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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6 梁羽生(当代)
  蓬莱魔女再又想道:“上次武林天骄助我胜了那金超岳之后,曾向我倾吐心事,但却没有提起我爹爹在生之事。这事后来从师嫂口中才说出来。武林天骄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是他当时还未知道?抑或是他因为我爹爹是个坏人,不愿意让我知道?但师嫂所得的消息显然是从他那里来的,师嫂为什么又肯告诉我呢?嗯,最后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柳元甲根本不是我的父亲了?但我爹爹有破布为凭,残笺作证,又怎能不是我的父亲?”蓬莱魔女但觉疑雾重重,越想越是糊涂。
  蓬莱魔女又想到与武林天骄同行的那个女子,“这女子和玉面妖狐多半是孪生姐妹,至于那个与华谷涵同行名叫‘阿霞’的女子大约也是她们的妹妹。奇怪,玉面妖狐臭名昭彰,素为武林人士所不齿,她的两个妹妹却是武林天骄和笑傲乾坤的朋友。”想至此处,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有一丝酸溜溜的感觉,脸上也不禁发烧了。
  要知蓬莱魔女虽然在武林中叱咤风云,但却是个初涉情场的女子,而且正陷在难于抉择的苦恼之中。一个笑傲乾坤,一个武林天骄,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实是难分轩轾。这两个人都是超迈俗流的豪杰,一个曾以红豆暗寄相思,一个更曾向她明言心事。这两个人不但武功相若,年貌相当,还有许多不约而同的巧合之处。他们都是知道蓬莱魔女身世之谜的人,如今他们各自和一个女子同行,这两个女子又恰巧是一对姐妹。前几天,蓬莱魔女初探千柳庄那晚,曾因笑傲乾坤和那“阿霞”同在一起,而引起心情波动;而今她又为武林天骄和那“阿霞”的形迹相亲而感到抑郁于怀了。“情似游丝无定,芳心知属谁家?”蓬莱魔女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脸上发烧,情怀怅怅,过了一会儿,忽地不禁哑然失笑:“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管他们和什么人同行?”话虽如此,“春水”毕竟是已被风吹皱——蓬莱魔女本来平静的心湖也总是荡起了涟漪了。
  蓬莱魔女施展绝顶轻功,一路追踪,不知不觉已是漏尽更残天将破晓的时分,离开千柳庄估计最少也在五十里之处,兀是不见武林天骄的踪迹。蓬莱魔女心里自思:“我索性迳赴临安,先去见辛弃疾。即使在路上碰不上武林天骄,也总可以从辛弃疾那儿查访笑傲乾坤的消息。这两个人只要见着一个,我的身世之谜也就可以揭开了。”
  主意打定,蓬莱魔女趁着天未大亮,前面正是一个小镇,便到镇中,找着了一间当铺,进去盗取衣裳。原来她因为装束特别(女装佩剑,单身一人行走江湖,在江南甚是少见),一路上受人注目,所以想改换男装。当铺里故衣最多,可以选得合适的衣裳。
  蓬莱魔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进那间当铺,扭烂了库房的铁锁,挑选了两套合身的男子衣裳,穿上一套,另一套留作替换,在镜前一照,好个俊俏儿郎,蓬莱魔女不觉在镜前失笑。笑自己雌雄莫辨,也笑自己以绿林盟主的身份来做小偷。正在得意,不料天已大明,当铺的伙计已来到库房巡视,惊得忙叫“捉贼”,蓬莱魔女信手点了他们的穴道,大笑而去!
  蓬莱魔女因为白天不方便在路上施展轻功,又到大户人家盗了一匹马,这才离开了那个小镇。一路快马疾驰,到了中午时分,那匹坐骑并非骏马,已累得口吐白沫,蓬莱魔女也感到有点饥饿,正想找个人家买些食物,忽听得后面蹄声得得,有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是两个军官。正是:
  外侮当头仍不悟,缇骑四出捕忠良。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偏安犹作和戎策
  报国谁知犯佞臣
  蓬莱魔女只道他们是有什么公事,故此赶路匆忙,本来也不怎样在意,那两个军官并辔驰驱,一路交谈,到了蓬莱魔女背后,话声还未中断,蓬莱魔女正巧听得其中一个军官道:“姓耿这小子真是害人不浅,累得咱们千里奔波。他迟不走,早不走,偏偏咱们来了,他就走了!”蓬莱魔女吃了一惊,连忙竖起耳朵,留心听他们说话。
  那两个军官的坐骑比蓬莱魔女的快得多,话声未了,已是从她身旁越过,只听得前头那军官哈哈笑道:“这是大好的发财升官的机会,你还埋怨什么?快点跑吧,别让人家把功劳都抢去了!”转眼间那两骑马已跑出了半里之遥,那两个军官的话声已是听不清楚了。
  蓬莱魔女心头一震,暗自寻思:“他们说的‘这姓耿的小子’莫非就是耿照?听他们的口气似是去捉拿耿照的,耿照可犯了什么罪了,惹得官府捉拿?”
  蓬莱魔女那匹坐骑跑不过那两个军官的骏马,她又不便在路上施展轻功,人急智生,拔剑出鞘,反手在马臀一刺,那匹马负痛狂奔,距离拉近,相距只有六七丈了,但那匹马疼痛一过,又慢下来,蓬莱魔女早已取下拂尘,趁着距离还不太远,拂尘扬空一抖,两根尘丝无声无息地就射了出去。
  用尘丝当作暗器,这是蓬莱魔女的独门绝技,尘丝比梅花针还要细小,莫说是这两个军官,即使是第一流的高手,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暗算也是难以察觉。蓬莱魔女射得巧妙之极,两根尘丝恰好射中了前面那两匹马的后腿关节,经过她的内功运用,两恨细微如发的尘丝插进马腿之时,便似利针一般,那两匹骏马关节酸疼,后腿登时跛了,一跷一拐,走得比蓬莱魔女那匹坐骑更慢。
  那两个军官大为着急,用力鞭打坐骑,大声斥责:“该死的畜牲,还没跑上几里路,怎的就不肯跑了?那两匹马哀声嘶鸣,越走越慢。那两个军官莫名其妙,正要下马察看,蓬莱魔女己赶了上来,朗声说道:“两位大人请慢。”
  那两个军官见她是个佩剑的“美少年”,气度高华,不似常人,心中惊疑不定,齐问声道:“阁下是谁?有何贵干?”
  蓬莱魔女笑道:“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我与两位大人一样,是奉命去追缉耿照的。他不是在虞允文军中吗,两位怎么向这回头路跑?”
  其中一个军官听他说得确实,信以为真,冲口便道:“耿照早已不在虞允文那儿了,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同追吧。”另一个军官却较细心,忙道:“且慢!”
  蓬莱魔女跳下马来,与那军官以礼相见,那军官道:“你说你是奉命去追缉耿照的,是奉谁之命,可有海捕文书?”蓬莱魔女说道:“你又是奉谁之命?你先让我看了你的海捕文书,我再把我的给你看。此事关系重大,非是小弟多疑,你们不放心我,我也得知道你们的底细,才敢放心。”那军官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有海捕文书的了?”蓬莱魔女道:“这等大事,岂有虚言?”另一个军官道:“文书上当真是写明捉拿耿照的?”蓬莱魔女已听出他的口气有点儿不对,但却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破绽给他识破,顺口回答道:“当然是写得明明白白,要不然我怎敢到虞允文军中胡乱拿人?”
  此言一出,那两个军官嘿嘿冷笑,骂道:“你这小贼撒得好一个弥天大谎!快快给我招供,你是不是耿照的党羽?”两人同时拔出兵刃,倏地就扑过来。
  蓬莱魔女本来是想套取他们的说话,多探听一些事实的,“软功”不成,只好硬来,她早已有所准备,敌一动,己先动,出手如电,左手拂尘,右手长剑,一招之间,同时向那两个军官使出杀手。
  左边那个军官武艺平常,怎挡得住蓬莱魔女精妙绝伦的天罡尘式?腰刀给拂尘一拂,登时脱手飞出,蓬莱魔女随手就点了他的穴道。
  另一个军官可是高强得多,使的竟是“万胜门”正宗“乱披风”快刀刀法,但比起蓬莱魔女也还差得很远,那军官在瞬息之间,一口气所了七七四十九刀,连蓬莱魔女的衣角都未沾着。蓬莱魔女喝声:“着!”一剑削出,把他的衣服当中削下,分为两边,却没伤着他的皮肉,喝道:“你服不服?”
