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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梁羽生(当代)
  蓬莱魔女忽地拍掌叫道:“我知道了,这书生定是‘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
  玳瑁诧道:“他绰号‘笑傲乾坤’,这绰号确实是狂得很,足当‘狂侠’之名,但我以前怎的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他是什么来历?”
  蓬莱魔女笑道:“本领越高的人,他的名字越是不易为人所知。这书生游戏风尘,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等闲之辈,焉能知道他的来历?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当时我听得那位前辈说他的奇行异事,心里还不怎么相信;但如今听你所说,你已在密云目睹其人,亲眼见到他的本领了,这就不由我不相信了。嗯,奇怪呀奇怪!”玳瑁莫名其妙,不懂她小姐连说这两声“奇怪”是什么意思?她心里倒也是奇怪得很,暗自想道:“小姐待我,有如姐妹,她既然早已知道有狂侠此人,何以却从未向我道及?上次我在密云归来,将经过禀告了她,虽没今天说得仔细,但也道及了那书生的卓绝武功;何以当时小姐又没有说出是他?”玳瑁心中疑惑不已,但究竟是婢女身份,虽有所疑,却不敢多问。
  但那玳瑁的怀疑却还不如耿照之甚,耿照不但是怀疑,简直是惶惑了,心里想道:“这丫头所说,如果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话,那就是连姐姐欺骗我了。她为什么要掠人之美,将别人的事情说成是自己的?”
  心念未已,只听得蓬莱魔女已是冷笑道:“你听到了么?这件事情决无怀疑是狂侠华谷涵干的了,与玉面妖狐有何相干?你还要为这妖狐说好话么?”
  耿照说道:“好,就算这是假的,但还有一件事情是我亲身遭遇的,我在蓟城被武士围捕,就是她杀掉了许多武士,暗中帮助我脱险的,这总不能说是假的了吧?”蓬莱魔女道:“哦,有这样的事吗?请你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她是怎样暗中助你?”
  耿照望了群盗一眼,心意踌躇,沉吟不语。蓬莱魔女何等聪明,早知其意,当下说道:“珊瑚,这儿没他们的事了,你将他们都押下去吧。你可以将我的意思先晓谕他们,让他们慎重考虑,待他们想清楚了,我再召见他们。”听她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就要他们的性命,而只是想收服他们。群盗看出了一线生机,不禁喜形于色,都俯首贴耳地跟着那个丫鬟走了出去。
  耿照心想:“我父亲的遗书已在她的手中,我的秘密她也早已知道了十之七八,索性就对她说了吧!”不知怎的,耿照本来是把蓬莱魔女当作敌人的,到了此时,却感到她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同时也令人感到可以信赖。
  蓬莱魔女听他讲了在蓟城的这段经过,忽地冷冷说道:“依你说来,你那晚回到家中,你的母亲和家人王安、小凤都已先给人害死了。玉面妖狐纵使是暗中救你,那也是后来的事了。这中间难道没有可疑之处?你就这样相信玉面妖狐?”
  耿照大吃一惊,叫道:“你说什么?你、你、你意思是指连姑娘是凶手么?”蓬莱魔女说道:“我并无事实可以证明,但照玉面妖狐的行径,她做出这等事来,也不足为怪。她不是已曾对你屡次说谎么?”
  耿照叫道:“不,不对。这未免太过不近情理!若然她当真是杀害我母亲的凶手,她何必还要两次三番救我的性命?”那小丫鬟珊瑚笑道:“或许她看上你这个小白脸呢?”耿照怒道:“你、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怎可以老是把别人的义侠行为,往歪处设想?”珊瑚捧腹大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称赞玉面妖狐。哈哈!想不到妖狐竟变成了君子,又变成了义侠啦!”
  蓬莱魔女说道:“珊瑚,不许你这样口角轻薄。耿照,你也不用暴跳如雷。咱们都不要先存成见,总得查个水落石出。”
  耿照早已认定他的表妹是杀母仇人,只因这是他有生以来所受的最大创伤,他实在不愿意向人提起,在刚才叙述之时,也瞒过了与表妹反目成仇这一节。但这时,他激动已极,不由便冲口说道:“不劳费心,事情早已水落石出了。我母亲是给人点了笑腰穴死的,家人王安、小凤是中了透骨钉死的。这是秦家的独门手法和独门暗器!”
  蓬莱魔女微“噫”一声,说道:“这么说,你是怀疑金刚手秦重了?”那丫鬟忽地叫起来道:“我前日碰到秦重的女儿,她说她的父亲给人杀了,莫非就是你这小子杀的?”蓬莱魔女道:“秦重何等功夫,焉能给他杀掉?杀秦重的必是另有其人,你不可胡乱猜疑。”耿照本待直认不讳的,但听蓬莱魔女这么一说,心念一动,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耿照心里想道:“她书房里虽然挂有南宋状元所写的词,但她究竟是何等样人,我仍是毫无所知,何必把一切都向她吐露?且听她如何说法。”
  只听得蓬莱魔女缓缓说道:“有一件事情,也许你还未知道,秦重与南边的一位义军首领早有联络,那位义军首领请他前往相助,秦重也已答应了,并约好了日期。但却迟迟不见他来。那位首领大哥知道我这次要路过蓟州,曾托我去向秦重促驾。哪知我还来不及去见秦重,他已遭了横死。你想想,秦重是个心怀壮志的义士,他焉能暗害你的母亲?”
  耿照听得又是心头一震:“难道我是当真杀错了人?”当下说道:“但那点笑腰穴的手法和独门暗器透骨钉分明是秦家才有,这又如何说呢?”
  蓬莱魔女笑道:“不错,这两样功夫乃是秦家的家传绝技,但倘是武学高明之士,一理通百理融,也不见得就不会使这两种功夫?你瞧——”忽地伸指向耿照遥点一指,耿照只觉腰间麻痒之极,不由自主的失声大笑,蓬莱魔女再遥点一指,解开了他的穴道,耿照透了口气,这才收得住笑声。
  蓬莱魔女说道:“你瞧,这是不是点笑腰穴的手法?倘若我不给你解穴,你此时早已要笑得气绝而亡。可见这并不是只有秦家的人才会使用。”耿照不禁大为骇惊,这蓬莱魔女能在距离数尺之外,使出隔空点穴的本领,点别人的笑腰穴,比他的姨父又不知要厉害多少倍了。
  蓬莱魔女继续说道:“玉面妖狐的本领比我差不了多少,焉知她不懂得这门手法?至于透骨钉,她更会使用的了。天宁寺的和尚,不就是曾有多人死在她的透骨钉之下吗?”
  耿照忍不住道:“天宁寺的血案决不是她干的,我不明白你们何以定要一口咬定是她。在那三天两夜之中,她始终没有离开过我,难道她有分身之法不成?”
  蓬莱魔女诧道:“这是真的?”耿照怒道:“我何必骗你?”当下将他怎样被北神鞭打得重伤,连清波怎样来救他,怎样驾车陪他前来天宁寺等等事情都对蓬莱魔女说了。
  那小丫鬟珊瑚忽地笑道:“她当真是片刻都未曾离开过你吗?好亲热哟!你睡觉的时候呢?”耿照面上一红,说道:“你问得无礼,我不答你!”蓬莱魔女道:“珊瑚,不可胡乱对他取笑。”耿照讪讪的甚是不好意思,说道:“其实只要你们好好地问,我也不怕对你们说。她那两晚都是给我在林中守夜。要知我那时伤还未好,又是金虏所要追捕的逃犯,随时都有可能遇险。”
  蓬莱魔女颇有诧意,沉吟不语。过了一会,笑道:“我本以为已弄明白了,给你这么一说,倒教我又糊涂了。”
  耿照愠道:“事情本来是明白的,只是你对她有了成见而已。”那小丫鬟珊瑚冷笑道:“我看你才是执迷不悟,着了妖狐的迷了!”
