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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9 梁羽生(当代)
  这一瞬间,蓬莱魔女心头有如鹿撞,卜卜乱跳。笑傲乾坤在庵中吗?他就要和自己见面了,该怎么说呢?自己的身世之谜能揭开吗?那种既朦胧又奇异的,只是彼此心领神会的相思,又该如何诉说?蓬莱魔女在兴奋之中,忽地又似乎有点什么莫名其妙的害怕,不由得蓦地一惊,心中想道:“我渴欲会晤笑傲乾坤,为何到了此时,又有点怕见他了?噢,我是为了武林天骄?我该当如何,如何处置——?”原来在蓬莱魔女的内心深处,武林天骄乃是与笑傲乾坤占着一般分量,她实是未曾打定主意,不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何抉择?
  蓬莱魔女目不转睛地注视门口,等待笑傲乾坤出来迎接,哪知过了许久,里面还是声息毫无。白修罗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他那么一通报,庵中若是有人,决不会听不见之理。这时蓬莱魔女也有点慌了,说道:“庵中只怕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不必按什么规矩了,咱们进去吧。”
  进了大雄宝殿,只见漆黑一团,平日这佛殿供案上的油灯,本来是终夜长明的,也已熄灭了。白修罗正要点燃火折,忽地脚尖碰着一团东西,从触觉上立即知道是人,白修罗大吃一惊,他还未曾叫出声来,那耿照已先叫起来了,原来他也踢着一个尸体,几乎绊了一跤。
  白修罗擦燃火石,点起火折,只见躺在地下的两个人,正是那小沙弥与香火和尚,他们的身体已经僵硬,显然不是被点穴道而是死了。白修罗无暇察看他们是如何死的,连忙带领蓬莱魔女跑进内间,找方丈古月禅师与他的主人。
  刚刚走出大雄宝殿,踏上回廊,忽地又见一个黑影,一足钉在地上,一足向前跨出,双臂箕张,作着扑击的姿势。白修罗拿火折上前去看,只见是那个外地来的挂单和尚,丝毫看不出伤痕,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好不骇人,白修罗尚未知道他是死是活,大着胆子上前一推,叫道:“喂,你怎么啦?”触体如冰,那挂单和尚应手而倒,原来也是早已死了的。
  黑白修罗原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时也不觉骇极而呼:“古月禅师,华大侠,华大侠!”当然没有回声。华谷涵住在后进,白修罗先到了方丈室,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礼貌了,一掌推开房门,便进去看,只见古月禅师却是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床上。
  只见他低眉合什,神态安详,活脱脱一副高僧坐禅的图像。蓬莱魔女这干人走了进来,他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动也没有一动,白修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古月禅师未曾遇难。”上前叫道:“主持上人,客人来了。这庵中出了事情,你知道吗?”古月禅师有如一尊石像,仍然纹丝不动。白修罗道:“哎呀,这老和尚入定了。”他虽非佛门中人,却知得道高僧,闭关坐禅,可以达到人我两忘的境界,这种境界便叫做“入定”,往往两三天也不会醒来。
  蓬莱魔女凝神注视古月禅师,忽地失声叫道:“不对,不是入定,老禅师也被害了!”白修罗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老禅师也被害了!”原来以白修罗的武功造诣,一眼就可以看出古月禅师并没有被人点穴,而在他身上,也看不到半点伤痕。蓬莱魔女说他被害,白修罗虽知她武学深湛,一时间也是难以相信。
  黑修罗叫道:“老禅师几十年功力,本领何等高强,焉能如此轻易被人害了?哎呀,不好!果真是被人害了!”原来他一面说,一面上前就要把古月禅师拉起,他也是像他哥哥一般,以为古月禅师是“入定”的,心想:“庵中出了事情,拼着冒犯这位高僧,且把他唤醒再说!”哪知手指一触,其冷如冰,脉息毫无,“入定”决无如此现象,黑白修罗要想不信也已不能,古月禅师分明是死了多时了。
  黑白修罗毛骨悚然,几疑置身恶梦之中。过了半晌,白修罗惊魂稍定,道:“柳女侠,你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古月禅师武功之高,比我主人也差不了多少,我倒想知道那人怎生能害了他?”原来白修罗还存有万一的希望,希望蓬莱魔女看出他是中了毒,他两兄弟是解毒能手,可以及时急救。
  蓬莱魔女也看不出他受的是什么伤,说道:“这必定是有绝顶功夫的内家高手,以掌力震断了他的奇经八脉,外表是完全看不出来的。”白修罗仔细审视之下,也看出了古月禅师决非中毒,因为不论任何厉害的毒药,毒死之后,眉心至少也有一丝黑气,但古月神师却是神态安详,毫无异状,而且以他这样的武功,任何毒药也决不能一下子便将他毒毙,他临死之前,必会挣扎,哪还能盘膝端坐,有如“入定”?
  白修罗喃喃说道:“我不信世上有谁能有如此功力,居然能一举手就把古月禅师的奇经八脉震断,杀他于不知不觉之间?”蓬莱魔女听了此言,蓦地心头一震,暗自寻思道:“能有如此功力之人,以我所知,世上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师父公孙隐,他当然是决不会来到江南暗杀古月禅师的。另一个人就是那柳、柳元甲了。他及不上我的师父,但以他的功力,只怕也还可以勉强做到。”
  蓬莱魔女疑心方起,随又想道:“不对,据铁笔书生所说,柳元甲那晚追不上我,已经回转千柳庄了。那晚他被铁笔书生缠住,耽搁了他一些时候,后来铁笔书生哄他,说是代他寻觅女儿,他还深信不疑,一再拜托呢。铁笔书生亲眼看着他回去的,还能有假?”她又自问自答道:“焉知不是柳元甲老奸巨滑,故弄玄虚,他表面装作相信铁笔书生,托他觅我,转一个身,他又从另一条路追来,潜入临安,杀了古月禅师?”“这假设虽有理由,也还不对。我走的这条路,是最短的捷径,柳元甲轻功还比不上我,更难及铁笔书生,我也是直到栖霞岭上才碰见铁笔书生的,他岂能走到铁笔书生的前头,便在这古月庵杀了人了?”“还有一层,倘若是他,他到来之时,除非笑傲乾坤不在此庵,否则焉能让他得手?以笑傲乾坤的本领,即使不能赢他,也决不至于败在他手里。唉,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有没有私通金国?如今又多添了一重疑案:他究竟是不是杀害古月禅师的凶犯?这重重迷雾,只有见了笑傲乾坤,才可以云开月现了。可是,看这情形,笑傲乾坤此际多半不在庵中,唉,我千辛万苦来到临安,探求身世之谜,难道又是扑了个空,不能与笑傲乾坤晤面?”
  蓬莱魔女为笑傲乾坤的下落不明而担忧,黑白修罗也想到了这一层了。白修罗蓦地失声叫道:“不好,古月禅师已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赶快,赶快找主人去!”要知黑白修罗深知古月禅师的武功,与他主人也差不了多少,不禁想道:“这人能举手就杀了古月禅师,只怕,只怕主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莫要连主人也遇害了?”他们想至此处,不禁冷汗直流,也顾不得给古月禅师料理后事了,急急忙忙便跑出方丈室,直奔华谷涵所住的房间。
  房门大开,一眼便看得清楚,里面并没有人。黑白修罗稍稍宽心,华谷涵未曾遇害。蓬莱魔女却不禁心头如坠铅块,果然不幸给她料中,又是不见笑傲乾坤!
  正自各怀心事,忽地听得一阵笑声,就似半空中降下来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听得出那是伤心、失望、激愤、鄙夷,种种情绪混合的狂笑!声音从远处自空而降,却震得他们耳鼓嗡嗡作响。蓬莱魔女心头大震,黑白修罗已是大声叫道:“主人还在,咦,他为什么跑上山头狂笑去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连忙跑出古月庵,从那笑声来处上山。笑声未止,忽又听得一缕箫声,袅弱悠扬,从山上传来,狂笑之声虽然响彻行云,却也抑制不住箫声的清亮。箫声透着一片凄凉,似是无限委屈,无限伤心,而在无可奈何之中,又透着几分气愤。众人本来都是满怀焦急的心情,听了箫声,竟不觉神移意夺,为之黯然神伤!
  黑白修罗用手指堵了耳朵,心神稍定,骇然叫道:“这是武林天骄的箫声!”蓬莱魔女一片茫然,失意无神地似是回答黑白修罗,又似是喃喃自语道:“不错,是武林天骄!”蓬莱魔女不但听得出是武林天骄的箫声,还听出了他吹的是那熟悉的调子,他们第一次在泰山相遇时,他就曾向自己吹奏过的一首唐诗,“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高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这是唐诗人李商隐给一位朋友送行的诗篇。前面四句,正合武林天骄的身份,他不容于家国,挟剑漫游,曲高和寡,抱负难展,心情的寂寞凄凉,自是可想而知,是以“凄凉宝剑,羁泊穷年”就不啻为他写照了。后面四句,蓬莱魔女当初在泰山上听他吹奏之时,曾为之引起惶惑,她猜想武林天骄是藉此曲来表达他的心意,他和自己第一次见面之时,已是把自己当作“新知”看待了。然而“旧好隔良缘”又何所指?她一直还是未能透彻明白,只隐隐想到武林天骄是有对自己爱慕之心。(这猜想后来又经过一次见面深谈,是更进一步证实了。但对于这一句诗的解释,她还是不便去问武林天骄,始终闷在心里。)
  如今她听了笑傲乾坤狂笑,随着又听了武林天骄的箫声,突然心中已是透彻了悟,“是了,武林天骄其实是早已对我有求凰之意,他以为我与笑傲乾坤乃是‘旧好’,因而他自叹‘良缘’,不敢对我启口求婚。”“他怎知道情形刚刚相反,我与笑傲乾坤虽然是彼此慕名在前,但却是直到如今,相互还未曾正式见过,严格说来,还未曾算得是‘相识’呢!我与武林天骄却总算是交了朋友,与他相比,笑傲乾坤倒只能算是新知了。”
  蓬莱魔女在笑声震撼心灵、箫声轻叩心扉之下,怅怅惘惘,心如乱麻,竟不知“良缘”该系在谁的身上?
