投进匙孔中一试,玉门应手而开,门外笑盈盈的站着一个少女!
  张丹枫一见,几乎疑在梦中,这少女笑靥盈盈,红晕双颊,正是洞庭庄主的女儿!只见她左手把长剑,右手持利凿,剑尖还带着泥土,洞口挂着一盏碧纱灯笼,想必是她带来照明的。玉门打开之后,灯笼的烛光,给洞中的宝气珠光,映得黯然失色。
  张丹枫满腹疑团,拢袖一揖,道:“多谢姑娘相救。”那少女忽地格格一笑,掩口说道:“少主人,我家等你已经等了三代了,昨晚我们不知是你,几乎伤了你的性命,你不怪责我们,反而多谢吗?”张丹枫猛然省起,哈哈一笑,道:“快别这样称呼,我的祖先偶然曾称王称帝,与我何干?我姓张名丹枫,你叫我丹枫好了。”那少女道:“我在两个月前已经知道你的名字,那时我就想:这个名字真美,我们的洞庭山腰也种有好多枫树,你看到吗?”
  这少女笑语盈盈,吹气如兰,与张丹枫竟然一见如故,闲聊起来,张丹枫不觉心中暗笑:云蕾是天真之中带有矜持,而这少女则是天真之中带着爽朗,正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张丹枫瞧她一眼,笑道:“你别忙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复姓澹台,名字中有一个‘明’字的?”那少女道:“你猜对了,是不是澹台灭明告诉你的?”张丹枫笑道:“澹台将军可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有你这样的一位聪明伶俐的妹妹。”那少女也笑道:“只怕他以前还不知道有我这个笨丫头呢。他上个月匆匆来到这里,认识家人,只住了一宵,便又跑了。”张丹枫计算日期,澹台灭明到太湖之日,正是番王将要回国,自己在京中见过澹台与于廉之后。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离京数日,可笑京中的锦衣卫竟是无人发觉,任他来去。
  那少女道:“这么说来,澹台灭明离开这里之后,还没有见过你了。他上个月来时,说起你偷入中原,可能会到苏州访寻先人遗宝,叫我们留意。
  可惜他来去匆匆,没有详细说起你的形貌,我们以为你也像他一样,在蒙古多年,己是胡儿相貌,谁知你比我们苏杭的少年子弟,还要俊秀得多。”说完之后,忽地抿嘴一笑,似乎是发觉自己说话孟浪,但却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涩之容。张丹枫心中暗笑:澹台灭明貌似胡儿,那是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娶的都是胡妇,并非因为在蒙古住得久了,相貌就会变的,可笑这少女天真未凿,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得。
  这少女又道:“前日你来游山之时,我们已有疑心,只因最近恰巧发生一桩事情,听说有一个叛贼偷到苏州画图的副本,猜疑宝藏是埋在快活林中,半月来不断有人到快活林踩探,我们这里的秘密虽无外人得知,但也不能不分外提防。所以你前日来到此山周围察看,我们还以为你是想来盗宝的贼人呢。”
  张丹枫笑道:“你看我的相貌像强盗吗?”那少女道,“就是因为不像,要不然你哪里还有性命。我爹爹听你谈吐风雅,摸不清你的来历。想试探你是不是少主,又怕万一不是,这天大的秘密,就要泄出去。所以只好宁枉毋纵,将你困在八阵中,但又怕误伤好人,所以手下留情,要不然你虽然识破阵,恐也不易闯得出去。”张丹枫道:“后来你们又怎样识穿我的来历?”
  那少女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还有谁能够从外面开启这个玉门?”张丹枫也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一人之外,也没有谁能够救我出来。”那少女颇有得意之色,笑道:“可不正是?这两把金锁匙就这么巧,我这把开不进去,你这把开不出来。”说到此处,面上忽然飞起一阵红晕,原来她小时听妈妈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姻缘匹配有如锁匙开锁,一把锁匙一把锁,丝毫不能勉强。她无意之中说出锁匙开锁的话,想起了母亲之言,不觉羞红了脸。
  张丹枫甚是纳罕,不明这少女何以忽然之间忸怩作态,咳了一声,笑道:
  “你的姓名我已知道三个字,还有一个字不知道呢。”那少女道:“你看我可真高兴得傻了,连姓名也忘记告诉你,我叫做澹台镜明,我爹叫做澹台仲元,我的太祖叫做澹台归真,是你祖先张皇帝手下的大将。”张丹枫笑道:
  “你太祖的名字我知道。如此说来,我真要多谢你们一家。澹台将军随我们含垢忍辱,远处异国,作化外之民。而你们又为我家在这个山头守了几代。”
  澹台镜明笑道:“在这里住有什么不好?朝夕面对湖山,你还不满意吗?”
  张丹枫微微一笑,澹台镜明忽然“啊哟”一声,叫了起来,道:“你瞧,我又忘记了一件事。”张丹枫道:“忘记什么?”’澹台镜明道:“忘记你困在洞中已经是一天一夜了。你瞧,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呢。”走出洞口,将搁在地上的一个小花篮提了进来。篮中有太湖洞庭山的名果白沙枇杷,还有干粮肉脯。张丹枫先吃枇杷,后嚼肉脯,真觉是平生从所未赏的妙品。
  澹台镜明在洞中东瞧西望,把玩珠宝,笑道:“怪不得古往今来,许多人想做皇帝。你的太祖不过做了几年皇帝,就积下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
  把几粒夜明珠抛上抛落,像小孩子玩玩具似的,忽而又笑道:“这些东西确是好玩。可是既不能止饥,又不能止渴,我看呀,这些珠子还不如我的枇杷。”
  张丹枫笑道:“所以呀,我宁愿要你的枇杷,不要这些珠子。”澹台镜明道:
  “你说得好听,你若不要这些珠宝,为何冒了这般大的危险,从蒙古一直跑到太湖来?”张丹枫道:“我要把这些珠宝,尽数送给别人。”澹台镜明道:
  “送与何人?”张丹枫道:“送与明朝的皇帝。”澹台镜明叫道:“什么,送与明朝的皇帝?明朝的皇帝不是你家的大仇人吗?”
  张丹枫道:“不错,明朝的皇帝是我家的大仇人。”澹台镜明道:“那么你还要将珠宝送与他?”张丹枫道:“不错,我是要送与他。”澹台镜明道:“哼,不行,不行!珠宝虽然是你们张家的,我们替你守了几代,你要送与明朝皇帝,可得问过我们。”张丹枫道:“我一说你们准会同意。”便将他为国的苦心和抱负说了。澹台镜明笑道:“哈,原来并不是送给明朝皇帝,是送给打鞑子的人,我倒给你吓了一跳。”
  张丹枫把半篮枇杷吃完,澹台镜明仍是留在洞中和他说话,好像忘记了外面还有人在等待他们的消息似的。张丹枫从她的话中也知道了许多关于澹台一家的事情。
  原来张士诚在败亡的前夕,将遗孤托与澹台归真。那澹台灭明的祖父,远走蒙古,将快活林的“藏宝图”托与一个姓石的心腹武士,即轰天雷石英的祖先,又暗中请澹台归真的弟弟,即澹台镜明的祖父镇守在西洞庭山,暗护宝藏,并留下了一枚只能从里面开出来的金锁匙,布置可算十分周密。排起辈分,澹台灭明和澹台镜明是堂兄妹,但两支人一在漠北,一在江南,却是几代不通音讯,直到上一个月,澹台灭明乘着护送番王之便,偷偷溜到太湖一行,他们才知道“老主公”(张士诚)已经在蒙古留下了后代。
  张丹枫见她笑语盈盈,在珠光宝气映照之下分外妩媚,心中一动,说道:
  “我的小兄弟见了你一定会欢喜你。”澹台镜明说:“什么,你的小兄弟?
