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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梁羽生(当代)
  耿照一看,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两个女子虽说不上是绝色美人,但身材袅娜,螓首蛾眉,也是中人以上的姿色。但一个女子的面颊上被划了两刀,另一个女子的头发被削去了大半边,把她们美丽的颜容完全损坏了。
  那两个女子跳下马背,同声哭道:“小姐替我们报仇!”连清波面色十分难看,挥手说道:“起来,起来,蓬莱魔女现在何处,你们马上带我前去找她!”那被削了头发的丫头说道:“那魔女就是叫我们来报讯的,她约小姐今晚三更在马兰谷天宁寺的原址见面。她还说了些难听的话……”连清波道:“说的什么?”那女子道:“婢子不敢说。”连清波冷笑说道:“她既有意折辱我,说话当然是难听的了。你但说无妨,我不在乎。”那婢女道:“那魔女说:‘你们回去告诉玉面狐狸,她要躲是躲不了的。倘若她今晚不来,我就叫她这个玉面狐狸变作花面狐狸。好,先给她一个榜样。’……”说到这里,另一个丫头又哭了起来,连清波道:“哦,我明白了,那魔女在你面上斫了两刀,原来是斫给我看的。”那丫头道:“那魔女还活捉了咱们的几家寨主,另有几路进贡给小姐的脂粉钱也给她截劫了。小姐,你再不出手,咱们可是一败涂地了!”
  连清波柳眉倒竖,冷冷说道:“我本来不想到天宁寺去的,现在是非去不可了。走,马上就走!”
  到了此时,耿照当然已经明白,不但那两个汉子是强盗,他的这位“连姐姐”竟也是强盗,而且还不只是普通的强盗,而是群盗的魁首!
  耿照好生惊诧,暗自想道:“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出道不过年余,就居然做了群盗的首领,本事可真是不小啊!”同时也就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刚才极力掩饰,甚至初时还不肯认这两个强盗,想来是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的身份,怕我看轻了她。”
  连清波面色一直沉暗,走了好一会,这才忽地嫣然一笑,说道:“你现在大约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吧?你怕不怕?还愿意叫我姐姐吗?”耿照忙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是感激还来不及呢!怎敢看轻你?何况在金虏治下,做强盗也正是英雄豪杰的一条出路,如果我去不成江南,我也会跟你做强盗的。”
  耿照的话语像一阵春风,吹去了连清波脸上的乌云,但她的笑容只似昙花一现,转瞬间又皱了双眉,说道:“那蓬莱魔女心狠手辣,我这次前去会她,胜负难以预测,你的腿伤已经痊愈了,我不想连累你了,你,你自己走吧,请恕我不能再送你了。”
  耿照抬起头来,毅然说道:“我虽然本事低微,帮不了你的忙,但我绝不能在你患难之中,舍你而去!连姐姐,你即使撵我,我也是不走的啦!”
  连清波掩饰不住心头喜悦,梨涡浅笑,恍如两朵含苞待放的鲜花,看得耿照心旌摇摇,几乎不敢仰视。忽听得连清波又叹了口气,耿照吃了一惊,问道:“连姐姐,你怎么啦?”连清波道:“没什么,走吧!”笑容再次在她脸上消逝,眉头皱得更紧了。耿照心想:“她大约是因为那魔女太厉害了,故此怔忡不安。”他哪里知道,连清波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伤,那都是为了他的缘故。连清波此时正在心想:“他会永远对我这样好么?唉,那只有求菩萨保佑,永远不让他知道这秘密了。”
  天宁寺离那路边酒肆,不过四五十里路程,黄昏时分,一行人进了马兰谷,到了天宁寺原址,只见一片瓦砾,周围数里之内,草木焦黄,尚未焚化净尽的骨头,触目垒垒,山风吹过,还隐隐带有尸臭的气味。耿照不觉毛骨悚然,心想:“弄玉她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倘非我亲身到此,当真不敢相信!”
  瓦砾场中,早已有了七八个汉子在那里等候,见连清波驾到,忙来参见。耿照在一旁静听,原来这几个汉子就是连清波属下的几帮强盗头子,他们进贡给连清波的“脂粉钱”,也都是给那蓬莱魔女拦途劫走了的。这几个汉子在叙述他们怎样被劫的经过时,声音兀自还在颤抖。
  连清波冷笑说道:“你们都给那魔女吓破了胆了!”那八个汉子中,有一半不敢吱声,有两个道:“那魔女委实厉害,但有你老人家出头,我们也有胆量与她一拼了。但能报得此仇,我们粉身碎骨,死也瞑目了。”他们话声未了,另外两个黄衣汉子已站了起来,大声斥道:“你们真是胆小如鼠,只知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咱们小姐出头,还怕降伏不了那蓬莱魔女?你们准备下绳索,只等着捆人便是,何须你们粉身碎骨?”
  这两个汉子体格魁梧,满面浓须,状貌粗豪,看来不大像是汉人。但当时在中国北部,各民族混同,五方杂处,胡汉通婚,也是常事。所以耿照虽然觉得这两个汉子的状貌有点特别,也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想道:“这两个人称连姐姐作‘咱们小姐’,自居于奴仆身份,显然和那几个汉子又有不同,亲了一层。连姐姐是个拳师的女儿,并非豪富之家,家中哪来的许多婢仆?只不知这些婢仆,是她做了群盗首领之后才收的呢,还是本来就有?”心里遂有点起疑,怀疑连清波对他所说的身世,只怕仍有不尽不实之处。但随即想道:“她与我虽然结为姊弟,到底是相识未久,她的身世倘有难言之隐,不愿对我吐露出来,那也是情理之中。我不是也有许多事情瞒着她吗?”因此心里虽有怀疑,但对连清波的感激之情,仍是丝毫不减。
  连清波看了那两个汉子一眼,说道:“在此地的只有你们二人还未会过那个魔女吧?”那两个汉子道:“江湖上的传言,总是欢喜夸大其辞,我们虽未见过那个魔女,但谅她也强不过小姐。待会儿她来,请小姐准许我们先打头阵,试她一试。”连清波道:“难得你们对我这样忠心,但你们也不可小觑了那魔女,据我所知,那魔女的武功委实不弱呢。你们与紫玉、沉香,都准备好暗器,待会儿听我的命令行事吧。倒不必忙着先上。”
  连清波部署已毕,便都坐了下来,等那魔女现身。连清波主婢三人,加上原来的那八个汉子,与那两个受伤的强盗,再加上耿照,共有十四人之多,人人都是心情紧张,那些吃过蓬莱魔女的亏的,更是一有风吹草动,便惴惴不安。
  忽地有一个汉子蹦跳起来,大叫:“来了,来了!”只听得“嘎嘎”两声,却原来是一只夜枭从林中飞出。众人都给吓了一跳。连清波斥道:“你如此慌慌张张,疑神疑鬼的,还不如趁早滚开了吧。”那个汉子神沮气丧,不敢答话。
  过了一会,忽又有个汉子叫道:“看那月亮。”连清波道:“怎么?”那汉子道:“月到天中,已是三更时分了。”话犹未了,忽听得一声长笑,从林子里传出来;初听之时,还似很远,转瞬之间,就人人都觉得那笑声竟似发自耳边。
  这晚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只见一队少女,前面四人手持白玉拂尘,后面四人提着碧纱灯笼,前呼后拥,左右分列,拥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缓步走出树林。这少女披着一袭白纱轻罗,气韵淡雅,体态轻盈,目如秋水,长眉入鬓,缓缓而来,俨如洛水仙姬,微步凌波,降临尘世。连清波本来也长得十分美貌,但在这少女容光映照之下,竟显得似是庸脂俗粉了。耿照明知这少女定然就是那心狠手辣的什么“蓬莱魔女”,但在这刹那之间,也不禁目眩神摇,自惭形秽,暗暗赞了一句:“好一个天仙化人!”