  这两个人都似是上天安排定了,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知道她的身世,甚至是和她的命运发生连系的人。她为了探求自己的身世,曾希望遇见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却想不到如今两个人一齐遇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两个人一齐遇上,却倒教蓬莱魔女感到为难了。她将如何抉择,如何安置那“第三个人”?
  耿照纳罕道:“咦,他们两人好怪!怎的在这山头,一个狂笑,一个吹箫?笑声如哭,箫声更是如怨如慕,比狂歌当哭,还更令人伤心!”白修罗忽地叫道:“不对,主人的笑声中已含有杀意!”话犹未了,只听得笑傲乾坤狂笑道:“非吾族类,其心必异。你杀了古月禅师,你始终还是金国的檀贝子!”正是:
  非吾族类其心异!不由大侠暗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愁听一曲箫声咽
  骇见双雄剑气寒
  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蓬莱魔女听到耳中,不由得蓦地呆了!“怎么古月禅师竟是武林天骄杀的?”只听得武林天骄峭声说道:“大丈夫不能取信于人,还何必晓晓置辩?好呀,笑傲乾坤,你定要说是我杀的,那就算是我杀的吧!”语气十分冷傲,也隐隐透出伤心。从这些话语听来,华谷涵是早已为古月禅师被害之事,责问过武林天骄的了。此时已近尾声,华谷涵对他的辩解大约不能满意,而武林天骄也因此动了气,不屑再辩了。
  笑傲乾坤冷笑说道:“什么‘算’是你杀的?以纯阳罡气闭穴断脉的功夫,天下除了你武林天骄之外,还有何人?”蓬莱魔女听了,更是吃惊,她是领教过武林天骄的罡气的厉害的,心里自思道:“我只道古月禅师是给掌力震伤了奇经八脉,若然那样,柳元甲也还勉强可以做到。但若真是给罡气闭穴断脉的功夫弄死的,那就只能是武林天骄了。笑傲乾坤的武学造诣远远在我之上,他判断的当然比我准确。但武林天骄却怎会无端端地杀了古月禅师?他以金国贝子的身份,浪迹江湖,就是因为反对暴君,意图救国。完颜亮的穷兵黩武,他是一向深恶痛绝的。难道他会一改初衷,反而做了完颜亮的走狗,潜入江南,暗杀南宋的志士豪杰?”要知蓬莱魔女正是因为深深知道武林天骄的心事,对他的相信,实是不亚于对笑傲乾坤,所以她刚才在猜度疑凶之时,根本就未曾疑心到武林天骄身上。正如笑傲乾坤也是有本领可以杀害古月禅师的一个人,蓬莱魔女也根本不会疑心到他一样。
  笑傲乾坤语气十分愤激,朗声说道,“你我相识不深,但亦属神交已久。我一向只道你武林天骄是金国一个见识超卓、出类拔萃的人物,谁知你依然还是金国的檀贝子,我算是识错了你这个朋友,从现在起,你我的交情一笔勾销!”话说至此,看来就要动手,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华大侠三思而行!”
  蓬莱魔女又惊又喜,原来那是东海龙的声音。蓬莱魔女想道:“东海龙也在此间,那就好了。他与西岐凤拼斗祁连老怪之时,是曾得过武林天骄救命之恩的,想必会为他辩解?”心念未已,果然听见东海龙说道:“华大侠,金国南侵之事,不就是他、他预先透露给你知道的吗?”
  蓬莱魔女心道:“呀,不错,提出这件事情,这是华谷涵亲身经受的,这话就更有力量了。可是、可是华谷涵也决非一个糊涂人,他为什么不想到这件事情?”
  蓬莱魔女一面觉得奇怪,一面急步上山,她还差一小段路未曾赶到,已听得华谷涵在纵声狂笑!
  东海龙与华谷涵的交情很深,但听了他的狂笑,却也有点怫然不悦,道:“华大侠所笑何来,是老夫说错了么?”华谷涵道:“不错,金国南侵的消息,他是曾向我预先透露。但金国调动百万大军,各处州县,处处征集民夫,南侵之事,又岂能长久瞒人耳目?即使他不预先透露,始终我还是会知道的!这不过是他骗我信他的手段罢了!”
  东海龙皱眉道:“华大侠,这个,这个……你还请再思,依我之见……”言下对华谷涵的意见实是不表赞同,他话犹未了,武林天骄早已按捺不住,也在冷笑说道:“华谷涵,我只道你是汉人中的奇男子,谁知我也是识错人了。哼,哼,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知道你是非杀我不能甘心,你不过是心怀妒忌罢了!”
  东海龙说道:“华大侠决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檀公子,你这句话也是说得重了!”东海龙好说歹说,尽力设法调停,华谷涵却已在狂笑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哈哈,你这君子,半夜三更,在魏良臣的密室里,干的什么?你以金国贝子的身份,却怎的又忽地变作了宋朝太师的贵客了?你敢说你不是完颜亮的使者,潜入江南,策划阴谋,干那见不得天日的勾当么?”
  武林天骄怔了一怔,怒道:“华谷涵,你是白日见鬼!”华谷涵冷笑道:“不错,但不是白日,是黑夜见鬼!虽是黑夜,我的眼睛可没有盲,你从太师府逃出来,你烧变了灰我也认得你!”
  此言一出,东海龙不觉大为惶惑,他知道华谷涵是决不会胡乱赖人的,他说是亲眼见到武林天骄,那自是可以完全相信。东海龙不禁瞿然一惊,暗自思量:“人心险诈,这武林天骄毕竟是金国贝子,我岂能完全相信他了?”他既是惶惑不安,犹疑不定,当下也就闭口不言。
  蓬莱魔女比起东海龙来,虽是更为相信武林天骄,但听了此言,亦是十分惶恐,心道:“且看他怎么解释?”谁知武林天骄根本不作解释,只是连连冷笑,悄声说道:“你可以当着我的面捏造谎言,我还有什么可以和你说的?其实你也不必捏造什么藉口,我索性揭穿你的底细吧?”华谷涵道:“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底细?”武林天骄纵声大笑道:“不是见不得人,是说不出口,你是为了一个女子,所以非杀我檀羽冲不可!我说你心怀妒忌,并非是指你妒忌我的武功,你是妒忌我,怕我走在你的前头,先获得那位女子的芳心!哈哈,笑傲乾坤,我可没有说错你的心事吧?但,你、你……”话犹未了,华谷涵已是变了面色,大喝一声:“闭上你的鸟嘴!”折扇一张,叫道:“胡说八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接招吧!”
  武林天骄横箫一吹,声如金石,似是要把满腔郁闷之气,都从洞箫中发泄出来。但这股气却是他上乘内功苦练而成的纯阳罡气,登时把华谷涵挥扇拂来的劲风解了。华谷涵更是气怒,冷笑道:“你用罡气闭穴的功夫杀了古月禅师,但要想伤我,只怕还不是那么容易!”他口中说话,已是以掌助攻,呼呼声响,接连发出了两掌,前一掌掌力未消,后一掌掌力又到,便如后浪追逐前浪,汇合一起,浪头更高,掌力之强,当真是有如排山倒海,他以掌风扫荡武林天骄的罡气,折扇一合,却当作五行剑使,扇头点穴,扇身平削,折扇两边虽是无锋,经过他的玄功妙用,倘是给他削中,实是不亚利剑!在说那两句话的当儿,他已是扇掌并用,闪电般攻出了七八招之多,招招都是杀手!
  武林天骄对付如此强攻,可不能再好整以暇地吹箫御敌了,他退后三步,双指一弹,一缕寒风在华谷涵掌风呼呼之下,无声无息地疾射过来,华谷涵掌力虽强,竟也抑制它不下。华谷涵盛怒之中,也不由得心底佩服,暗暗喝彩:“好个般若神指!我华谷涵今日才是当真碰到劲敌了!”
  武林天骄以指对掌,以箫御扇,一支洞箫使得有如神龙夭矫,解开了华谷涵折扇狂攻的杀手连环招数,形势才开始稳定下来。武林天骄凄然笑道:“你我神交已久,我也早有以武会友之心,可惜这次不是切磋,而是拼命!也好,我已自知无缘,能为美人而死,也何尝不是佳事!”
  武林天骄以笑声来掩饰他的凄凉之感,华谷涵只觉入耳刺心,盛怒之中,也不由得有点抱愧。心中自问:“我果真是为了蓬莱魔女的缘故,要杀他么?”在武林天骄未说穿他心事之前,他是连自己也未察觉这心底的秘密的。原来东海龙在受到祁连老怪挫败之后,来到江南,找着了华谷涵,华谷涵也从他口中,知道了蓬莱魔女与武林天骄的交情已非一日,当时华谷涵也不免有凄酸之感,每每在无人之处,黯然神伤。但却还没有因此而想与武林天骄拼命。直到今晚,他发现了武林天骄在太师府中出入的秘密,又认定了他是杀害古月禅师的凶手,这才狠起心肠,要取武林天骄性命的。但在这“因公杀敌”之中,是否也含有私情仇怨呢?那就连他也分别不清了。可是,笑傲乾坤虽然因心底的秘密被人揭破,有点抱愧,随即想道:“即使我是为了蓬莱魔女的缘故,加倍恨他,但他也毕竟是金国的贝子,是我大宋的公敌,我杀了他,也绝对算不得是公报私仇。何须心中抱愧?”只是武林天骄的本领与他乃是伯仲之间,因此他杀机起后,恐防有失,遂更以全力狂攻!