  忽听得“卜”的一声,那军官衣裳裂开之后,有一封朱漆文书掉了下来,那军官大惊失色,喝道:“你敢毁坏圣旨!”蓬莱魔女一剑刺中他的穴道,冷笑说:“什么圣旨,我倒要拿来看看。”
  蓬莱魔女撕开信封,取出“圣旨”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义民耿照,献书报国,朕心嘉许,着即进京觐见,钦此。”
  蓬莱魔女这才知道并非海捕文书,原来是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怪不得那两个军官起了疑心。
  蓬莱魔女更是如坠五里雾中,寻思:“照这圣旨看来,皇帝老儿是因耿照献书有功,要招他去领赏的,何以这两个军官的口气,分明是当他强盗捉拿?”情知内里情由定然十分复杂,大路上不好盘问,便把这两个军官一手一个提了起来,立即施展轻功,跑到山上的丛林里去。幸亏路上恰巧没有行人,蓬莱魔女闪电般地击倒那两个军官,俘虏入林,没人瞧见。
  蓬莱魔女选了一处地形险峻,常人难以攀登的危崖跳了上去,将那两个军官放了下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这圣旨是怎么回事?快说!”其中一个紧闭双唇,怒容满面,不肯言语,另一个则似乎怕死得多,颤声道:“他是内廷侍卫,我是禁军统领,这圣旨是他带来的,我不知情。”蓬莱魔女抖起拂尘,向那内廷侍卫一指,喝道:“这圣旨是真是假?”那侍卫一脸倔强的神色,亢声道:“凭你也配问圣旨的真假?要杀便杀,老子绝不皱眉!”蓬莱魔女冷笑道:“凭你这块废料,也敢妄充好汉!”拂尘在他身上轻轻一拂,一拂之下,那侍卫仿佛给无数利针刺进他的穴道,再过一会,又觉仿佛有千百条小蛇在他体中乱啮乱咬,酸、痒、疼痛,简直非言语所能形容!胜过任何酷刑。那侍卫纵是铁铸的身子也禁受不起,登时哀号道:“我说,我说!请好汉松刑。”
  蓬莱魔女将拂尘移开,冷笑说道:“实话招来,若给我听出有半字虚言,我叫你受七日七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磨折!”那侍卫松了口气,讷讷说道:“这圣旨是真是假,我也不知。是洪公公交给我的。洪公公是司礼太监,外面呈来的奏章,内廷传出的圣谕,都是由他掌管收发的。”蓬莱魔女道:“那洪公公怎样吩咐你?圣旨是召见耿照,为何你们的口气却是去将他缉拿?”那侍卫说道:“圣旨我不敢私拆来看,不知说的什么。但洪公公却是这样吩咐的,叫我将这姓耿的小子带到京师,立即送到太师府去。路上却不可让犯人知情,只说是皇上召他有赏。”蓬莱魔女道:“为何要送到太师府去,这太师又是何人?”那侍卫道:“我只知道奉命行事,别的都不知道。太师就是当朝宰相魏良臣。”蓬莱魔女吃了一惊,说道:“原来是这老贼,他还没死?还居然做了宰相?”原来这魏良臣是秦桧的党羽之一,曾几次出使金国,代表秦桧“谈和”,然在爱国志士看来,实是乞降,是以蓬莱魔女知道他的名字。她之所以吃惊,并非为了魏良臣的宰相权势,而是吃惊于南宋皇帝,竟然在秦桧之奸大白于天下之后,依然重用秦桧的一党秉国当朝。
  蓬莱魔女再向那禁军统领问道:“你呢,你又是奉了何人之命?”那统领说道:“我是奉了顶头上司禁军都指挥王大人之命。要我协同张侍卫办事,将那耿照骗到京师,交给魏太师。王指挥说,这姓耿的武功不弱,恐有意外,张侍卫一人对付不了。他还说这是绝顶机密之事,绝不可有半点泄漏。事情办得成功,重重有赏,办不成功,就要取我项上人头……”蓬莱魔女不耐烦听他啰嗦,问道:“这王指挥是什么人?为何他要与魏良臣、洪太监等人陷害耿照?”
  那禁军统领道:“这位王指挥就是从前岳元帅手下的副统制王俊。”蓬莱魔女这一惊更甚,大怒说道:“这奸贼坐享高官厚禄,居然又来陷害忠良!”拂尘一击,把一块石头打得火花四溅,石屑纷飞。
  原来这王俊是当年帮同秦桧谋害岳飞的帮凶之一,本是岳家军中的副统制,屡犯军法,岳飞几次要治他的罪,为了宽大处理,希望他能改悔,一直没有从严惩处,王俊不但不知觉悟,反而怀恨在心。后来秦桧要谋害岳飞,想出了一条毒计,买通王俊,叫他诬告岳飞的副帅张宪和儿子岳云谋叛,藉此牵连岳飞。王俊遂出头自首,说张宪欲据襄阳府叛变,他是参与谋叛的一人,现在幡然悔悟,向朝廷请罪。“风波亭”的冤狱就是由这一个“莫须有”的案子引起的。
  蓬莱魔女强抑怒火,冷静下来,暗自想道:“那洪太监是掌管宫廷的文书收发的,奏章都要经过他的手才送给皇帝,这么说来,耿照所呈递的他父亲那份遗书,只怕根本就未经皇帝老儿过目,而是被那洪太监私下扣留了。洪太监与魏良臣、王俊等人合谋陷害耿照,自必是因为这份遗书的关系,只不知书中有什么涉及他们,以致他们如此恐惧怀恨?莫非他们现今还是私通敌国不成?这事关系重大,内情复杂,我非得亲自到临安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那禁军统领见蓬莱魔女大发雷霆,吓得连忙说道:“王俊因何要害耿照,我实是毫不知情。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只能听他差遣。”
  蓬莱魔女道:“你们到了虞允文军中,不见耿照,可知他去了哪儿?”那统制道:“听虞将军说,耿照已赴临安,正是在我们到达之前的一天动身的。但我们从临安出发,却没有在路上碰上他,也许他走的是另一条路。故而这份圣旨,我们就没有交给虞允文,要留下来准备将来当面交给耿照。”
  蓬莱魔女道:“你们走回头路来追拿耿照,你们怎认得他?”心想耿照初到江南,这两个军官决计未曾见过耿照。那统领道:“我们虽未见过耿照,但魏太师交下他的图形,要是碰上了一定会认得出的。”
  说罢拿出了一张画像,蓬莱魔女一看,画的果然乃是耿照。蓬莱魔女又惊又怒,这画像不啻是个证据,证明魏良臣确是暗通金国,因为金国曾挂图悬赏缉拿耿照,这张画像和金国所挂出的耿照图像一模一样,即非原图,显然也是出于一人手笔。
  蓬莱魔女再问:“你们刚才说怕别人抢你们的功劳,那么除了你们之外,魏良臣与王俊还有什么布置,还派了什么人去与耿照为难?”
  那侍卫道:“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十二名禁军统领与七名内廷侍卫,都已奉派出来,留在沿途的各处关卡,协同当地的官兵,每日里搜查过往行人,严防耿照漏网。”蓬莱魔女怒道:“好狠毒的布置!假传圣旨还恐有失,又来调派朝廷的军官给他们公报私仇!朝廷的官兵不用来抵御强敌,却用来对付忠君爱国的义士,哼,哼,这是什么道理?当真是令人又气又恨!”说得火起,左右开弓,僻僻啪啪地就打了那两个军官几记耳光。
  那两个军官慌不迭地磕头求饶,道:“我们只知奉上司遣派,实是不明内情,求侠女饶命。”蓬莱魔女道:“你们若非奉命而为,我早已取了你们的性命了。但你们贪功图赏,行为卑鄙,这几记耳光也没有错打了你们。好吧,如今死罪免了,活罪难饶,我罚你们在这危崖上挨饥抵冷一日一夜!”
  说罢便点了那两个军官的软麻穴和哑穴,叫他们不能叫喊,也不能动弹。蓬莱魔女用的是重手法点穴,要过了一日一夜之后,穴道方能自解。这危崖有十余丈高,谅这两人穴道解了之后,也无法自己下来,到时他们能否侥幸遇救,那就只好让他们听天由命了。
  那两个军官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兀自在山下徘徊不去,它们井没受伤,只是被尘丝刺了关节,如今酸麻已过,己可以行动如常,蓬莱魔女心道:“耿照比他们早一日动身,他的马一定不及这两个军官的马快,也许在今日还可以追得上他。”蓬莱魔女不便在路上施展轻功,又担心耿照在前途遇险,便换乘了一匹坐骑,立即赶路。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耿照前赴临安之事,原来耿照也正是为了打听他献书之后的消息而去的。他把父亲那份遗书交给辛弃疾,由辛弃疾又交给大将军刘錡代呈皇上。耿照自己则到虞允文军中学习水战,等候消息。水战的技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消息仍是迟迟未来,耿照惴惴不安,故而赶赴京都,想请辛弃疾帮忙打听。他哪知道,刘錡倒是替他把那份遗书呈上去了,可惜却要经过洪太监的手转呈,洪太监私自拆开那份遗书,一看之下,大惊失色,便把那份遗书扣留不发,皇帝根本就看不到。原来耿照父亲这份遗书分两部份,一部份是敌情报告,例如金国的兵力布置,国中虚实等等。另一部份则是报告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国的奸臣,这些奸臣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却还活着,魏良臣、王俊等人都在其内。洪太监是他们一党,当然要和他们设法谋害耿照了。
  耿照毫不知情,日夜兼程,匆匆赶路,这一日进了天目山口,山口有一道关卡。
  耿照以前在虞允文军中,虽然未受实职,但也是个军官身份,穿的是军官服饰,身上还有虞允文给他的“路引”,所以碰上关卡检查,丝毫不放在心上,根本就想不到会有意外,只是当作例行手续而已。
  路口的哨兵见他是个军官,甚为客气,问道:“哪里来的?”耿照说道:“从采石矶来的。”采石矶即是虞允文水师驻扎之地,虞允文屡挫金兵,威名远扬,采石矶是个小渔村,也因此沾光,人人都知道这个地方了。
  那哨兵吃了一惊,忙叫道:“张大人请来!”卡中一个军官急步奔出,那哨兵道:“这位大人是从采石矶来的。”那军官道:“你是在虞将军帐下当差的吗?为何一人到此?”耿照道:“我有点公事,要上京都。这是我的路引。”那军官接过一看,又惊又喜,道:“你就是耿照?你在虞将军麾下,官属何职?”耿照道:“不错,我就是耿照,我是随辛将军的义军从江北来的,在虞将军那儿只是个客卿身份,算不得正式军官。”
  那军官盘查清楚,放下了心,想道:“原来并不是虞允文手下的军官,这倒少了一层麻烦。”原来这姓张的军官正是王俊派出的禁军统领之一,奉命留驻这座关卡,等候捉拿耿照的。他只知捉到耿照此人,就可以领功邀赏,却不知耿照是什么身份。
  那军官哈哈笑道:“久仰大名,幸会,幸会,咱们亲近亲近。”耿照怔了一怔,心中想道:“我才到江南,你怎的就会久仰我的大名?”但也只当他是句普通的客套说话,虽然觉得他说得不很恰当,却也不怎样在意,便伸出手来与他一握。
  一握之下,耿照掌心如受针刺,又痛又痒,那军官笑声未绝,忽地“哼”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随即又是一掌打出,把耿照打出了一丈开外,但耿照只是脚步踉跄,未曾跌倒,那军官却“咕咚”一声,倒于地下。
  原来那军官中指上套有一个毒指环,握手之时,指环上伸出一口毒针,耿照哪有防备,当场就受了暗算。但耿照练过桑家的大衍八式,护体神功已有了几分火候,一受暗算,立生反应,那军官一掌打在他的身上,虽然把他打出一丈开外,自己也给耿照的内功反震,变成了个倒地葫芦。
  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大吃惊,那军官爬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呀!”耿照喝道:“我犯了什么罪了?你、你是朝廷命官,怎的向我下得这等毒手,这、这简直是江湖上下三流的勾当!”骂声未了,那军官已抄起一根钢鞭,向他打来。
  这一鞭势捷力沉,径向耿照下三路扫来,耿照立足未稳,脚步一个跄踉,闪过一边,膝盖没给打着,脚跟却己给鞭梢扫了一下,他的护体神功只有几分火候,脚跟是他真气还未能运到的地方,这一下打得他痛得跳了起来,落下时已是一跷一拐,那军官得理不饶人,一个箭步赶了上来,唰的又是一鞭打出,这一鞭来势更猛,用的是“尉迟鞭”中的杀手鞭法,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将耿照的身形罩着,这根钢鞭长达一丈有余,使出了这路鞭法,不论耿照避向哪方,都是难以避免给他打中。
  耿照不由得怒从心起,在这性命交关之际,也顾不得什么朝廷的命官不命官了,掣出宝剑,一声喝道:“你住不住手?”一招“八方风雨”使将出来,只见紫电腾空,银虹匝地,剑光四面展开,断金戛玉之声,不绝于耳,一刹那间,耿照的宝剑与那军官的钢鞭已接连碰击了十几下,军官的鞭梢给削去了一段,鞭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幸而那根水磨钢鞭重达七十二斤,耿照只能削去一段鞭梢,还未能将长鞭从中间削断。
  耿照喝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胆敢白日青天拦路打劫?我身上没带多余银子,要命倒有一条!”耿照做梦也想不到当朝的宰相和禁军指挥要谋害他,还只道这些人乃是冒充官兵的强盗。
  那军官冷笑说道:“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乖乖地抛下宝剑,跟我走吧,我亲自送你上京。”耿照怔了一怔,道:“我何必你送?你若是好意,为何见面就下毒手?”