  那少女格格笑道:“玉面妖狐,算你还有几分胆量,依时来了,你手下的狐群狗党,都已齐集了么?”
  连清波手下的那群强盗个个噤若寒蝉,耿照正自愤愤不平,心里想道:“我的连姐姐虽然同你一样,也是个女强盗,但却是个侠盗。你竟敢骂她是玉面妖狐,真是岂有此理!”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大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妖女出口伤人,吃我一鞭!”冲出去的,正是刚才口出大言的那两个黄衣汉子之一,他抖起一条丈许长鞭,呼呼风响,冲入少女队中,唰的一鞭,就向那蓬莱魔女柳清瑶打去!
  连清波眉头一皱,喊道:“回来!”喊声刚出口,柳清瑶面前的一个侍女已娇声斥道:“狗强盗,你找死!”那汉子是个莽夫,去势又急,哪收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唰的一鞭,已打在柳清瑶那个侍女的身上。
  忽听“咕咚”一声,跌翻了一个人,众人定睛看时,只见那个汉子,已是四脚朝天,长鞭脱手飞去。耿照不由得心中大骇。他知道上乘武学中有一种叫做“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他父亲也曾对他说过这种功夫的诀要,他因功力未到,尚未能运用,但却看得出来,这个侍女所用的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丫头已经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耿照大惊之后,不禁暗暗为连清波担忧。那些本来就已识得“蓬莱魔女”的厉害的强盗,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蓬莱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就想动手了么?”连清波迎了出去,说道:“敢情你这魔女还要先讲道理么?好呀,不论你动口动手,我都奉陪。我正想问你:你在山东,我在冀北,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什么跑到我的地头,欺负我的手下?”
  “蓬莱魔女”道:“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你管得着么?哈,你说冀北是你的地头,谁给了你的?我路过此地,顺手拿了你的脂粉钱,你不服吗?”连清波冷冷说道:“蓬莱魔女,我领教你的三十六路天罡拂尘,你赐招吧!”蓬莱魔女淡淡说道:“急什么?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连清波冷笑说道:“今日之事,乃是强存弱亡,还何须说什么废话?”蓬莱魔女笑道:“哦,原来你心里已在发慌,怕我杀掉你么,你先别慌,我还未决定怎样处置你呢,所以要先问你一件事:天宁寺的和尚是不是你杀的?”连清波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蓬莱魔女道:“四空上人的师弟托我报仇,我已经答应下来了。倘若是你杀的,我就要把你剖腹剜心,拿来活祭天宁寺的和尚!倘若不是你杀的,我还可以饶你一命,只穿了你的琵琶骨就算了。”她说话之时,眼睛看定了连清波,似乎要从连清波的眉宇之间找出答案。
  连清波仰面朝天,纵声笑道:“别人怕你,我不怕你!天宁寺的和尚本不是我杀的,但你既然出言恐吓,就当是我杀的好了,你有什么毒辣的手段,尽管施展吧,莫说剖腹剜心,就是化骨扬灰,我也不惧。”
  蓬莱魔女冷冷地看着她,那两道眼光,如寒冰,如利剪,似乎可以看穿别人心腹似的。她的容颜美丽绝伦,但一接触到她的眼光,却不由得令人心中打抖。连清波似乎还是神色自如,但耿照已是不自禁的激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
  蓬莱魔女笑道:“你不必强自掩饰了,你的笑声都颤抖了。好,我再找一个证人出来,免得有人说我冤枉了你。”
  瓦砾堆中忽地爬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头陀,一跛一拐地走了出来。耿照心道:“这一定是那盗马贼所遇的那个烧火头陀了,原来早就藏在这里,且听他如何说法?”
  只听得蓬莱魔女问道:“小师父,你瞧清楚了,昨晚到你寺中杀人放火的是不是这个妖女?”那小头陀向连清波端详了好一会子,颤声说道:“我不敢说!”
  蓬莱魔女柔声道:“你别怕,有我在这里呢,你只管依实道来。”那小头陀讷讷说道:“看面貌和装束都不相同,只是、只是——”蓬莱魔女问道:“只是什么?”那小头陀道:“只是她的笑声却和那女贼相似极了。”
  耿照心里一松,说也奇怪,他明知道他的“连姐姐”决不会是天宁寺血案的凶手,因为在这三天之中,他的“连姐姐”始终和他形影不离。但不知怎的,当那蓬莱魔女用那样的眼光看着连清波的时候,那神气活像法官审问罪犯,而那罪犯已是铁证如山,无可置疑似的,那刹那间,耿照接触到她的目光,意志也似乎受了她的控制,不自觉也对连清波起了疑心。如今听得这小头陀这么一说,心里想道:“这小头陀昨晚已吓得魂魄不全,还怎能分辨笑声似也不似?面貌既然不同,那当然不是她了。唉,其实我分明知道这凶手是谁了,怎的还会对连姐姐瞎猜疑呢?”正是:
  正邪黑白浑难辨,且看魔女会妖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妖狐兔脱心何狠
  魔女鹰扬气正豪
  耿照自悔自责,再也不敢正面接触那魔女的目光,暗自想道:“这魔女只怕当真是会邪法的,她分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只要你看了她一眼,你就会有奇异的感觉,觉得她是尊严高贵的,令人又敬又畏,她说的话,也好似迫着你非信不可,真是邪门!唉,连姐姐对我这样好,我只要对她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那就是天大的罪过!”
  连清波冷笑道:“其实你何必费尽心力去找证人?证人找了出来,又不能证明是我。你要诬陷我,凭你的一张利嘴已足够了!”
  蓬莱魔女斥道:“住口!”忽地向耿照一指,喝问道:“这是什么人?何以会跟你在一起?”连清波道:“你管不着。”
  蓬莱魔女道:“我劝你实说了吧,否则你就多连累了一条性命!”连清波面色倏变,回头看了耿照一眼,似乎被那魔女吓住,正在为耿照担忧,因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耿照的身份说出来,好保存他的性命。
  耿照又是感激,又是愤怒,感激连清波的好意,愤怒那魔女的强横,正要挺身而出。忽见那魔女的一个侍婢走了出来,朗声说道:“我知这个人是谁,他名叫耿照,三天前杀了蓟城的兵马司都监,要投奔南宋的。金人正悬了赏格捉他,小姐,你看这张缉捕状。”
  原来耿照杀官逃跑之事发生后,官府已画了他的图像,张挂在各处通衢大道,悬了重赏来捉拿他了。耿照这几天躲在骡车中,走的又是山路小道,悬赏缉拿他的图像,他自己倒没有看见。蓬莱魔女这个丫头昨日路过曲城,却揭了一张下来。
  这丫头又道:“我已查探清楚,这人是蹑云剑耿仲的儿子,和黑道绝无关系。”
  蓬莱魔女面有诧色,“哦”了一声,说道:“蹑云剑耿仲的儿子?”忽地柳眉一竖,指着耿照道:“你既是耿仲的儿子,为何不知自爱,辱没祖宗?”耿照勃然大怒,道:“你、你、你、你说什么?我怎的辱没祖宗了?”他本来要骂那魔女胡说八道的,但被那魔女的容光所慑,不知怎的,却骂不出来。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看你也是个有血气的男儿,为何与玉面妖狐混在一起,这还不是辱没祖宗吗?”那丫头笑道:“我看他是贪图女色。”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骂道:“你胡说八道!连姐姐她、她……”蓬莱魔女道:“她怎么啦?”那丫鬟“噗嗤”一笑,又道:“你看,才不过和人家相识几天,就姐姐弟弟的叫起来了,还说我冤赖你吗?”耿照涨红了脸,讷讷道:“她可不是你们这一种人,她是个侠义的强盗。”此言一出,蓬莱魔女的那八个丫鬟,都大笑起来。
  魔女拂尘挥了一道圆圈,指着那一堆瓦砾,冷冷说道:“摆在面前的就是十六条人命,一片瓦砾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侠义道’应该干的吗?”她语气严峻,不怒而威。耿照又惊又急,大声说道:“你怎么可以一口咬定是连姐姐干的,我知道决不是她!”连清波道:“照弟,你何必替我分辩,她不过想找个藉口杀我罢了。”耿照叫道:“不,咱们纵然给她杀了,这是非也总要分明!”