  东海龙惶然道:“檀公子曾于我有恩,华大侠,请恕老朽袖手旁观了。”要知此刻他们二人相拼,实已是敌国之争,与江湖上一般的寻仇殴斗,大大不同。若是普通的江湖殴斗,按照规矩,当然是以一对一,以他们二人武功身份,也决不想别人插手帮忙,东海龙自无须因袖手旁观,而向华谷涵告罪,告罪反而是对华谷涵的不敬;但是敌国之争,那就大大不同了,杀敌除奸,还须讲什么规矩?论什么道义?华谷涵与檀羽冲正是功力悉敌,八两半斤,东海龙若然挺身相助,华谷涵一举手就可以把檀羽冲毙了。故此,东海龙“袖手旁观”之言一出,他们二人都颇感意外,也各自有一番心思。笑傲乾坤华谷涵想道:“我虽无意要他相助,但这位老前辈平素是嫉恶如仇,杀敌恐后的。他如今却要袖手旁观,莫非是还不相信这武林天骄乃是大宋之敌?否则,又岂能因个人恩怨,而不灭国仇?”武林天骄檀羽冲则是想道:“我只道他会从中劝解,却不料他要袖手旁观。看来他至少也是对华谷涵的‘鬼话’信了几分,否则,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实是不应如此!听他言语,他向华谷涵告罪,那当然是他认为华谷涵做得对,而他也本来是应该帮忙的了?嘿,嘿,我欲除暴政,阻止完颜亮南侵,欲与两国有识之士,共图此事,到头来却不容于本国,又见疑于宋人,悠悠我心,知我何人?”心中悲愤,不觉潸然泪下。但他心情一激动之后,招数也是愈出愈奇,越斗越勇。华谷涵暴风骤雨般的狂攻,竟是无奈他何,反而频频受他反击。
  东海龙对目前的是非都不敢判断,蓬莱魔女被牵连在内,更感惶惑不安,她听了武林天骄的坦率陈辞,不觉呆了。武林天骄说的那个女子,不是指她还有何人?蓬莱魔女又羞又喜又觉为难,羞的是武林天骄竟然毫不隐讳,直说出来,将她牵连进去;喜的是这两大高手,对她都是倾心恋慕。为难的是对目前之事,她不知该当如何?
  蓬莱魔女一片茫然,但已身不由已,随着黑白修罗到了山上。武林天骄、笑傲乾坤都看见她了。这时两人正以全神拼斗,看见了她,虽然同样心头一震,却也是谁都不能分神向她说话。在这样情景之下,这两大高手也是同样尴尬,即使可以说话,也不方便说了。
  蓬莱魔女默然无语,走到东海龙身边,东海龙从她的眼神之中,已知她难过之极,想向自己探询事情真相。东海龙低声说道:“唉,我也不知此事端的如何?我不敢说武林天骄定是包藏祸心,助金灭宋,但我也相信笑傲乾坤决不至于捏造事实,诬赖好人。”蓬莱魔女也是如此心思,不过,她要比东海龙更为相信武林天骄多些。在这样情形之下,她也只好默然无语,袖手旁观了。
  这两大高手,各显神通,全力施为,实是非同小可,笑傲乾坤的掌力四面荡开,掌风呼呼,沙飞石走,六七丈内,都能波及,武林天骄玉箫吹出的罡风无声无息,威力也能到达数丈之外,触肤如炙,更是骇人。旁观者除了蓬莱魔女与东海龙可以不惧波及之外,连黑白修罗那等武功,也要远远避开,耿照的功夫逊于黑白修罗,更是不在话下了。
  但耿照不知他们之间的过节,却是满腔激愤,心道:“若容一个金国的贝子,在大宋京都来去自如,那还成什么话?”但耿照也知自己的本领与他们差得太远,想要插手,也插不进去,眼看武林天骄跟着反击,笑傲乾坤脚踏九宫八卦方位,步步后退,似乎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儿。耿照情急之下,忍不住就大声说道:“柳女侠,你赶快出手啊!对付金狗还用得上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么?”蓬莱魔女呆若木鸡,对耿照的说话似是听而不闻,其实却是心乱如麻,莫知所措,过了半晌,方始轻轻地叹了口气,仍然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笑傲乾坤眼观四面,耳听八方,蓬莱魔女这一声轻微的叹息,落在他的心上,就像变作了一块千斤大石,压上他的心头,不由得心中想道:“柳清瑶果然是对这鞑子有情,她不来助我,反而为他叹气!”失望之极,突然纵声狂笑,招数也突然一变,发狂般地强攻上去。原来他二人功力悉敌,笑傲乾坤之所以步步后退,并非招架不住,而是蓄劲待发等待机会,给对方以致命的一击。如今他狂气一发,未等到有利的时机,已发动攻击了!
  耿照骂的那“金狗”二字,武林天骄听进耳中,更是难过非常,难过之中,不由得也是心冷如冰,失意到了极点,暗自想道:“这少年不知我是何人,更不知我的平生抱负,他骂我金狗,那也难怪他。但清瑶她,她是深知我的心事抱负的,为何也不给我说半句话?唉,不错,不论我行径如何,和她是怎样的肝胆相照,金宋总是敌国,我在他们心目之中,也总是‘金狗’了。她与笑傲乾坤是大宋英雄儿女,良缘天配,我檀羽冲还能有什么痴心妄念?咳,那不是自讨没趣么?”想至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侧目斜睨,眼光射向蓬莱魔女,蓦地就放声大哭起来!
  这两人身具绝世武功,一个狂笑,一个大哭,相映成趣。可是谁都不会感到滑稽,黑白修罗与耿照连忙堵了耳朵,饶是堵了耳朵,这两大高手的一哭一笑,兀是震得他们耳鼓嗡嗡作响!
  笑声愈高,哭声愈惨,树叶纷落,远处林间宿鸟,也惊得飞了起来!当真是风云变色,天地含悲,蓬莱魔女难过之极,几乎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武林天骄忽地收了眼泪,长叹说道:“既生瑜,何生亮?笑傲乾坤,你的武功才学都胜于我,天生你又是汉人,我还凭什么与你争胜?罢了,罢了,这局棋已不能再下,我让了你吧!但愿你好好待她!”耿照大为奇怪,他虽然在武学上的造诣与这两人差得太远,但也看得出这两人正是功力悉敌,武林天骄并无落败的迹象,不知他何以便肯甘心认输?武林天骄所说的那个“她”,耿照也还未知道指的就是蓬莱魔女。耿照恐他逃走,连忙催促蓬莱魔女道:“柳女侠,这厮只怕是想要逃了?你赶快去兜截他吧。咦,柳、柳女侠,你怎么啦?”只见蓬莱魔女泪光莹然,呆立有如一尊石像,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是毫无上前兜截之意,对耿照的话,仍似听而不闻。耿照大惑不解,但一怔之后,骤然间明白了几分。
  耿照不解武林天骄话中之意,蓬莱魔女则是深深明白的。武林天骄是因自知对她无望,故而自愿退出“战场”(其实就是退出情场),“让”了笑傲乾坤的。他说的那句“天生你又是汉人”,这才是着重之点,这点是他的“致命伤”,是他无法与笑傲乾坤争胜之处,至于什么武功才学,那不过是说来陪衬的罢了。
  笑傲乾坤当然也是懂得他话中之意的,他狂傲之气一发,怒道:“谁要你让?”这时他也攻得正紧,一时间收不住招数,只听得“啪”的一声,笑傲乾坤的折扇已在武林天骄的肩头拍了一下。
  这一拍用的是闭穴重手法,武林天骄有颠倒穴道之能,穴道未曾被封,但这一拍,他也是禁受不起,“哇”的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身不由己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惨笑道:“好,笑傲乾坤,你不愿与我并立于世,那就来取了我的性命吧!大英雄、大侠士,来呀,来呀!”就在他吐血的时候,蓬莱魔女也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笑傲乾坤回头一看蓬莱魔女那惊惶的神色,也不由得蓦地呆了。他只道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的情份远胜于他,这刹那间,他的伤心难过,其实不在武林天骄之下!他当然也知道武林天骄不弱于他,这一招并不是他真的输给自己,而是在心情绝望之下,无心恋战,这才让自己打中他的。笑傲乾坤是个骄傲得紧的人,一来是由于看了蓬莱魔女惊惶的神情,不由得他不愕然止步,自感辛酸;二来也觉得胜得不够光彩,“敌人”毫无抗拒之意,叫他去取他的性命,他又怎能下得了手。
  这瞬时间,一个念头也突然从他心头掠过:“这武林天骄若当真是要助金灭宋,儿女之情自当放在其次,他又为什么甘心让我把他杀了?”
  武林天骄透着寒意的目光,缓缓地从蓬莱魔女面上掠过,落到笑傲乾坤身上,冷冷道:“华谷涵,你既不来杀我,恕我没工夫奉陪你啦!”话声一收,箫声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奏的是一首唐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诗寄托遥深,咏的“贫女”,实是“贫士”自况。而这“贫士”即是不为俗赏的“高士”,也就是作者的自况了。武林天骄借这首诗发泄他无可奈何的凄凉况味,意思却更深了一层。他当然不是什么“贫士”,但他家国飘零,情场失意,一无所得,这凄凉的况味,却又正与诗中“贫女”的心境相同。他也正是自叹世无知音,无人赏识他的“风流高格调”,只落得孤影自伤,“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两句,是诗中的“点题”之句,也是武林天骄的“点题”自咏。他这凄凉之极的箫声,将这幽怨的诗篇吹奏出来,当真是有今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之感。
  武林天骄就在凄凉怨慕的箫声中下山去了。蓬莱魔女目送他的身影没入林中,不由得一片茫然,莫知所措。笑傲乾坤目送他的背影,也不由得呆了。他缓缓回头来,接触了蓬莱魔女的目光,顿时间心事如潮,竟不禁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黑白修罗上前参见主人,道:“贺喜主人以绝世神功,打败了金国这不可一世的武林天骄!”笑傲乾坤神色黯然,缓缓道:“不,不是我打败了他,是他打败了我!他,他不过是仅仅身上受伤!”黑白修罗似解不解,愕然地望着笑傲乾坤。他们怎知华谷涵此时的心境?华谷涵自觉他是心上受伤,这伤比武林天骄身上所受的伤更重,他是在情场上给武林天骄击败了!