  那军官哈哈大笑,说道:“你到了京都,自会知道。我不给你刺上一针,你怎会听我的话?老实告诉你,这是见血封喉的毒针,任你内功深厚,不得解药,也至多一时三刻,便要毒发身亡,你还要顽抗吗?”
  耿照怒道:“岂有此理,一派胡言!你分明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哼,要我屈膝求饶,那是万万不能!呸,狗强盗,你不拿出解药,我就与你拼了。”冲上去抡剑便斫,那军官欺他腿已受伤,行动不便,只是一味闪躲,不和他真个交锋,想等待他毒发之时,便自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手到拿来。
  就在此时,关卡中的官兵已是倾巢而出,为首的是个手执丈二长枪的军官,这人是大内十二名头等侍卫之一,武艺在那禁军军官之上,见耿照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那军官竟然战他不下,不禁心存轻视,意欲当众逞能,一马当前,抡起长枪,一招“毒蛇出洞”,向耿照当胸便刺!
  耿照暗运真气,力透剑尖,搭上长枪,轻轻一带,卸去了对方那股刚猛的力道,喝道:“撒手!”一招“顺手推舟”,青钢剑贴着枪杆,迅速地便向上削,这是短剑破长枪的一巧妙招数,敌人若是不肯撒手抛枪,这一削便可以将他握枪的手指削断。
  这军官身为头等侍卫,武功亦非泛泛,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忽地将长枪变出了虎尾棍法,将枪尾一抖,抖起了斗大枪花,使出了虎尾棍法中的“圈”字诀,耿照削到一半,给他荡开,剑锋斜掠而出,“唰”的一下,虽没有削断那军官的手指,但剑锋过处,已裂开了一幅衣裳,在那军官的左肩上画了一道五寸来长的伤口。
  使鞭的那个军官急忙一鞭打来,耿照举剑架开,两侧又有两个军士赶到,一个挥刀,一个挺矛,同时向着耿照斫刺,耿照一招“斗转星移”,反手一剑削出,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那两个军官刀断矛折,给震得四脚朝天。但耿照的虎口也隐隐作痛,这并非这两个军士的功力比那头等恃卫还高,而是耿照所中的毒已经发作。
  耿照毒虽发作,神智尚清,他看见这么多官兵从关卡跑出来,已知绝不是盗徒冒充,禁不住一阵凉气透过心头,又是气愤,又是伤心。他历尽艰难,好几次险死还生,这才冲破重重封锁,来到江南,将父亲的遗书献给朝廷,自问有功于国,却想不到军官竟要将他杀害!
  耿照一口悲愤之气咽不过来,眼睛发黑,右臂亦已麻木不灵。耿照心里想道:“这样死去,也是个糊里糊涂的屈死鬼!不,我一定要冲出去,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谁要把我置于死地?这是不是真的出于朝廷的旨意?”当下剑交左手,暗运真气抵御右臂毒气的上侵,稍稍好了一些,就以左手使剑,泼风的杀开一条血路。
  可是他既要运气御毒,又是左手使剑,当然远远不及右手的灵活,他又不忍杀伤官兵,所用的战术只有两种,一是削断对方兵器,一是刺中对方穴道,点到即止,叫他失掉抵抗能力。但这么一来,他本身也要更耗精神,更费气力,不多一会,毒气又在渐渐扩散,左臂亦已有点麻木不灵了。
  那两个军官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齐声喝道:“好小子,你真的不要性命了吗?快快抛剑投降!”耿照此时神智亦已渐渐模糊,心中只是有一个念头,要冲出去!那两个军官大为着急,生怕他毒发身亡,难以交代,那使鞭军官叫道:“你把他的宝剑打落,我上去将他击倒!”那两个军官见耿照剑招使出,已是不成章法,料想可以将他制服,便拼着冒点危险,冲上去擒他。
  耿照眼睛发黑,只听得呼呼风响,那内廷侍卫一声大喝,抡起长枪向他挑来,耿照视力模糊,一丈之外的敌人,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影子,凭着听风辨器之术,以上乘武功的“卸”字诀挡了两招,忽觉膝盖一阵剧痛,不由得“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是那禁军教头绕到侧边,悄无声地一鞭打来,耿照所受的毒早已发作,目力耳力都受影响,听风辨器的本领,当然也大大减弱,他全神应付那杆长枪,已是有点力不从心,那使鞭的教头十分狡狯,在他们高呼酣斗之中悄无声地一鞭打去,耿照还焉能抵挡?冷不及地就给他一鞭打碎了膝盖了。
  那两个军官哈哈大笑,争先恐后地跑来要拿耿照,耿照心里叹了口气,正自想道:“终于还是落在奸人手上,死不足惧,但却是可惜死得不明不白!”突然间,那两个军官的笑声忽地变为厉叫,接着听得“卜通”“卜通”的两声重物坠地之声,显然是那两个军官已是在他的面前同时跌倒。
  耿照大为惊诧,挣扎着爬起来,模糊中只见一圈白影在官兵丛中穿来插去,追南逐北,所到之处,如汤泼雪,裂人心肺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耿照心道:“这人是谁,却来救我?”想要叫他不要滥杀无辜,声音竟已发不出来,他中的毒,毒气已将攻到心房,体力全已消失,只仗着一口真气,勉强护着心房,才不至于立时晕倒。
  就在耿照摇摇欲坠之时,那白衣人来到他的身前,一手将他拖住,朦胧中耿照认得是个女子,心头一震,“啊,原来是你!”这句话勉强叫了出来,细如蚊叫,那女子格格一笑,说道:“你还认得我么?算你还有一点心肝。”背起耿照,如飞而去。耿照松了口气,也就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了。
  且说蓬莱魔女快马赶来,到了天目山关卡前,正是那一场激战之后,只见遍地血腥,横七竖八的都是尸体。蓬莱魔女在路上已曾打听得耿照是向这条路来,见了这个情形,不禁惊疑不定。心里想道:“看这情形,耿照在这里曾与官兵激战,那是无疑的了。但杀伤这许多人,却不似耿照作为。”她进关卡搜查一遍,一个活人都没见着,再到战场审视那些尸体,更是大大吃惊。那些人死状差不多一样,不是咽喉被剑尖穿过,就是左右心房被刺个正着。可以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是被一剑毙命的。蓬莱魔女深知耿照的性格决不会这样残忍,而且这种狠辣的剑法,也决非耿照家传的蹑云剑法。蓬莱魔女心道:“这是谁干的事情?他来相助耿照,应是侠义中人,却又为何会用这种邪派的狠毒剑法,将官兵杀得一个不留?”