  蓬莱魔女的眼光移到耿照身上,又冷冷说道:“哦,听你的口气,你是知道谁干的了,那是谁人?”耿照面对她冰冷的目光,不由自己地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想道:“瞧她这副神气,抓着了凶手,只怕当真会说到做到!将那凶手剖腹剜心!”当下说道:“不错,我是知道,但我不说,你杀了我也不说!”话出之后,自己也暗自奇怪,心里自己问自己道:“难道我对表妹还存有情意?为何要这样激动地替她掩饰?”
  蓬莱魔女冷笑道:“该杀的我决不容情,不该杀的我不动他毫发,你当我是胡乱杀人的么?你不说也罢,我已知道你疑心谁了。”耿照心头一震,只听得蓬莱魔女又问他道:“据我所知,你的父亲耿仲和金刚手秦重是很要好的朋友,想来你该熟悉秦家的事情。”那蓬莱魔女还未知道秦重就是他的姨父,却令得耿照又是大吃一惊,讷讷说道:“秦重?他,他,早已死了!”蓬莱魔女道:“我知道他是给仇家杀了。我现在还没工夫理他的事情。我只是要问你,他有几个女儿?”耿照道:“你问这个干吗?他只有一个女儿!”心里暗暗奇怪,这蓬莱魔女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他杀死姨父不过是三日前的事情,她就已经知道了。但她却又不知道他就是凶手。
  蓬莱魔女自言自语:“哦,这就更加不对了。明珠,你来说说你和那位秦姑娘的遭遇。我不愿意有人受到冤枉。”
  一个丫鬟应声站了出来,说道:“昨晚我和珊瑚姐姐奉了小姐之命,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搜查凶手。拂晓时分,我在犀牛角碰上了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大姑娘,大约十七八岁,梳着两条辫儿,相貌和这位小师父描绘的那个女贼差不多,我就上去和她动手,她见我突如其来,很是惊诧,问我为什么要害她,我不说话,只是用最凶狠的招数迫她,迫得她终于发出暗器。”蓬莱魔女道:“好,你做的对。她发的是什么暗器?”那名叫明珠的丫鬟道:“果然是透骨钉!”耿照心头大震,心想:“难道当真是弄玉干的?她已经落到了蓬莱魔女的手中?”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丫鬟已是笑道:“她一发出透骨钉,我就知道是我弄错了。天宁寺的老和尚不是她杀的!”
  耿照听得莫名其妙,心想:“弄玉已然使出了独门暗器,天宁寺的许多和尚,也正是在她的独门暗器之下丧生的,怎么反而说不是她杀的呢?”
  只听得那丫鬟接着道:“她的透骨钉打得很准,认穴也不差毫厘,但劲道却稀松平常,她连发三枚透骨钉都给我接下来了。我想,以她这样的功力,决计不能伤害天宁寺的主持四空上人。莫说四空上人,那几个有头面的大和尚,只怕也可以轻易接下她的暗器。”蓬莱魔女问道:“那么,她的剑法如何?”那丫鬟笑道:“说到剑法,那就更稀松平常了。她的剑法倒是青城派的正宗剑法,可是她大约是初出道的雏儿,从未有过对敌的经验的,慌慌张张地使出来,破绽百出,其中的两招‘大漠孤烟直’和‘长河落日圆’,更根本不成规矩,该直的不直,该圆的不圆。总之,只凭着这手剑法和暗器功夫,要杀尽天宁寺的十六名和尚,那就等于要三岁的孩子去搬动大山,绝不可能!”
  蓬莱魔女沉吟片刻,说道:“这么说,她的处境可危险得很呀,你有没有把天宁寺的事件告诉她?”
  那丫鬟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她的本事如此不济,却有人冒充她去杀人放火,当然是和她有仇的了。但何以那人却不直接杀她,这内里定有古怪,说不定怎样折磨她呢。我既然试出她不是凶手,那就应该提醒她才对。
  “于是我把那三枚透骨钉还了给她,向她道歉,然后问她,认不认得天宁寺的老和尚?
  “她最初不相信我,我说:‘以我的本领要杀你是易如反掌,何必要使什么诡计使你上当。’她这才告诉我,她果然是要到天宁寺去,天宁寺的主持是她父亲的朋友。我对她说,天宁寺的和尚都给人杀光啦,劝她离开此地。她半信半疑,我就索性送了她一匹坐骑,陪她到天宁寺去看,她这才惊慌起来。
  “她相信了我对她并无恶意,这才说出她姓甚名谁,原来正是秦重的女儿秦弄玉。”
  耿照听得心头大震,他本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是明白这件事情的真相的,但听了这丫鬟的话,证实了秦弄玉不是凶手,这就反而令得他如坠五里雾中了。“谁是真正的凶手呢?在此之前,她根本就未在江湖行走,决计不会与人结仇,为何却又有人要冒充她杀人放火?”种种疑问,盘桓心中,百思莫得其解。
  那丫鬟继续道:“后来我又盘问她,始知她的父亲在三日之前,也被人杀了。她现在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但奇怪得很,我问她的杀父仇人是谁,她又不肯说。后来,我只好劝她走得越远越好,她就骑了我送她的那匹桃花马走了。”
  耿照不由得又是心头一震,想道:“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却不肯说出我的名字,这是什么缘故?难道她还没有将我恨透么?她这一走,不知又到了什么地方?以后,恐怕更难见面了。我的心中还存有无数疑团,只怕也永远没有水落石出之时了。唉,她究竟是不是我的仇人,我杀了姨父,是对了,还是错了?”
  蓬莱魔女道:“啊!你让她走了?你怎的不把她留下?”那丫鬟道:“我并不知道她的爹爹秦重是小姐认识的人,不敢将外人引进咱们的山寨。”
  蓬莱魔女道:“她既然走了,那也就算了。反正事情已经清楚,无须再请她来与这妖狐对质了。”说到此处,蓦地喝道:“玉面妖狐,你还不认么?”
  连清波冷笑道:“你要我认什么?”蓬莱魔女道:“我的侍女已证明了天宁寺的和尚不是那位秦姑娘杀的了,在这一带,有本领能够杀掉四空上人的女子,除了你还有谁?”
  连清波曼声道:“还有一位呢,你忘了?”蓬莱魔女道:“还有谁?”连清波缓缓道:“你忘了你自己了,我看你的本领,就足够杀掉四空上人!”
  蓬莱魔女冷笑道:“玉面妖狐,你抵赖不了,和我耍无赖么?”连清波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劝你也不必多花精神去找杀人的藉口了,这不似你平素的行径。”
  蓬莱魔女冷笑说道:“你懂得什么?好吧,你既然急于送死,那就上来吧。是你一个人呢,还是你们一伙上呢?”
  那群强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连清波也冷冷说道:“是你一个人呢?还是你带来的八个丫鬟齐上?”