  蓬莱魔女是懂得华谷涵话中含意的,她的心情也正是一片紊乱,究竟是谁赢得了她的芳心,这问题她自己也还未能解答!但她与笑傲乾坤乃是初会,她虽是豪迈脱俗的巾帼须眉,女中豪杰,究竟欠缺了笑傲乾坤的那几分狂气,她当然是不方便一见面就向笑傲乾坤言道:“不,你还没有给武林天骄打败!”何况她也还没有下了决心,立即就把她的芳心奉献给笑傲乾坤,承认他是个胜利者。
  蓬莱魔女稍稍定了心神,上前说道:“华大侠,今日幸得会面,多谢你的礼物。”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一开口就觉得是近乎客套,有点生疏。但她又能怎样表达自己的情感呢?笑傲乾坤是她“初相识”的朋友,又是彼此久已倾慕的朋友,这关系本来就是太奇怪也太不寻常的啊!
  淡淡的月光下,把华谷涵的面色映衬得更见灰白,只听得他带着十分苦涩的味道笑道:“那些礼物,还提它作甚?哈哈,哈哈,唉,唉!”笑声凄苦,是哭是笑,实已难分!蓬莱魔女心乱如麻,不知要说些什么话好?华谷涵顿了一顿,忽地又朗声吟道:“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高山流水人何在?侠骨柔情总惹愁!”这是他第一次初见蓬莱魔女之时(那次没有交谈)曾唱过的一首诗,如今他再晤蓬莱魔女,又将这首诗再次在她面前狂吟了。伤心酸痛之情,更是今胜于昔!
  蓬莱魔女惶然叫道:“华大侠,华大侠……”笑傲乾坤高亢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语,只听得他接着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这是说我自己!呀,我早已知道是红豆空抛,愁惭自结的了!柳女侠,你既觅到知音,我也只有向你贺喜的份儿了,但请恕我不惯凑人热闹,你我这一见实是已嫌多余!”蓬莱魔女谅解笑傲乾坤这份心情,但他的语锋咄咄迫人,蓬莱魔女听了,也是着实有点不大高兴,心道:“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立即与你订下终身?除你之外,难道我也不能再有知心朋友?”
  笑傲乾坤伤心之余,狂气一发,哪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心情考虑自己的说话是否恰当,是否会使对方难堪?这时他心中只是想道:“她的心已另有所属,我还留在这里作什么?多看她一眼,以后就多增一份相思,多增一份伤心!”想至此处,心意已决,无限凄凉地再看了蓬莱魔女一眼,转过头来,对东海龙说道:“东园前辈,古月禅师的身后之事,就拜托你多多费心,帮忙料理了!呀,呀,我自飘零湖海去,只惭愧对故人情!”
  蓬莱魔女连忙叫道:“华大侠,请你慢走,我有一事还要问你呢!”华谷涵衣袂飘飘,身形如箭,说话之间,已到半山,远远地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送上来道:“我已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了。你爹爹不是千柳庄的柳元甲,是大雪山的一个老和尚。他如今武功已经恢复,正在四海云游,查访你的踪迹。你们父女早晚必能见面。关于这老和尚的事情,你的知心朋友,比我知道得也许更多,你问他去吧!”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她自从听了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本来就已起了疑心,猜想那老和尚和她定有关系,如今果然从华谷涵的口中得到了证实。她第一次得知生身之父是谁,自是兴奋之极,渴欲知道更多消息,她轻功并不逊于笑傲乾坤,可是,在这样尴尬的情形之下,她又不大愿意去追赶笑傲乾坤。稍一犹疑,笑傲乾坤走得更远了。
  只听得笑傲乾坤狂歌当哭,已是从山脚下传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是唐诗人李白给一个红颜知己送别的名诗,原题为“饯别校书叔云”,笑傲乾坤将之发为狂歌,听在蓬莱魔女耳中,心头自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是委屈,是失望,是伤心,她自己也分不出来!但笑傲乾坤狂歌当哭的这份心情,却是她能够懂得的,相思如水如愁,同样都是抽刀难断的啊!
  武林天骄走了,笑傲乾坤也走了。武林天骄以箫声寄怨,自叹:“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笑傲乾坤也以狂歌当哭,歌出他“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销愁愁更愁”的失意心情。而蓬莱魔女则在他们的歌声箫韵中,同样地受到痛苦的煎熬!从前她是为了难以抉择而深感仿徨,如今这两人都已离她而去,她的相思尚还不知付托与谁?耳边余音袅袅,心中一片凄清,蓬莱魔女不禁痴了。呆呆地向山下望去。武林天骄早已不见,笑傲乾坤也只见一个黑点了。
  黑白修罗大叫道:“主公,等等我们!”他们也疾跑下山,追赶他们的主人去了。蓬莱魔女如同做了一场梦,在她来会笑傲乾坤之时,本是怀着许多梦想的,如今梦醒了,样样皆空!还幸得到了一个收获,她确实知道了生父未死,而柳元甲只是冒名顶替的父亲。可是她也仅仅知道生身之父已是削发为僧,就是赫连清霞所说的那个老和尚,别的就都不知道了。而这个老和尚如今又正是“云游四海”,父女能否相逢,也还渺不可期!
  东海龙叹口气道:“这两人都是狂傲的脾气,其中是非也真是难说得很呢!柳女侠,你也不用难过了,咱们可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办呢。先得给古月庵那几个和尚下葬。”
  耿照道:“这是怎么回事?古月禅师究竟是不是那武林天骄杀的?”他看了蓬莱魔女对武林天骄那份神情,又听了东海龙说的什么是非难辨之语,不觉也有点怀疑了,不敢一下子就认定武林天骄乃是敌人了。蓬莱魔女心上也有一些疑团,问道:“东园前辈,你和华大侠今晚不是在一起的吗?这事情是怎么起的,你可否说说,让咱们大家来参详参详。”
  东海龙道:“咱们边走边说吧。”说道:“我比你们先来,但也不是和华大侠同来的。华大侠今晚到那魏奸臣(他有意把良臣的名字说成奸臣)的太师府夜探,这事情我却事先知道。柳女侠,他正是为了你而去冒险的啊。”蓬莱魔女诧道:“怎么,是为了我?”
  东海龙点头道:“华大侠得南丐帮李帮主之助,魏奸臣太师府的厮役中就有丐帮弟子在内,加以花子们在临安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到处穿插,哪一个角落不到,因之消息自是最为灵通,他们打听到魏奸臣派出众多武士,前往缉拿你与耿照公子的消息,告诉了华大侠。华大侠昨日得知消息,立即就差遣黑白修罗出城,设法援救你们,但兀是放心不下,故此昨晚又亲往太师府中一探,他还准备演一出寄刀留简,恫吓魏奸臣的把戏呢。至于以后忽地在太师府碰上了武林天骄。这出好戏上演不成,却非始料所及了。”蓬莱魔女与耿照听得华谷涵对他们的事如此尽心,都是大为感激,尤其蓬莱魔女更是既愧且感,对华谷涵适才“出言无状”的不快之感,也就大大消减了。
  东海龙接着说道:“我本来想跟华大侠一同去的,他怕人多反而不便,我自问本领也是远不及他,未必帮得了他什么忙,遂打消了同去的念头。我是在李帮主之处与他分手的。他走了之后,我就到古月庵来,准备等候他的消息。古月禅师是我二十年前相识的老朋友,我也想与他一叙契阔,作个长夜之谈,哪知我刚才来到,他已遭人毒手,如此飞来横祸,更非我始料所及了!”
  蓬莱魔女听出了破绽,连忙说道:“华大侠今晚夜探太师府,他是在太师府中碰见那条武功奇高的黑影的,要么这黑影就不是武林天骄,要么杀古月禅师的就不是他在太师府碰见的人。武林天骄只有一个,他总不能同时于两桩事情,既在太师府与魏良臣密谈,又来古月庵暗施毒手!”
  东海东叹了口气,说道:“恰恰相反,倘若那黑影是武林天骄的话,杀害古月禅师的就是同一个人了!”蓬莱魔女诧道:“此话怎说?”东海龙道:“我刚刚走到古月庵前,忽见一条黑影,捷如飞鸟,从庵中飞出,惭愧得很,我竟连那人身材相貌,一点也看不清。古月禅师本领虽是高强,轻功也决计难及那人。我一想不是古月禅师,便不由得大大吃惊,就在此时,华大侠已是如飞赶到,他来不及与我打招呼,便先进庵察看,我正要跟着进去,转眼之间,华大侠又已从庵内出来,这才向我说道:‘古月庵四僧均已被害,追贼人要紧!’他顾不及再说多余的话,便直上孤山。我惊得呆了,心里还有点不大相信,遂亲自入庵去看个明白,他们的死状,你们都曾经见到,也不必我细说了。我看不出古月禅师是给敌人用什么手段弄死的,当下不敢移动尸体,准备等待华大侠回来,可以从他们的伤势查究凶手。这凶手瞬息之间,连杀四人,本领之强,世间罕有。我怕华大侠敌不过他,随即又赶上山去。”
  蓬莱魔女只觉一股寒意透过心头,暗自寻思:“若然如此,那确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他曾与我披肝沥胆,难道都是骗我的不成?嗯,不对,不对!”她全神思索,忽地发觉有可疑之处,这“不对”二字,就不知不觉,说出声来。
  东海龙愕然止步,道:“有何不对?”蓬莱魔女道:“武林天骄、笑傲乾坤这二人的武功是伯仲之间,各自心里也都明白。倘若那条黑影真是武林天骄,他被笑傲乾坤从大师府一路追来,经过古月庵,就应该远远避开才是。怎地还有闲工夫进庵杀人?要知古月禅师也非等闲之辈,他即使想杀古月禅师,也不宜在被华谷涵紧紧追踪的时候!难道他事前便想得到如此顺利,举手便能将古月禅师杀了?万一不顺利的话,他岂非要陷入重围,他怎会干如此笨事?”
  东海龙道:“照道理确是难以解释,但华大侠认得武林天骄,那黑影又确是从古月庵出来,除了武林天骄还有何人?何况以罡气闭穴断脉,又正是武林天骄的绝技?”