  蓬莱魔女蓦地想起一个人来,“莫非是玉面妖狐连清波?”但蓬莱魔女与玉面妖狐曾经几度交手,仔细回想,玉面妖狐使的又不似这路剑法。蓬莱魔女正自思疑不定,忽听得蹄声得得,有如骤雨,只见一骑骏马,正自从山坡上疾驰而过。
  这匹马不走大路,似乎是有意绕过这座关卡,蓬莱魔女心头一动,仔细一瞧,认得马背上的骑士正是以前在路上碰见过的,向她查问武林天骄的那个金人,也即是那晚和那个“阿霞”一道偷进千柳庄,后来又一道离开的那个汉子。
  这汉子骤然见着蓬莱魔女,又见着了关卡前面的满地尸体,也是大出意外,吃惊非小,“呵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忙扬鞭催马,跑得更加快了。
  蓬莱魔女叫道:“且慢,我有话要和你说!”那汉子曾吃过蓬莱魔女的亏,哪肯听她的话?马不停蹄,绝尘而去,转眼之间,已自山路上绕过那座关卡,进入了森林。
  蓬莱魔女只好上马去追,蓬莱魔女这次追他,倒并非存着敌意,而是想向他打听武林天骄或笑傲乾坤的下落。蓬莱魔女已知他是武林天骄的朋友,那晚他又曾与那个名叫“阿霞”的女子同进千柳庄,那么想必和笑傲乾坤最少也是相识无疑。
  蓬莱魔女的坐骑是从那个内廷侍卫手中夺来的御厩良驹,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但那汉子的坐骑也是神骏异常,比起蓬莱魔女这匹坐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是跑了一程,蓬莱魔女才随后追的,越追距离越远,幸而山路湿润,蹄痕分明,不致追错了方向。
  翻过了一座山头,忽听得金铁交鸣之声,隐隐随着山风吹来,蓬莱魔女定睛看去,只见下面山谷之中,有两团白光裹着两条人影,正在厮杀,距离太远,是什么人,还瞧不清楚。
  那汉子已到了山腰,扬声叫道:“霞妹,别慌,我来啦!”蓬莱魔女心头一跳,“莫非就是那个阿霞?”纵马疾驰而下,到了半山,定睛看去,捉对儿厮杀的是一男一女,那女的果然就是“阿霞!”
  蓬莱魔女心头大震,只一个“阿霞”,还未令她吃惊,那男的更出她意料之外,这时瞧清楚了,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师兄公孙奇。
  那名叫“阿霞”的女子,用月牙弯刀劈斫夹着刺穴,招数十分精奇,但却仍然不是公孙奇的对手,只见公孙奇的剑光已把她裹住,那女子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刀之力。这时,那金国汉子,已到了谷底,拔出佩刀,便去助战。公孙奇哈哈笑道:“清霞,我是你的姐夫,对你实是一番好意,你怎么不肯听我的话?”
  蓬莱魔女听得那女子的名字叫“清霞”,心里想道:“果然是玉面妖狐连清波的妹妹。我师兄自称是她的姐夫,敢情是他谋害了妻子之后,已与那妖狐苟合了?”
  连清霞气得大骂道:“下流贼子,无耻奸徒,我不杀你,难泄心头之气!”公孙奇哈哈笑道:“我倒是无意伤害你,你怎的发这么大的脾气,反而要杀起我来了,我配不起你的姐姐么?哈哈,小姨子,你还是对我好一点吧,你怎么能杀得了我呢?”连清霞给他气得七窍生烟,刀法急乱,公孙奇看出了破绽,一抓向她抓下。
  那汉子正巧赶到,大怒道:“闭上你的嘴,看刀!”一刀斩下,公孙奇猛地缩手,侧目斜脱,嘻嘻笑道:“你敢情是我霞妹的夫婿了?你我份属连襟,怎的你一见面便是这么不客气?”连清霞与那汉子都是满面通红,双刀飞舞,联手而攻,着着都是进攻的招数,恨不得把公孙奇宰了。
  公孙奇笑道:“霞妹,我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不想伤你。这人虽是你的夫婿,究竟隔了一层,对不住,我可要拿他试一试我新练的功夫了!”话犹未了,倏地一掌拍出,那汉子的腰刀给公孙奇的软剑裹住,急切之间,抽不出来,“蓬”的一声,两人对了一掌,那汉子晃了一晃,连退三步,急汗如雨,面色都已变了。连清霞大惊问道:“宜哥,怎么了?”那汉子道:“没什么!”咬着牙根挥刀再上。公孙奇笑道:“没什么?你这条小命保不住啦!霞妹,你另外找个男人吧。这人是个蠢材,配不上你,比他强过十倍百倍的人多着呢,我可以帮你挑选。”
  连清霞又惊又怒,运刀如风,豁出了性命向公孙奇猛攻,公孙奇使出一路防身剑法,轻描淡写地将她的招数一一化开,另一只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忽伸忽缩,仍在寻暇抵隙,意欲向那汉子再击一掌。
  正在这紧张的关头,蓬莱魔女已在山上疾驰而下,赶了到来。公孙奇认出了是她师妹,大吃一惊,连忙叫道:“师妹,你来得好!这人是金国的将军,你把他拿来吧。”
  公孙奇固然吃惊,连清霞与那汉子吃惊更甚,心道:“糟糕,这恶贼一人已难应付,又来了他的师妹,这可如何是好?”
  公孙奇知他师妹痛恨金人,想激起她的同仇敌忾,哪知蓬莱魔女已是深知他的为人,怎还肯上他的当?话犹未了,蓬莱魔女已自马上跃下,身形如箭扑来,冷笑说道:“谁是你的师妹,你花言巧语,还想骗我吗?不错,我是要拿人,我是要把你拿下!”
  蓬莱魔女尘剑兼施,左手是天罡尘式,右手是柔云剑法,拂尘笼罩,封闭了公孙奇的退路,青钢剑一招“星海浮槎”,抖起三朵剑花,瞬息之间,连点公孙奇胸前“璇玑穴”,胁下的“愈气穴”,膝盖的“环跳穴”。这三处方位联成一条斜线,蓬莱魔女一招连攻三处,剑如飞凤,斜掠而下,当真是奇妙无比。蓬莱魔女曾和师兄两度交手,对他的本领深浅已是了然于胸,他武功虽高,却还比不上自己,只道这一路剑法使出,至不济也可点中他一处穴道。
  哪知公孙奇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就在这危机瞬息之间,只见他也是剑掌兼施,“呼”地一掌拍出,把拂尘荡开,尘尾松散,接着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公孙奇一招“大漠孤烟”使将出来,剑势斜飞,画了一道弧形,瞬息之间,和蓬莱魔女的青钢剑接连碰击七下,又把她那招“星海浮槎”解了。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心里想道:“相隔不过两月,怎的他的武功已是精进如斯!”公孙奇也是暗暗吃惊,心道:“我练了桑家的大衍八式,又练了两大奇功,看来却还是胜不过师妹。”连清霞又惊又喜,想不到蓬莱魔女竟会帮她,她正要上前助战,忽见她那同伴跄跄踉踉地连退几步,面色灰白,摇摇欲坠。连清霞只好先过去看护他。
  公孙奇对付师妹已讨不了好,更怕连清霞也来夹攻,哪里还敢恋战?叫道:“师妹,你就不念同门之谊了么?”忽地唰唰两剑,猛攻过来,剑光飘飘,似左似右,剑尖指向了蓬莱魔女的两面心房,这剑势凌厉之极,蓬莱魔女不得不撤回拂尘防守,公孙奇也明知这一招决伤不了蓬莱魔女,正是要迫她防守。蓬莱魔女化解了他这一招,正要还击,公孙奇从她的拂尘笼罩之下脱了出来,已是如飞走了。
  蓬莱魔女忽地心念一动:“我怎么没想起他?”原来公孙奇的这路剑法,专刺心房、咽喉,那些官兵就正是如此被人杀死的。蓬莱魔女心道:“难道就是他杀尽官兵,他能有什么好心,一定是将耿照劫走,另有图谋了?”要想去追,但又不想抛下连清霞与那汉子,何况她也有紧要的事情要问他们,一时间踌躇未决,公孙奇已走得远了。
  蓬莱魔女回过头来,只见连清霞正在将那汉子抱住,满面惶急的神情问道:“宜哥,你怎么啦?咦,你的手掌,你的手掌怎的变成这个样子?”惶急之中显出无限情意,蓬莱魔女怔了一怔,恍然大悟:“我只道她是华谷涵的密友,却原来她和这汉子才是一对情人!”正是:
  如今始是明真相,却悔当初错怪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武学分传三弟子
  奇能骇俗一神僧
  那女子见蓬莱魔女把公孙奇打跑,向她走来,有点不好意思,便把那汉子放下,换了一只手将他扶住,单掌平胸,柳腰微弯,向蓬莱魔女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姐姐救助之恩,请问姐姐高姓大名。”那晚在千柳庄前,她虽然曾与蓬莱魔女交手,但因夜色朦胧,对蓬莱魔女的面貌还看得不大清楚,蓬莱魔女此时又是作男子打扮,她看看似曾相识,一时间却认不出来。不过她听得公孙奇唤蓬莱魔女作“师妹”,已知她是个女子。
  蓬莱魔女笑道:“那晚在千柳庄前我曾领教过姐姐的高招。我姓柳,名叫——”那汉子“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敢情是柳女侠柳清瑶?檀公子早已与我说过了,那日路上相逢,我已疑是你了。可惜——”蓬莱魔女也自有点尴尬,笑道:“那日都是怪我不好,鲁鲁莽莽的就和你动手了。你说的那位檀公子檀羽冲可是武林天骄?”那汉子道:“正是。我和他一道渡江的。我不是汉人,也难怪柳女侠疑心。”他说话多了,气喘心跳,连连咳嗽。
  蓬莱魔女说道:“你且慢说话,我给你看一看。”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汉子的一只右掌,血色毫无,就像腊干了似的。蓬莱魔女这才知道公孙奇已经练成了一种最阴毒的邪派奇功——“化血刀”。蓬莱魔女暗暗叹了口气,寻思:“桑家的毒功秘笈,到了我师兄的手中,以后又不知要害多少人了?还幸他现在只有五成火候,我须得早日将他制伏才好。唉,我师父只有他一个儿子,若是知他在歧路上越走越远,如今竟变成了邪派妖人,不知多伤心呢!”