  蓬莱魔女拂尘一挥,说道:“明珠、珊瑚,你们八人各自把守一方,决不准他们逃走一个。若然他们都来围攻我,你们也不必动手,我自会发落他们。只是他们若要逃跑的话,我一个照顾不了,你们就要替我动手,哪个逃跑就把哪个的脚打断,明白了么?复述一遍!”那名叫明珠的丫鬟说道:“明白了。他们不逃,我就不出手。谁若是要逃,我就把他的脚打断!”她的身份似乎是八个丫鬟之首,复述了小姐的命令之后,立即指挥七个丫鬟,各自占了一个方位,将连清波的人四周围住。
  连清波冷笑道:“你布置好了,这可该动手了吧?”蓬莱魔女道:“亮剑吧,我远来是客,让你三招!”连清波格格笑道:“你让我三招?这又何必呢?我可不想占你便宜。”耿照正自心想:“连姐姐果然骄傲得紧,不肯稍失身份。”哪知心念未已,连清波忽道:“但你既要如此,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唰的一剑,便即刺出!
  前面那一段话她缓缓道来,人人都以为她会有一番做作,不肯要蓬莱魔女让招,哪知她最后两句话说得飞快,忽然一反原来的口气,话犹未了,立刻便使出了杀手绝招。
  她们二人本来迎面而立,距离不到三尺,连清波骤然发难,剑光如练,直插蓬莱魔女胸口的天枢穴,这一剑突如其来,人人意想不到,连耿照也不觉失声惊呼。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蓬莱魔女柳腰一折,身形后抑,俨如舞蹈中的一个身段,柳腰轻摆,贴地回旋,舞姿美妙之极,但却是上乘武功中最难运用的“铁板桥”功夫!
  在众人骇叫声中,只见剑光一闪,恰好从蓬莱魔女的面门削过,这一剑若是削低半寸,就不难将蓬莱魔女的鼻子削平,但她们二人,一个攻得快,一个避得快,待到连清波发觉这一剑削得稍高,蓬莱魔女早已一个滑步回身,绕到她的侧面,她哪还有余暇修改剑招?
  蓬莱魔女滑步回身,几乎与连清波擦肩而过,这时连清波的剑招已经使老,急切之间收不回来,蓬莱魔女倘若乘虚而入,只一抓就可以抓碎连清波的琵琶骨,但蓬莱魔女却并不如此,当她与连清波擦肩而过时,只是轻轻一笑道:“可惜,可惜,你这一剑落空了,再来,再来!”
  连清波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唰的反手一剑,又攻过去。蓬莱魔女的一个丫鬟“啐”了一口,低声骂道:“不要脸!”耿照听了,好生难过,但随即为他的“连姐姐”想出辩护的理由,心里想道:“对付这等心狠手辣的魔女,正如连姐姐所说,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哪还能够讲究什么光明磊落的过招?”但他从这一招看来,虽然不过仅仅一招,亦已可以看出蓬莱魔女的武功,确是比连清波高明了不知多少,只怕连清波纵然不择手段,也难以胜她。
  这一次蓬莱魔女早有准备,连清波的剑势虽然比第一剑更为凌厉,她长袖一拂,并不触及连清波的身体,已把她的青钢剑引出外门。连清波突然煞住脚步,按剑不动,蓬莱魔女笑道:“还有一招,怎么不发?”
  连清波低声说道:“你的功夫果然高明,佩服,佩服!”说到最后那“佩服”两个字,突然樱唇一张,几根细如游丝的银光,电射而出。但除了蓬莱魔女之外,旁边的人,却什么也没瞧见。
  原来这是连清波苦练而成的一项绝技,可以从口中吐出毒针,杀人于无形!她先含了解药,不怕受毒,藏在口中的毒针,则用真气喷出,可以射到丈许之外,现在她和蓬莱魔女的距离不过三尺,估量蓬莱魔女纵有天大神通,也是决难避过的了。
  听得蓬莱魔女“呸”的一声,那几根细如游丝的银光一闪即灭,迅即身形一晃,连清波的第三招“白虹贯日”又刺了个空。原来她早已知道连清波有口吐毒针的绝技,连清波樱唇一张,她也一口真气吹去,她的内功比连清波还要深厚得多,这一吹就把连清波的毒针吹得无影无踪!这还是因为她有言在先,说过要让连清波三招方才还手,所以只是把毒针吹向上空,要不然若是反射回来,只怕连清波自己就要先受毒针之害。
  蓬莱魔女冷笑道:“你还有什么阴毒的暗器?要使就得赶快,否则就没有机会了。须知三招已过,我不能再让你了。”连清波红了双眼,似是拼着豁出性命一般,一柄长剑舞得呼呼风响,狂风暴雨般地猛攻过去。
  蓬莱魔女一声长啸,说时迟那时快,手中已多了一柄拂尘,只见她轻轻一拂,尘尾竟是聚而不散,倏然间就向连清波的宝剑卷来。连清波也是个武学行家,一看就知道她这一拂之下,实是藏有极强的潜力,但她恃着自己这柄宝剑锋利无比,也并不怎样畏惧,当下青钢剑扬空一展,化成了一道银虹,使出最刚猛的剑招,意欲将对方的铁拂尘硬生生削断。
  只听得“当”的一声,蓬莱魔女倒持拂尘,尘杆一震,连清波虎口一麻,宝剑几乎掌握不住。她的拂尘不知是什么做的!连清波的宝剑竟然削之不断。
  蓬莱魔女喝道:“你也接我一招!”尘尾忽地散开,根根如刺,万缕千丝的尘尾,好像变成了无数利针,罩将下来,一招之内,遍袭连清波全身的三十六道大穴。
  这种拂尘刺穴的功夫连清波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惊之下,早已有十二处穴道给蓬莱魔女的尘尾刺伤。
  幸而连清波的内功造诣亦是不凡,一觉不妙,瞬息之间,已是运气封了全身穴道,脚下“倒踩七星”,去势如箭,脱出了拂尘笼罩的范围。
  可是,她虽然封了穴道,得以逃脱性命,但被刺之处,亦已皮破血流,一件薄纱轻罗,尽是点点斑斑的血迹。耿照触目惊心,手按剑柄,就想冲出去助战。连清波那个名叫沉香的丫鬟,忽地将他按着,低声说道:“小姐吩咐过了,无论如何,不准你动手。再说,你也绝非那魔女之敌,要上去白白送死?”耿照大为感动,心想:“她是早知魔女厉害的,她自己性命难保,却还处处照顾着我。”其实耿照何尝不知道魔女武功远胜于己,自己上去乃是白白送死,但他为了感激连清波之恩,早已心甘情愿,决意为连清波而死。只是,他虽然有此心意,但被那丫鬟按着,却是动弹不得!
  心念未已,忽见平地上突然涌起一片红霞,却原来是连清波解下束腰的红绸带,当作软鞭来使,向蓬莱魔女卷去。这时她一手挥利剑,一手舞红绸,两件兵器,一柔一刚,配合得妙到极致。剑光如雪,绸影如虹,再加上蓬莱魔女衣袂飘飘,冰肌似玉,拂尘飞舞,俨如泼墨,几种不同的颜色混合起来,端的是好看之极!假如有一个陌生人刚刚来到,乍眼一看,只怕还会以为她们是在合演一场美妙的舞蹈,却怎知在这翩翩妙舞之中,却藏着无限凶险的招数,处处透露着杀机。
  耿照见连清波似乎渐渐支持得住,心中稍稍放宽。忽听得蓬莱魔女赞了一个“好”字,随即又叹了口气,叫道:“可惜,可惜!可惜你玉面妖狐,练成了这身功夫,却拿来害人!看你修为不易,我本有意饶你一命,但现在却不能饶你了!”话声未了,拂尘一抖,嗤嗤作响,竟在漫天的剑光绸影之中,直“刺”进去,连清波尖叫一声,连连后退,衣裳上点点斑斑的血迹,更密更浓了!