  蓬莱魔女道:“还有一层,他为什么要杀古月禅师?他若真是如华谷涵所说,潜入临安是有重大图谋,何必去杀一个方外之人?杀一个人也无补大局。难道只因为古月禅师是华谷涵的朋友吗?我怀疑这是有人嫁祸!”
  东海龙叹了口气道:“这些道理我也都想到了,但我也曾眼见这条黑影,后来笑傲乾坤追到山上,便见着了武林天骄,前后相差不到一盏茶时刻,若然黑影另有其人,怎逃得这样快?逃得过华大侠的眼睛,也逃不过在山上的武林天骄的眼睛?”
  蓬莱魔女也觉难以解释,东海龙又道:“总之今晚之事,大是离奇怪诞,样样都似不合常理。不瞒你说,我也怀疑不定,所以,我刚才只好袖手旁观,这倒非只因为武林天骄曾于我有救命之恩呢!”
  从山顶到古月庵不过里许路程,他们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又已来到庵前。东海龙苦笑说道:“且把古月禅师收殓了再说吧。”他擦燃火石,点起一把火折,蓬莱魔女与耿照跟着进去。
  庵中一共死了四人,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是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尸体仍在原来的位置,未曾移动,东海龙道:“这两个人可说是被无辜连累了。”
  正想把他们的尸体移在一起,火折一照,忽地“咦”了一声,耿照方觉莫名其妙,忽听得蓬莱魔女“咦”了一声,声音比东海龙更为骇惧!耿照从蓬莱魔女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觉毛骨悚然,竟是不由自主地颤声叫道:“有鬼,有鬼!”
  东海龙在那两具尸体上发现了可疑迹象,心中方自诧异,忽听得蓬莱魔女与耿照相继惊呼,连忙问道:“你们又发现什么了?”说话之时,已把眼睛朝着他们的方向看去,这一看不由得把东海龙也惊得呆了,新发现的事件比那两具尸体上的可疑迹象,还更古怪得多。
  你道他们发现什么?原来那挂单和尚的尸体已不见了。他们上次进庵之时,曾见庵中共死了四个和尚,小沙弥与香火和尚死在大雄宝殿之内,古月禅师死在方丈室内,那挂单的和尚则是死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回廊上,而且是还未倒地,仍作着僵立之状的。如今从大殿的侧门看出去,一目了然,哪里还有那挂单和尚的踪迹?
  蓬莱魔女道:“难道咱们走后,又有人来过,把这挂单和尚的尸体移走了?”东海龙问道:“你去看看古月禅师的尸体还在不在?”蓬莱魔女片刻之后回来,说道:“老禅师倒是还在房中,仍如原状。”她见东海龙还是俯着腰,在那两具尸体之前,似是正在用心审视,方才想起:“方丈室不过咫尺之遥,他为什么不亲自去看?”问道:“东园前辈,你又发现了什么?可是这两具尸体也有古怪?”
  东海龙缓缓说道:“正是有些古怪。他们不是给人用武功杀害的,是中毒死的。”蓬莱魔女又惊又喜,道:“中毒死的,不是闭穴断脉之伤!”东海龙道:“老朽虽然生平不喜使毒药,但对天下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药,倒还知道一些,这两人中的是阿修罗花之毒,决没看错!”蓬莱魔女道:“阿修罗花?这名字好怪!大约不是中土所产的了?”东海龙道:“阿修罗三字是梵文,佛经故事中,他是与天帝作对的恶魔,故此吐蕃(即今日西藏)的土人又把这种花称为魔鬼花。”蓬莱魔女道:“那么这种花是在吐蕃才有的了?”东海龙道:“不错,只有吐蕃境内的喜玛拉雅山上才有。用这种花的花粉配成毒药,可以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要死后一个时辰,眉心方始略现一丝黑气。但再过一个时辰,这黑气又会消失。所以,若中此毒,极难察觉。”
  蓬莱魔女忙道:“咱们快去再看看古月禅师,看他是否也中此毒?”三脚两步,到了方丈室中,蓬莱魔女点燃油灯,仔细察看,可看不见眉心上有一丝黑气。东海龙在背后说道:“古月禅师确是闭穴断脉而亡的,华大侠没有说错!”蓬莱魔女心头如坠铅块,寻思:“若然如此,那么还是武林天骄的嫌疑最大了。”
  东海龙接过油灯,又上前去看了一会,忽地说道:“我知道这个道理了!”蓬莱魔女莫名其妙,连忙问道:“前辈察出了什么道理?”正是:
  谁施覆雨翻云手,搅起翻江倒海潮。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铸错已成甘自尽
  忏情今又惹相思
  东海龙道:“你看这位老禅师已是死了多时,颜容尚自栩栩如生,只在太阳穴旁边有一点点青紫之色,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蓬莱魔女用心细察,果然如此,问道:“这其中又有何古怪?”东海龙取出一管银针,在古月禅师太阳穴旁边轻轻一插,银针中空,抽出了一滴黑色的血液。蓬莱魔女既惊且喜,说道:“这么看来,古月禅师也还是中毒死的了?华谷涵 ——”东海龙道:“华大侠也没有说错。古月禅师是先中了魔鬼花之毒,然后被人用闭穴断脉的功夫震伤奇经八脉而亡!可惜华大侠只看出后者,没看出前者。”
  东海龙歇了一歇,继续说道:“据我猜想,古月禅师由于内功深厚,那魔鬼花之毒虽然厉害非常,能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但古月禅师不比常人,中了此毒,却没有立即便死。于是他以上乘内功,闭目坐禅,与所中的剧毒相抗,意欲等待华大侠回来相助。哪知华大侠未曾回来,那凶手先自来了,乘他中毒之际,用闭穴断脉的功夫杀了他!老禅师内功深湛,在他死亡之前,已把毒质凝聚一处,上行至太阳穴附近,故而这一处的血液是黑色的,但因毒质蕴藏,眉心却没有现出黑气。”他一边说,一边用银针在古月禅师手臂上一戳,抽出的血果然是红色的。
  东海龙叹道:“古月禅师内功之深,当真是世所罕见。要不是他早已中毒,那凶手纵有闭穴断脉的奇功,也决不能一举手便杀了他!”蓬莱魔女道:“依你看,下毒者与震伤他奇经八脉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东海龙道:“这就非我所知了。但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无疑的……”蓬莱魔女道:“是哪一点?”
  东海龙道:“庙中窜出的那条黑影,倘若真是武林天骄的话,他就不是下毒之人,他在那样短促的时间之内,至多只能震伤古月禅师的奇经八脉,决不能在下毒之后,再等到古月禅师坐禅之时才补下毒手。”蓬莱魔女道:“以罡气闭穴,虽是武林天骄的绝技,但也未必世上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东海龙叹道:“这凶手的武功决不在武林天骄与华大侠之下,倘若是另有其人,那就更可怕了!”
  蓬莱魔女忽道:“那外地来的挂单和尚,是个什么人,东园前辈可知道么?”
  东海龙道:“我曾听得古月禅师提过,只知道他是敦煌来的和尚,法名释湛,与古月禅师早就相识的。详细的来历,我就不知道了。这和尚沉默寡言,我知道他身有武功,但深浅如何,也还是高深莫测!柳女侠,你怀疑他是凶手?”
  蓬莱魔女道:“他的尸体离奇失踪,此事大是可疑!”耿照道:“他不也是中毒死了的吗?”东海龙道:“他因何而死,没见着他的尸体,我可就不敢断定了。”耿照道:“但他总是死了。我曾碰着了他的尸体,其冷如冰,显然已是气绝多时!”想起当时突然受惊的情景,犹自不禁心悸。蓬莱魔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这个,只怕其中有诈……”东海龙说道:“据我所知,天竺传来的一派内功,可以闭息多时,要诈死也非难事。但华大侠也是曾经进来察看过的,他的眼力何等厉害,若然诈死,岂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蓬莱魔女低首沉思,突然道:“东园前辈,你第一次进来之时,曾否注意此人?”东海龙道:“我一发现他们三人已死,就赶紧去看古月禅师了,他是否诈死,我倒未曾详察。”蓬莱魔女道:“是啊,想来华谷涵也是和你一样心思,最关心的只是古月禅师的生死,也就无暇详察他人了。”
  东海龙忽地叹口气,如有所思。蓬莱魔女道:“前辈想及何事。”东海龙半晌道:“没什么。不过我是在那黑影从庵中窜出之后,立即便进去的。那时古月禅师已经死了。而这位释湛和尚那时也还未失踪,虽然不知他是真死假死,总之他不可能是那黑影的了。嗯,武林天骄于我有恩,我也但愿凶手并不是他。”东海龙的话语前后不连贯,但意思是可以听出来的。既然两者不是一人,释湛禅师就至多只能是下毒的凶手,而非以闭穴断脉功夫杀古月禅师的凶手。这么样,武林天骄就仍然难以洗脱嫌疑。他说的那“我也但愿”四字,正是因他已感觉到蓬莱魔女似是竭力要为武林天骄洗脱嫌疑,有感而发的。东海龙对武林天骄颇有好感,但也不禁为笑傲乾坤叹气,心中想道:“从柳清瑶对武林天骄的关心程度看来,只怕她对武林天骄的感情,也是更在笑傲乾坤之上了。”
  蓬莱魔女心乱如麻,太师府中的那条黑影,古月庵中窜出的那条黑影,武林天骄,这三者究竟是三个人,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再加上释湛和尚尸体的离奇失踪,当真是迷雾重重,令人难测。不过有一点她稍感安慰的是,有了释湛和尚的离奇失踪之事,武林天骄的嫌疑总是减了几分。
  东海龙道:“释湛若非诈死,那就是有人将他的尸体搬出去。这事情就更复杂,更奇怪了。”他看了看天色,接着说道:“天就快要亮了。这许多离奇之事,今晚都凑在一起,一时之间,也实是难以参透,出了如此竟外,这古月庵我们是不便久留的了。快些给古月禅师收殓吧。”这古月庵中有人施舍的义棺,当下耿照便给东海龙帮忙,装了三具棺材,安置在大雄宝殿之内。
  蓬莱魔女叹口气道:“明日来烧香的善男信女,发现了这三具棺材,不知要多么惊诧?嗯,那挂单和尚与古月禅师,是个什么样的交情?”东海龙道:“这个,古月禅师倒没和我说过。但华大侠住在他的庵中,而他也放心让释湛在此挂单,当然是相信得过,交情决非泛泛的了。”
  东海龙钉好棺材,问道:“柳女侠,你在临安可还需要逗留?”蓬莱魔女道:“我与耿照还要会一会辛弃疾。东园前辈,你呢?”东海龙说道:“柳女侠,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倒有一事相求。”蓬莱魔女道:“清瑶绵力所及,当效驰驱,请前辈吩咐。”东海龙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到江南,实是为了我那不肖的二弟。”四霸天中南山虎南宫造排名第二,东海龙口中所说的“不肖的二弟”,指的就是他了。
  蓬莱魔女道:“你说起来,我倒要告诉你一件事了。我在千柳庄曾碰见过你的二弟,他和那柳元甲、金超岳似是一路,只怕也有私通金寇的嫌疑。”东海龙叹了口气道:“岂止嫌疑,他结交了一股长江水寇,要待金虏南侵之时,作为内应。他早已另外拜了大哥,与我反而若不相识了。”蓬莱魔女心道:“怪不得我在千柳庄之时,听得樊通称他二哥,原来他果然是另外有了一个大哥。”问道:“他这大哥却又是谁?”