  我为什么要他欢喜?”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自幼失了亲人,孤苦伶仃,没有人和她玩,你和她一般年纪,不正是可以做个最好的朋友吗?”澹台镜明怒道:“什么?要我陪你的小兄弟玩?哼,我不喜欢和臭小子玩!”其实张丹枫也是“臭小子”,澹台镜明一说之后,立刻又发现自己说话的破绽,不觉面上又泛起红潮。只听得张丹枫笑道:“我的小兄弟不是臭小子。”澹台镜明道:“不是臭小子是香小子呀。哼,香小子我也不喜欢。”张丹枫笑道:“也不是香小子,她呀,她是一位小姑娘。”澹台镜明一怔,道:“是小姑娘?”张丹枫道:“是呀,是小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女扮男装,我叫惯了她小兄弟,老是改不过口来。”澹台镜明见他提起“小兄弟”时,说得十分亲热,不知怎的,心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也是一掠即过,面上并没有现出什么,可是张丹枫已似察觉了什么,心中对这少女颇感歉意。
  两人停下话来,过了半晌,张丹枫忽似记起一事,问道:“你的爹爹为何不下来?”澹台镜明道:“他发现有敌人上山,想必是去布置八阵图了。”
  说得毫不在乎。张丹枫惊道:“若有敌人上山,就必定是扎手的强敌,咱们快出去瞧!”
  澹台镜明道:“什么扎手的强敌,料也闯不过我爹手中的渔叉,闯得过爹爹手中的渔叉,也闯不过那个石阵。”她对爹爹的武功与八阵图竟是十分信赖。张丹枫心道:“呀,你这小妮子哪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番来的敌人若非大内高手就定是红发妖龙那班邪魔劲敌。”说道:“咱们还是去瞧瞧的好。”澹台镜明道:“好,去就去吧。”与张丹枫走出石洞,关了玉门,通过隧道,洞口挂有一根长绳,两人攀援而上,外面一片灿烂的阳光,看光影已是正午时分。
  把眼一望,洞庭山庄庄门紧闭,山腰的乱石丛中人影幢幢,传出了一阵阵兵器的剧烈碰击之声,张丹枫急忙加快脚步,赶去助阵。澹台镜明道:“你急什么?我的妈妈和妹妹都来了,还怕它什么强敌。”张丹枫昨晚到洞庭山庄投宿,并没有见着女主人,诧道:“啊,原来你还有妈妈。”澹台镜明道:
  “我怎么没有妈妈,不过她住在外面,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我刚才见她上到半山,才下来救你。”张丹枫甚感奇怪,想道:“放着这样好的人间仙境不住,却夫妻分开,住在外面,却是为何?”但这时急着助阵,无暇多问。
  两人来到八阵图前,不觉大吃一惊,阵中困住的敌人,竟是个个武功高强。尤其厉害的是一个老汉和一个道人,那老汉的兵器怪异之极,形似龙头拐杖,可又比普通的龙头拐杖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在拐杖的尖端,伸出一个形如手掌的东西,五枝明晃晃的利钩,有如手指;另一样是拐杖上长满尖刺,舞动起来有如毛茸茸的猿臂,作势攫人。那道人的兵器,却是一柄长剑,虽不怪异,但抽刺之际,飞起一朵朵剑花,更是骇人。另有一个少年军官,掌风虎虎,石阵中较小的石块,竟然给他的掌力震得飞荡起来。澹台镜明再仔细瞧时,只见自己的爹爹虽然把守着死门要户,但竟是在强敌围攻之下,阵势施展不开。
  澹台镜明一声娇叱,拔出利剑,就待闯入石阵,忽见张丹枫定着双睛,如痴似呆,兀立不动。澹台镜明嗔道:“你这人是怎么的?刚才那么着急,现在却又不上前去助我的爹爹,你等什么?”张丹枫暗叫糟糕,原来那老汉与道人正是铁臂金猿龙镇方与三花剑玄灵子,这两人也还罢了,那少年军官却是云蕾的哥哥,新中恩科武状元的云重。看两边斗得如此激烈,只怕会有死伤。张丹枫心道:“我虽然暗助云重中了恩科状元,只是他心中对我的敌意实未消除,说明真相,他又不肯相信,如何是好?我若然上前与他动手,岂不误会更深?”忽见三花剑玄灵子突展绝招,剑花朵朵,向把守杜门的一个老婆婆杀去,那老婆婆手使拐杖,呼呼还了两招,云重忽然连发三掌,助玄灵子将那老婆婆逼得退出了杜门,张丹枫又是一惊!
  另一个守在惊门的少女也给敌人逼得手忙脚乱。张丹枫道:“这两人是你的妈妈和妹妹吗?”澹台镜明怒道:“怎么,你还等什么?”说话之间,已奔出数丈之地,张丹枫一笑道:“原来都是熟人!”身形一起,倏地抢过了澹台镜明的前头,先入石阵,长剑一指,叫道:“澹台大娘,守紧杜门,玉明妹子,转过休门,我来也!”纵身一跃,掠过铁臂金猿的头顶,奔入生门,与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并肩一立,守稳了八阵图的门户。
  原来云重那晚在快活林一无所得,反给张丹枫留字嘲笑,自是不肯罢休,其实张丹枫是好意劝他,他却当为嘲笑,当下恨恨然回转抚衙。第二日京中的七大高手都已会齐,探出张凡枫已进了太湖,于是七大高手,连同云重,共是八人,急急追踪而至,就在张丹枫陷入石洞之后的第二日日间,追到了西洞庭山山上。
  正在满山搜索,忽听得嘿嘿冷笑之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扬着一面锦缎,锦缎上绣着十朵大红花,其中七朵周围围以红线,十分刺目。一个侍卫奇道:“咦,这不是澹台村茶亭的那个老妪吗?她的女儿呢?我那日经过茶亭,正见她绣这锦缎上的红花。”另一个大内高手道:
  “是呀,那日我经过茶亭,也正见她绣这锦缎上的红花。她还说什么这是第十朵。”云重心中一怔,想起自己那日离开茶亭之时,锦段上的还是第八朵红花,忙问那两个侍卫道:“你们那日是不是都曾向她们打听过张丹枫?”
  那两个侍卫道:“是呀,这和锦缎上的大红花又有什么关系?”云重道:“这个老婆婆定是张丹枫的党羽!”急急飞身追赶,那老婆婆又将锦缎一扬,阴恻恻的说道:“呀,可惜,可惜!你也来了!这三朵红花也要给明儿摘下来了。”
  铁臂金猿大怒,喝道:“兀你这妖妇,装神弄鬼。”率先便追,那老婆婆身法奇快,左一兜,右一绕,不消一盏茶的时刻,已将云重与大内七大高手,都带到了八阵图前面。云重见乱石堆叠,有如重门叠户,内中隐有煞气,他虽不识八阵图,却比那些人多读过几本兵书,不觉一阵踌躇,停下脚步。
  忽见乱石堆中,现出一个少女,笑道:“哈,你们都来了吗?他们等候同伴已等得不耐烦了。”将手一指,只见左侧的一堆石堆上,并列着七颗头颅,不知用什么药水炼过,面目尚栩栩如生,云重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策马经过茶亭的那个骑士,铁臂金猿与三花剑也认出其中两人是司礼太监王振府中的卫士,另一个高手认出一人是海龙帮的副帮主,想来他们都是因为打听张丹枫而被这两母女割下头颅。大内七大高手都激怒,恃着艺高胆大,一齐闯入了八阵中,云重身不由己,也跟众人闯入石阵。
  石阵中异声骤起,只见一个老者,三绺长须,提着一把渔叉,现出身来,接着现出几个农人,捏的不是锄头,却是刀枪剑戟,在乱石堆中,忽隐忽现。
  铁臂金猿大怒,喝道:“先把这老儿擒下。”洞庭庄主哈哈大笑,迎面就是一叉,铁臂金猿拐仗一震,横击过去,洞庭庄主身形倏忽不见,陡听得身后利刃劈风之声,那少女手使双刀,一个盘旋,便下杀着,云重呼的一掌拍出,那少女叫道:“好厉害!”身子一缩,又不见了,三花剑玄灵子展剑一追,那老婆婆忽地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十指如钩,朝玄灵子手腕与顶门双双抓下,竟然是大力鹰抓的功夫。三花剑心中一凛,急使绝招,倏地抖起三朵剑花,那老婆婆一抓抓空,立刻又转入另一处门户,阵图展开,霎时间,将云重等八个一流高手,都困在八阵图中。
  这八名高手虽然各各身怀绝技,但不明阵法,敌人个个神出鬼没,竟然被分隔得首尾不能呼应,只有挨打的份儿。云重较有机谋,见不是路,急忙叫道:“你们共是八人,咱们也是八人,各自认定一人,不要乱攻。”如此一来,形势渐稳。那八阵图虽是奇妙无比,洞庭庄主却只识得三成,尚未能尽量发挥,加以除了他夫妻二人功力最高,可与云重等人匹敌之外,其他六人和大内的众高手却是相差甚远,这一来一边仗着阵图奥妙,一边仗着实力高强,在石阵之中杀得难解难分,双方都是险招迭见。
  正在激战之际,云重渐渐看出破绽,正在与铁臂金猿合力逼迫那老婆婆,陡见张丹枫一剑飞来,又惊又怒,急叫:“留神!”