  蓬莱魔女说道:“你们不必斗嘴,慢慢总可以查个水落石出。我看他也不是有心为那妖狐隐瞒,而是确实不知她的来历。好,现在暂且不提妖狐的事,你父亲这份遗书,先还给你吧。”
  耿照接过遗书,蓬莱魔女忽又问道:“你既然把你父亲的遗书看得比性命还要宝贵,却为何把来与那妖狐看了?”耿照怔了一怔,亢声说道:“谁说我与她看了?”
  蓬莱魔女道:“你自己看看,书中多了什么物事?”耿照把那几页遗书一页一页的翻过去,茫然道:“哪有什么物事?”蓬莱魔女道:“再仔细瞧瞧!”耿照忽地“咦”了一声,原来在最后一页的夹缝中,发现了一根头发。
  蓬莱魔女说道:“你把这根头发拈起来,你瞧,这不像是男人的头发吧?”耿照心想:“焉知不是你自己的头发?”
  蓬莱魔女似是已猜到他的心思,笑道:“你与玉面妖狐相处了几天,还未曾留意到么?她的头发是卷曲的,和我的全不相同。”
  耿照一看,那根头发果然是卷曲的,心里怀疑不定。但随即想道:“天下头发卷曲的女子不止一人,怎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单凭这根头发,岂能证明就是连姐姐偷看过了?而且她曾救了我的性命,又是与金虏为敌的侠盗,即算让她偷看,亦是无妨。这魔女不也偷看了么?”耿照性情耿直,本来还想与蓬莱魔女争执的,但想到自己是她的俘虏身份,得她发还这份遗书,已属喜出望外,当下也就不愿多事,默然不语。
  蓬莱魔女笑道:“你直到现在,大约还是把那妖狐当作自己人吧?好,这也由你。我只问你,你今后打算如何?”
  耿照昂头说道:“要是你肯放我,我当然要前往江南,设法将这份遗书呈与宋皇。”
  蓬莱魔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父亲的苦心令人敬佩,只怕这份遗书毫无用处!南宋自岳少保(岳飞)被秦桧害死之后,一直是奸邪当途,君庸臣懦,只求苟安。珊瑚,你到过临安,你把那首流传人口的诗,念给耿相公听听。”
  珊瑚朗声念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耿照一听,心里凉了半截。
  蓬莱魔女道:“临安风气如此,直白地说,南宋根本就是个没出息的小朝廷!你将这份遗书送去,只怕非但不能见用,甚而要被奸人杀害也说不定!其实恢复神州,也不一定要指望这没出息的小朝廷。我看,你不如留在我这儿吧,你意下如何?”
  耿照道:“这份遗书是我爹爹毕生的心血,他临终时留下话语,要我长大之后,务必将它送到临安,我岂能违背他的遗嘱,令他泉下不安?不管赵宋天子是好是坏,我的未来是祸是福,我都要尽力而为。柳姑娘,你的好意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蓬莱魔女道:“好,人各有志,你既然抱定了孤臣孽子的心肠,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我也不愿勉强你了。只是你的伤势尚未全好,待伤好了再走如何?”
  耿照听蓬莱魔女肯让他走,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方始放了下来。那小丫鬟笑道:“我们的小姐对你真算得特别客气了,你还不拜谢?”蓬莱魔女微哂道:“他怎能与那班强盗相提并论?”耿照虽是倔强,但想到蓬莱魔女总算是对自己有恩,因而也就心甘情愿地向她施了一礼,道了一个“谢”字,那小丫鬟格格地笑了起来。
  珊瑚道:“那班强盗如何处置?”蓬莱魔女道:“你将他们带上来吧。”过了一刻,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将群盗押上,蓬莱魔女问道:“你们想清楚了没有?你们愿意跟随玉面妖狐还是愿意跟我?”
  群盗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以前都是受了妖狐的威迫,不敢不从,小姐替我们赶跑了妖狐,我们都是感激得很,愿听差遣,执鞭随镫。”
  蓬莱魔女冷冷道:“你们当真都是口服心服了吗?我削了你的鼻子,割了你的耳朵,你们两人也毫无怨言么?”她指的就是耿照昨日在路上所见的,那两个来迎接连清波的强盗。
  那两个强盗抖抖索索地说道:“小的但求免死,怎敢怨恨女侠?”蓬莱魔女冷笑说道:“你们也知道害怕了么?你们平日残杀无辜,可曾想到别人也是一条性命么?”原来这两人乃是绿林中著名嗜杀的魔头。
  那两个强盗面如死灰,“卜通”跪下,嗫嗫嚅嚅地说道:“求女侠恕罪,小的愿意在女侠麾下,执役为奴。”
  蓬莱魔女“哼”了一声,说道:“你们平日的威风哪里去了?哼,像你们这样的人给我做奴才也不配。
  “我知道你们二人是玉面妖狐最得力的手下,有一次你们和沧州的李麻子抢地盘,那李麻子是沧州义军首领王铁枪的部下,你们势力不及他,就向金兵暗通消息,让金兵将他们的山寨攻占了,你们则跟在后面拣便宜,有这事么?”
  这件事非常秘密,那两个强盗想不到蓬莱魔女竟会知得这样清楚,吓得噤若寒蝉,只是磕头。蓬莱魔女喝道:“这是不是玉面妖狐给你们的命令,要你们这样干的?”
  耿照捏着一把冷汗,一颗心扑腾扑腾的几乎就要跳了出来,他竖起耳朵听那两个强盗说话,连清波是友是敌,就要全看这两个强盗是如何回答了。
  蓬莱魔女喝问之后,寂然无声,那两个强盗竟然没有回答,他们本来伏在地上磕头的,这时也似乎变成了僵硬的石像。珊瑚、玳瑁两个小丫鬟走近去一看,失声叫道:“这两个恶贼死了!”原来他们听得蓬莱魔女骂他们连做奴才也不配,早已吓得胆破心裂,蓬莱魔女后来的问话,他们根本没有听见,就吓死了。
  蓬莱魔女冷笑道:“唯残暴者最怯懦,这句话当真说得不错。拖他们出去,丢下山谷去喂狼!别让他们弄污了我的地方。”
  群盗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蓬莱魔女说道:“你们不必害怕,我赏罚最是分明,以你们平素的行事而论,也是坏事做得多,好事做得少,但还不至于像这两个狗贼的奸恶邪暴,我可以饶了你们,只要你们听我的话。”
  群盗满口应承:“愿听女侠吩咐!”蓬莱魔女说道:“我与你们约法三章,一不许为害地方,擅杀无辜;二不许奸淫掳掠,抢劫百姓小民,只准劫富济贫,杀官洗库;三要同抗金兵,一接到我的令箭,便要遵命而行,你们都依得么?”