  耿照看得惊心动魄,气也喘不过来。就在这时,忽听得连清波一声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身形一起,如箭离弦,直冲过去,红绸飞舞,夭矫如龙,倏地又化成了千重波浪,一圈圈的向前推进,耿照认得这一招正是“八方风雨会中州”。赛尉迟北神鞭曾用过这一招打伤他,而连清波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用这一招打败了北神鞭。
  现在连波清在性命交关的当口,又再使出这一招杀手神招,更配合了手中的宝剑,比起斗北神鞭的那次,更见攻势凌厉,骇人心魄。
  但见红绸卷去,果然把蓬莱魔女的拂尘束住,耿照大喜如狂,高声喝彩。哪知彩声刚自出口,却忽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却原来蓬莱魔女默运玄功,将万缕千丝的拂尘尾,根根都似变作了钢针,竟把那条红绸刺了千疮百孔!同时她双袖轻扬,瞬息之间,拂开了连清波的连环三剑!
  眼看蓬莱魔女的拂尘就要脱困而出,连清波蓦地一声长啸,耿照忽觉手腕一松,只见连清波那两个丫鬟,都已跑上前去,齐声喝道:“魔女纳命!”沉香把手一扬,飞出了一团红雾,紫玉则打出一件奇形暗器,黑漆漆的似个椭圆形的榄,但却有一尺来长,这暗器飞到蓬莱魔女身前,“波”的一声,猛地炸开,飞出了九柄精光闪闪的银梭,每柄只有三寸长,都射到蓬莱魔女身上。与此同时,未曾受伤的那黄衣人,也是一声大喝,飞出了一柄丈多长的铁抓,抓到了蓬莱魔女的后心!这三人同时发动,同时攻到,显然是事前训练好的。
  原来连清波早已知道蓬莱魔女的厉害,今日之战也早已在她意料之中,她自忖只凭着本身的武功,决难胜得过蓬莱魔女,因而早就处心积虑,安排下克敌制胜的妙法。
  她把两件厉害暗器,教会了她的两个贴身侍女。沉香飞出的那团毒雾名为“桃花瘴”,是用苗疆中的瘴气加上几种毒药炼成的毒雾,只要吸进一丝瘴气,五脏便要受毒,人也立即昏迷。紫玉用的那件奇形暗器名为“九子母阴梭”,一发九枚,而且是到了敌人身前,“子梭”才从“母梭”中炸裂飞开,可以攻敌人个措手不及。
  这两件暗器虽然厉害非常,阴毒无比,但以蓬莱魔女的武功,只凭暗器还是决计伤她不了。连清波也早已想到这层,所以她要先拼着本身受伤,死命缠着蓬莱魔女,叫她腾不出手来对付暗器。连清波还怕不能制敌死命,事前又吩咐了她的两个忠仆,听她的啸声为号,各以铁抓和流星锤向蓬莱魔女袭击,配合暗器的进攻。这两个忠仆,就是刚才口出大言的那两个黄衣人了。可惜其中之一沉不着气,蓬莱魔女刚现身的时候,他就上前袭击,给蓬莱魔女的侍女用“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摔晕,因而不能助战。
  连清波所定的计划虽然缺了一人,但那人本领最低,不过是用作一枚辅助进攻的棋子,缺少了他,无关轻重,影响不大。这时,蓬莱魔女的拂尘被连清波的红绸束住,九子母阴梭在她面前炸开,那黄衣人的铁抓又已抓到她的后心,当真是性命悬于俄顷,危急之极!而且就在这一瞬时,那团毒雾,也已将她全身罩住,蓬莱魔女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昏目眩。
  好个蓬莱魔女,就在这性命俄顷之际,显出了卓绝非凡的功夫,瞬息之间,就闭了全身穴道,也闭着了呼吸。只听得“铮铮”连声,她左手双指疾弹,已把奔向上盘的三枚银梭弹开,信手一抄,又把奔向中盘的三枚银梭抄到手中,一个移形换位,奔向下盘的那三枚银梭又都从她的脚底贴地射过去了。
  就在她以移形换位的功夫避开银梭之际,那铁抓呼的一声,恰好贴着她的纤腰擦过,她衣袖一拂,使出借力打力的功夫,那条铁抓登时转了个方向,正抓着沉香的脚踝。沉香尖叫一声,扑倒地上。蓬莱魔女把手一扬,将接在手中的那三枚银梭打出,把紫玉钉在地上。那黄衣人收不着势,铁抓抓伤了自己人,又不免大吃一惊,紫玉扑倒,那黄衣人登时也变了滚地葫芦!
  蓬莱魔女一声斥叱,倏然间拂尘脱困而出,连清波那条绸带片片碎裂,她飞身一掠,拂尘挥了一圈,万缕千丝,齐向连清波罩下。
  忽地一道长虹,从连清波手中飞出,原来她已自知难以幸免,于是抱着个“与敌偕亡”的心情,将宝剑脱手掷出,作最后的一击!
  这一掷是她平生功力之所聚,长虹疾射,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确是不容小觑,蓬莱魔女也不禁倏然止步,将拂尘反手一圈。
  蓬莱魔女的功力究竟是比连清波高出许多,拂尘一圈,登时把那道长虹圈住。蓬莱魔女这时已远离了毒雾的威胁,她闭了呼吸多时,胸中早已烦闷不堪,这时方始吐出一口浊气。她一声冷笑,将连清波那柄宝剑,拿到手中,喝道:“玉面妖狐,你这柄剑不知曾害了多少人,好,现在我就要用你的这柄剑来碎割你!”
  连清波见宝剑也被敌人夺到了手中,饶她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女,这时亦已吓得魂飞魄散,正待再取出另一件厉害的暗器,说时迟,那时快,蓬莱魔女已是一跃而起,宛如饥鹰扑兔,人在半空,冲刺下来,一招“鹰翔隼刺”,右手拂尘凌空罩下,左手长剑,也迳刺连清波的背心!
  拂尘离开连清波的头顶还有尺许,连清波已受那股劲风扑倒,恰恰倒在耿照的身边,眼看蓬莱魔女那一剑也就要刺下来,连清波性命不保!
  耿照忽地大叫一声,和身扑上,将连清波的身体盖着。他明知自己的武功比敌人差得太远,倘要抵抗,无异以卵击石,一时情急,无暇思量,便用出了这个笨法子,将自己的身体来掩盖连清波,拼着豁出性命,代连清波受蓬莱魔女这一剑。剑气森森,头顶一片沁凉,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耿照的心中,只是想道:“连姐姐曾救了我的性命,我这条性命就还了给她吧。但盼望她能逃出魔掌!”
  耿照这一着倒是大出蓬莱魔女意外,幸而她的剑法也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就在剑尖距离耿照顶心只有三寸之际,倏然收住,迅即将拂尘一插,腾出右手,一把抓着耿照后心,将他提了起来,喝道:“你这傻小子,值得为这妖狐送命么?”
  蓬莱魔女被耿照所阻,稍微一缓,就在这瞬息之间,连清波已是使出“燕青十八翻”的功夫,滚出了数丈开外,她猛地一咬银牙,心中想道:“此时此际,我也顾不得他了!”把手一扬,只听得“蓬”的一声,一团火光突然爆炸开来,浓烟遍布,烟雾之中,还有无数细如牛毛的金光闪烁,杂着“嗤嗤”声响!