  铁臂金猿与三花剑都曾在张丹枫与云蕾的手下吃过大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双抢上。张丹枫长剑一振,嗡嗡作响,白衣飘飘,在八阵图中窜来窜去,左一剑,右一剑,前一剑,后一剑,避强攻弱,不与铁臂金猿、三花剑及云重等三个功力最高的人正面接战,却把其他五名大内高手,又逼得各各分开,不能兼顾。
  澹台镜明大喜叫道:“好啊!”洞庭庄主见张丹枫声东击西,指南打北,身形四方出没,却又是紧对着死门的枢纽要户,竟是深明阵法,犹在自己之上,也不禁狂喜叫道:“老主公有后,大周可以重光。”张士诚身死虽已七八十年,澹台一家,提起他时,仍是唤为老主公。这八阵图本是彭和尚传与张士诚,张士诚因要澹台归真守护宝藏,又将八阵图传授与他,而今洞庭庄主澹台仲元见张丹枫深明阵法,不待细问,已知他定是少主无疑。
  张丹枫与澹台镜明加入,形势突变,适才是八大高手稍占上风,而今却只有挨打的份儿。澹台镜明四处游走,运剑如风,向那些被张丹枫搅得头昏眼花的大内高手,东踢一脚,西刺一剑,杀得十分痛快。
  把守“惊”门那少女名叫澹台玉明,正是澹台镜明的妹妹,她刚才被云重掌力一震,险险跌倒,这时见阵形已稳,敌人只有防守的份儿,不自禁地跳出门户,高声叫道:“姐姐,你与我杀这厮,他刚才欺负我。”把手一指云重,澹台镜明笑道,“这还不容易!好,你踏乾方,进坎位,攻他右边。”
  自己则抢先踏离方,奔震位,一招“白虹贯日”向云重分心直刺,云重一掌荡开,断门刀扬空一闪,正待还招,侧面青光一闪,澹台玉明的利剑又已攻到,而且位置巧妙,正在他的掌力攻不到的地方,云重飞身急闪,澹台镜明滑似游鱼,陡地从他掌下滑过,刷的一剑,指他面门。这一剑来得快捷之极,云重又被逼在两堆乱石之间,只能侧身躲闪。但因地形太窄,看这来势,纵然躲得开面门要害,肩头也只恐要被那利剑刺个透明窟窿!
  按说云重的功力本来比澹台镜明姐妹高出一筹,就算以一敌二,纵不能胜,也不会落败,无奈她们姐妹二人,仗着石阵的奥妙,先把云重逼得处身不利的地形,然后联剑急攻,顿时把云重置于险境。
  澹台镜明手腕一翻,刷的一剑刺去,忽听得叮当一声,只见张丹枫突然从左侧的伤门跳出,剑尖轻轻一拨,把自己的利剑拔开。张丹枫这一下,澹台镜明却是万万料想不到,诧道:“你干什么?”张丹枫道:“看在我的面上,这一剑不刺了吧。”澹台镜明莫名其妙,但见张丹枫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中一动,似觉他的目光具有绝大的魔力,不由自己地将利剑撤了回来。洞庭庄主也好生惊诧,高声问道:“这军官是什么人?”张丹枫道。“他说我是他的大仇人。”云重怒道:“谁要你手下留情,我与你两家之仇,今生今世,休想化解。”呼的一掌,斜劈下去。洞庭庄主更是诧异,看这情形,云重对他确是仇深似海,不知何以张丹枫却要处处护他。
  张丹枫左掌挥了半个圆弧,缓缓推出,云重心中一怔:“咦,他几时也学成了大力金刚手的功夫?”双掌相交,各退三步,张丹枫道:“云重吾兄,走为上计。”云重更怒,道:“谁与你称兄道弟?”呼的又是一掌,张丹枫道:“我问你何所为而来?”铁臂金猿喝道:“你将宝藏交出,我们便走。”
  此言实是色厉内荏,他知今日之战,讨不了好,但愿张丹枫肯放他走,要宝藏之话,不过是如此说说,遮个颜面罢了。那料张丹枫仰仰天大笑,忽道:
  “原来你们是为先祖的宝藏而来,这些东西我本来就想送给大明皇帝,有你们代劳送去,那是最好不过!”此言一出,除了澹台镜明之外,余人无不吃惊。洞庭庄主叫道:“少主,你这是什么话?”云重道:“大丈夫宁死不辱。
  张丹枫,你焉能屡次戏弄于我?”他把张丹枫的真心说话竟当作戏弄之言。
  张丹枫道:“你要如何才肯相信?”云重一言不发,呼呼呼,又是连劈三掌,张丹枫好生气恼,却是无可奈何。
  忽听得哨声四起,半山坡的树木乱石丛中突然窜出一大批人,高矮肥瘦,奇形怪状,漫山遍野,四处杀来。张丹枫定睛看时,为首二人,一个满头红发,犹如一丛乱草,又似一堆火云盘在头上,此人正是昨日与自己豪赌的红发妖龙郭洪,这犹罢了,另一个人鹰鼻碧眼,身高七尺有余,手持一双开山大斧,却是瓦刺国太师也先手下的第一名勇士,名唤察鲁图,武功之强,在瓦刺国中,仅在澹台灭明之下。张丹枫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中骇道:
  “郭洪是王振的心腹武士,这两人如何能会合一起,莫非瓦刺兵已经侵入了中原么?”
  铁臂金猿一声欢呼,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叛贼张丹枫正在这儿!”
  郭洪嘿嘿冷笑,把手一挥,将洞庭山庄的人与大内七大高手,连同云重在内,都围了起来。
  铁臂金猿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不认得我们吗?我们八人都是皇上派来的!”郭洪冷笑道:“我们都不是皇上派来的!哼,哼,把宝藏和地图都献出来!”云重怒道:“你门敢造反吗?宝藏和地图是皇上要的!”郭洪笑道:“你们到瓦刺去找皇上吧,宝藏和地图是王公公要的!”
  云重一怔,道:“你说什么?皇上怎么啦?”郭洪笑道:“没什么?瓦刺大军已进了雁门关啦!你的皇上己做了瓦刺的俘虏啦!”
  张丹枫叫道:“云重吾兄,现在你该明白了吗?合力对外,是为上计。”
  一掠而前,挺剑便刺郭洪。云重一声怒吼,断门刀一闪,左掌呼的一声随着刀光劈去,直取番将,察鲁图振臂一格,云重虎口流血,断门刀几乎震飞。
  但察鲁图的双斧左上右落,也给云重的金刚掌力震得歪过一边,大叫:“好呀,你这娃娃也有点功夫。”用足力气,双斧一卷,霍地砍来,来势凶猛之极!