  原来“腐骨掌”与“化血刀”乃是桑家秘传的两大毒功,公孙奇之所以娶桑白虹为妻,主要就是为了盗取这两大毒功。那晚他与玉面妖狐害死了桑白虹之后,公孙奇便得到了这毒功秘笈。不过这两大毒功练起来危险得很,桑白虹的父亲桑见田当年就是因为练“化血刀”而致败血身亡的。功夫越深,危险越大,公孙奇凭着本身有正宗内功根底,练这毒功进步神速,但到了五成火候,已察觉有对身体不利的迹象,所以不敢往下再练。
  “化血刀”是这毒功的名称,其实练的却不是毒刀而是毒掌,只因练成之后,掌劈赛如刀斫,给他“斫”中之处,血液受毒干枯,故而名为“化血刀”。幸而公孙奇尚只有五成火候,若是给他练到最高境界,“斫”中一处,毒素即可以迅速蔓延全身,一时三刻之内,便要成为“人干”,死状之惨,实是难以形容。蓬莱魔女的师父公孙隐是一代武学大师,见多识广,他虽然不懂练“化血刀”,却识得有这毒功,曾与蓬莱魔女讲过急救之法。
  蓬莱魔女细察了那汉子的伤势,固然暗暗吃惊,但也看出了公孙奇火候不足,这伤还不是无可救冶,松了口气,说道:“幸好你内功深厚,化血刀只是毒害了你的一只右掌,还未曾彼及虎口以上。你将丹田真气,循着少阳经脉,运到虎口的关元穴,连转三转,使到新血冲下,冲开败血。霞姑娘,你也来帮帮忙。”蓬莱魔女与连清霞备出一掌,一掌贴着背心,一掌抵着胸口,各以本身功力,助他运气疗伤。她与连清霞都是身有上乘内功的人,加上了那汉子本身的功力,过了半炷香时刻,新血果然源源注入掌心,蓬莱魔女用剑尖轻轻刺穿他的中指,把毒血渐渐挤出,毒血溅在青葱的野草上,野草都立即干枯。连清霞与那汉子都不禁怵目惊心,矫舌难下。
  蓬莱魔女道:“毒血已排除净尽,以后就只需好好地调养了。你多吃点补血药物,让身体尽快复原。还有,你这只右手,在这个月内,绝不能用来与人动武,也不能提举重物。”那汉子面有难色,连清霞柔声说道:“宜哥,这个月内,我绝不会离开你,你要办的事情,我也总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那汉子对蓬莱魔女十分感激,道:“柳女侠,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蓬莱魔女道:“这算得了什么,你的好朋友武林天骄也曾助我打败那祁连老怪。嗯,我还没有请教你们的姓名呢。”
  那女子道:“我复姓赫连,名叫清霞;他是我的表哥,复姓耶律,名叫元宜。”赫连、耶律都是辽国著名的大姓,蓬莱魔女道:“哦,你复姓赫连?那么你们是辽国人不是金国人了?江湖上有个绰号玉面妖狐的女子,她名叫连清波,她、她是——”赫连清霞已知她想说什么,眉蹩神伤,黯然说道:“她正是我的大姐,赫连这个姓氏一说出来,人人都知是个辽姓,容易惹人注意,我们也不愿意给人家知道我们是亡国之民,(按:其时辽国早已被金国所亡。)汉人有个‘连’姓,所以我们碰到陌生人就改姓连了。”停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我和大姐多年不见,我也知道她这几年来行为很坏,这次我潜来江南,原因之一,就是要找我的大姐。柳女侠,你那晚一见我就下杀手,我知道你一定是把我当作我的大姐了。当时我未认识你,家丑不便外扬,所以没有向你解释。”
  蓬莱魔女道:“我有好些事情,想要问你。只是耶律大哥可得找个地方歇息才好。”
  赫连清霞道:“我也有些话要和你说,请到我的临时住址坐一坐吧。”扶了耶律元宜,往前带路,将蓬莱魔女带进一个山洞。
  这山洞通爽干净。地上铺有两床锦褥,看来他们二人已在这里住了多天。蓬莱魔女道:“你们不是和华大侠、华谷涵在一起的么?他到哪几去了?”赫连清霞道:“华大侠正是去寻找你的,他到临安去了。”蓬莱魔女道:“他可曾与你说起我的什么事情?”赫连清霞笑道:“他说姐姐是当今第一位女豪杰,他对姐姐佩服得紧。你们以前见过面么?”蓬莱魔女说道:“见过一次,未有交谈。”赫连清霞笑道:“华大侠对你可是早已仰慕的了。那晚你与我动手,事后他知道了,他也猜到是你,叫我以后若然再碰上你,就不妨把真相告诉你,免得你误会我是大姐。姐姐,你看,你虽然未和他正式见过,他却早已把你当作好朋友看待了。”蓬莱魔女面上一红,说道:“那晚你和他夜探千柳庄,他可有说起什么?比如柳元甲的身份,他可有提及?”赫连清霞说道:“奇怪,那晚他邀我夜探千柳庄,我说一个土霸做寿,有什么好看,他说这姓柳的庄主,只怕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土霸,他正是要去查究他的身份。姐姐,你现在也这么问,想必已另有所知,这柳元甲到底是什么身份?”蓬莱魔女好生失望,心想:“我的身世之谜,原来华谷涵并未与她谈过。”当下说道:“柳元甲是江南武林盟主,当然不是个寻常的土霸。”耶律元宜道:“岂止如此,他和金国国师金超岳还是好朋友呢。将来金兵万一渡江攻宋,只怕他会在江南内应。”蓬莱魔女心头一震,说道:“你可拿到了什么凭据?”耶律元宜道:“他那晚是怎样款待金超岳的,柳女侠,想必你也见着了,这不就是凭据?”蓬莱魔女心道:“这个我爹爹已对我解释过了。”但耶律元宜虽然未能添上什么新的“凭据”,经过他这么一说,蓬莱魔女心上已是多了一个疙瘩。
  蓬莱魔女说道:“耶律将军,你不是金国的军官么,怎的听你的口气,却似乎是助宋反金?”耶律元宜苦笑道:“我辽国被金国所灭,我纵不肖,也绝不能屈膝事敌。我做金国的将军,那正是为了等待时机。我在金国,颇得信任,不瞒你说,这次我潜入江南,就正是奉了金国总帅完颜郑嘉努之命,前来刺探军情的。哈哈,这就是我报复的时机到了,我乐得在江南赏玩风景,将来回去,给他一个虚报军情,叫金兵一败涂地!”蓬莱魔女肃然起敬,说道:“耶律将军原来是怀有如此苦心,那日我几乎坏了你的大事,真是惭愧得紧。”
  蓬莱魔女转过话题,向赫连清霞问道:“玉面妖狐是你的大姐,那么你还有没有其他姐妹?”赫连清霞道:“我们共有姐妹三人,还有个二姐名唤清云。”蓬莱魔女道:“她是不是惯用笛子作兵器的?”
  赫连清霞道:“不错,我们三姐妹的兵器各个不同,大姐用剑,二姐用笛,我用月牙弯刀。这么说,我的二姐,你也是见过的了?”蓬莱魔女道:“在我师嫂家里见过一次,她和武林天骄一同来的。那晚我师兄用毒药害我师嫂,幸得他们救了。”当下说了当晚的事情,叹口气道:“可惜,我师嫂终于还是上了我师兄的当,她第二次回到家中,你的大姐和我的师兄,合谋将她害了。”赫连清霞低下了头,黯然说道:“我大姐害死了你的师嫂,我,我真是惭愧得紧。”
  蓬莱魔女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你姐姐做的坏事与你何干?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两姐妹都很好,何以你大姐却与你们完全两样?”