  蓬莱魔女说一句,那些强盗们就应一句,蓬莱魔女冷笑道:“你们答应得这样轻易,可别要阳奉阴违才好。我现在放你们回去,一不要你们的地盘,二不要你们进贡什么脂粉钱,但倘若给我查出有哪一个违背约言,我下手绝不留情,这两个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群盗都道:“不敢,不敢。我们绝不敢违背与女侠的约言。”他们最初落在蓬莱魔女手中的时候,本以为是有死无生,想不到蓬莱魔女竟然不杀他们,而且不要他们进贡,就肯放他们回去,因此每个人都是在惊惶之中,又感到意外的欢喜。
  耿照在旁边看了蓬莱魔女这番处置,也不禁暗暗心折,心里想道:“连姐姐和她同是强盗头子,这班强盗对她们也都是同样惧怕,但看来两人的行事却甚不相同。这蓬莱魔女竟似乎要正派得多。”又想道:“听他们的话,连姐姐本人是否与金虏为敌,没人说得出实在的情形。但最少他们并没有奉过连姐姐的命令去抗拒金兵。而这个蓬莱魔女却确实是个抗敌保民的侠盗。”想至此处,对连清波的信心,不禁渐渐动摇,对蓬莱魔女则益增佩服。
  蓬莱魔女遣散了群盗之后,对耿照道:“你也该歇息了,养好了伤,我便让你下山。”当下叫原来那个丫鬟送他回去。
  那小丫鬟服侍得甚为周到,服侍他吃了晚饭,临走的时候,还给他添上了一炉香。可是虽然是被暖香浓,耿照却哪里睡得着觉。
  连日来他经过不少奇遇,而每一件奇遇,都给他多添了了一重疑云,令他辗转反侧,不能成寐。他虽然闭上眼睛,情绪却总是不能稳定下来,表妹秦弄玉、连清波、蓬莱魔女,这三个少女的影子,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过。这三个少女,一个是他的多年情侣,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有一个则是他刚刚相识的女侠。这三个少女的身份及与他的交情都各个不同,但有一样相同的是:对这三个少女,他都感到难以捉摸,弄不清楚她们究竟是何等样人了。表妹是否是他的杀母仇人?连清波是友是敌?这两个问题,在未遇见蓬莱魔女之前,他自己的心里本是有了答案的,但听了蓬莱魔女的一席话,他本来已经有了的答案,登时又变成了悬疑,只觉得似乎什么人都不可信任了。但蓬莱魔女就可以信任了吗?他自己发问,随即一片茫然。他不敢肯定。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如何,蓬莱魔女总是一个人间罕见的奇女子。他心里想道:“她虽有魔女之名,但这个魔女倒似乎很讲道理。”
  耿照辗转反侧,心事如潮,直至将近天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昨日那个小丫鬟早已把早点端来,是稀粥和四样精美的小菜。耿照见她殷勤服侍,甚是不好意思,不免向她道谢。那丫鬟笑道:“若是别人,似你和那妖狐这么亲热,我们的小姐早已把他一刀杀了。你是沾了你死去的爹爹的光。我们的小姐深知你爹爹的来历,后来又在你的身上发现你爹爹的遗书,这才对你另眼相看的。”耿照的父亲因为怀抱苦心,屈身事仇,自己的来历,连儿子也是瞒着的。待到他的母亲将那份遗书转交给他的时候,从母亲的口中,他才约略知道了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但也还说不上是“深知”。因此现在听了这个小丫鬟的话,心里便感到甚为奇怪,暗自想道:“这蓬莱魔女大约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又怎会深知我爹爹的来历?”他这样的想着,不知不觉就微微一“噫”,说出了一声“奇怪”!
  那小丫鬟笑道:“你是奇怪别人唤我们的小姐作魔女么?”耿照心里想的,本来是不这个,但对于柳清瑶何以有魔女之名,他也颇感兴趣,于是随口应道:“是呀,我看你们的小姐倒也颇能分辨是非,很讲道理的呀,怎么会得了个蓬莱魔女之名?”
  那小丫鬟笑道:“最初人家本来是叫她作‘蓬莱仙子’的,后来见她嫉恶如仇,黑道白道上的人物,有不少吃了她的大亏,于是‘仙子,就变成了‘魔女’了。说来也好笑,小姐这‘魔女’的绰号,是从她剥了钟家兄弟的皮后,才开始从江湖上传开的,你可要听听这个故事?”
  耿照好奇心起,说道:“只怕耽搁你的工夫。”那小丫鬟道:“我反正没事,就说给你听听。那钟氏兄弟是陕甘道上的巨盗,身材魁伟,武艺高强,生性风流。不过他们倒非一般普通的采花贼可比,他们恃着风流手段,在绿林之中拈花惹草,也自有一些淫娃荡妇送上门来,于是他们越发自负,以为天下的美女都会对他们倾心。那年他们见了我家小姐,两兄弟竟然不知死活,胆敢转我家小姐的念头,不约而同都来向我家小姐求婚。我家小姐也妙,不动声色,不置可否,却约他们两兄弟同时到来,对他们说道:‘我曾许下心愿,我的丈夫,必定要本领能够胜过我,我才嫁他,你们既然向我求婚,就非得与我比试不行。’那两兄弟面面相觑,小姐又笑道:‘你们不必礼让,最好是同时上来,我若输给你们,就都给你们作妻子。’那两兄弟虽是风流浪子,听她这样回答,也不觉大为尴尬,老大顿了顿足,说道:‘老二,让给你吧!’我们的小姐一声冷笑,说道:‘你既然来到,那就不能走了。你不动手,我先动手。’噼噼啪啪,就打了老大几记耳光,老二见势头不对,他们两兄弟虽然有时争风,手足的感情倒还很好,于是老二也上去相助哥哥。他们二人哪里是小姐的对手,给小姐戏侮个够,一声笑道:‘凭你们这两个癞蛤蟆也敢动我的念头。好吧,你们两人都留下来吧!’就这样,把钟家两兄弟都剥了皮,他们带来的随从,也一个不留都给小姐杀了!”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这两兄弟固然咎由自取,但蓬莱魔女的手段也未免太狠辣了。”
  那小丫鬟道:“自此之后小姐这‘魔女’的绰号,就在江湖上传开,人人见了她都心惊胆战,不敢再说半句不敬的话。但有一样奇怪的是,经过了这次事件之后,我们的小姐倒好似收敛了一些,不大肯乱杀人了。”
  那小丫鬟又道:“我们小姐这样的脾气,将来不知怎么嫁人呢?”耿照笑道:“要找一个武功比她强的男子,只怕确实是很难了。”那小丫鬟道:“这也未必,听玳瑁姐姐说,她在密云碰见的那个书生,就是那个叫做什么‘笑傲乾坤’的狂侠,武功也似不在小姐之下,就不知他长得是俊是丑,倘若也是个美男子的话,就可以和小姐匹配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一阵洪亮的笑声,从外面传来,随即听得有人叫道:“有敌人闯寨,快去通报小姐!”那小丫鬟吃了一惊,说道:“莫非当真是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你听听这是男子的笑声!”耿照不知不觉的就跟那丫头跑出去,心里想道:“这定是笑傲乾坤华谷涵来了,且看看蓬莱魔女怎样对付他?”正是:
  睥睨四海天魔女,引出求凰怪客来。
  欲知来者是否狂侠华谷涵,请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孤儿隐侠连心苦
  破布残笺触眼愁
  耿照向着那笑声的方向奔去,到了蓬莱阁附近,便给一个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这蓬莱阁是蓬莱魔女日间作息的地方,前面是个院子,再前面是一片草地,两旁有许多花树,院子两侧各开有一个月牙形的拱门。耿照站在一边拱门,从另一边拱门看出去,只见一个怪人正在草地上大翻筋斗,旋风般地就要翻进院子里来。
  这怪人的筋斗一个接连一个,翻得实在快得难以形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貌,后面有一大群人吆喝着追赶他,飞刀、飞镖、铁莲子、铁蒺藜等等各式各样的暗器,纷纷向他身上招呼。可是他的筋斗,忽而向东,忽而向西,飞蝗般的暗器,竟没有一枚打得中他,因而互相碰击,成了满空暗器交织穿梭的奇景。两旁的花树,枝头的花朵给暗器打得纷纷落下,宛如洒下满天花雨。
  蓬莱魔女倏地现身,站在台阶上喝道:“什么人这样无礼,珊瑚、玳瑁,快给我将他拿下。”珊瑚、玳瑁应声而出,把守着拱门,这二人乃是蓬莱魔女最得力的侍女,外边吆喝追赶着的人,见她们出来,料想那怪人决难逃脱,不约而同便都止手。
  眨眼之间那怪人已翻到拱门,珊瑚、玳瑁同声娇斥,珊瑚一剑刺去,玳瑁展开拂尘,一招“乱拂飞花”,万缕千丝,向那怪人罩下。
  那怪人的筋斗翻得飞快,首尾相连,形成了波浪形的一个个圆圈,珊瑚那一剑正插进圆圈当中,本以为是非中不可,却不料只听得“铮”的一声,突然觉得剑柄一紧,却原来是给那怪人一指弹开,弹开之后,又恰恰给玳瑁的拂尘缠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怪人早已一个筋斗翻过了拱门。
  蓬莱魔女柳眉一竖,斥道:“给我躺下!”中指一伸,虚空一戳,只听得嗤嗤声响,她和那怪人的距离在三丈开外,但只是这么虚空一点,那怪人便似着了暗器一般,“哎哟”地叫了一声,一个筋斗翻过一边,果然躺在地上。
  可是他随即一个“鲤鱼打挺”,便翻了起来,站在蓬莱魔女的面前,哈哈大笑。
  耿照这时才看清楚了那怪人的面貌,只见他一张马脸,脸色灰白,一双眼珠也白得好不骇人。耿照大失所望,心里想道:“这个人难道就是那个笑傲乾坤华谷涵吗?怎的长得如此丑怪?玳瑁不是说他是个书生的吗?却哪里有半点书生的文雅气息?”