  张丹枫那剑迅若雷霆,郭洪见过他的厉害,不敢硬接,一个盘龙绕步,斜闷发招。张丹枫白衣飘飘,虚刺一剑,猛地一个翻身、剑把一翻,反手一带,察鲁图的左斧正在泼风砍到,被他施用巧力,一粘粘出外门。云重正在吃力,得张丹枫替他接了一招,口中不言,心中却是感激。
  察鲁图双眼一睁,道:“哈,张公子,原来是你!”张丹枫道:“你不在瓦刺,到来做什么?这里须不是你的地方,给我滚回去!”察鲁图道:“你家屡受我国国主大恩,居然也敢背叛么?”张丹枫道:“我烧变了灰,也是中国之人,焉能受你国主笼络!”察鲁图大怒道:“我早看出你心怀二志,原来你果真是私逃回来要与我们作对,哼、哼,吃我一斧!”
  张丹枫刷刷二剑,偏锋疾上,察鲁图双斧一个盘旋,犹如泰山压顶,硬压下来,张丹枫知他力大,只可智取,展开绝顶的轻身功夫,与他周旋。察鲁图神力惊人,不在澹台灭明之下。但论到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却是不如。
  两人瞬即斗了十数招,察鲁图双斧霍霍,周围一丈之内,全是斧影剑光。
  这时双方已成混战之局,郭洪带来的人竟有三四十之多,有些是奸臣王振暗中网罗的武士,有些是江南道上的黑帮人物,前日想抢快活林的海龙帮帮主也在内。
  郭洪这边胜在人多,但张丹枫这边,却有好几个一流高手,铁臂金猿、三花剑、云重以及洞庭庄主夫妻等人,都是一身武功,非同小可,但以少敌众,却也吃力非常。
  张丹枫道:“都退到八阵图内。”察鲁图大笑道:“区区石阵,能奈我何?”双斧挥舞,竟把一堆石头,劈得倒塌,有两名大内高手,抢上堵截,却因不识阵图之妙,反踏入死门,张丹枫大叫“快退!”察鲁图左右开弓,双斧霍地一劈,这两名高手陷身在狭窄的石阵之中,闪避不便,冷不及防,竟然给察鲁图从顶门直劈下来,分成两片。
  察鲁图哈哈大笑,陡觉背后冷风疾射,回身一斧,砍了个空,只听得“嗤”
  的一响,衣袖己给张丹枫利剑刺穿,察鲁图急忙招架,倏地又不见了人影。
  正待窜出,猛然间只见白光一闪,张丹枫笑嘻嘻地从左侧乱石堆中现出身来,刷的一剑,在察鲁图的右臂开一道伤口。察鲁图暴跳如雷,双斧疾劈,但听得轰隆隆声如巨炮,石头纷飞之中,张丹枫身形一闪,又在察鲁图肩上刺了一剑,察鲁图要还击时,在沙尘滚滚之中,看也看不清楚,张丹枫又不见了。
  本来以察鲁图的武功,尚稍在张丹枫之上,但一者是张丹枫深识阵图巧妙,进退得宜;二者是轻功较高,亦占了便宜;三者是张丹枫习了玄功要决,深明避强击弱之理。故此,竟然在霎时间,连刺了察鲁图三剑。
  察鲁图砍了几斧,精钢斧口,也已卷了。心中一怔,知道徒恃蛮力,只有吃亏,加上张丹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胆寒。察鲁图气焰顿灭,抢着占到一个较宽阔的地形,双斧展开,上使“雪花盖顶”下使“枯树盘根”,把全身防得个风雨不透。
  张丹枫哈哈大笑,不去理他,却在石阵之中,东驰西掠,片刻之间,又伤了几人。可是敌人众多,杀之不退,混战之中,自己这边,又有两名大内高手,死在敌人兵刃之下。
  云重连用金刚大力手法,也毙了几人,忽见红发妖龙郭洪正被洞庭庄主的渔叉迫得身形歪斜不定,与自己相距不过数步之遥。云重恨极郭洪,放开身边的敌人,猛跃而前,呼的一掌就朝郭洪顶门劈下。
  忽听得张丹枫叫道,“小心,这厮掌上有毒!”云重心中一怔,掌势收拢不住,陡地直劈下去。但见郭洪手腕一翻,掌心通红如血,“蓬”的一声,双掌相交,郭洪一声厉叫,手腕关节,被云重一掌击折,手掌吊了下来,云重也觉掌心一麻,连忙后退。张丹枫道:“云兄,快运真元之气,不要让毒气上升。”云重瞧了张丹枫一眼,跌坐地上。张丹枫道:“镜明,你守护他,不准让敌人碰他毫发。”澹台镜明也瞧了张丹枫一眼,一声不响地持剑守在云重身边。
  澹台镜明熟悉阵势,又有张丹枫等在外线挡着敌人,果然防守得十分严密。那郭洪的手腕骨头,给云重掌力击得粉碎,疼痛难当,蓦然从同伴手中抢过一张利刃,“嗖”的一下,从断腕处齐根切下,敷上金创药,撕下衣襟包扎,厉声叫:“我死不了,你们加紧强攻。”众人见他如此凶狠,亦都不禁骇然。
  那边少了郭洪一个高手,实力虽然稍减,却无大碍。张丹枫这边,少了云重,又要抽出澹台镜明为他防护,本来人少,阵势立见松散。郭洪坐在地上,挥单臂指挥,一阵强攻,反而占了优势。
  张丹枫见敌人势盛,相持下去,只有吃亏,但又想不到破敌之法,心中暗暗叫苦。激战多时,虽连伤了数名敌人,但自己这边,又有一名大内高手与两名庄丁受了重伤,形势更是吃紧。正自心焦,忽听得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山坡花树之间随风飘来,有人歌道:“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呀,呀,牵动长江万古愁!”歌声妙曼,如怨如诉,这正是张丹枫画上的题诗。
  这霎时间,张丹枫心头,如有电流通过,顿时呆了。只见花荫深处,一个少女,手持短笛,缓缓行来。这少女穿着一身湖水色的衣裳,衣袂轻扬,姿容绝艳,轻移莲步,飘飘若仙。澹台镜明吃了一惊,心道:“这难道是太湖的仙女飞上山头?”她素来以貌美自负,而今见了这个少女,宛如空谷幽兰,既清且艳,顿觉自愧不如。
  只听得张丹枫颤声叫道:“小兄弟!”澹台镜明“呵”了一声,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云重的眼中也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这少女突如其来,交战双方都不觉缓下了手。郭洪叫道:“这少女必是邪门,分出人来,挡她入阵。”那少女一声不发,仍是缓缓前行。
  张丹枫精神陡振,突然一声长啸,从一个石堆上飞身一掠,跳上第二个石堆,运剑如风,连伤数敌,片刻之间,跳出阵外,携着那个少女的手,滴泪说道:“小兄弟,你也来了!”
  那少女一把甩开张丹枫的手,嗖的拔出腰间佩剑,道:“我的哥哥呢?”