  赫连清霞道:“柳姐姐,你救了我和宜哥的性命,我们不能将你当作外人,我把我的身世对你说了吧。我给你先说一个故事。
  “大约在四五十年之前,金国有一个武林奇人,他父亲是金人,母亲是宋人,妻子是辽人。那时,宋金辽三分天下,互相攻战,他甚是伤心,遂不问世事,遁迹山林,先后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是金人,一个是辽人,一个是宋人,一视同仁,不分畛域,按三个弟子性之所近,各个授以平生绝技……”
  这个故事,蓬莱魔女曾听武林天骄说过一遍,但不知这故事与赫连这一家又有何关系,当下说道:“那位奇人的金国弟子,就是武林天骄的师父;宋国弟子则是我师嫂的父亲桑见田。”赫连清霞道:“哦,原来这故事你是早已知道的了?”蓬莱魔女说道:“不,并未完全知道。那辽国的弟子,我却不知是谁。”赫连清霞道:“是我的父亲。”蓬莱魔女颇感意外,说道:“哦,原来你和武林天骄、和我的师嫂,都是同一根源的师兄妹了。这可真不是外人了。”
  赫连清霞点了点头,道:“我爹爹是辽国羽林军统领,金国灭辽那年,我大姐七岁,二姐五岁,我才三岁。我爹爹誓死报国,事先遣散妻女,独自留在京都守卫。金兵大举入侵,破了我国京城,我爹爹虽具绝世神功,毕竟寡不敌众,可怜他浴血苦战一日一夜,杀了金国数百武士,终于筋疲力竭,死在敌人乱箭之下。
  “我母亲带我们三姐妹回乡,兵荒马乱,不幸大姐又在途中失散。我和二姐跟着母亲,躲到深山,她母兼父职,白天教我们练武,晚上教我们读书,还教我们一不可忘了国仇,二不可忘记了要找回大姐。可怜她忧患余生,未曾得雪国耻,未曾得见大姐,就在今年春头过世了。
  “我们两姐妹丧了母亲,正拟下山访寻大姐,可巧就有一个知道大姐消息的人来了。”
  蓬莱魔女道:“这人可是、可是笑傲乾坤?”赫连清霞道:“不,是武林天骄。他是从宜哥那儿得知我家所在的。”
  耶律元宜说道:“我和霞妹两家是世交。他爹爹是羽林军统领,我爹爹是副统领。金兵攻破我国京城之日,赫连世伯对我爹爹说道:‘国破家亡,主辱臣死。要有人死节,也要有人复国。死节易,复国难,我是统领,理当效忠皇上,为国捐躯,就让我选择这条较容易的路吧。你比我坚毅,忍辱复国的艰难任务,就只有请你勉力为之了。’我爹爹在他的劝说之下,假意投降了敌人,保全了羽林军的一部份力量。可惜在我爹爹在生之日,始终没有机会复国。我爹爹死后,我继承了他的遣志,也继承了他的爵位,做了金国的世袭龙骑都尉,开封府兵马总管。
  “霞妹这一家人藏匿的地址,只有我和爹爹知道,我每年总要到山上几次,探望她们,告诉他们外间的消息。我爹爹是三年之前过世的,我做了掌握兵权的将军,就不能擅自离开职守了。武林天骄的堂兄檀道隆是金国兵马大元帅,正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做了将军之后,不久,也和他相识了。渐渐,我们彼此知道了对方心事,我要复兴辽国,他则要挽救金国,免得金国在暴君的穷兵黩式之下,自趋灭亡。抱负虽不相同,但要推翻完颜亮的目的则一。
  “我和檀公子做了好朋友,他有一天与我谈起他的师门来历,说是要去遍访他的同门,却不知辽国这一支人的下落。我见过霞妹的武功,不过她的武功是母亲传授的,她对自己的师承来历,也不清楚,只知是爹爹小时得自一个异人的传授,那异人收有宋、金、辽三个弟子。我听了檀公子的话,两相符合,就把我记得的霞妹武功家数,练了几招给他看。檀公子一看,就说定是他的师妹霞妹无疑。因此,我也就把霞妹这家的藏匿所在告诉他了。”
  赫连清霞接着说道:“那日他来到我家,最先见到我的二姐,一见就吓了一跳,嚷道:‘你、你不是玉面妖狐?’二姐一听,登时便起了疑心,盘问他谁是玉面妖狐,两人动起手来,檀公子才知不是。我二姐和大姐长得一模一样,比我更为相似,柳女侠,这是你早已知道的了。
  “檀公子解释了这个误会,我们才知道大姐的消息,知道了她己变成了江湖上臭名昭彰的‘玉面妖狐’,且又认贼作父,当然极是痛心。于是二姐留下我看家,她就跟了檀公子下山,找寻大姐。”
  蓬莱魔女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她的二姐乃是冒充玉面妖狐,意图套取我师兄和她姐姐之间的秘密。怪不得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许多环节都凑合不上,教我师兄起了疑心。”耶律元宜道:“听说檀公子也到了江南,柳女侠,你可知道他的行踪么?”蓬莱魔女道:“前几天晚上,我在千柳庄还见过他,他却没有见着我,那晚他正是和赫连姑娘的二姐来找柳庄主的晦气的。”耶律元宜道:“找什么晦气?”蓬莱魔女道:“我也听得不大明白,只知他是受人之托,要向千柳庄的柳庄主讨还一本武功秘笈,你们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耶律元宜诧道:“檀公子与我无话不谈,这事情他却从未对我说过。柳女侠,那晚你也在千柳庄吗,为何未曾与他们见面?”蓬莱魔女不愿说出她和柳元甲的关系,便含糊答道:“不错,那晚我正巧路过千柳庄,远远看见他们和千柳庄的人打斗,我要过去帮忙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赫连清霞说道:“可惜,可惜,原来二姐也到了千柳庄,要是她早来个两三天,我们就可以遇上了。”
  蓬莱魔女说道:“我还想冒昧再问你一桩事情,你和笑傲乾坤华谷涵华大侠是怎么结识的?你二姐不是留你看家的么,你怎么又与华大侠同到江南来了?”
  赫连清霞道:“说起来我认识笑傲乾坤还远在认识武林天骄之前。这事须得从一个老和尚说起。”蓬莱魔女道:“什么老和尚?”赫连清霞道:“在我们隐居的那座山上,有座古庙,是以前山里猎人供奉的药王庙,连年战祸,壮丁抽调一空,山里猎人也不能免役,这座古庙年久失修,也根本没有什么香火了。但庙里却有个老和尚。这老和尚可有点古怪。”蓬莱魔女道:“有些什么古怪?”
  赫连清霞说道:“他从来不出庙门,长年在云房里打坐,有一个小沙弥服侍他,我小时候最顽皮,也常到庙里玩耍,只知有这么一个老和尚,但他总躲在云房里面,我也没有见过他。听小沙弥说他是个残废人,已经半身不遂,不能行动了。后来过了几年,他的病忽然渐渐好了,有时我在庙里也能见着他了,但他从不张口说话,偶尔开口,也只是念经,神情十分肃穆,我可不敢惹他。他虽然能够走动,面上还带着病容,加上那肃穆的神情,令人看了有点害怕。
  “又过了几年,大约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忽然有外面的人常来看他了,这人是个相貌俊雅的书生,一来就陪那老和尚下棋。这书生也极是古怪!”
  蓬莱魔女心知她说的这人定是华谷涵无疑,心道:“华谷涵有狂侠之称,在一个小姑娘眼中看来,当然是行为怪诞的了。但这老和尚却是什么人呢?华谷涵经常去拜访他,自必也是大不寻常的人物了。”
  赫连清霞说道:“这书生的古怪,当真是令人难以想象,那么大一个人,就似小孩子一般。”这说话在蓬莱魔女听来,倒是觉得又新鲜,又古怪,禁不住问道:“怎么似小孩子一般?”赫连清霞道:“他和那老和尚下棋,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又饮酒狂歌,似哭似笑,哭笑不分,有一次我在旁边观棋,他们也不理我,那书生有一只角被老和尚的白子侵入,他忽地推棋而起,长叹一声:‘偏安之局,终不可保!’竟然就大哭了一场,我从来没有见人哭得这样伤心的。我就上去替他下了两子,对他说道:‘这局棋还可似挽救,你怎么就认输了?你看我这两颗黑子一下,这只角不是也可以保全了吗?书生大哥,你不用伤心啦。’那书生看了一看,收了眼泪,忽地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我可没有想到可以用围魏救赵之策,你来打我,我也可以跑去打你,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确实是个高明的战略。姑娘,你的棋下得不错呀。’”那老和尚每次和那书生下棋,任那书生哭哭笑笑,他总是不出声的,这次却开口了,说道:‘老僧老矣,这局棋是应该由你们年少的一辈继续下了。’他举袖一拂,把全盘棋子尽都搞乱,那书生棋兴未已,就拉我陪他下棋。
  “就这样,我和这书生交上了朋友。我说我可以陪你下棋。但你给我什么酬报?这回轮到那书生觉得奇怪了,他不住地打量我,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你要什么酬报?’我说:‘我知道你是个读书人,我妈每天都要我做功课的,我陪你下棋,功课就没有工夫做了,这样吧,我陪你下一盘棋,你就给我做一道课题。’那书生笑道:‘你今天要做什么功课?’我说:‘我妈要我学做诗,今天你给我做两首律诗,不瞒你说,我连平仄对仗都弄不清楚呢。’那书生大笑道:‘我道要什么酬报,原来如此,这个容易,容易!我替你做四首律诗,明天的功课,也可以交卷了。’我见那书生经常饮酒狂吟,猜想他必会做诗作词,果然不错,那晚我妈大大夸奖了我,说我进步神速,诗做得比姐姐还好了。她一高兴,就要当面考我,我通红了脸,只好把实话说了出来,我妈起先是生气责备我一顿,说我不该请人作枪,欺骗了她,后来又高兴道:‘难得有一个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来到这儿,明天你请这客人到咱们家里来吃一顿便饭吧。我要瞧瞧他是什么人?从这两首诗看来,他倒似是个伤时忧国之士,但你也不要把咱们的身份泄漏了。’”
  蓬莱魔女笑道:“你们没有泄漏身份,笑傲乾坤华谷涵的身份,这一回大约是要给你妈妈看破了?”赫连清霞道:“哦,原来你已猜到这书生就是笑傲乾坤了。他可是聪明得很,恰恰相反,我妈没有看破他,我们的底细却反而给他看破了。”
  赫连清霞接着说道:“那一晚他来我家作客,我还担心他疯疯颠颠的样子,会得罪了我妈,谁知他狂颜故态尽都收敛,对我妈毕恭毕敬,完全守着小辈见长辈之礼,我妈也敬重他是个读书人,请他多指点我们姐妹的功课,他们二人谈得很是投机。
  “华谷涵说他不能在我家教馆,但答应时常来往,我妈说你肯指教小女,那就是她的老师了,我敬华先生一杯。我妈给他敬酒,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蓬莱魔女问道:“你妈暗中较量他的武功?”赫连清霞道:“不错,我妈以隔物传功的绝技,将酒杯递去,瞧他是否察觉?只要他一接到手中,我妈的内力就可以震伤他的手少阳经脉,令他残废。我不知妈为何如此,还来不及拦阻,华谷涵已经把酒杯轻轻巧巧地接到手中,神色丝毫未变,客气两句,就把这杯酒喝了。”