  珊瑚、玳瑁这时也给这怪人丑陋的面貌吓住了,尤其玳瑁,更是骇异之极,她最初本来也有点怀疑这怪人是狂侠华谷涵的,现在一看,这才发现是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不禁失声叫道:“你是谁?”那怪人裂嘴一笑,不答玳瑁,却冲着蓬莱魔女笑道:“柳姑娘该知道我吧?”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白修罗,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当真没有本领叫你躺下吗?”
  此言一出,耿照不知道白修罗的来历也还罢了,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可是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江湖上有一对怪人,乃是孪生兄弟,哥哥通体皆白,弟弟却刚好相反,长得似个黑炭头。这兄弟二人的本领都极高强,纵横江湖,任性而为,对黑道白道全不买帐,他们的武功,出于天竺一脉,与中土各派都不相同。没有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来自何方,但见他们武功高强,好恶随心,行事怪僻,因此就他们兄弟的形貌,给他们取上个绰号。将哥哥唤作“白修罗”,弟弟唤作“黑修罗”。修罗乃是梵语中“魔王”的意思。
  珊瑚心想:“原来这怪人是白修罗,他们兄弟一向是同在一起的,今天却单独来了。江湖上都说他们武功怪异,果然名不虚传。小姐隔空点穴的功夫,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白修罗笑道:“我来的时候,主人曾事先吩咐我道:‘听说那蓬莱魔女的隔空点穴功夫十分厉害,你可以试试她的功力如何?’他是早已料到你不屑与我近身动手,要施展这门功夫的了。果然给我的主人料个正着,也幸亏如此,我早就有了防备。”
  蓬莱魔女不由得大大惊奇,她倒不是惊奇白修罗的本领高强,固然白修罗的本领确是不错,但蓬莱魔女自问还可以胜得过他。蓬莱魔女惊奇的是:这白修罗竟然有个主人。蓬莱魔女心里暗道:“黑白修罗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两个魔头,什么人竟能够收服了他们,叫他们甘心情愿地认作主人,这倒真是咄咄怪事。”
  白修罗在笑声中解下一条腰带,闪闪有光。蓬莱魔女一看,就知是白金丝编织的。白修罗笑道:“我主人说,你的隔空点穴功夫,若是在三丈之外出指,多半是要点我腰间的愈气穴,那是真气最难运到的地方,因此他给了我这条腰带防袭。倘若不靠这条腰带,只凭我的闭穴功夫,只怕今天当真要在你面前栽个大大的筋斗了。柳姑娘,你的功夫果是高明,看来也差不多可以及得上我的主人了。”
  蓬莱魔女暗暗生气,冷笑说道:“你的主人是谁?他专为叫你试我的功力来的吗?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白修罗笑道:“这倒不是,他是专诚叫我送贺礼来的。顺便试试你的功力如何而已。”
  蓬莱魔女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谁?我有什么喜庆之事,要他来送贺礼?”
  白修罗道:“我的主人是笑傲乾坤华谷涵,他说你收服了冀北群盗,可喜可贺,所以就差我给你送贺礼来啦!”蓬莱魔女听了,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原来他的主人是华谷涵,这就难怪了。其实我也应该早就想到,除了是他,还有谁能收服黑白修罗?”
  只见白修罗取出一个檀香匣子,说道:“这是我家主人送给柳姑娘的贺礼,请你赏面收下。”珊瑚道:“小姐,要我给你看是什么东西吗?”便要上来代接,蓬莱魔女摆摆手道:“不必了。”坦然的从白修罗手中接过,随即当面打开。
  原来江湖上顾忌甚多,珊瑚是怕匣中藏有机关,例如毒箭、毒药之类,故此有此一问。她是想代接了这匣子之后,拿到后面,用飞刀破开。她的飞刀本领,尽可以只轻轻划开匣子而不损坏里面的东西,倘若匣子里没有什么古怪的物事,再拿来交给小姐。要知江湖上险诈多端,藉口送礼,暗箭伤人之事,在所多有,而接礼之人,在接到陌生者的礼物之后,也多是先交给亲信的手下,先行检验,这是江湖上的通例。珊瑚虽然知道狂侠华谷涵决不是卑鄙小人,但对白修罗却不敢过于相信,是以要循例行事,哪知却给小姐拒绝,当下有点讪讪的不好意思,退了下去。
  蓬莱魔女打开匣子,只见金光灿然,原来里面藏的竟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金盒,蓬莱魔女不觉一怔,心想:“华谷涵送的礼物怎的这么俗气?”珊瑚、玳瑁二人也不禁暗暗好笑,想道:“我家小姐什么珍贵的珠宝没有见过,倘若白修罗的主人当真是华谷涵,这华谷涵千里迢迢的差遣专人送来这样小小的金盒,也未免太小家气了。”但那金盒的手工甚为精致,上面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栩栩如生。蓬莱魔女虽嫌金盒俗气,也拿在手中把玩。
  白修罗道:“金盒里还有东西,请小姐过目。”蓬莱魔女笑道:“你家主人并非绿林人物,钱财得来不易,何必这样破费?”她只当金盒里定然是藏着什么珍珠宝贝之类,哪知打开一看,不觉大出意外!
  金盒里只有三样东西,第一件是一张残旧的黄纸,蓬莱魔女拿起来一看,纸上写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另一行有八个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
  蓬莱魔女不觉呆了一呆,原来这正是她的生辰八字,“我的生辰八字除了我师父之外,无人知道。这张黄纸华谷涵哪里得来?他给我送来我自己的八字,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奇怪之极,心里忽地感到一阵颤栗。
  再拿起第二件东西一看,这东西更古怪了,是一片褪了色的破布,上面还有几点血渍,蓬莱魔女将这片破布翻来复去地仔细端详了好一会,面色忽然大变。珊瑚、玳瑁心里想道:“狂侠华谷涵当真是狂得可以,送来破布残笺,那不是有意戏耍小姐吗?这样无礼,怪不得小姐要生气了。”
  但蓬莱魔女却没有生气,她再拿起第三件东西,是两颗鲜艳悦目的红豆,连在一起的。孖生的红豆,甚为难得,但除了这点之外,却没有什么古怪。
  红豆又名相思豆,唐朝名诗人王维有五言绝句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诗,三尺童子俱能琅琅上口,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当然都是念过的了。心里便不禁想道:“狂侠华谷涵送来两颗红豆,莫非是有求凰之意?”她们与蓬莱魔女份属主婢,情如姊妹,对小姐的终身大事自是关怀,于是暗暗留心蓬莱魔女的神态。
  只见蓬莱魔女柳眉微蹙,低首沉吟,既不似喜悦,也不似气恼,却似一派惊疑,又有点茫然的神态。原来这两颗红豆是她小时候亲手从枝头摘下来的,红豆上还有她的指甲痕。那时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相思,只是觉得这两颗相连的红豆好玩,就将它采下,珍藏起来。后来不知怎的失了,她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却不料自己小时候失落的玩物,如今却被别人当作礼物送来,又回到自己的手中,蓬莱魔女越想越觉奇怪:“这两颗红豆怎会落在华谷涵手中?”
  金盒里这三样“礼物”,每一样都是古怪透顶,尤以那片破布,更令得蓬莱魔女心中震撼。她将这三样礼物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蓦地向白修罗道:“你主人叫你将礼物送来,可有什么话说?”声音竟是微微颤战。
  白修罗道:“主人只是叮嘱我将礼物送到,别的就没有什么吩咐了。柳姑娘若是感到奇怪,就请移玉驾,前去问他。”蓬莱魔女道:“他为什么自己不来?”白修罗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蓬莱魔女恼道:“他无端给我送礼,自己又不肯来,连书信也没有一封,好大的架子,真是岂有此理!”