  这少女正是云蕾。她因来到了江南文物之乡,已无北方黑道上险恶,所以改回了女装。
  张丹枫道:“你的哥哥被困在这石阵之中,咱们先把敌人杀散了再说。”
  郭洪独臂指挥,分兵御敌,调出五名好手拦截张、云二人,他们欺负云蕾是个柔弱少女,五人中倒有三人先扑云蕾。只见云蕾抽出宝剑,轻轻一划,信手发招,倏地飞起一片青光,说时迟,那时快,张丹枫剑招后发先至,倏地又飞起一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织,幻成异彩,剑花错落,如繁星点点,纷洒下来,双剑一合,威力绝伦,竟在一招之内,连刺了五个敌人的穴道,这五名好手,连“哼”也未哼出一声,便纷纷倒地,滚下山坡去了。
  郭洪大吃一惊,只见张丹枫与那少女,身形一晃,已闯入阵中。两人在石阵里左穿右插,严如蜻蜒掠水,彩蝶穿花,双剑挥舞,剑光缭绕之中,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张、云二人的身影。石阵之中,青白二色剑光,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八阵图虽然是重门叠户,地形逼窄,这青白二色的剑光,滚来滚去,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双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片刻之间,郭洪带来的人已死伤八九。
  察鲁图双眼通红,抢着出来,双斧疾劈,张丹枫一声长笑,反手一剑,自左至右,划了一道圆弧;云蕾青冥剑扬空一闪,也自右至左,划了一道圆弧,双剑一合,合成一道光圈,紧紧一箍。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察鲁图的双斧震得倒卷回来,虎口流血,几乎脱手飞出,他素以神力自负,料不到张丹枫与云蕾,双剑齐出,居然硬接硬架,力道之强,还远在他之上。
  张丹枫见他斧头居然并未脱手,也暗暗惊异,笑道:“再接这招!”侧身一剑,快若飘风,察鲁图双斧一分,一招“指天划地”,上护天庭,下斩敌足,忽见张丹枫剑锋一晃,偏旁一引,云蕾刷的一剑,竟从他绝对料不别的方位,疾刺进来,波的一声,双斧齐齐砍下,张、云二人倏地跳开,察鲁图双斧狂扫,乱石纷飞,有如山崩地裂。张丹枫道:“你回去吧!”长剑疾出,轻轻在他背心大穴点了一下,察鲁图突然大叫一声,双斧一抛,口吐鲜血,晃了几晃,一跤跌下,倒地不起,竟是死了。
  郭洪心胆俱裂,趁着沙石弥空,单掌撑地,居然手足并用,似陀螺般在地上滚转,觅路逃生。澹台镜明觑个正着,喝声:“哪里走?”跃出一剑,自前心穿到后心,眼见也不能活了。
  这一战惨烈异常,郭洪带来的人全军复没。张丹枫这边,大内七大高手,死了四人,伤了一人,只有铁臂金猿勺三花剑幸得无恙,洞庭庄的庄丁也死伤了好几人,还有云重受了毒掌之伤,伤势如何,尚未知道。
  待得风平沙止,张丹枫引着云蕾走到云重跟前,只见云重眼睛半闭,手臂吊桶般粗大。云蕾泪承双睫,扑上前道:“哥哥!”张丹枫道:“小兄弟,小兄弟,让你哥哥歇歇,咱们先背他回庄子去。”红发妖龙那一掌剧毒非常,云重幸仗着内功深湛,运气御毒,这才不至于令毒气攻心,保得性命。张丹枫阻止云蕾多与云重说话,实是一番好意,免得令他分神。云蕾哪知厉害,一阵激动,忍不着又道:“哥哥,你怎么啦?大——,丹枫,他的伤厉害么?”
  她以前叫惯了张丹枫做“大哥”,这两字几乎冲口而出,到了口边,才改唤“丹枫”,脸上不觉泛起一阵红潮,张丹枫道:“没——没什么,但还是让他歇歇的好。”
  云重忽地张开了眼,道,“你是谁?”云蕾道:“哥哥,我是你的亲妹。”
  云重瞥了张丹枫一眼,忽冷笑道:“你是我的妹子,莫认错人了吧?”云蕾哭道:“哥哥,你好忍心,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云重道:“我有这样好的妹子?”云蕾道:“我真是你的亲妹子呀,你若不信——”云重厉声道:
  “有何凭证?”云蕾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羊皮血书,道:“哥哥,你看!”
  这羊皮血书两兄各有一份,自是最好的凭证。云重斜眼一瞥,只见两颗又圆又大的泪珠从云蕾眼角滚滚下来。云重道:“哼,你还有脸拿出爷爷的血书?”
  云重其实是已知她是妹子,故意逼她拿出血书!云蕾心中一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却是哭不出来。云重一指张丹枫,正想数说,张丹枫忽然一跃而前,骈指如戟,朝着云重的手臂重重一戳。云蕾惊道:“你干什么?”云重吸了口气,道:“张丹枫,你不必故意来献殷勤,我就是死了,也不愿再受你的恩典。”云蕾这才醒起,这乃是张丹枫拿手的急救绝技,耗自己真元之气,替云重阻滞了臂上血液的流动,免得毒气急速上升。
  张丹枫道:“小兄弟,咱们还是快回庄子去吧,来,来,咱们谈谈。”
  伸手牵云蕾的衣袖。云蕾瞧了哥哥一眼,手腕一翻,将张丹枫的手甩脱,面色惨白,不发一言。张丹枫难过之极,黯然退下,甚是尴尬。
  澹台大娘摇了摇头。澹台镜明看得十分惊异,心道:“听张丹枫在石洞中之谈话语气,看他对她如此亲热,这少女当是他的心上之人,何以她却对他冷酷如斯?”抬头一望,忽见张丹枫向她轻轻招手。
  澹台镜明满腹狐疑,走了过去,只听得张丹枫低声说道:“云重所受的毒伤,非他所能自疗。我有祖传的丹药,我教你治法,你替我把他医好。”
  澹台镜明接过了丹药问道:“这少女是什么人?”张丹枫苦笑道:“嗯,我是她的仇人!”
  澹台镜明怔了一怔,道:“什么?她是你的仇人?”张丹枫道:“不,我是她的仇人。不,她当我是她的仇人。”澹台镜明道:“那你为何不亲自治他,将这冤仇化解?”张丹枫笑道:“我就是不想令他知道。免得他说我是故意乘他之危,施恩望报。”
  洞庭庄主叫一个庄丁背起云重,云蕾跟在后面,偷偷往后一瞧,忽见张丹枫与澹台镜明耳鬓厮磨,低声谈笑,心中又是一酸,想道:“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比如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一个人,大家散了干净!”柔肠寸断,忽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泪珠滚滚流下。洞庭庄主奇道:“姑娘,你的哥哥伤势并无恶化,你哭什么?”云蕾好像听而不闻,仍是呜呜咽咽嚼泣不止。
  回到洞庭山庄,山下己是炊烟四起。洞庭庄主把云重安顿在一间静室,叫人好生照料。又忙着叫庄丁弄饭,铁臂金猿与三花剑甚是不好意思,洞庭庄主生性豁达,绝口不提他们来寻宝之事,两人在席间谢了张丹枫救命之恩,各自安歇。
  澹台镜明受了张丹枫之托,晚饭过后,带了丹药,悄悄往云重的静室,室中烛影摇红,纱窗上现出云蕾影子。澹台镜明脚步一停,只听得云蕾说道:
  “哥哥!爷爷不是他父亲害的。于阁老已说得清清楚楚,这冤仇不报也罢。”
  云重道:“二十年牧马之仇,又如何说?”云蕾道:“他父亲此事,确是做得不该,但也不至于不共截天。”云重冷笑道:“你倒会替仇人说话!”云蕾哭道:“哥哥!”云重道:“怎么?云家的儿女不许这么没有志气!”云蕾咬了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道:“你师父也这么说,他说张丹枫是我辈中人,外敌为重,能化解便化解了吧。”云重又“哼”了一声,忽道:“我知道你喜欢这姓张的小子!”云蕾本来已忍住不哭,听了此话,又羞又气又愤,说道:“谁说我欢喜他了,他——”云重截着说道:“你欢喜他也好,不欢喜他也好,总之,我不许你嫁他!”云蕾再忍不住,冲口说道:“他自有意中之人,我这生不嫁,你不必为我操心!”云重怔了一怔,心头更气,想道:“原来你是因为嫁不上他,这才不嫁。”正想再骂,见云蕾双眼通红,想起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妹子,而且是分了十余年之后第一次相逢,心中亦颇觉不忍,叹了口气,忽听得门外有人咳了一声,房门开处,澹台镜明走了进来。
  云蕾刚刚说起她,陡然见她来到,勉强笑了一笑。云重道:“不敢有劳姑娘探望。”澹台镜明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云重道:“没有什么,多谢关心。云蕾,你替我送这位姑娘回去。”澹台镜明本是心中有气,瞥他一眼,见他故意做出没事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道:“真的没有什么吗?