  耿照突然感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从鼻孔里直钻进来,登时头晕目眩,神智迷糊。原来连清波所使的这个暗器,乃是邪派中最阴毒的一种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比沉香的那“桃花瘴”还厉害得多。
  蓬莱魔女想不到她还有这样厉害的暗器,留到最后关头才用,大吃了一惊,叫声:“不好!”提着耿照,一个“细胸巧翻云”,以绝顶轻功,倒纵出三丈开外。就在这一刹那间,耿照忽觉胁下一麻,忍不住张口呼叫,又吸进了两口毒气,登时完全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也就在这刹那之间,连清波也已逃之夭夭了。蓬莱魔女的侍女拦她不住。
  蓬莱魔女那个名叫明珠的丫鬟说道:“可惜,可惜!”要知以蓬莱魔女的功夫,倘若她只是单身一人,并无负累的话,连清波的暗器再厉害,她也可以从容应付,焉能容得玉面妖狐漏网,现在她为了救护耿照,只好眼睁睁地看敌人逸去。而且她自己虽没受伤,耿照却中了毒,胁下还着了两枚梅花针。这丫鬟的两声叹息,就是因此而发的。
  蓬莱魔女笑道:“救人要紧,玉面妖狐就让她暂作漏网之鱼吧。她逃得过一次逃不得第二次,总有一次撞在我的手上。”那丫鬟说道:“这小子未必是好人,他这样舍命地护那妖狐,早已是着了那妖狐的迷了。”蓬莱魔女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他到底是蹑云剑耿仲的儿子,而且是要投奔南宋的,凭这两点,就该救他的命。至于他何以着那妖狐的迷,以后再审他吧。”当下吩咐丫鬟,将那一大群强盗都押回山寨。
  暂且按下连清波不表。且说耿照昏迷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醒来,只觉被暖香浓,原来正是睡在一张床上。耿照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张目四望,只见自己好像是置身在一间书房之中,房间布置甚为古雅,靠壁一张书橱,四边悬挂字画,还有一些古董摆设,书案上燃着一炉香,幽香细细,吸进鼻中,十分舒服。耿照大为诧异,心想:“这是什么地方,我怎的到了这儿来了?”
  他竭力思索,渐渐想起了前事:“连姐姐带我一道去会那蓬莱魔女,连姐姐和那魔女恶战,后来魔女要杀她,我用自己的身体去掩盖她,后来,后来忽地有惊雷裂石的响声,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哎,莫非我已受了伤,被那魔女擒获了?这里就是魔窟?她怎的还留着我不杀呢?”耿照想到此处,一阵迷茫,但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觉得怎么害怕了。
  他定下了心神,再向四周围观望,只见墙壁正中,挂有一幅字,书法铁划银钩、龙飞凤舞,写的是一首词,词道: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耿照心道:“原来是张于湖(张孝祥)的六州歌头。”吃了一惊,心里暗暗奇怪。
  当时词风极盛,不但南宋是词人辈出,金人中也有不少词章好手。例如当时的金主完颜亮就是一个喜欢填词,而且填得很不错的金人。由于当时的文学风气使然,几乎贩夫走卒,都能吟诵几句名家词句,稍为富贵的人家,悬挂有词家的字画,更是寻常之事,无足为怪。
  但这首词却有不同,它的作者张孝祥(于湖)正是当时南宋的状元,在绍兴二十四年廷试第一,官拜中书舍人之职。他这首词上半阕是伤感中原沦陷,痛恨金人蹂躏自己祖国的土地的。如“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几句,就深深地表示了对金人的愤恨。下半阕则是感慨南宋的只知偏安自保,以致中原父老,盼望旌旗,如大旱之望云霓。
  耿照看了此词,不禁心里想道:“这里是金国地方,蓬莱魔女是个穷凶极恶的女强盗,她家里却挂有南宋状元所写的这首词,咦,难道她也是一个心存故国,盼望王师恢复中原的义士?并不是一个只知杀人放火的女强盗了?”
  耿照从出生以至成年,一直就是生活在金人统治的地方,根本不知道祖国的情况。读了这首词,又不禁忧疑重重,心里想道:“张于湖是南宋状元,从他的词中透露,宋室君臣,似乎只求偏安自保,无意收复中原,不但如此,而且还与金国使节往来,媚敌苟安,大失民望呢!唉,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是状元,又是现任官吏,若非有些事实,他又怎敢在词中胡说?”
  耿照再念了一遍后半阕那几句:“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百感丛生,竟也不觉潸然泪下。
  心里蓦然想道:“若然南宋果然如此不思振奋,只图偏安。我将爹爹的遗书送去,那也只是白费精神了。唉,但愿不是如此。”想到了父亲的遗书,不自觉地用手一摸,登时心头卜卜乱跳,他那封遗书已经失了。
  正在惊慌,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开处,一个丫鬟走了进来,望了他一眼,笑道:“你已经醒了?好,看你的气息,你中的毒已经消散了。怎么,你还想念你那位连姐姐吗?”
  耿照正是满肚皮闷气,也不管对方是个少女,便抢白她道:“我想不想念她,你可管不着!”
  那丫鬟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可是要不是我们小姐救你,你早已活不成啦!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她随手在床前的小几上,拈起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盘,金盘里有几根金针。那丫鬟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就是你的连姐姐打在你身上的喂毒金针了。我们用磁石给你将它吸出来的。还有你吸进的毒雾,也幸亏我们的小姐取了解药才给你解了的。”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那惊雷裂石般的巨响是连姐姐放的暗器,那时我被那魔女抓着,想必是给她误伤了。”他为了感激连清波的恩情,本来就已是“拼将一命酬知己”的,所以这时听说自己身上中的乃是连清波的毒针,心中一点也不怨恨,反而暗暗欢喜,想道:“连姐姐的暗器如此厉害,料能逃脱魔掌了?唉,只要她保住了性命,我纵然受到什么折磨,也是心甘。”
  那丫鬟见他面露笑容,大惑不解,问道:“你笑什么?中了暗器,几乎丧命,还高兴什么?”耿照道:“不错,我心中就是高兴!她的暗器越是厉害,我就越是高兴!”那丫鬟怒形于色,冷笑道:“你这浑小子真是至死不悟,要不是我们小姐再三吩咐,真悔不该救你。好,就让你高兴吧,我们小姐现在要见你了,你随我去吧!”
  耿照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心想:“好,她要见我,我就见她,看她将我如何发付?士可杀不可辱,倘若她要将我折辱的话,我就自断经脉而亡。”他打定了主意,泰然自若,毫不踌躇地就随那丫鬟前往。
  走过了一道长廊,进入了一所大厅,只见蓬莱魔女端坐正中,被捉来的那一大群强盗坐在四边,个个脸上都露着惊惶的神气,那气氛就似是在刑部大堂之上,一群罪犯正在等待定刑,为自己的生存而惴惴不安。
  那丫鬟道:“姓耿的小子带到了,请小姐发落!”蓬莱魔女挥手道:“叫他坐在一旁,容后再问。”耿照“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了下去。
  只听蓬莱魔女向那群强盗大声道:“你们说是不说?你们竟是甘心给那妖狐为奴么?”忽地向一个强盗一指,喝道:“朱同,你跟那妖狐最久,难道你也不知道她的来历么?”
  那强盗身材高大,但给蓬莱魔女一指,登时便似矮了半截,随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颤声说道:“我委实不知道她的来历。当初她是派了两个丫鬟来到我的山寨,要我降伏的,我打不过她的丫鬟,只好每个月给她进贡,其实我心里是不乐意的。这几年我也不过只见过她三次,我只知道她的绰号叫‘玉面妖狐’。”
  蓬莱魔女接连问了几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回答,只不过有几处山寨,连清波派去招降他们的使者不是丫鬟,而是另外两个男仆而已。
  蓬莱魔女眉头一皱,说道:“她是汉人还是胡人你们也不知道么?”有几个强盗答道:“她那两个男仆的相貌倒是像胡人,她本人是胡是汉,我们却看不出来。我们只知道每月给她进贡,除此之外,怎敢多问?”耿照心中一凛,想道:“这魔女怎的会怀疑连姐姐是个胡人?”正是:
  拼将热血酬知己,哪识妖狐是敌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迷雾重重真亦幻
  恩仇种种是耶非
  蓬莱魔女凛若冰霜,不理这班强盗,回头过来,吩咐一个丫鬟道:“你给我把玳瑁、珊瑚二人叫来。”
  过了一会,只见一个绛衣玄裳的少女,匆匆忙忙地随那个丫鬟来到,耿照认得她正是用“沾衣十八跌”的武功震翻那个黄衣人的丫鬟。
  蓬莱魔女道:“珊瑚呢?”那丫鬟道:“珊瑚姐姐正在为那小妖狐施术急救,要过一会儿才来。”耿照听得“小妖狐”三字,心里一惊:“难道连姐姐终于不能逃脱吗?”