  白修罗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我的主人叫笑傲乾坤吗?当今之世,有几人放在他的眼中?他送礼给你,已经是非常看得起你了,你反而责备他失礼,哈哈,敢情你比我的主人还要骄傲?”看来这白修罗对主人实是忠心耿耿,竟敢在江湖上闻名丧胆的蓬莱魔女面前为主人大声抗辩。珊瑚、玳瑁都捏了一把汗,担心蓬莱魔女一怒之下,会把礼物掷回,或者将白修罗扣押。却不料蓬莱魔女的面色反而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在我的面前也是一派狂气!”
  白修罗道:“我只负责把礼物送到,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礼物你已经收下,我可要回去交差了。”说完便走。蓬莱魔女的几个侍女都把眼睛望着她,等她的指示。蓬莱魔女却一声不响,并不阻拦白修罗。
  白修罗走后,蓬莱魔女的面色越发阴沉,捧着金盒,在屋子里绕了几个圈子,似是心事重重,却又不愿和人商量。珊瑚、玳瑁服侍她多年,从未见过她这样神态,心里有点害怕,可又不敢问她。蓬莱魔女忽地抛下众人,独自走回房中,珊瑚想跟她进去,只听得“砰”的一声,蓬莱魔女已把房门关上了。珊瑚讨了个老大没趣。
  蓬莱魔女关上房门,将金盒搁在桌上,对那三样东西发了一会呆,惘然暗自沉思:“我是一个不知身世来历的孤女。我师父说,他当年是在路边的乱草丛中发现我的。那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冬天,他正在赶往艮川赴一个朋友的约会的途中,大雪下得正紧,忽然听得路旁有婴儿的哭声,嗯,真是无巧不巧,我恰好在他经过之时啼哭,要是没有那一声哭声,我早已不能活在人世了。
  “我师父发现是个给大雪冻得几乎冷僵了的弃婴,心里好生怜惜,就把我抱了起来。我那时还是未足周岁的在襁褓中的婴孩,其实说是‘襁褓’那还不对,我只不过是被一件破旧长衫包裹着的弃婴。呀,我的父母为什么这样狠心,大雪天,只将一件破旧长衫包裹着我,就把我抛弃了?
  “我不会说话,当然不能告诉他我的来历。于是师父在我身上搜索,看看我的父母可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在那个战乱的年月里,父母抛弃婴儿,事属常见,不足为奇。但一般的情形,做父母的除非不会写字,否则总会将婴儿的身世来历,以及自己的姓名住址,详细列明,希望有人拾到,将来还有团聚的机会。
  “我的师父在那件长衫袋子里,果然找到了一张字条,但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希望过路的仁人君子将我抚养。除此之外,就只是写着此女名柳清瑶,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了。我父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竟然都没写上。
  “我师父是风尘隐侠,性情怪僻,但对我却是钟爱非常。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六岁。他将我当作女儿一样抚养,但他却不要我叫他做爹爹,他传授我武功,只要我叫他做师父。我长大之后才明白他的这番心意。”
  蓬莱魔女想至此处,面上一红,“我那师哥人很聪明,对我也很体贴,每天跟我练武、玩耍,我也一直将他当作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他在十六岁那年,忽然弃家远走,此后没有回来。我师父很是生气,说他不学好,跟一个坏人跑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师父没有说,我也不敢问。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来看他,说起他的儿子在江湖上结交匪人,胡作非为,他气得不得了。过后他痛饮一场,喝得大醉,醉后吐露真情。原来他本意是要我做他的媳妇,但不料发生了如此意外的变化,这事情也就不必提啦。他还说他已决意不认师哥作儿子了,吩咐我,从今之后,倘若见到师哥,也不许再理睬他。
  “这件事情过后,他对我更是疼爱异常,将他全副武功,都倾囊传授给我。并且费尽心力,广托友朋,查访我的生身父母是何来历,是否还在人间?可是我的父母留下给我的就只一件破长衫和那张字条,此外毫无线索可寻。只凭这两样东西,哪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查探出我父母的下落?”父母留下给她的那两件东西,在她成人之后,师父便交与她保藏了。往事一幕一幕从心头闪过,蓬莱魔女定了定神,从箱底下找出那两件她珍藏了多年的东西,先拿起那张字条,最后那一行开列着自己的生辰八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蓬莱魔女再展开狂侠华谷涵送给她的那张黄笺,黄笺上写的也是这八个字,仔细对比,字迹完全一样。显然是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开列这两张八字的人,还有谁呢,当然是她的父亲了。
  蓬莱魔女再抖开那件破旧的长衫,长衫后心破了一块,据师父说,最初发现的时候就是如此的。蓬莱魔女拿起狂侠华谷涵送给她那片破布,往长衫上一凑,刚好补上。这证明了:这片破布就正是从她父亲这件长衫上撕下来的。
  蓬莱魔女对这两件东西,每在无人的时候,就偷偷拿出来看,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父亲的笔迹,长衫的大小形状,早已深印脑中。所以刚才当她一打开白修罗送来的金盒,看到华谷涵的“礼物”,禁不住心头大骇。但当时还觉得这事太过怪诞离奇,令人难以相信。因此尽管她当时已可以肯定黄笺上开的八字是她父亲的笔迹,而那片破布也是从那件长衫上撕下来的,但还是要拿来对一对。现在已经对过了,结果也证实了,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了!
  “华谷涵怎的会得到这两样东西?这且不问。他既有我父亲的东西,又给我送来,嗯,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来历!
  “我师父为我寻访生父生母,多少年来,半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只道在这世界之上,已经无人知道我父母是谁了。想不到居然还有一个人知道,呀,我一定要向那华谷涵问个明白!”
  蓬莱魔女是早知道狂侠华谷涵这个名字的了。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有一段故事。她对着华谷涵那三样礼物发呆,这一段往事,又再一次在她的心头浮现出来。
  那是两年之前,她开始得了“蓬莱魔女”这个绰号,威名远震江湖的时候。她有一个好友,是南阳武学名家云仲玉的女儿,名叫云紫烟,一次派了她的一个同门师妹前来见她,请她帮忙:说是云家父女遭遇横祸,有一个人无理取闹,要迫云紫烟做他的姬妾,倘不答应,就要一路纠缠,令云家父女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蓬莱魔女听了大为惊骇,要知云仲玉的武功极高,云紫烟除了家传武艺之外,并曾在峨嵋无相神尼门下学艺三年,剑法高强,亦是非同小可,怎会有人敢这样无礼地迫害他们,而且他们又是这样俱怕此人,要来请自己前去相助?于是急忙问云紫烟的师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云紫烟在路上碰见一个华服少年,云紫烟起初也没有怎样留意他,后来见他一直跟在后面,不禁心中有气,向他多看了两眼。那少年索性追了上来,言辞轻薄,向她挑逗。云紫烟性烈如火,最恨无行少年,立即勃然大怒,骂那少年道:“你这贼子瞎了眼睛啦,也不打听姑娘是什么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再敢无礼,我就把你的招子废了。”那少年哈哈笑道:“我这双眼睛正要留着看你这样的美人儿,我还没有饱餐秀色,你让我多看一会,再把它废了成不成?”