  你吸口气看看。”
  云重适才与云蕾争论,动了真气,伤口发作,毒气又已上升,吸了口气,胸臆发闷欲呕。澹台镜明道:“你再不医治,过不了今晚子时。大丈夫虽说视死如归,这样死了,却也未免不值。呀,若然是我,我就不充这门子的英雄好汉。”云重面色一变,陡然间觉得痛得更甚。云蕾道:“澹台姑娘,不能医么?”澹台镜明道:“只怕你的哥哥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活实是暗含嘲弄,指他拒绝张丹枫之事而言。云重却听不出来,道:“姑娘言重了,我在贵庄作客,实是不敢多所麻烦。”云蕾心中一动,想道:“原来张丹枫都告诉了她。”心中又是一酸,但为着哥哥性命,忍受委屈,说道:“若得姑娘医治,我们兄妹感激不尽。”澹台镜明道:“感激不必。”本想续说:“但求你不恨我骂我,我就心满意足。”话到口边,脑海中忽然现出张丹枫诚挚的目光,想道:“我何苦伤他心爱之人的心。”看了云蕾一眼,心中暗自叹道:“这姑娘毕竟比我有福得多。”
  澹台镜明取出丹药,一种内服,一种外敷,又取出一张银刀,一包棉花,叫云蕾帮忙,将云重衣袖卷起,银刀交叉划了个十字,捉着云重的臂膊,十指紧按,将脓血挤了出来,又腥又臭,一面挤一面用药外敷。云重这条臂膊,本来是麻木得毫无知觉,渐渐觉得澹台镜明的纤纤十指,在自己的肌肉上摩挲转动,滑腻腻的好不舒服。云重在漠北长大,少见女子,更何况这样健美炯娜的女子,顿时间只觉心头卜卜乱跳,面上发热,说道:“姑娘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太亵渎了姑娘了!”澹台镜明头也不抬,淡淡说道:“看你也是个昂藏男子,为何像女儿家的忸怩作态?”云重素以“硬汉”自命,若然平日有人说他女儿之态,他必然会认为是莫大的侮辱。而今被澹台镜明调侃,却是感到非常舒服,脸上更发热了。
  云蕾道:“多谢姐姐,药己敷了,让我来服侍吧。”澹台镜明敷完了药,便想离开,听了云蕾的话,立刻放手。交代了几件服侍病人要注意的事情,闲话更不多说一句,淡然的和云蕾点了点头,便自离开。云蕾心道:“这少女前来赠药,为何却冷得如此怕人,莫非她听到我的话了。”心中怔仲不安。
  云重听得脚步渐远渐寂,抬头说道:“这位澹台姑娘真是难得!”眼中竟然充满柔情。云蕾心中一动,想起她日间和张丹枫亲热的情状,看了哥哥一眼,欲说又止。云重见妹妹嘴唇微动,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非常奇异的神情,似是怜悯,似是惶恐,又似是焦虑不安,心中大惑不解。
  澹台镜明满腔心事,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前往见张丹枫复命。张丹枫所住的精舍建在荷塘之中,这时新月初上,睡莲摇曳,在月光之下,更显得分外清幽。
  月色澄明,荷塘泛影,只见张丹枫白衣如雪,倚槛沉吟,远远望去,就如人在田田荷叶之中,朵朵莲花,翠盖红裳,围拥着一个白衣书生,更显得人物俊秀,潇洒风流。澹台镜明停下脚步,只听得吟声掠荷塘,随着香风飘散,传入耳鼓。张丹枫吟道:
  “金锁重门荒苑静,倚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这是五代时后蜀词人鹿虔康的《临江仙》。澹台镜明心道:“虽是借词寄意,却正切合此时、此地、此景、此人的身份。隔湖南望,便是苏州,苏州张上诚当年的宫殿,而今已大半沦为荒同废壁,蔓草苍苔,难怪他有此感慨。”又想道,“他如此眷怀故国,却肯将地宝藏,都献与祖先的对头——
  明朝的天子,这种胸襟,更是古今罕有。”
  正自思量,忽听得张丹枫又轻拍阑干,低声吟道: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山光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
  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吟声悲苦,吟到后来,竟是如泣如诉,呜咽不能成声。澹台镜明只知道张丹枫善笑,却不知道他也善哭——“亦狂亦侠,能哭能歌。”听他哭得悲苦,心也酸了。忽而哭声一止,张丹枫又笑了起来,反复吟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既然甘心憔悴,始终不悔,那又有什么可以伤心?
  呀,小兄弟,小兄弟,你就是再将我狠狠折磨,我也绝不会对你埋怨。”
  澹台镜明听他先前一哭,已是心酸,而今听他哭后之笑,更觉难受。顿时间不觉痴了,猛一抬头,只见月移花影,斗转星横,听山门外更鼓之声,敲的已是三更了。澹台镜明猛然省起,自己此来,原为的是向张丹枫复命,报告医治云重的经过,可不知怎的,心中一酸,竟是寸步难移,虽然只要绕过假山,就可与张丹枫对面相语,但她却怎样也不肯从假山后露出面来,心中尽自痴痴想道:“原来他对云蕾竟是如此爱深情重,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若然有人对我如此,我就是即时死了,也自甘心!”忽又想道:“可惜他们两家结下深仇,适才听他们兄妹谈话,云重又是如此固执,这却如何是好?”瞬息之间,思潮百变,听张丹枫痛哭狂歌,自己可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脑海中泛出张丹枫与云蕾的双双俪影之时,自己却又忽地惘然若有所失。正是:
  似此情怀难自解,百般幽怨上心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柳色青青 离愁付湖水 烽烟处处 冒险入京华
 
  露冷风寒,花枝颤动,澹台镜明悄然独立,独自凝恩,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地抬头,张丹枫已不见了。澹台镜明想道:“想是他等不见我,回去睡了。”走出假山,忽见一条人影,分花拂柳,露出面来,却是云蕾。
  澹台镜明迎上去道:“云姐姐这么晚了,还未睡么?”云蕾骤然见她,怔了一怔,含糊说道:“我刚服侍哥哥睡了,出来走走。”澹台镜明道:“令兄伤势如何?”云蕾道:“多谢姐姐,你的医道真是高明,他臂上的肿毒已经消了十之八九,看来明天便可起床了。”心中甚是不解,想道:“这女子适才前来赠药,甚为冷淡,却何以如今突然又对我亲热如斯?”
  澹台镜明微笑一笑,轻轻抚着云蕾肩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姐姐,你不必多谢我,你该多谢丹枫。”云蕾嗔道:“什么?”澹台镜明道:“药是他的,也是他教我的。”云蕾“呵”了一声,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听得澹台镜明又道:“他昨日见云大哥逼你拿出羊皮血书,不愿让你们知道是他赠药,所以假手于我。”云蕾心道:“原来他们二人昨日谈的乃是此事,我倒误会了。”想起张丹枫一片苦心,暗自感动,冲口说道:“呀,他又何必如此?”
  澹台镜明又是微微一笑,道:“若然我真正欢喜上一个人时,我也会如此,只要对方幸福,自己受些委屈也算不了什么。”云蕾又是一怔,心道:
  “这女子与我刚刚相识,何以便开玩笑?”但听她说话,却似甚是认真,眼光相接,忽觉她的微笑之中,竟似带有一种凄凉味,心中又是一动。
  澹台镜明甚是聪明,一见云蕾神色,便知她心中疑虑未消,暗中咬一咬牙,强自抑着心头的波动,笑道:“你哥哥也是一条好汉子,只可惜太倔强了。”云蕾听她称赞自己的哥哥,颇感意外,笑了一笑。澹台镜明忽道:“你只有这一个哥哥吗?”云蕾道:“是呀,我就只有这一个哥哥。”澹台镜明道:“家中就没有其他人了吗?”云蕾道:“还有妈妈,现在蒙古,只是下落不明,将来我还要找她。”澹台镜明道:“除了妈妈,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吗?”云蕾道:“没有啦,我哥哥尚未成亲。”澹台镜明道:“啊,你还没有嫂子?”云蕾见她问话,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引自己说出来,心中一喜,想起自己哥哥对她实是甚有意思,自己以为她欢喜的乃是张丹枫,谁知她对哥哥亦似有意,几乎想冲口说道:“若然你肯做我的嫂子,那是最好不过!”