  蓬莱魔女道:“玉面妖狐的那两个男仆怎么样了?”
  那绛衣玄裳的少女名叫玳瑁,乃是蓬莱魔女的八个贴身丫鬟之一,奉命押解那两个男仆的,答道:“玉面妖狐狠毒之极,她逃走之时,还未忘记杀人灭口,用毒雾金针烈焰弹将她那两个男仆炸得重伤。其中一人,就是给我震翻的那人,因为不能走动,当场身死。另外一人,到了半路,因为痛苦不堪,自己咬断舌根死了。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刚说到这里,忽听得一阵“荷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声音如同野兽嗥叫,悲惨之极,听得令人毛骨悚然。
  只见又是一个绛衣玄裳的少女,将一个披头散发、口吐白沫的女子押了上来,耿照认得口吐白沫的这个女子乃是连清波的丫鬟沉香,这个押解着她的少女,想必就是蓬莱魔女的那个名叫珊瑚的贴身婢女了。
  珊瑚神情激动,叫道:“小姐,你看,玉面妖狐何等狠心,将服侍她多年的小妖狐也治成这个样子,我已用尽办法,给她服下了九天回阳散,给她施用了金针刺穴术,我的本事,是不能救她啦。小姐,你看看她,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好坏也得问出她几句话。”
  耿照这才知道她们刚才口中的“小妖狐”是指连清波那两个贴身婢女,听她们口气,连清波本人则是已经逃走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这才放了下来。可是目睹沉香的惨状,口沫横飞,“荷荷”胡叫,竟似一个白痴,心中也是十分难过。一串疑问,横塞胸臆,暗自想到:“当真是连姐姐将她治成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也是误伤了的?何以都是误伤了自己人?哪有这样凑巧?连姐姐岂能这样狠心辣手?哎呀!莫非是她们故意说谎?是她们下的毒手,都赖在连姐姐身上,故意说给我听的,要我相信连姐姐不是好人。”但看那小婢珊瑚的激动神情,却又不似说谎。
  蓬莱魔女走到沉香的面前,凝神注视,似乎在潜心研究,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
  珊瑚冷静了一些,继续道:“这两个小妖狐都中了她们主子的毒针,年纪较大的那个,给毒针插正心房,已经死了。这个小妖狐是后脑中了毒针,唉,看来纵能救活,也难免变成白痴了。”
  蓬莱魔女凝视了好一会,忽地叹口气道:“毒入脑髓,无法救了。且待我试试,看看是否能令她清醒一时。”她骈指伸出,向沉香后脑枕的“天户穴”一点。
  这“天户穴”乃是脑神经中枢所在,陷在昏迷状态中的人,倘若此处穴道被点,会因脑神经突然受到刺激而清醒过来,但随后不久就要死亡,所以这虽然是对昏迷者最易见效的急救术,却从来无人敢于使用。但因沉香反正已是不能救活,蓬莱魔女只想她能清醒片时,问她几句话,无可奈何,才施用此法。她手指点下之际,心中也不禁恻然。
  沉香尖叫一声,蹦跳起来,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勾勾地盯着蓬莱魔女。耿照看得毛骨悚然,连忙掉过了头,不敢再看。
  忽听得沉香厉声叫道:“小姐,你,你好狠!我服侍了这许多年,你,你——”蓬莱魔女柔声说道:“我不是你的小姐,你醒醒,想想,你的小姐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她的老巢又在哪儿?你都说给我听,我会替你报仇!”
  沉香又瞪了一会眼睛,叫道:“哦,你不是小姐?你是蓬莱魔女,你是削了我头发的那个魔女!”蓬莱魔女道:“不错,你想起来啦!”
  沉香连连后退,似乎对蓬莱魔女犹有余怖,忽地又尖声叫道:“不对,不对,你和小姐都是要害我的,我不上你们的当!你也没有本领给我报仇。小姐,小姐,你好狠啊!我变作厉鬼也不饶你!哈哈,对了,对了!我就是用这个法子报仇,我变了厉鬼,钩你的魂,夺你的魄,抓你去见阎王!”
  刹时间她又似喝醉了酒,神智迷糊,手舞足蹈,跄跄踉踉地向蓬莱魔女抓来,蓬莱魔女轻轻闪过,她抓了几抓,没有抓中,忽地如疯如狂,双手向自己头皮乱抓,登时头发尽都脱落,头皮也一片一片抓了下来,神情却似得意之极,不住叫道:“抓你去见阎王,抓你去见阎王!”
  蓬莱魔女不忍见她多受痛苦,柔声道:“你去吧,我会替你抓她去见阎王的。”双指在她太阳穴一弹,只见她登时直立不动,再无气息。但两只眼睛却还是睁得大大的没有闭上。转眼之间,七窍之中都流出了血来。在座的群盗,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见了如此恐怖的神情,人人都是不禁心里发毛。蓬莱魔女的两个侍女上来,将沉香的尸体抬了出去。
  带领耿照前来的那个丫鬟,忽地指着他骂道:“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你现在还能笑得出来么?要不是我们小姐及早救你,你也要像她这样死去!亏你还说高兴呢!你笑呀,你笑呀!你笑给我看看!哼,你这不识好歹、没有良心的东西!”
  耿照十分难过,低下了头。他的难过,并不是由于那丫鬟的一顿臭骂,而是为了惨死的沉香。心里想道:“但求连姐姐能够脱身,我是愿意死在她的暗器之下的。但沉香可不愿意死啊!我中暗器的时候,已落在魔女的手中,连姐姐要与魔女拼命,自难免殃及池鱼,我不怪她。但她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丫鬟和忠仆?难道是当真为了灭口?唉,这丫鬟临终之际,口口声声诅咒她,那是将她恨之入骨了!”
  蓬莱魔女道:“不要骂了,叫他上来,待我问他。”那丫鬟道:“对,这姓耿的一定是那妖狐的情人,他中了那妖狐的暗器,还高兴得很呢。我看他一定知道妖狐的底细,只怕比她那两个丫鬟还要清楚。”
  耿照听那丫鬟说他是连清波的情人,面上一红,骂道:“胡说八道,连姐姐是,是,是 ……”他本想如实说出,连清波是怎样于他有恩,是他的恩人,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秘密何必说与魔女知道,因而这“恩人”二字,到了口边,却吞吞吐吐地未曾完全吐出。
  蓬莱魔女似乎甚不耐烦,说道:“我不管她是你的什么人,情人也罢,仇人也罢,恩人也罢,亲人也罢,总之,你既然知道她的来历,就应该对我说出来!”
  耿照冷笑道:“你把我当作犯人,要迫问我的口供是不是?你干脆把我杀了吧!”他挺直身子,站在蓬莱魔女面前,双唇紧闭,任凭那些丫鬟恐吓喝骂,再也不肯开言。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笑道:“这小子倒很倔强。”挥一挥手,叫那些丫鬟退下,柔声说道:“你亲眼瞧见了,凡是知道她底细的人,哪管是服侍她多年的丫鬟,她都狠得起心肠,下得了毒手,你本来也要被她害死的,如今侥幸逃脱,你还要给她掩饰么?”