  云紫烟几曾受过这样调戏,大怒之下,不假思索,当真便施展神弹绝技,要打瞎他的眼睛。
  哪知这少年极为了得,把云紫烟的七颗连珠弹都接了去,云紫烟拔出剑来与他相斗,不过十招,他就把她的宝剑抢了。云紫烟怕受他侮辱,跳上悬崖大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我父亲是南阳云仲玉,定然为我报仇,把你碎尸万段。”那少年笑道:“你这样的美人儿,我怎舍得迫你死呢?我要你心甘情愿嫁我。”云紫烟拼着一死,破口大骂,那少年却把宝剑掷还给她,冷笑说道:“你说我是癞蛤蟆,好,我这癞蛤蟆却偏要食你这块天鹅肉,你等着瞧吧!”他扔下了这几句话,竟自扬长去了。
  云紫烟还以为那少年是给她父亲的名头吓退的,她回家告诉父亲,父女二人都是极为生气,云仲玉正要亲自出马,查探那少年是谁,要剜掉他的眼珠,打断他的双腿,替女儿出一口气。哪知第二天那少年已是不请自来。
  那少年按照江湖规矩,先递上拜帖,当时他人未进来,云家父女还不知道是他,只见拜帖上的具名是“晚辈公孙奇”,云仲玉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但他交游极广,只道是哪位好友的门人弟子,便请他进来相见。
  那公孙奇倒也彬彬有礼,竟向云仲玉行起叩拜的大礼,云仲玉忙将他扶起,问他来意。那少年道:“晚辈昨日与令媛道上相遇,深心仰慕,不揣冒昧,意欲高攀,想娶令媛作我的姬人,待以平妻之礼。特来求老伯俯允。”
  云仲玉这才知道他就是昨日调戏自己爱女的那个少年,听了他这番话,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再不答话,一掌便向他的天灵盖劈下。
  云仲玉有大力金刚掌的功夫,掌力猛烈,足可裂石开碑,满拟这一掌就要把那少年打得脑浆迸流。
  哪知一掌打下,只觉触手如绵,陡然间,一股强烈的力道猛震回来,以云仲玉这样的武功,也禁不住跄跄踉踉连退数步。那少年笑道:“老伯请站稳了。”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跟前,要来扶他。
  云仲玉不由得心头大骇,原来这少年用的是最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把云仲玉那一掌之力,全都反震回去,打在云仲玉身上。云仲玉是个武学大行家,哪敢让他再触着自己的身子,当下使出平生本领,以刚柔兼济的一招“云手”,封住了对方的掌势。
  云紫烟这时已听得是那少年的声音,出来助战,父女联手,一剑双掌,与那少年拼命,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那少年一掌震退了云仲玉,劈手又夺了云紫烟的宝剑,冷冷说道:“我要吃你这块天鹅肉那是易如反掌,但我不愿亲家变作仇家。云仲玉,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将女儿送给我。今日你已见过我的本领了,以我的人才,做你的女婿有何不配?你父女俩再仔细商量吧,我给你三日期限,三日之后我再来讨回音。”说完之后,把云紫烟的宝剑插在门头,又扬长而去。
  云仲玉交游极广,本来可以广邀武林朋友给他助拳。但他是个大有身份的人,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实在有伤体面。三日的期限短促,转眼就来到了。云仲玉无奈,只好携女儿到一个好友家中暂避,这人与他肝胆相照,武功也不相上下,让他知道,也不怕为他耻笑。
  那少年的消息灵通之极,到了那天,竟然又寻上门来,将云仲玉的好友也一同打败,这还不算,还把他的家也捣个稀烂。临走时说道:“我劝你别连累朋友了,你走到哪里,我就追到哪里,非得你两父女亲口答应婚事不行!好,这一次我再给你宽些期限,十天之内,来讨你的回音。”
  云仲玉一世英名,想不到在垂暮之年,竟给一个后生小子大加戏侮,迫得无路可走。他一气之下,几乎就要自杀,幸亏那位朋友劝止。几个人商量,揣测那少年的用意,似乎不但是要报复云紫烟骂他那句“癞蛤蟆”之仇,而且分明是有意迫得云仲玉在江湖上无处立足。云仲玉一生行侠仗义,朋友极多,仇人也很不少,看这情形,这少年很可能是他的一个仇家请出来,请他故意与云仲玉为难的。这少年自称公孙奇,云仲玉和他那位朋友都是交游广阔的人物,但对这“公孙奇”的来历多方查探,却竟是毫无所知。
  云仲玉又不愿张扬出去,他们再三商量后,只有两个办法可行,一个是逃到峨嵋山去,求云紫烟的师父无相神尼庇护,但路途太远,虽有十天期限,也绝不能赶到峨嵋;另一个办法,是云紫烟想起的,那就是请她的新交好友蓬莱魔女相助。
  云紫烟的师妹奉命而来,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蓬莱魔女,求蓬莱魔女拔刀相助。
  蓬莱魔女听了,大为惊骇,还不只是因为那少年的手段之狠,本领之强,而是因为她已知道了那少年的来历。
  那名叫公孙奇的恶毒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师父公孙隐的独子,小时候天天和她在一起练武玩耍的师哥。
  虽说她的师父早已不认这个儿子,并曾吩咐她,叫她也不要再理睬这个师哥,但蓬莱魔女对这位师哥总还是有点关心,自出师门之后,也早就暗中打听过他的消息。
  蓬莱魔女受师恩深重,每当她想起师父老年失子,总不免替师父难过,因而她私下抱了一个心愿,希望能够见到她的师哥,劝他改邪归正,回家向父亲认罪,父子重好如初。可是她两年来闯荡江湖,多方打听,却丝毫没有得到师哥的消息。正因为她抱着这个心愿,所以当她听到了师哥作恶的消息之后,一方面固然是暗暗痛心:“师哥果然是结交匪人,胡作非为。”一方面也抱着希望:“我见了师哥,把师父怎样为他难过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倘若他还有天良,想来也应悔过了。”
  当然她不会向云紫烟的师妹说出,这公孙奇就是她的师哥,只是一口应承,立即和她赶回去援救云家父女。
  可惜路途遥远,她们二人虽然兼程赶路,到了南阳云仲玉那个朋友的家中,已经是迟了一天,过了公孙奇与云仲玉相约的期限了。
  蓬莱魔女惴惴不安,以为云紫烟已给她的师哥携去,或者最少已是受了一场侮辱与折磨了。
  哪知云家父女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她,向她道谢之后,说道:“好了,好了,那恶少年公孙奇已给人赶跑了,从今之后,他是不敢再来纠缠我们了。但你远道而来,拔刀相助,这番好意,我们还是一样铭感于心。”
  蓬莱魔女听了,不由得又是大为惊诧,急忙问云紫烟,是什么人将公孙奇赶跑的。
  云紫烟道:“我们给他迫得无路可逃,毫无办法,刘伯伯(云仲玉的那个朋友)只好多约了两位知己,陪我们父女,坐在家中,等候横祸的到来。那时我们唯一的指望只是柳姐姐你能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只有大伙和他拼命了。
  “中午时分,那恶贼果然来了,他一来就声言,这次我爹爹若是依然不肯允婚,他,他就要强抢了。我们大伙和他恶斗,那恶贼端的十分厉害,片刻之间,刘伯伯和他约来的两位友人,都已受了重伤。
  “我爹爹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女儿,咱们不能受辱,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云家的清白。’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正要横剑自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听到了一阵笑声。”
  云紫烟的师妹诧道:“一阵笑声?哦,莫非是咱们的笑师叔来了吗?”她们的师父峨嵋无相神尼有个同门师弟,武功极高,对人和气,笑口常开,因此人人称他为“笑和尚”,他本来的姓名法号,反而没人知道了。云紫烟等一班同门师姐妹也都习惯了这样叫他。
  岂知云紫烟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笑师叔,是一个咱们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此人的武功之高,当真是深不可测,依我看来,绝不在咱们的笑师叔之下。”
  她的师妹骇然问道:“是哪位老前辈?”
  云紫烟笑道:“是一个看来还不到三十岁的中年书生。”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一阵笑声过后,这书生突然出现,摇着一把折扇,指着那恶贼骂道:‘你作恶多端,终于给我撞上了。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这次我还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给我滚开。’
  “那恶贼对这书生似乎颇为忌惮,说道:‘你是什么人,何必来此多管闲事?’