  只是云蕾比较矜持,对初相识之人,不肯多开玩笑。只是喜上眉梢,对澹台镜明含笑点头,道:“是呀,我还没有嫂子。”
  云蕾哪里知道,澹台镜明乃是忍着心中酸苦,有意解开云蕾对她的疑虑。
  月光如水,从树叶缝间遍洒下来,两个少女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两个少女的心也在各自跃动。隔着荷塘望去,碧纱窗上,现出人影,澹台镜明笑道:
  “张丹枫还没有睡,他在等着你呢!”云蕾“呸”了一声,面上登时发热,她出来散步之时,心中本是愁肠百结,想避开张丹枫,却又想见张丹枫一面,所以不知不觉地向张丹枫住处行来,心中秘密,一下给澹台镜明说破,不觉羞得满脸通红。澹台镜明格格一一笑,摔脱了云蕾的手,绕过假山,隐身花树丛中,回头一望,只见张丹枫已把窗子打开,探出头来,低声在唤着:“小兄弟,小兄弟!”云蕾并不应声,似是一片茫然,但却低着头缓缓地向荷塘行去。澹台镜明悲喜交集,心中忽地一酸,泪珠而忍不住滴了下来。
  再说云重一夜好睡,醒来之后,己是日上三竿。云重试一挥动手臂,已是恢复原状,只是身体还觉虚软。云重喝了口水,换了衣裳。走出静室。这洞庭山庄布置得十分精雅,假山洞壑,荷塘亭谢,点缀其间,真的是巧夺天工,赛似图画,园中长廓四面贯通,高下曲折,若隐若现。云重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假山前面,忽听得假山之后,有人在大声争论。
  一个人道:“这宝藏咱们替老主公守了几代,而今却要送与他的对头,送给朱家皇帝,老主公地下有灵,也不瞑目!”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却不然,少主说得好,昔日是两家争夺天下,而今却是异族入侵,权衡轻重,还是同心合力,抵御外敌为高。”又一人道:“我就不信朱家天子肯真心抵御外敌。”先前那个苍老的声音道:“大势所趋,他不抵御也不成。何况还有于谦等忠心为国的大臣,我意已决,决遵从少主的吩咐,你等休得多言!”
  云重分辨出来,说这活的正是洞庭庄主。争论一番,卒之是都同意了洞庭庄主的主张。
  云重心头一震,想道:“皇上还以为张丹枫去取宝藏地图,是想存心造反,却原来他真的是想献皇上!”心情激动,热血沸腾,忽听得有人笑道:
  “哈,状元大人,你也来了吗?”
  云重抬头一看,长廓上走过来两个人,正是那日茶亭所见的两母女,云重已知她们的身份,叫了一声“伯母”。澹台大娘道:“怎么,伤好了吗,算你造化!”那小姑娘澹台玉明淘气之极,嘻嘻笑道:“我听姐姐说,他昨晚还挺充好汉哩。”云重面上一红,澹台玉明忽然一声冷笑,掏出一面锦缎,玉手一扬,那锦缎上绣着十朵大红花,迎风招展,十分刺目。
  云重心中一怔,澹台大娘笑道:“明儿,不准吓唬客人。”澹台玉明格格笑,手指在锦缎上一画,将那七朵围有红线的红花圈了一圈,道:“这七个想加害丹枫大哥的坏蛋部给我们折下来啦,嘿,嘿,这三朵红花丹枫大哥都不准我们碰它一碰。”云重知道这三朵红花乃是代表自己与铁臂金猿、三花剑二人,心中微愠。澹台大娘又笑道:“在茶亭内我己看出云相公乃是好人,明儿,不准再胡闹啦。”
  原来澹台一家因负守宝的重责,所以由洞庭庄主澹台仲元坐镇西洞庭山,澹台大娘则与小女儿在外面设茶亭作为耳目。未至洞庭山庄之前,连张丹枫也不知道她是洞庭庄主的妻子。
  澹台大娘道:“云相公,我与你去看一宗物事。”云重随她走出长廓,绕过假山,眼睛倏地一亮,只见草地上堆满金银珠宝,洞庭庄主与那几个农夫打扮的人都在旁边。
  洞庭庄主道:“嘿,云大人你来得正好!”吩咐庄丁道:“请张相公来。”
  洞庭庄主本来是尊称张丹枫为“少主”,张丹枫执意不允,故此改以相公称呼。
  不一刻,只见张丹枫与云蕾二人在花径之中走出,云蕾一见哥哥,立即放慢脚步,落在张丹枫后面。云重暗暗叹了口气,面色颇是难看,但已不似昨日那般恼怒。
  张丹枫道:“云兄伤势如何?”云重本欲不答,但仍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道:“不劳挂心,我还活着!”张丹枫微微一笑,道:“那就好啦!”其实他早已知道云重定然药到病除,这话实是明知故问。
  洞庭庄主道:“这些珠宝我们已守了几代,现在可以卸下这千斤重担了。
  云大人,你再静养两天,就劳烦你将这些珠宝押运回京,给你们的皇帝做军费。”
  张丹枫道:“昨日红发妖龙之言倒并非是假,如今探得确实消息,瓦刺兵果然打进了雁门关,两国已经开战啦!”
  云重勃然大怒,啪的一掌,击在假山石上,道:“我不扫平瓦刺,誓不为人,好,我立刻就将这批珠宝押运回去!”身躯摇晃,忽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云蕾大惊,急忙上前将他扶着,张丹枫给他把了把脉,道:“不必惊慌,这是一时动怒所致。云兄,你二日之后,可以完全康复,虽说军情紧急,但也不迟在这三天。这批珠宝,关系重大,到时请庄主派人相助,万不能在路上让人劫了。”
  洞庭庄主道:“你呢?”张丹枫道:“我还有一样比这批珠宝更贵重的东西..”洞庭庄主插口道:“嗯,是那张地图?”张丹枫道:“正是,现在敌强我弱,有这张地图,我们在明,敌人在暗,这就胜于多加十万雄兵!”
  洞庭庄主忽然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忧虑神色。
  张丹枫道:“怎么?”洞庭庄主道:“张相公,你虽然是智勇双全,但孤身一人,我却实是放心不下。这张地图,有关中华国运,奸宦王振,又已知道风声,前日所派来的红发妖龙等人,虽已全军覆没,但难保不会再派人来。千里迢迢,你孤身一人,路途中若然出了事情,我们也不知道。”张丹枫默然不语。洞庭庄主又道,“我本应派人与你同往,但这里的人,武功都在相公之下,若真是遇上强敌,只怕也帮不了公子的忙。”张丹枫道:“我此去虽然有些冒险,但一张地图,还不显眼。你们押运珠宝,却必须多人,千万不可为我而分薄人力。”
  云重听他们争论不休,心似辘转乱转,忽地抬头,朗声说道:“蕾妹,你和他同去。”此言一出,众皆愕然,云蕾又喜又惊,芳心卜卜地跳。云重道:“我知你们双剑合壁,多强的敌人也可应付,你去我可放心。”张丹枫一揖到地,道:“多谢云兄!”云重“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多谢什么?
  我可不是为你着想!”张丹枫道:“我知你是为了这张地图,那么我就为大明的江山向你致敬如何?”云重道:“好,你肯为大明江山,那么我向你还礼了。”当下拢袖一揖,云蕾不觉露出笑容。
  云重道:“蕾妹,你过来!”兄妹携手,走到花阴深处,云重轻抚云蕾秀发,眼中充满怜惜之情,柔声说道:“妹妹,你怪我么?”云蕾道:“哥哥,我欢喜极了!”云重道:“自我们分散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念你,有时做梦也梦见你,梦见你还是三岁大的样子,头上梳菱叉角,在草原上看妈妈牧羊。”云蕾悲喜交集,含泪说道:“哥哥,我知道你怜我疼我!”