  蓬莱魔女笑道:“这么一来,他的上乘内功不是已显露出来了吗,怎说还没有给你妈看破?”赫连清霞道:“他并没有显露上出乘内功。当时我也很疑惑,席散之后,我妈对我说道:‘我几乎误伤了华先生,原来他当真是不会武功的。’我疑惑道:‘他不是把你那杯酒接下了吗?’我妈笑道:‘若然他具有上乘内功,酒杯一触及他的手指,他就会立时生出反应,我也会立时察觉。但我丝豪未感到他的内功反击,一个人总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所以我才敢断定他不懂武功。’原来我妈的内力已到收发随心之境,微微一沾,察觉他不懂武功,就立即把内力收回了。他不但骗过了我,还骗过了我妈。”
  说到这里,赫连清霞忽然杏脸泛红,接着说道:“宜哥,你是不会猜疑我的。可笑我妈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心事,她以为我喜欢那华谷涵,对我说道:‘这书生人品不错,但可惜不会武功。咱们要报国仇家恨,你们的丈夫非是武林人士不可。’我说就是他会武功,我也绝不会嫁他,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好玩罢了。我心已有所属,还有谁好得过我的宜哥?”赫连清霞性子坦直,在人前也不掩饰,耶律元宜大为高兴,笑容满面。
  蓬莱魔女道:“你什么时候,发觉他会武功?”赫连清霞道:“有一天他在庙里下棋出来,大约是下了什么妙着,津津回味得意忘形,在一棵大树下手舞足蹈,我恰巧在树后草丛里捉蟋蟀,看他似乎没有发觉我,我顽皮性起,就捉弄了他一下。”
  耶律元宜笑道:“你这顽皮的小丫头,怎么样捉弄人家了?”赫连清霞道:“我捏了一团泥巴悄悄地打去,打他腿弯的软麻穴,想叫他摔个四脚朝天。”耶律元宜摇头道:“你真是淘气。”赫连清霞道:“我可没有打着他。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在那瞬间踏出了一步,那小泥团就落在他的身后了,他听得声响,回过头来,说道:‘哎哟,你怎么这样淘气?瞧你的两只手这样肮脏,你也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还像小孩子一样玩泥沙!’我很不好意思,就往家里跑。他忽然把我叫住,正正经经地对我道:‘霞姑娘,我走了之后,你若有什么事情,可到庙里求那个老和尚。’
  “我和他已经很稔熟了,不觉有点惜别之情,忙问道:‘你又要走了?什么时候动身,到哪里去?你有家么?’这还是我第一次问及他本身的事情。他凄然说道:‘我从来处来,也从去处去,有家亦无家,浮云游子意。人生知何似?飞鸿踏雪泥,鸿爪偶留痕,哪复辨东西?’这几句话像诗又像佛偈,我可听不懂。我想他大约是因为和那老和尚长日作伴,也学得满口禅机了。他说了这几句似诗似偈的怪话,便回那破庙去了。我刚刚作弄了他,不好意思再去追问他。我便也回家,准备明天再去找他,给他送行。
  “我回到家里,妈一见我,就吓了一跳,说道:‘三丫头,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你的头发都弄肮脏了?’我只道我的双手肮脏,不料我妈却说我头发肮脏,我连忙接过镜子一照,只见头发上满是泥沙!我妈沉着脸道:‘你再顽皮,也不会把头埋到泥沙里去,是谁在你头发上撒了一把沙?’我呆了半晌,我在山上除了华谷涵之外,根本没有碰见第二个人,我大叫道:‘一定是华先生!’我立即跑到破庙去找他,已经见不着他了。我想向老和尚打听他的消息,老和尚又已把自己关在云房里面坐禅,小沙弥说,他一坐禅,就似聋了瞎了一般,这叫做‘入定’,你在他面前大叫大嚷,他也不会听见的。而且小沙弥也不肯放我进去骚扰他的师父,我只好怏怏回家。
  “这么一来,我妈和我都知道华谷涵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了。我妈惭愧走了眼,当时看不出来。她着实把我埋怨了一顿,埋怨我不该用泥团打他,泄漏了自己的功夫,不过我妈也深信华谷涵是个好人,纵然知道了我们武学世家,也绝不会向外面张扬的。
  “我心里却在记挂着华谷涵的那句话,他叫我有事可去找那庙里的老和尚。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会有什么事情?那老和尚半死不活的,又能帮得了我什么忙呢?”
  赫连清霞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可笑我那时想得糊涂,我一点也没想到武功上头,我自作聪明,这样想道:‘华谷涵大约是因为他不能再教我念书了,所以转托那老和尚帮我。要是我功课做不出来,可以向他请教。那老和尚相貌清癯,看来很有书卷气,多半也是个学问很好的人。唔,华谷涵那句话的意思一定就是这样子。哼,那老和尚十天半月也不开一次口,古肃得令人可怕,我才不想向他请教呢。’幸喜在华谷涵走了之后,我妈加紧督促我练家传武功,倒不在乎我念不念书了。
  “过了一年多,华谷涵始终没有再来过。宜哥,那时你已经做了什么将军,也没有再上山了。你可不知我多想念你呢!”
  耶律元宜笑道:“我三年没有上山,连华谷涵和你结识的事情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呢。”赫连清霞睨他一眼,道:“呸,你也这样想么?”耶律元宜忙说道:“我这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心里喜欢我,我怎会不知?”
  赫连清霞道:“可笑我姐姐也误会了我呢。华谷涵显露了武功之后,便一去不回,我不免和姐姐常常提起他,姐姐竟以为我是喜欢他了。那时我还未知道你是否真正喜欢我,怕姐姐笑我单相思,也就不敢向妈和姐姐吐露心事。姐姐她误会我,我只是一笑置之。”说着,说着,又不禁笑了起来,“宜哥,你当真心里一点也没有芥蒂么?”耶律元宜大笑道:“我要是有半点猜疑,后来我也不会与华谷涵成为好友了。”
  赫连清霞是顺便向耶律元宜解释的,蓬莱魔女听了,却是有点惭愧,同时也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师嫂以为华谷涵是个用情不专的薄幸男儿,想必是从她二姐赫连清云那里听来了她妹妹这段事情。”
  赫连清霞继续道:“我妈死了之后,武林天骄又来约我二姐下山找寻大姐,留我一人看家,我更是寂寞了,我想起那老和尚来,很想找他聊聊。除了寂寞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那武林天骄和那老和尚似乎也是很要好的朋友。”蓬莱魔女心头一动,连忙问道:“你怎么知道?”赫连清霞道:“那次武林天骄在山上三天,就是住在那破庙里。我偷偷问过武林天骄,那老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武林天骄也像华谷涵那样回答我,‘小孩子别理人家闲事,但我和你姐姐走了之后,你若碰到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倒可以请那老和尚帮忙。’这么一来,我才怀疑起来了,敢情那老和尚是个隐姓埋名的武林异人?华谷涵那句话的意思,指的不是功课,而是那老和尚的武功本领可以帮我的忙?”蓬莱魔女忙问:“那老和尚果真是武林高手么?”
  赫连清霞说道:“这老和尚身怀绝世神功,依我看来,只怕还在武林天骄与笑傲乾坤之上!”蓬莱魔女骇然问道:“你见过他的武功了吗?”赫连清霞道:“他不是专为演给我看的,这说起来又是一个故事。”蓬莱魔女道:“对啦,你刚才说到想找那老和尚聊聊,他与你说起他自己的故事了?他究竟是什么人?”赫连清霞发觉蓬莱魔女神色有异,不觉有几分奇怪,“她对这老和尚似乎比对笑傲乾坤还更关心!她为什么这样急于要知道那老和尚的来历?”当下继续道:“我想找那老和尚聊聊,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云房里面,我去了几次,没有见着,就懒得去了。他惜话如金,怎肯向我说他的来历?”蓬莱魔女大为失望,说道:“然则你后来又怎样见到了他的本领?”赫连清霞笑道:“柳姐姐,你别着急,我就要说到了。”
  赫连清霞接着说道:“我姐姐与武林天骄走了之后,大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在房内打坐练功,忽听得瓦面有悉悉索索的轻微声响,我家养有一只大花猫,我想莫非是这只花猫跑到屋顶去了,可真是淘气。心念未已,忽觉有一股异香,钻入鼻孔,令人懒洋洋的有说不出的舒服。我吃了一惊,我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但也听我妈说过,江湖上有一种下三流的采花贼专用迷香掳劫少女,莫非来的就是这种不要脸的淫贼?我运了口气,把浊气吐了出去,故意打了两个呵欠,接着发出鼾声。过了一会,果然听到外面有声音说道:‘看这小妮子能有多大道行,何须这样小心谨慎?’另一个声音道:‘咱们不是怕她武功,郑亲王吩咐,不许伤她的。打斗起来,就不好了。好,现在是时候了,听这鼾声,她已熟睡无疑。你们两人进去,把她装在这布袋之中吧。’我早有防备,那两人一进来,我就突然跳起,每人给他一刀!
  “可惜我临敌经验不足,这还是我第一次和人动刀,我斫下一个贼人的手臂,第二个贼人却只被刀锋伤了一点,便逃出去了。我追上屋顶,只见有七八个人向我攻来,这些人都是金国武士服饰。我爹爹是死在金狗手中的,这时我已知道这些人多半不是采花的采花贼了,但我更恨金国的武士,一交手就用最狠辣的刀法,每一刀都劈向他们的要害,转眼间又给我斫伤了两个人。
  “有个武士似是他们的首领,大声说道:‘你是赫连家的三姑娘吧,你姐姐叫我们来请你的。’我分明听得他们刚才说的是什么郑亲王,哪肯相信他们现在的鬼话,何况我痛恨金狗,就算真是我大姐叫他们来的,我也非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不可。那武士也几乎给我所中一刀,他大叫道:‘这小妮子不知好歹,大伙儿别再顾忌,杀了她由我担承!’”
  赫连清霞接续说道:“那头子振臂一呼,他手下的武士都发狂向我攻来,不消多久,我已是筋疲力倦,大汗淋漓,一个疏神,给一个武士欺到跟前,击了一掌,掌力委实不弱,我的护身真气竟给他击散,背心如受铁锤,立足不稳,踏碎了一片瓦,就从屋顶掉下去了。但那武士被我反手一刀,也削去了他的膝盖,他也骨碌碌地跌了下去,来不及再击我一掌了。
  “那武士倒了下去,就爬不起来,我提一口气,却还可勉强支持,心想双拳难敌四手,只好逃了性命再算。哪知屋前屋后,还埋伏有人,我奋力冲杀出去,激战中身上又受了两处伤,幸喜不是伤及要害。
  “那头子叫道:‘暗青子招呼,不许用喂毒的。’他虽然下了格杀不论的命令,但还是想把我活捉最好,也幸而他们没使用喂毒的暗器,要不然我还能有性命在?