  “那书生道:‘你管我是什么人?你不服气,尽可和我打上一架。我若输给了你,立即撒腿便跑,你若是输了给我呢?’那恶贼道:“从今之后,不再踏进山东半步。’那书生说道:‘还不许再纠缠云家父女。’那恶贼冷笑道:‘你有本领将我打败,一切依你。’那书生笑道:‘好,我就是要你这一句话,我也不怕你违背诺言,我自有本领整治你。来吧!’
  “那恶贼在腰间一拍,突然手中多了一柄软剑,原来他是把软剑当作腰带缠在腰间的。他和我们搏斗的时候,从来没有用过兵器,如今一见这个书生,就要动用软剑,显见在他的心目之中,早已认定那书生是个劲敌。
  “能够当作腰带的软剑,当然是百练精钢,练成了可作‘绕指柔’的宝剑,那书生双手空空,除了一把折扇之外,别无兵器,我们都是深知那恶贼的厉害的,不禁暗暗为他担心。
  “我们心念未已,他们两人已在交手,说也奇怪,那书生竟然就用这把折扇,硬挡他的宝剑。只听得那恶贼剑尖抖动,嗤嗤有声,我们在旁边的都觉得冷气森森,寒风扑面,好不厉害!可是那恶贼连刺了数十剑,每一次剑尖触及那书生的折扇,都好似有一股潜力牵扯他的宝剑似的,总是滑过一边。那书生一把折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攻向那恶贼的要害穴道。不过片刻,那恶贼已是只有招架之力,毫无还手之力。”
  蓬莱魔女听了,也不禁骇然,心中想道:“这书生用的是最上乘的卸力功夫,我虽也懂得这门功夫,但要像他这样,用一把折扇,就能卸开我师哥的凌厉剑势,只怕也未必能够。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一位人物!”
  云紫烟接着道:“他们恶斗了大约一炷香时刻,那书生忽地又是一声长笑,声如金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我急忙堵住耳朵。笑声未了,只见那书生的折扇倏地张开,向那公孙奇面门一扇,那恶贼似乎被他激怒,迳自一剑刺去,那书生大喝一声‘撒手’,扇子一翻一覆,倏地一个盘旋,手法快如闪电,我们还未曾看得清楚,只听得那恶贼大叫一声,两人的身形已是倏地分开,那恶贼的宝剑果然已到了那书生的手中,也不知他是怎样抢过来的?
  “那恶贼撒腿便跑,书生哈哈笑道:‘谁要你这破铜烂铁,拿回去吧!’将那柄宝剑掷出,俨如一道长虹,向那恶贼的后心飞去,那恶贼反手一接,却接不着那书生的劲道,‘卜通’就摔了一跤,我气他不过,正要上去给他一剑,那恶贼也真了得,一个‘鲤鱼打挺’,早已翻起身来,拾起宝剑,越过围墙。他跌倒、爬起、拾剑、越墙,四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那书生叹口气道:‘可惜你一身武功,却不学好。这次由你去吧,下次撞在我的手上,可不能轻饶你了!’那恶贼叫道:‘你别猖狂,至迟三年,我必来向你领教!’说到‘领教’二字,那声音最少已在一里开外!书生摇了摇头,他赢了那个恶贼,却反而笑容尽敛,神色黯然。”
  云紫烟的师妹说道:“可惜,可惜,便宜了这个恶贼。那书生姓甚名谁,你们可有问他么?”
  云紫烟道:“我们父女当然是立即向他道谢,问他姓名。那书生却不回答,只是仰天大笑,朗声吟道:‘昂头天外笑,湖海一书生,但识狂歌客,何须问姓名?’狂歌大笑声中,转眼之间,已是走得无影无踪!”
  云紫烟的师妹又说了几声“可惜”,“这书生帮了咱们这样大忙,咱们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云紫烟笑道:“他虽然没有说,不过刘伯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蓬莱魔女与云紫烟的师妹同声问道:“他是何人?”云紫烟道:“刘伯伯说这人定然是‘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
  蓬莱魔女诧道:“狂侠华谷涵?这名字我倒没有听过。”云紫烟的师妹笑道:“这书生的行径确是有几分狂气。”云紫烟道:“据刘伯伯说,狂侠华谷涵出现江湖,也不过是这几年间的事情。他到处打抱不平,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知道他的姓名的人极少。刘伯伯也是听得一位老前辈说的。这位老前辈和他有点交情,但亦是只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来历。”
  这就是蓬莱魔女第一次听到华谷涵这个名字的经过。想不到就是这个华谷涵,现在给她送来这三样古怪的礼物!这段往事在她心头掠过,她不禁又看着这三样礼物发呆了!正是:
  芳心早幻檀郎相,亦狂亦侠亦温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笑傲乾坤狂士气
  歌残金缕女儿情
  蓬莱魔女闯荡江湖虽然不过短短数年,但在这数年之中,她收服群盗,威慑金虏,挣来了令人闻名丧胆的“魔女”名头,当真是经过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见过了不知多少异事奇人。但却从来没有一件事情,比得上今日之事令人感到奇怪!她对狂侠华谷涵那三件礼物独自发呆,心里想道:“他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但这个陌生人却又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我的人,他知道我的生身秘密,知道我的武功底细,我小时候失落的玩物也在他手上,这真是奇事!”她接着又想道:“还有我那师哥,我寻访多年毫无消息的师哥,这狂侠华谷涵也似乎是熟悉他的。要不然他那一次义救云家父女,也就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师哥了。看来,我若想得知师哥的消息,也只有去问这个华谷涵了!嗯,那件事情是两年之前发生的,我师哥当时曾发出誓言,说是至迟三年,就要再觅华谷涵较量,今年恰好是第三年了。我的师哥他是改好了呢?还是依然为非作恶?华谷涵会不会再饶他一次呢?”
  要知蓬莱魔女平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找寻自己的生身父母,另一件就是劝师哥改善回头,这两样心愿,看来都需要华谷涵的帮助,否则决难完成。
  她把那三件礼物一一放回金盒之中,最初拈起来的是那两颗相连的红豆。她从来没有见过华谷涵,但不知怎的,脑海中却忽然浮出他的“影子”,这是凭着云紫烟、玳瑁等人的描绘,想象出来的狂侠华谷涵。她所想象的幻影是个温文俊雅的书生,神情潇洒,带着几分狂气,一片豪情,似乎正在她的面前,手拈红豆,向她微笑。“哎,他送我这对红豆,难道只是因为他偶然拾获了,知道是我的东西,才送回来的吗?是不是还有另外的意思?”想至此处,蓬莱魔女的面上不禁一阵发烧。
  珊瑚、玳瑁这两个丫鬟和耿照还在外面客厅,等蓬莱魔女出来,等得已有点焦急了。珊瑚、玳瑁窃窃私议,她们跟随了蓬莱魔女几年,从未见过小姐今日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珊瑚道:“都是那狂侠华谷涵不好,送来这些古怪的东西,害得咱们小姐神魂颠倒!”玳瑁噗嗤一笑,说道:“神魂颠倒?这话要是让小姐听见,可不得了,一定要掌你的嘴巴。”珊瑚道:“这可不见得,我看她是着了狂侠华谷涵的迷了。也许她正在欢喜呢,还会打我?”玳瑁笑道:“那不很好吗?难得小姐喜欢一个人,你为何反而怪华谷涵害她?”珊瑚道:“谁知道那狂侠是否真心?你看他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一片破布,一纸残笺,还有一对红豆,红豆还可以说是表示爱慕之忱,但那破布残笺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有心和咱们的小姐开玩笑吗?”