  东海龙道:“是一个隐名的魔头。我几经查探,只知那人是长江口外一个小岛的岛主。他们还有一个三弟,名叫樊通,手下有数千水寇。这帮水寇的首领,名义上是樊通,实际都是听那大哥指挥的。下月初五,他们都要在那小岛上集会,商议接应金兵之事。听说那魔头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江南武林,陆路以柳元甲为领袖人物,水路就是那隐名的魔头了。我怕孤掌难鸣,这次本是想请华大侠相助的,岂料还未来得及和他一提此事,他已是走了。”蓬莱魔女慨然道:“下月初五,距今还有十八日之多,赶得及的。我会了辛弃疾之后,助你一臂之力便是!”
  耿照忽道:“我也愿意追随。”东海龙诧道:“耿公子,你何必去冒此险?”蓬莱魔女微微一笑,说道:“让他一同去吧。南山虎有个仇人,是他的好朋友。这人到了那天,多半也会到那岛上。”耿照果然是为了挂念珊瑚,因此不愿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和她会面的机会。耿照给蓬莱魔女说中心事,不觉黯然。
  东海龙已钉好了棺材,抬头一看天色,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说道:“咱们该拜别老禅师了。”点起香烛,正要叩头,蓬莱魔女忽地悄声说道:“嘘,似是有人来了!”三人连忙躲藏起来,一观究竟。
  只听得“卜”的一声,一颗石子落在石阶,这是夜行人“投石问路”的手法,东海龙与蓬莱魔女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决意静观其变,当然不露声息。
  过了片刻,一个声音说道:“你刚才不听见箫声笑声?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早已走得远了。这庙里还能有什么人?进来吧!”东海龙认得是那挂单和尚释湛的声音,不由得心头怒起,想道:“这秃驴果然真是诈死。古月禅师收留了他,他却恩将仇报,哼,这回我非叫他真死不可!且先看看和他同来的又是何人?”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笑话,你当我是怕了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不成?不过你的主人既然是要斗智不斗力,我也只好从他。我投下这颗石子是想试探那女娃子在不在这古月庵内?”话声未了,两条黑影已越过围墙,落在大雄宝殿外面的天井。这另一个人也是和尚,正是被蓬莱魔女迫得他跳下西湖的那个番僧——竺迪罗。
  释湛道:“好,戒日法王,你把解药交给我吧。”竺迪罗道:“你须得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擒那女娃儿。”释湛笑道:“戒日法王,你武功精强,又擅使毒,为何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娃儿?”竺迪罗道:“你不知道,那女娃儿虽非我的敌手,本领也很不错。普通毒药,对她未必生效,若用剧毒,我可还舍不得害死这美貌的娇娃呢。黑白修罗,我也想收服他们作我仆人,是以要你相助。”释湛道:“看在你与我家主人交情份上,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但你也必须卖我这个人情,把解药给我,还得给我瞒住主人。”竺迪罗道:“知道啦,别啰唆了,见了古月禅师再说。”
  蓬莱魔女大为奇怪,心道:“这秃驴要讨什么解药,难道还能将古月禅师救活不成?他是个出家人,却又有什么主人,当真是稀奇古怪!”
  那两个和尚走上台阶,一眼看见大雄宝殿内的三具棺材,吓了一跳。
  竺迪罗道:“不妙,看这情形,似是有人来过了?”释湛面如土色,一言不发,三脚两步,疾奔进去。
  古月禅师的棺材头立有灵牌,东海龙点的香烛也还未熄灭,释湛看了这个情形,惊异不定,喘着气叫道:“把解药给我!”
  就在说这话的时间,以迅捷无伦的手法,把棺材钉拔起,将棺盖揭开。
  竺迪罗在一旁冷冷说道:“用不着我的解药了!也好,我这解药珍贵非常,比魔鬼花更为难得,我自己也只有一颗,省下来更好!”释湛茫然松手,“砰”的一声,棺材盖上。释湛伏在地上,咚,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
  竺迪罗笑道:“天下除了你的主人之外,想不到这老和尚也能受你三下响头,你也总算对得住他了。”释湛缓缓起立,走近一步,蓦地啐了竺迪罗一口,厉声喝道:“你骗我,你是使了无可解救的剧毒,杀了古月禅师!”呼的一声,声出掌发!
  只听得“镗”的一声,大雄宝殿的巨钟无人敲击,却突然响了起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原来竺迪罗见释湛神色愤怒,早防他突下杀手,为古月禅师报仇,一闪闪开,释湛的劈空掌力撞到了钟上,就如有人用锤敲击一般。
  东海龙正是躲在悬挂大钟的横梁之上,藉着一面匾额,作为遮掩,见此情状,也不禁暗暗吃惊,心道:“这和尚的功力好纯,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看来是不用我出手相助了。”东海龙初时以为这释湛是害古月禅师的凶手,本拟杀他的,如今见他如此动作,情知其中定有蹊跷,遂决意再作旁观,让他和竺迪罗先打了一场再说,说不定还可以从这二人口中,探听得更多秘密。
  东海龙以为这两个和尚必定有一场好斗,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释湛一声厉呼,“好,你下得好毒手!”已是倒在地上!
  竺迪罗淡淡说道:“你现在可知道我并不是说谎了吧?”东海龙和蓬莱魔女正想跃出,听他这句话说得甚为突兀,不觉都是一怔,暂且缩手。
  释湛喘着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竺迪罗道:“我在你身上下的毒,就是魔鬼花之毒,也就是古月禅师所受之毒,这种毒粉,常人中了,立时身死。但你现在可没有死,我问你,以你的功力,大约还能支持多少时候?”
  释湛吸了口气,运功御毒,试探毒性,过了一会,缓缓说道:“大约还可以支持一个时辰。”竺迪罗问道:“古月禅师的功力比你如何?”释湛道:“当然是在我之上!”竺迪罗道:“着啊!他的功力既是在你之上,当然不止支持一个时辰。可见他虽是中了毒,但致死之由,却并非是由于中毒。杀他的另有其人!好,现在我把解药给你,这解药本来是想让你给古月禅师的,你可以相信我不是骗你了吧?哈哈,为了要你相信,我不惜糟蹋了硕果仅存的一颗解药,也总算对得住你了。你答应助我擒那女娃儿,这诺言可不能反悔。”
  竺迪罗拈出解药,走过去正要递给释湛,释湛蓦地跳了起来,却不接解药,叫道:“且慢,你必须说个清楚,杀古月禅师的究竟是谁?”
  这正是蓬莱魔女与东海龙要找寻的谜底,两人都屏息呼吸,竖起耳朵,听竺迪罗答话。
  竺迪罗笑了一笑,缓缓道:“凶手是谁,你应该猜想得到。天下虽大,除了你的主人,还有谁能有这本领,在举手投足之间杀了古月禅师?”