  耿照仍是闭口不言,蓬莱魔女叹道:“可惜,可惜,可惜了你父亲的半世苦心!”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凛,跳了起来,叫道:“你说什么?”蓬莱魔女道:“你父亲少年的时候,本来是个名震江湖的大侠,他为了光复故国,不惜屈志降心,假意投顺金人,他半世苦心,留下了一份遗书给你,本意叫你做个忠臣义士,谁知你却迷恋美色,迷上妖狐!倘若你不知道她的来历那犹罢了,而你又是分明知道的。你不思报国,却迷上异族的妖狐,你说,你对得住死去的父亲么?你忠贞智勇的父亲,却有你这样不成材的儿子,唉,这岂不是可惜呀,可惜!”
  耿照叫道:“原来我爹爹的遗书,是你搜去了,快拿来还我!”蓬莱魔女道:“你这样护那妖狐,我怎放心将这份遗书还你?怎么,话已至此,你还要为那妖狐掩饰么?”
  耿照怒道:“连姑娘分明是大汉的女中英杰,你怎可含血喷人,骂她是异族妖狐!”他脸皮嫩薄,在那些丫鬟的取笑之下,不知不觉地将连清波改称“姑娘”,不呼“姐姐”。那些丫鬟听了,掩口微笑。
  蓬莱魔女冷冷说道:“怎见得她是大汉的女中英杰?”耿照朗声说道:“你不过想知道连姑娘的来历而已,好,我就尽我所知,将她的来历告诉你。我不是怕你的恫吓,我是要给她辩白,你明白么?”
  蓬莱魔女笑道:“其实,你把你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不但是替你的连姐姐辩白,也是替你自己辩白,你明白么?没人说你害怕的,你无须顾虑,说吧!”蓬莱魔女正说对了耿照的心思,耿照不由得又是心中一凛,想道:“好厉害的魔女,终于还是把我的话套出来了。但连姐姐身家清白,来历光明,我说出来,也好叫你们自知理亏。”
  当下耿照便即说道:“连姑娘是信州人氏,她的父亲是信州有名的拳师,怎扯得上与胡人有关?”蓬莱魔女道:“你怎么知道?”耿照道:“我外公楚大雄也是信州拳师,楚、连二家乃是通家之好。因此,因此……”蓬莱魔女微笑道:“因此你才与连清波姐弟相称,是么?”耿照脸上一红,大声答道:“不错,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蓬莱魔女道:“你们两家交好,这是你母亲告诉你的么?”耿照怔了一怔,说道:“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们不相信她,我相信她!”
  蓬莱魔女忽地向一个满面虬须的汉子一指,说道:“你是信州人,你可知道信州有个姓连的拳师么?”那虬须汉子站了起来,说道:“信州没有姓连的,更不用说是什么姓连的拳师,楚大雄拳师倒是有的。”另一个汉子也站起来道:“姓连的很是稀少,据我所知,这是一个冷僻的姓氏,好似只有岭南一带才有此姓。”那虬须汉子继续说道:“我记起来了,有一次我听得她的丫鬟唤她作赫连姑娘。想是这小子糊里糊涂,把一个‘赫’字听漏了。”蓬莱魔女冷冷说道:“赫连?哎,这可是个胡姓啊!”
  耿照呆了一呆,满面怒容,大声说道,“姓赫连也好,姓连也好,她总是金国的御犯,与金虏作对的我辈中人!”蓬莱魔女道:“哦,她怎么与金虏作对?”
  耿照道:“她上月在金国京都,杀了金国的四名军官,后来又在密云杀了金国的两个禁卫军军官和一个蒙古使者。”蓬莱魔女道:“那两名军官,是被派去迎接蒙古来的使者的,可对?”耿照诧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你既然知道,那么连姑娘是哪一种人,你还有猜疑么?我看你书房里挂有南宋状元张于湖写的六州歌头,想来你也是抗金的女英雄?何以你容不下志同道合的连姑娘?却务必要将她置于死地?”
  蓬莱魔女笑道:“这也是玉面妖狐告诉你的吗?”耿照道:“不错,难道也是假的?”蓬莱魔女道:“玳瑁,你来说说这一件事。”
  玳瑁说道:“上月我奉了小姐之命,打听那蒙古使者的行踪,金国派了两个禁卫军军官迎接使者,我在密云缀上了他们。
  “那晚我偷偷进了使者的行署,打听他们的秘密,我躲在梁上,还未到一盏茶的工夫,忽听得似是有人在耳边悄悄说道:‘小姑娘小心了,有鼠子要来咬你!’我吃了一惊,四顾无人,就在这时,那蒙古使者蓦地一声喝道:‘下来!’
  “这使者的劈空掌好不厉害,幸而我早得高人提醒,及时将身子挪开了两尺,只听得喀喇的一声响,那条横梁,竟然当中折断,就如给刀斩斧劈一般,要不是我早已避开,绝难抵挡他这股掌力!”
  耿照听得骇然,心里想道:“这丫鬟懂得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还抵挡不了这股劈空掌力,那蒙古使者的功力之高,岂非不可想象?”
  玳瑁接着说道:“眼看我的行藏就要败露,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我就在这里,你们都瞎了眼吗?’房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双眼朝天,站在房子当中,向着那蒙古使者哈哈大笑,这一下,登时把他们的注意都吸引过去。
  “那蒙古使者喝问:‘你是谁?’那书生笑道:‘我是催命阎罗!’那蒙古使者一掌劈去,两人距离三尺,那书生正面抵挡这股猛烈的劈空掌力,衣角都未曾飘起,倒是那蒙古使者摇摇欲坠,哇的就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一来,那两个禁卫军军官也都慌了,各自亮出兵器,就向那书生斫去,这两个军官的武艺也好生了得,身手矫捷之极,其中一个使刀,一招七式,瞬息之间,就斩了十三刀,用了九十一个式子;另一个使判官笔的,一笔横拖,便连点那书生的带脉八处大穴!”
  耿照心道:“这丫鬟好生眼利,竟然在瞬息之间,看得这样清楚。”蓬莱魔女微笑道:“这么说,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二流顶的高手了。”
  玳瑁继续道:“他们快,那书生更快,他们狠,那书生更狠!呀,我跟小姐出道以来,也曾见过几次大阵仗,却从未有一次这样惊心动魄的,那书生出手之重,出手之快,简直是匪夷所思。使刀的那个,斩到第十三刀,就给那书生挟手将他的单刀夺去,转眼另一个军官的判官笔也给他打落了,那书生刀劈两军官,掌毙了蒙古使者,前后只不过是喝两口茶的时间!但其中的凶险,却是难以形容,令人毕生难忘!”蓬莱魔女好胜心起,忽地问道:“你说得这样厉害,那么依你看来,我比他如何?你不必奉承我,实话实说吧。”
  玳瑁答道:“小姐武功精深博大,婢子虽服侍多年,常蒙指点,却实是未窥藩篱;那书生来去如风,杀人如草,本领也是深不可测。婢子有多大道行,怎敢妄自谈论?”这番话答得甚是得体,但她将那个书生与蓬莱魔女相提并论,显然在她的心目之中,那书生的武功绝不在她的小姐之下。
  蓬莱魔女笑道:“我自出江湖以来,从未遇过对手,实在乏味得很。听你这么说,这书生算得是当世能人,我倒想会他一会了。后来怎么样?”
  玳瑁道:“后来我就向他道谢,并请他留下姓名。他仰天大笑,朗声吟道:‘昂头天外笑,湖海一书生,但识狂歌客,何须问姓名?’狂歌大笑声中,转眼就不见了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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