  云重忽地叹口气,道:“后来,咱们第一次在青龙峡见面,那时你又扮男装,帮仇人与我们相斗,我就想,这人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呀,好像是我至亲至近的人,所以那时我怎样也下不了杀手。”云蕾道:“呀,咱们兄妹竟是心意相通,那时,我也是这样。”云重忽地道:“昨日,我知道你果然是我的妹子,我很欢喜,但又很痛心。呀,你竟和他那样亲热。”云蕾心头一震,垂下头来,泪珠夺眶而出。云重道:“妹妹,你的剑法已尽足闯荡江湖,就可惜太柔弱了。妹妹,你是云家的女儿,我要你硬起心肠答允我一件事。”
  云蕾面色惨白,低声说道:“哥哥话说。”云重道:“张丹枫之仇我可以不报,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爷爷切齿痛恨的仇人之子,你今生今世,绝不能与他成为夫妻。你与他护送地图,那是为了大明江山,路上同行,你可不能力他甜言蜜语所骗。若然你真要喜欢他,那么咱们兄妹的情分就此一刀两断!阿蕾,我绝不许你与他成为夫妇,就是这一句话,你答允还是不答允,你说,你说呀!”
  这霎时间,云蕾心中酸苦难言,哥哥若是像昨天那样,硬邦邦的疾言厉色呵责她,那么她也许会负气不答。然而此刻,哥哥却是用哀求的眼光在看着她,在感情的激动之中,云蕾忍着悲痛,抬头凝视她的哥哥,低声说道:
  “嗯,哥哥,我答允你!”
  吃过早饭,张丹枫与云蕾辞别众人,下山渡湖,澹台父女直送到湖边。
  湖边柳色青青,垂杨覆盖之下,已备好轻舟一叶,舟中置有洞庭山自酿的美酒,还有风干了的山鸡野味,那是洞庭庄主的一番心意。澹台镜明手攀垂柳,目送他们上船,心中暗念:“垂柳千丝,不系行舟住。”两句小词,不觉默然神伤。云蕾道:“镜明姐姐,多烦你照料我的哥哥,咱们他日在京再见。”
  澹台镜明也笑道:“云蕾姐姐,多烦你照料我们少主。”洞庭庄主接口道:
  “祝你们一路平安,将地图带到京城,不负我们数代相守的心意。”云蕾面上泛起一阵娇红,但洞庭庄主说得如此庄重,只好裣衽答谢。
  张丹枫经过几许风波,而今又得与云蕾相聚,心中自是快慰之极,放舟中流,拍舷歌道:“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偶一回头,却见澹台镜明还是手执垂杨,怔怔地目送自己。
  云蕾心中虽然也觉高兴,但高兴之中,却又似带着淡淡的哀愁,羊皮血书的阴影虽然淡了,但新的阴影,她哥哥那番言语所带来的阴影,却又笼罩心头。张丹枫见云蕾意殊落寞,笑道:“小兄弟,你怎么不笑呀?”
  云蕾轻弄衣带,道:“有什么可笑呀?”张丹枫道:“咱们能结伴同行,岂非一乐?”云蕾道:“这路途也未免太短了!”张丹枫一怔,随即明白她的话中含意,心道:“是啊,人生的旅程遥远,咱们这一段是太短了。”说道:“你不必说,我已猜得出你哥哥对你的言语,但这不必心焦,你哥哥既许咱们同走这一段旅途,也许将来就会让咱们同走更长的旅途。”云蕾一听此言,心中一动,想道:“哥哥昨晚与今朝之间,果然已是有所不同。若在以前,他哪里肯让我与丹枫同行?他以前固执之极,非向张丹枫报仇不可,但而今这仇恨总算已减了许多。呀,大哥的话说得有理,世间上总不会有永远不变的东西。”然而转念一想:“哥哥今早的说话,句句动自真情,只怕他再也不能让步了。”心中又是郁郁不欢,但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来不把婚嫁之事放在心上,只要两人能够时常见面,不至于像仇敌般的见面,那么已是于愿已足。
  张丹枫不住地微笑看她,他早已猜透了她心中的思想,也不去打搅她,让她一直沉思,在无言之中,享受着人生的妙境。
  傍晚时分,渡过太湖,在苏州住宿一宵。张丹枫上次上洞庭山时,曾将“照夜狮子马”寄托给澹台大娘的一位侄子照管,这次回来先将宝马取了,第二日一早就与云蕾连骑北上,沿途见夫马粮车,络绎不绝,显见军情甚为紧急。
  踏入了河北境,情势更是不对,北上的人少了,南下的难民却越来越多,再走两日,北上的人,除了张、云二人之外,竟是绝无仅有,道路田野,都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扶老携幼,呼爷觅娘,一片战时的凄惨景象,惨不忍睹。
  道路传闻,有的说蒙古兵已打进了居庸关,有的说已到了怀柔和密云(京师北面的两个县分),有的说已过了八达岭,有的甚至说已包围了北京。难民们听说张丹枫与云蕾还要赶往北京,都是大为惊诧,纷纷劝他们不要前往送死。张丹枫焦急非常,索性避开官道,专抄险窄难行的小路行走,再走两日,道路行人绝迹,村落亦已十室九空,想是已迫近战区,能逃难的都逃难去了。
  这日张、云二人到了房山附近的一个小村落,觅了半日,只有一家农户,还未逃走。这家农户,只有一个老妪,一个少年,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年老体弱,行走不动,儿子不忍舍她独自逃生。
  张丹枫叩门求宿,那老妪心地仁慈,虽在兵荒马乱之时,也叫儿子招呼他们,只是家中米粮所剩无几,难以为炊,幸好张丹枫还有一袋炒米,就送了半袋给她,又替她看病,知是普通的痢疾,张丹枫随身携有一些日常应用的药品,就开了一剂药粉,替她止痢,果然甚是见效。问起战事消息,他们也不大清楚,只是前两日听得避难路过的亲戚说,怀来城已确实失陷了,而怀来距他们所住的村庄,仅不过百来里路。
  云蕾上路之时,早已改了男儿装束,农家没有多余的客房,他们就同住在柴房,两人忧心国事,都睡不着觉。三更时分,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农家的木门给人撞开,张丹枫急忙跳起,起出去看,只见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满脸血污,执着那个农家少年,气急败坏地嚷道:“快开饭给老子吃,不然就把你杀了!”那老妪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叫道:“老总,你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吧。”那军官“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弄饭。哈,妙极啦,这里居然还有两匹马。把一匹给我,叫你的儿子给我背东西。”老妪哭道:
  “弄饭可以,但我三个儿子,给你们拉走了两个,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啦,老总,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那军官骂道:“你这老糊涂,蒙古兵已打了进来,谁都要去打仗。”斜眼一瞥,忽见张丹枫站在屋角,油灯黯淡,看不清面影。那军官大笑一声,道:“你这老母猪说谎,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那军官左手扣着农家少年的脉门不放,腾出右手,就扑上前去抓张丹枫。
  张丹枫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道:“你不去打仗,反来欺侮百姓!”反手一擒,双掌一交,那军官“咦”的一声,一拳直捣,张丹枫只用了三成力量,忽觉那军官一抓一拳,竟然是点苍派的上乘武功,内劲亦甚沉雄,好生诧异,使个“脱袍解甲”,肩头一矮,挥掌一送,左脚又飞起踢他手腕。那军官迫得放了农家少年,左拳横格,右掌托张丹枫的脚尖,张丹枫突将劲力一收,轻飘飘的一带,那军官“哎哟”一声,跌倒地上,忽然抬头说道:“咦,你不是张丹枫吗?你、你饶了我吧,不要捉我到蒙古去。”
  张丹枫道:“胡说,谁捉你到蒙古去?”提起了那个军官,衣袖一抹,将他面上的血污抹净,定睛一看,登时呆了,这军官竟然是大内总管康超海。
  张丹枫在校场比武,夺武林状元之时,曾见过他陪着皇帝在看台上做主考官。
  那老婆婆松了口气,道:“呀,这些官爹也真横蛮。”忽而又叹了口气,道:“呀,他也可怜,伤成这个样子。”康超海身上中了十几支箭,衣裳都沾了鲜血,斑斑点点,有两支箭且尚未拔出,双眼失惊无神,显见十分疲乏。
  张丹枫心道:“这厮也真了得,居然在受伤之后,筋疲力竭之时,还能接我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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