  释湛面色灰白,喃喃说道:“我的主人,我的主人?”竺迪罗道:“当然是你的主人。古月禅师是给他用闭穴断脉的功夫杀的,你看不出来么?”释湛一声长叹,说道:“罢了,罢了,古月禅师,我对不住你,我也不能为你报仇。我无意杀你,但我毕竟还是做了帮凶。我要想救你,而又心与愿违。我罪无可赎,只有相随你于地下了!”只听得“波”的一声,白光一闪,释湛拔出了一柄匕首,最后那一句话还未说完,已是把这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竺迪罗大吃一惊,叫道:“释湛,你怎可如此?”他大惊之下,忘了手上还拈着解药,扑上去要将释湛拉起,双手一伸,那颗药丸跌落地上,骨碌碌地滚到了神案底下。
  竺迪罗眼光一瞥,只见匕首插在释湛的胸膛,只露出少许木柄,在中毒之后,再受如此重伤,纵有仙丹,只怕也难救活。竺迪罗弯下了腰,想要拾取解药,忽觉微风飒然,似有暗器射到。竺迪罗挥袖一拂,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呼呼两声,蓬莱魔女从佛像后面跳出,东海龙也在同一时候从梁上跳下来。
  蓬莱魔女射出的两根尘丝给他拂落,剑诀一领,一招“玉女投梭”,剑光如练,便即向他刺来。竺迪罗腰板尚未挺直,以足作轴,倏地转了一圈,蓬莱魔女刺得快,他也闪得巧,这一剑竟未能刺中。
  竺迪罗腾地飞起一脚,踢蓬莱魔女持剑的手腕,蓬莱魔女焉能给他踢中,剑锋一转,拂尘呼呼风响,迎头罩下。竺迪罗挥袖拍出,解开了蓬莱魔女的天罡尘式。
  东海龙心道:“释湛不知是死是活,必须擒住一个活口。这秃驴武功极高,只怕柳女侠未必是他敌手。”权衡轻重,顾不得先去察看释湛的伤势,便上来给蓬莱魔女助攻。
  东海龙是四霸天之首,所练的混元气功,也是武林一绝,一掌拍出,热风呼呼。竺迪罗还了一掌,两人都不禁晃了一晃。竺迪罗暗暗吃惊,心道:“这老匹夫虽是不及这女娃儿,却在黑白修罗之上。想不到中上竟是藏龙伏虎,处处都有能人。”
  他虽有魔鬼花配制的毒粉,但因解药已经失落,而对方蓬莱魔女的拂尘,每一拂都带着劲风,东海龙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生怕撒出毒粉,害不了人,反害自身,因而也就不敢使用。
  耿照正是躲在神案底下,拾了那颗解药,一跃而出。蓬莱魔女叫道:“照弟,把这位大师扶进去。”要知释湛已是死多活少,倘若再受误伤,那就连万一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蓬莱魔女要耿照赶快扶他躲进后堂。
  掌风激荡之中,耿照虽然练过大衍八式,身形也禁不住摇晃,恍如置身惊涛骇浪之中,情知插不进手去,只得听从蓬莱魔女的吩咐,把释湛抱起,避进后堂。
  竺迪罗喝道:“往哪里跑?”他背向耿照,忽地反手一掌,劈空掌力,竟是对准了耿照的方向扫来,就似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幸而蓬莱魔女早就防他有此一着,忙把拂尘一挥,切断了竺迪罗的掌力,饶是如此,耿照也还是略受波及,身形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跌跌撞撞地从死里逃生,进了后堂。
  蓬莱魔女怒道:“你这秃驴好狠,连同伴也要杀害!”唰唰两剑,迫得竺迪罗连退了三步。
  竺迪罗叫道:“释湛,大丈夫死则死耳,你可不能丢了你主人的面子,泄漏机密。”东海龙运掌急攻,竺迪罗应付不暇,再也不能分神说话。
  竺迪罗掌力沉雄,出手迅若雷霆,三十招之内,居然未露败象。蓬莱魔女大怒,把天罡尘式与柔云剑法的精妙招数尽数使出,一刚一柔,配合得妙到毫巅。剑光闪烁,似前忽后,似左忽右,就似有十几个人同时使剑向竺迪罗攻来,那柄拂尘,盘旋飞舞,紧紧罩着他的身形,更是厉害。竺迪罗在两大高手攻击之下,竭力支持,终是处在下风。
  东海龙虽是较弱,混元气功发挥到了极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也足以裂石开碑。竺迪罗要用大部分的精神应付蓬莱魔女,一个照应不到,蓬的一声,便中了东海龙一掌,饶是他身有护体神功,也禁不住眼睛发黑,“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摇欲坠!
  蓬莱魔女要擒活口,一剑刺他穴道,竺迪罗武功也真个精强,在受伤之后,居然还能运用上乘的卸字诀,蓬莱魔女的剑尖沾着他的衣裳,竟自滑过一边。这也是因为蓬莱魔女要用剑刺穴,剑走轻灵,劲力不能用得大强的缘故。
  东海龙道:“柳女侠,别再手下留情,先把他打伤再说。”
  蓬莱魔女运剑如风,剑剑指向竺迪罗要害,喝道:“你还要顽抗么?赶快实话实说,还可饶你性命。”
  竺迪罗纵声笑道:“你们要想杀我,只怕也未必容易!”蓦地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突然一掌向东海龙劈去,掌力大得出奇,东海龙竟给他震得接连退出了七八步,兀是未能站稳脚跟。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恐防他向东海龙再下杀手,连忙尘剑兼施,唰唰唰连环三剑,疾攻竺迪罗要害,拂尘一展,千丝万缕,罩将下来,经过她的玄功妙用,便如无数利针,遍袭竺迪罗全身穴道。竺迪罗喝道:“你当我当真是怕了你么?”呼的一掌拍出,把蓬莱魔女的剑尖震歪,连环三剑,剑剑落空;大袖一挥,又把蓬莱魔女的拂尘也荡开了。蓬莱魔女大为惊异,心道:“怎的这秃驴在受伤之后,功力反而更加强了?可真是邪门!”她摸不到竺迪罗深浅,一时间不敢鲁莽从事,缓了攻势,却展开身法,隔在竺迪罗与东海龙之间,防备他向东海龙追击。
  哪知竺迪罗正是要她如此,蓬莱魔女攻势一缓,竺迪罗已腾出手来,把手一扬,只见一团烟雾突然飞出,烟雾中还杂着嗤嗤声响,这是竺迪罗的一种歹毒暗器,在烟雾掩盖下足射出了一把梅花针。蓬莱魔女急忙退后,闭了呼吸,挥舞拂尘,将黑暗中射来的梅花针打落。东海龙叫道:“这秃驴要逃!”以混元气功发出劈空掌,劲风扫荡,把烟雾吹散,只听得竺迪罗的声音已从外面传来,哈哈笑道:“洒家无暇陪你们玩耍,有胆的你们就追来吧!”他在烟雾掩护之下,早已逃之夭夭,去得远了。
  蓬莱魔女见东海龙的劈空掌力不逊先前,知他没有受伤,放下了心。这时,他们一来因为摸不到竺迪罗的深浅,觉得他的武功太过怪异,追上去也未必就能将他活擒,二来也急于要给释湛施救,希望能留得一个活口,也就只好让竺迪罗逃走了。原来竺迪罗练有一门邪派的奇特内功,名为“天魔解体大法”,在自伤肢体之后,功力可以陡然增强一倍。他第一次吐血是因受了东海龙掌力之伤,第二次吐血却是他自己咬断一小片舌尖,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喷出的血箭。所以在第一次吐血后功力大减,而在第二次吐血后却又忽地增强,就是因为这门邪法的缘故。但因这门邪法,极伤元气,只能暂救燃眉之急,绝不能长久支持,故此他在一掌击退东海龙,打开缺口之后,便要急急忙忙逃走。他说是不怕蓬莱魔女,其实正是心中害怕。
  蓬莱魔女与东海龙走进后堂,只见耿照盘膝坐在地上,释湛的身子则斜靠着墙,胸口插的那柄匕首尚未拔出,面上已无一点血色。
  蓬莱魔女先问耿照道:“不碍事么?”耿照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幸没受伤。但这位大师,他不肯服药,唉,看这样子……”
  原来耿照刚才受了竺迪罗掌力的余波,胸口发闷,也是有气无力。他盘膝而坐,乃是运那大衍八式,这才得恢复精神。
  东海龙颇通医道,于耿照重浊的呼息中觉得有点不对,无暇多说,三指一扣,便搭上他的脉门,蓬莱魔女道:“怎么?他可是……”东海龙松了口气,道:“不错,你果然幸没受伤。但你可是身上有病么?”耿照诧道:“病?我没有什么病呀!”原来耿照日前所中的公孙奇“化血刀”之毒,毒质深藏“隐穴”之中,未曾到期,外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这次他因受了竺迪罗的劈空掌力波及,在运功调匀气息之时,就显得较常人稍为重浊了,而且呼出的气息也微带臭味,既然不是受伤,那就是有病的迹象了。
  蓬莱魔女听了东海龙这么一问,瞿然一省,也不禁犯疑,心道:“以耿照现有功力,虽然不足以挡竺迪罗的一掌,但那一掌我已给他消去七分力道,余波所及,他还是险些跌倒,又要运功静坐,才能恢复精神,这可真是有点奇怪了,他本来是应该禁受得起的。”当下说道:“也许你初到江南,不服水土,有了病也不自知吧?进城之后,请辛弃疾找个高明的大夫给你看看。”
  东海龙心道:“他是什么病,我也看不出来,想临安的那些大夫,未必便高明于我。不过,他既然还能运用内功,即使有病,大约也不是什么重症。”东海龙根本就不知道有“化血刀”这种邪派毒功,他把过了耿照的脉,只诊断出他未受内伤,当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东海龙既然认为耿照的“病”无甚紧要,于是就把注意力移到释湛身上,释湛的伤势却是一眼就可看得出来,他以匕首刺胸,直没至柄,伤得极重,所受的毒,身体无力抵抗,脉息已是细若游丝,纵有华忙再世,扁鹊重生,也是回天乏术的了。
  东海龙叹了口气,骈指在他脑后的“风府穴”一戳,这是脑神经中枢所在,释湛还未断气,神经受了刺激,这作用便等于现代医术之给临死的人打“强心针”,可以令病人苟延残喘,获得片时清醒。
  释湛缓缓张开双眼,东海龙在他耳边说道:“释湛大师,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么?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释湛断断续续地说道:“戒日法王,他,他传来我主人的命令,要我这样做的。魔鬼花的毒粉,也是他交给我的。主人之命,我不敢违,但我实在是无意杀害古月禅师,所以我才把戒日法王找来,要他给我解药,唉,想不到的是我的主人还是对老禅师下了毒手,竟不让我知道!”他口中说的“戒日法王”即是竺迪罗,这是东海龙已经知道的,当下连忙问道:“你的主人是谁?”释湛缓缓说道:“叛主乃是不忠,杀友乃是不义。我已负了不义的罪名,不能再犯叛主不忠之罪。我已以死自赎,请你们不要再迫我了!”
  东海龙恳切说道:“大师,我不是迫你,我们只是欲明真相,不想古月禅师在死而已。 ……”话未说完,释湛已是眼皮阖下,寂然不动,东海龙一探他的鼻息,已断气了。
  东海龙双手一摊,喟然叹道:“费了如许心力,还是得不出结果。”蓬莱魔女道:“也不是全无结果,古月禅师被害的内幕,已是逐层揭开了。”东海龙道:“可惜那真凶还是隐在幕后!”