  玳瑁道:“我也奇怪,小姐竟然没有生气,反而似是坐立不安,倒令我担忧了。”珊瑚道:“她今日的神态大异寻常,对咱们也似乎显得生疏了。这都是狂侠华谷涵的不好。”玳瑁不由得又是噗嗤一笑,说道:“原来你是在呷华谷涵的醋,埋怨小姐为了他而疏远了你。傻丫头,真不懂事,难道为了咱们和小姐的情份,你就不许她和男子亲近吗?等到你也有了意中人的时候,只怕你也要和我生分呢!”珊瑚道:“好呀!开玩笑竟开到我的头上来了,看我不撕破你的嘴。”
  耿照被冷落一旁,甚是无聊。他是想等蓬莱魔女出来,向她道谢的,在礼貌上不方便即行走开,正自发闷,那两个丫鬟的嬉笑声忽然静止,只见蓬莱魔女已经走了出来。
  蓬莱魔女虽是满怀心事,却也未忘主客之礼,当下便与耿照招呼,问道:“你今日觉得好了点吧?”耿照道:“好得多了,谢谢你。”蓬莱魔女看了看他的面色,说道:“不错,是好得多了。但余毒还未全消,只怕你还得在这儿多耽搁两天。”又道:“我有点事情,要到外面走一趟,请你不要责怪我怠慢了你,你安心在这儿养伤,伤好了再走。珊瑚,我走了之后,你替我好好照料耿相公!”
  玳瑁问道:“小姐,你上什么地方?要携带什么东西,要哪些人跟你去,请你吩咐。”蓬莱魔女说道:“这次我是单独出门,不必你们跟随。行李我已收拾好了。”珊瑚忍不着问道:“小姐,你可是要去会见那位狂侠华谷涵吗?”蓬莱魔女脸泛微红,说道:“人家送了礼物给我,我应该去回拜他。”珊瑚甚是不以为然,心里想道:“这不是失了身份吗?人家只是遣一个仆人送礼来,你却亲自去回拜,纵然你真是私心恋慕,也应该稍有矜持。”要知珊瑚与她的主人性情相投,都是骄傲惯了的,如今见小姐不惜委屈自己,先去拜会人家,不觉一面是暗暗奇怪,觉得这不似小姐平素的行径;一面又暗暗为小姐不平,觉得是狂侠华谷涵的骄傲压过了她。但她知道小姐的脾气,一决定了什么事情,便是永无更改,因此心中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多言一句。
  蓬莱魔女道:“我走了之后,玳瑁替我主持寨里的事情。待耿相公伤好之后,珊瑚,你替我送耿相公一程,要送出河北境外方可。”
  耿照甚觉不安,道:“我伤好了自己会走,不必麻烦珊瑚姑娘了。”蓬莱魔女道:“你忘了你是金虏朝廷钦犯吗?你要是单独一人,再碰上什么北宫黝之类的敌人,谁给你应付?到了河北境外,追骑莫及,方无可虞。你以前是官家子弟,现在则是江湖儿女。江湖儿女素来不拘小节,这点你要学学。”耿照暗暗道了一声惭愧,自惭武艺低微。
  蓬莱魔女又道:“耿相公,我还有一样东西给你。”取出一枝只有七寸长的短箭,与寻常的箭大不相同,碧绿晶莹,触手生凉,原来乃是玉质。蓬莱魔女说道:“这是我号令绿林的令箭,大河南北有点来头的绿林人物,大概都会认得我这令箭。珊瑚负责将你送出河北,以后你就要单骑南行了。有这枝令箭,倘若遇上强盗,你拿出来与他们看,便可无忧。要是他们不认得此箭,那就多半是本事平庸的小贼,你也可以对付得了。耿相公,但愿你这枝箭只是备而不角,一路平安,抵达江南。”蓬莱魔女一番好意,耿照只好郑重道谢,将令箭收下。
  蓬莱魔女又吩咐了珊瑚、玳瑁几句,便即独自一人,离开山寨,去寻访那“笑傲乾坤”狂侠华谷涵,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蓬莱魔女走后,耿照也很想早日离开,无奈他中毒甚深,伤还未愈,只得在山寨里住下。晃眼又过了几天。当他初来之时,珊瑚、玳瑁都以为他是玉面妖狐连清波的情人,对他甚为不满,也曾屡次冷嘲热讽;后来经过了那日的讯问,这两个丫鬟心里知道他是受了玉面妖狐的骗(虽然他自己却还心存疑问,不敢完全相信连清波就是坏人。)对他的辞色便大大不同。尤其那个珊瑚,因为受了小姐临行之托,对他更是细心照料。这丫鬟有几分骄纵,也有几分豪爽,颇具小姐之风。与耿照相处数日,渐渐稔熟,说话也很投机。
  这一日耿照的伤已好了八九分,他仍然是住在蓬莱魔女那个书房,这日对着墙壁上那幅张于湖所写的“六州歌头”,心事重重,思如潮涌,忽听得脚步声响,却原来是珊瑚推门进来,端药给他喝。
  珊瑚待他喝过药,笑着问道:“耿相公,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里似是发呆,你心里想些什么?”耿照道:“没什么,我想明天动身。”
  珊瑚道:“哦,你明天就要动身?”忽地一掌向耿照拍去,耿照吃了一惊,叫道:“你干什么?”珊瑚那一掌来势甚凶,学武之人,突然受到袭击,本能的会出手抗御。“啪”的一声,双掌相交,耿照身形摇晃,跄跄踉踉地退了几步,珊瑚又再一掌拍来,与耿照的手掌接触,却忽地轻轻一按,拉着他的手,扶稳了他。格格笑道:“不错,你的气力已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我可以让你明天动身了。”耿照这才知道珊瑚这两掌,乃是试他好了没有的。这时已是傍晚时分,珊瑚又笑道:“耿相公,恭喜你的伤好了。药是不必再吃啦,我给你弄几样可口的酒菜,给你庆贺。”过了一会,果然弄来了几个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美酒。耿照好生过意不去,他知道珊瑚是蓬莱魔女的心腹侍女,与小姐情如姐妹,他也一向没有把她当作丫鬟看待,便邀她同饮。
  酒意渐浓,珊瑚说道:“古人以汉书下酒,婢子拙学寡文,不识汉书,给你舞剑助兴如何?”耿照道:“妙极!”解下所佩宝剑,交与珊瑚。
  宝剑挥动,只见寒光四射,花雨缤纷,端的是矫若游龙,翩如惊鸿,耿照禁不住击节歌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几句是唐朝大诗人杜甫,在长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几句,对公孙大娘的剑术,赞扬备至。耿照歌此,即是把珊瑚的剑术,上比公孙大娘。
  珊瑚嫣然一笑,说道:“谬赞了!”剑法一变,身形袅娜,柔腰贴地,宛如燕子掠波,蝶舞花影,剑法顿然从刚健而变为婀娜。珊瑚说道:“婢子也给公子歌一阕新词佐酒。”她挽了一朵剑花,剑尖指着对面墙壁悬挂的那幅“六州歌头”说道:“张于湖这一首六州歌头苍凉沉郁,我给你歌另一首温婉清丽的六州歌头。”
  只听得她曼声歌道: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胭脂,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苍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这首词虽然也是调寄《六州歌头》,意境却与张于湖的那首大不相同。张词是直抒志士胸臆,此词则是婉诉儿女情怀。词中是写一双痴情儿女,在无可奈何中分手,追思往事,不胜凄婉。与珊瑚那妙曼温柔的剑舞配合起来,真是歌舞双绝。耿照听得心头如醉,不由得想起表妹秦弄玉来,暗暗叹了口气。
  珊瑚缓缓收了舞姿,交还宝剑,问道:“公子何以脸有不悦之色,敢想是我的剑舞太坏了。”耿照笑道:“你歌舞双绝,以此佐酒,胜过汉书万倍。只是我多饮了几杯,又听了你的歌辞,不禁想起一些往日的亲友。”珊瑚又嫣然一笑,说道:“哦,原来如此。你想的谁人,可是想那玉面妖狐?”耿照佯怒道:“你又来取笑了,他日我告诉你的小姐。”珊瑚笑道:“婢子谢罪,相公,你可别生气啦,以后我再也不提那妖狐就是。”
  耿照心里正想:“此女能文能武,剑法精妙,又解诗词,不知何以做了人家的婢女?”这话他当然不方便问,正在思想,珊瑚却忽地向他问道:“耿相公,你今年几岁?”
  耿照心头一跳,蓦地想起了连清波来,当日连清波与他初会之时,她也向他问过年岁。耿照暗自想道:“莫非是她也想与我结为兄妹?”当下答道:“我今年虚度十八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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