  他们将竺迪罗与释湛所透露的零星片段拼凑起来,大致可以描画出一个事实的轮廓,那不知名的凶手利用释湛与老禅师的交情,派他到古月庵卧底,事先却不让他知道要他作甚,临时才叫竺迪罗代传命令,送来毒粉,叫他下毒,杀害庵中僧众,嫁祸于武林天骄。想是刚在下毒之后,华谷涵追踪那个黑影,已是来到了古月庵,释湛不敢便走,只好诈死,随即又是东海龙与蓬莱魔女等人相继进庵,可惜对他的诈死都未觉察。
  释湛不敢违背主人命令,又不愿杀害老友。他自以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之法,待到众人走了,他便立即去找竺迪罗,以助他活擒蓬莱魔女作交换条件,向他讨取解药,哪知早在他诈死的时候,他的主人已以闭穴断脉的绝顶功夫,取了古月禅师的性命!
  蓬莱魔女说道:“从这些事实看来,给华谷涵从太师府中追出来的那条黑影,与庵中窜出的那条黑影,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这位释湛大师的主人了。”东海龙道:“不错,这人可能是精于改容易貌之术,扮成武林天骄的模样,非常相像,以致连华大侠这等精明的人,也上了他的当。但这个人既非武林天骄,咱们却是添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蓬莱魔女虽然也感到有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对手,实是堪忧,但武林天骄的疑凶之嫌,可以洗脱,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却是可以放下来了。
  耿照叹道:“我道那番僧有那么风雅,会得午夜荡舟?原来他是给释湛作接应的。可惜柳女侠在湖滨交手之时,未知他的来意,手下留情。”
  蓬莱魔女道:“这番僧万里远来,潜入江南,想来还不会就走,咱们以后再搜查他的踪迹吧。释湛已死,要知道谁是他的主人,只有着落在这番僧身上了。唉,可惜这些事实,不能让华谷涵知道。”言今及此,不觉黯然。
  这时已是天光大白。东海龙道:“咱们可应该走了。”
  蓬莱魔女点点头,正要动身,东海龙忽又说道:“柳女侠,你等一等,你还不能这样就走!”
  蓬莱魔女怔了怔,愕然问道:“什么事?”东海龙笑道:“你这身装束,如何去得?”要知临安乃是南宋的京都,不比冀北平原可以由江湖人物驰骋。蓬莱魔女一个美貌女子,背插拂尘,腰悬长剑;一到市区,定然惹人注目,只怕大人小孩都要围上来看她,如何还能访友?蓬莱魔女苦笑说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只是如今仓猝之间,哪里去找男子的衣裳更换?”东海龙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华大侠的房间里想必还有他的衣服留下,你就暂且借用一套吧。他是住在方丈室后进东首的第一间房间。”蓬莱魔女粉脸微红,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东海龙道:“这位释湛大师自杀殉友,虽然一时糊涂,也还算得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我给他收殓,等你们换装。”
  蓬莱魔女进了华谷涵的房间,只见桌子上铺着一张纸,纸上墨渖犹新,写有几行诗句,“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这是李义山一首赠别友人的诗,本是一首七律,但华谷涵只写了前面四句,就匆匆离开了。
  蓬莱魔女看了这四句诗,不觉心头怅触,心里想道:“这本是李义山写给他的一个‘同年’的,(科举时代,同榜考中的士子互称同年。)他与那位同年,彼此欣慕对方的才名,结成知己,分手之时,依依不舍,故作此诗,华谷涵别的诗句不写,只写李义山这半首诗,看来真是含有深意。他与武林天骄齐名,‘芳桂当年各一技’,莫非就是隐含此意?但‘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崇云自不知。’不但只是伤别,还有一片迷茫怅惘的心情,这又似乎是对我而言了。”
  蓬莱魔女想到华谷涵与檀羽冲本可以成为好友,事实上他们从前也是彼此互相钦佩的,想不到如今竟忽而成了敌人,而自己插足其间,只怕也是造成他们变成仇敌原因之一。蓬莱魔女思念及此,也不觉怅怅惘惘,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朝阳已开始透进窗户了,蓬莱魔女瞿然一惊,心道:“水流花落,各自随缘,只有任它将来如何变化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应该快些换装走了。”她选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虽然嫌长了一些,衫角沾地,也还勉强可以相就。再找一方巾,盖在头上,遮过了头发,结成当时儒生常戴的头巾,装束好了把拂尘藏在宽袍大袖之中,揽镜自照,已变成了一个俊俏的书生。蓬莱魔女走出大雄宝殿,东海龙亦已把释湛的尸体装好棺材了。东海龙笑道:“好,别人只会把你当作谁家的贵介儿郎,绝不会想到你是个纵横冀北的女侠了。咱们走吧!”
  三人离开古月庵,来到湖边,湖上已有游人。蓬莱魔女眼尖,一眼望去,一只画舫中有个胖胖的歌女,正是昨晚给竺迪罗唱曲的那女子,蓬莱魔女道:“照弟快走,别要给她认出了咱们。”耿照笑道:“昨晚星月朦胧,她在湖中,谅也看不清楚,何况你又换了装?”话虽如此,小心为上,一行三众,还是加快脚步。但在湖滨,白日青天,虽然加快脚步,却也不便施展轻功。
  那只画舫中有三个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一个道:“我点一首前科状元公于湖先生的西江月。”南宋词风极盛,客人点唱,都是选些时人所作的新词。那歌女轻启珠唇,娇声呖呖地唱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耿照道:“看来似是三个外地来的不甚得意的小官。点这阕词发发牢骚,故示高雅。”
  蓬莱魔女叹道:“金虏南侵在即,他们竟还有如此闲逸的心情,想要随遇而安,以‘世路而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自鸣得意!张于湖有许多佳词,‘六州歌头’中的‘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忧民忧国,足以振奋人心,他们却不点唱。”耿照笑道:“这些‘雅’得俗不可耐的官员,但知醉生梦死,管他作甚?”众人加快脚步,那只小船也划到湖心,去得远了。但蓬莱魔女把眼望去,那三个官员立在船头,似乎还在朝着岸上看来。蓬莱魔女却也不放在心上。
  走过了白堤,东海龙道:“我要回去向丐帮的李帮主报告消息,不能陪你们去见辛将军了。”原来东海龙就住在临安南丐帮的总舵之内,昨晚华谷涵夜探太师府,东海龙来古月庵探听结果,这件事情是告诉了李帮主的。故而东海龙要赶着回去,怕他等得心焦。蓬莱魔女道:“既然如此,你把辛将军的地址给我。咱们再约个地方见面。”东海龙沉吟半晌,道:“李帮主古道热肠,本是个值得结识的汉子。但你以北五省绿林盟主的身份,潜入江南。却不方便到丐帮总舵,与一大群化子见面。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到六和塔脚下等我,我带李帮主来与你会见。六和塔在钱塘江边,月轮山上,远远就能望见,最易记认。”
  说定之后,蓬莱魔女向东海龙要了辛将军的地址,便即分手。她改了男子的装束,与耿照一同进城,果然没有惹出什么麻烦。辛弃疾在一条比较偏僻的横街,租了一间破落户的屋子。他们按址寻找,不多一会,也就找到了。正是:
  公义私情两愁绝,武林奇女入京都。
  欲知他们会见辛弃疾之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金戈铁马悲慷气
  裁剪冰绡血泪词
  看门的护兵是以前服侍过耿京的马弁,认得耿照,不用通传,便带他们进去。那小护兵悄悄说道:“辛将军这几天心里很闷,我见他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半天不说话。茶不思,饭不想的,只怕要闷出病来。耿相公,你来得正好,劝一劝他。”
  耿照走近书房,只听得铮铮声响,原来辛弃疾正在以剑击柱,按拍高吟,耿照小声道:“稼轩想是又得新词了。咱们且别扰乱了他的清兴。”
  只听得辛弃疾声音高亢,那激昂慷慨,满腔悲愤的情怀都似要从词中发泄出来,唱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南宋偏安江南,正是三国时代吴国所占的疆土,辛弃疾将曹操侵吴,被孙权(仲谋)击败的故事,比拟今日的金兵南侵,缅怀古代英雄,而兴挥戈杀敌的壮志。激昂慷慨,令人热血沸腾。耿照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好词!”
  辛弃疾倏然收剑,踏出房门,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你来了。这位——”蓬莱魔女笑道:“辛将军认不得我了?”辛弃疾定睛一瞧,大笑道:“原来是柳女侠,你改了男子装束,我还只道是照弟结交的少年英雄呢。请进,请进。”
  坐定之后,辛弃疾说道:“华大侠前几天到过这里,还说起你们。柳女侠,你可见过他了?”蓬莱魔女黯然说道:“见过了。他昨日已离开临安,我恰好赶上和他见了一面。”辛弃疾稍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但也只知华谷涵是对蓬莱魔女私心爱慕,至于武林天骄的那段纠纷,他却是毫不知情了。他见蓬莱魔女神色黯然,还只道她是伤离恨别,心里反而暗暗为华谷涵喜欢,想道:“看来不只男的有心,女的也有意。”便安慰蓬莱魔女道:“华大侠热心为国,四处奔波,令人敬佩。我和他已约好将来在军中见面,柳女侠也不愁没有与他会面之期。”
  蓬莱魔女不愿多谈她的私事,淡淡一笑,扭转话题,说道:“大家都是执戈御敌,见不见面都是一样。辛将军,你词意沉雄,但却似颇有心事。这是何故?依我看来,今日并非没有孙仲谋这样的英雄人物,虞允文将军名副其实,当真是允文允武,辛将军,你自己也是文武全才,上马能杀贼,下马能草露布的英雄,比之孙仲谋,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何用慨叹?”辛弃疾喟然叹道:“你太看重我了。柳女侠,但你却有所不知,朝廷之事,言之实是令人气愤。”
  辛弃疾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金虏南侵的消息传来,最初廷议纷坛,主和派由魏良臣倡议,甚为得势。有请皇上迁都避敌的,甚至还有请皇上向金虏上表请罪的。后来文臣中的陈康伯,武将中的刘锜等等正直大臣,慷慨陈言,驳斥了主和谬论。皇上终于也明白了求和避敌,大宋即难免覆亡,这才起用刘锜为‘江淮制置使’,备战待敌。
  “如今全国人心振奋,主和派的气焰,是被压下去了。魏良臣连一个‘和’字也不敢出口了。可是主和派诸人,仍是柄国当权,备战的将领,却受到诸多制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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