  “我一面逃一面舞刀防身,背后暗器如蝗,纷纷向我攒射,我腿上又中了一枝甩手箭,我咬牙抵受,虽然还能继续奔跑,轻功已是大受影响。
  “那头子叫道:‘这丫头已受了伤,谅她逃跑不了。暗青子停发,将她活擒!’他们越追越近,我则越来越没气力,要想逃下山去,那是决计不能了。
  “我正想横刀自刎,免得落在金狗手中,遭受侮辱。猛一抬头,看见山上那座破庙,蓦地想起笑傲乾坤华谷涵临别那句话:‘有事可到庙里求那老和尚帮忙。’此时我已是毫无办法,再也无暇思量那老和尚是否有能力帮我了,我有了一线希望,身上也忽地生出了力气,就急急忙忙向那古庙逃去。我前脚跨进庙门,他们也跟着追了进来。只见神案上一灯如豆,那老和尚正在神案之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数着念珠念经。他面向神像,背向我们,那班武士气势汹汹地大叫大嚷冲了进来,他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在喃喃地念他的经。
  “我冷了半截,心想:‘这老和尚病骨支离,看来只会念经,焉能救我?没的反连累了他。’哪知心念未已,忽听得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武士,一个个都噗通倒地,我定睛瞧时,只见倒在我身边的那几个武士顶门上都开了一个小洞,嵌着一颗小小的念珠,血流如注,显是不能活了。我吓得呆了,这才知道那老和尚确是身怀绝技,武功之高,简直是匪夷所思,他坐在蒲团,头也不回,发出念珠,就把这一大群凶狠的武士,全都打死,一个不留,我连他发念珠的手法,也没瞧见,我本来已是筋疲力竭,见了武士们倒毙的惨状,一惊之下,便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倒下去了。”
  蓬莱魔女连忙问道:“后来怎样,这老和尚对你如何?”赫连清霞说道:“老和尚这才回过头来,只听得他声音充满愤激,恨恨说道:‘我在荒山破庙里躲了二十年,你们还是放不过我!害死你们的是差遣你们的完颜亮,也是你们自己的功名利禄之心,可休怪老和尚大开杀戒了。’我很是奇怪,那些武士分明是来捉拿我的,怎的这老和尚却把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言下之意,好似那些武士是冲着他而来?还有那些武士已透露出背后的指使人是什么郑亲王,而这老和尚却说成了是金主完颜亮,他从不离开庙门一步,又从何得知?
  “心念未已,那老和尚已把我扶了起来,换了慈祥的面目,柔声道:‘赫连姑娘,老衲这回连累你了,这班强盗是老衲的仇家,想必是你恰巧碰上他们,他们看出你会武功,就对你也下了毒手了。你别害怕,我给你治伤,你损耗的真气,老衲也加倍奉还于你。略表老衲的歉意。’说罢就把一颗药丸纳入我的口中,同时把手掌轻轻贴着我的背心。那颗药丸,果然是灵效无比,一服下去,痛楚立止。但背后心却有一股热气传了进来,疼痛一止,便即感到全身发热。那老和尚移开手掌,道:‘你用你本门吐纳之法,将老衲赠与你的真气纳为己用吧,这个老衲可不能帮忙你了。’”蓬莱魔女心道:“怪不得赫连一家三姐妹之中以她武功最强,原来是得此奇遇。”
  赫连清霞继续说道:“我忙着运功收束真气,一时间也无暇与他说话。那老和尚将小沙弥唤了出来,说道:“你把这班强盗都收拾了吧,免得玷污了华殿。’那小沙弥应了一声:‘是。’拿出一个长颈瓶子,说道:‘弟子早已准备好了。’瓶子里盛满了药粉,他在每具尸体上撒了一撮,片刻之间,只见地上都是一滩滩的血水,十几具尸体连根骨头都没残留,全都给那小沙弥用药溶化了。
  “我一向知道这老和尚是个有道高僧,却不知他还有狠辣的手段,吓得我闭了眼,不敢观看。那老和尚道:‘小姑娘,你别吃惊,不是老衲狠心,下得毒手,实是老衲身负家国深仇,若不是把金廷鹰爪毁尸灭迹,还有无穷祸患!这些人都是满手血腥,不知杀害了多少无辜百姓,你也不必为他们可怜了。’
  “这时我已收束了真气,只觉精力充沛,有说不出的受用。我睁开眼睛,那小沙弥也已把污秽血渍扫抹干净,我没有那么害怕了,说道:‘多谢老师傅救命之恩,我也是身负家国深仇,痛恨金贼,决不可怜他们。不过,有件事情我可要对老师傅禀告,这班强盗是我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他们是来捉拿我的。’老和尚听了,神情似乎比我刚才还觉奇怪。”正是:
  家国深仇留待报,身怀绝技一奇僧。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痴情何托怜娇女
  毒计重施骗小姨
  蓬莱魔女听到这里,心里也是极为奇怪,暗自寻思:“这老和尚在荒山破庙里躲了二十年,柳元甲所说的金宫盗宝正是二十年前之事;笑傲乾坤是这老和尚的忘年好友,武林天骄和他交情也很不浅;笑傲乾坤叫我不可相信柳元甲的话,武林天骄则是替一个人向柳元甲索书;这老和尚身怀绝技,又有家国之仇……”这种种各不关联的事实凑合起来,串在一起,似乎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嗯,莫非这个老和尚,他,他就是我的,我的……”但蓬莱魔女却不敢马上就作出这个结论,又自想道:“柳元甲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还有那破布残笺,这两件事又如何解释?我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能知道哪一个真正是我爹爹。”
  蓬莱魔女收束了纷乱的思绪,听赫连清霞继续说话,“哪老和尚很是奇怪,怔怔地望着我。我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那老和尚苦笑道:‘不管是你的仇家还是我的仇家,这件事发生之后,老衲的行藏已经暴露,这破庙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你也得赶快下山,不可在这里耽搁了。’说罢,他叫那小沙弥草草收拾经卷衣物,便即飘然而行。”蓬莱魔女连忙问道:“那老和尚走向何方,你可曾问他?”赫连清霞道:“我想与他同走,那老和尚却说:‘你不宜与老衲作伴,认得老衲的仇家很多,与我同走,对你反而不利。好在这班强盗都已尽数除了,他们一时间未必就会继续派人前来捕你。你从未离开此山,江湖上没人识你,你的武功也很有根底了,敌人倘非一流高手,你也足可以应付了,你趁着敌人未有再来之前,快快走吧。”他不肯携我同走,我心里正在慌乱,一时间也就忘记问他的行止了。不过,他既然为的是远走避仇,我就是问他,他大约也不会告诉我的。”
  赫连清霞说了半天,已是有点口渴,耶律元宜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她喝了之后,继续说道:“那老和尚吩咐我几句话,便即携了禅杖,与那小沙弥匆匆走了。我这才看出,他双足不良于行,这二十年来,他以深厚的内功,自疗了半身不遂之症,但究竟还是未曾痊愈。但是他以禅杖代步,却是快得出奇,只见他禅杖在地上一点,便掠出数丈之外,双足根本元需着地。只听得禅杖触地之声,叮叮不绝于耳,转眼间已走得无影无踪。那小沙弥飞跑追随,轻功也大是不弱。
  “那老和尚走了之后,我回到家中,含着眼泪,把我从来未离开过的老家一把火烧了。我想来想去,只有下山去找宜哥。他是金国的将军。我躲到他的军营之中,那自是安全不过的了,我刚刚走到山腰,忽地见有一人迎面而来,令我又惊又喜。柳姐姐,你猜猜是谁?原来就是那笑傲乾坤华谷涵。”
  赫连清霞接续说道:“华谷涵的神色也是又惊又喜,一见面便大大夸赞我道:‘你这顽皮的小姑娘这一年来倒是很用功啊!’我说:‘你怎么知道?’华谷涵笑道:‘你的功夫深浅,我还能看不出来吗?在这短短的一年之内,你武功竟尔精进如斯,当真是可喜可贺!’
  “我听了暗暗好笑,他以为我是用功习武得来的本领,却不知实是出于那老和尚之赐。我暂不揭穿,先问他道,‘这一年来你到哪里去了?今天才回来?’华谷涵道:‘我去的地方多着呢,咱们到那庙里再说吧。’我说:‘我不回去了。那庙里也没有人了。’华谷涵连忙道:‘怎么庙里没有人了,那老和尚呢?对啦,你又为什么单独下山?’
  “我这才把昨晚种种的离奇遭遇告诉了他。华谷涵很失望,黯然说道:‘我正有个好消息,带给老和尚,谁知他已经走了。’我忍不住好奇,问他:‘那老和尚端的是什么人?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带给他?’华谷涵笑道:‘小姑娘总是好管闲事,你自己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如今你已是无家可归了,你怎么办?’我正为此事烦扰,便道:‘我要到开封去找一个金国的将军,你可肯陪我同往?那人虽是金国将军,但却是好人。’
  “华谷涵哈哈大笑,说道:‘你要找的可是耶律元宜,不错,他是个好人,要不然你这个小姑娘也不会喜欢他了。但我却要劝你不要白走这一趟了,因为他早已经不在开封了。’
  “原来华谷涵早已知道我和宜哥的事,还知道宜哥奉了主帅之命,已潜入江南探军情。这消息是武林天骄透露给他的,据他说,他曾在泰山玉皇顶见过武林天骄。”
  蓬莱魔女曾听得东海龙说过此事,不过当时说得不详,如今经过赫连清霞的补述,才证实了华谷涵那晚所遇的确是武林天骄。蓬莱魔女心里想道:“他们两人虽然曾有比剑之约,但武林天骄肯把这样机密的事情告诉他,可见他们二人也是惺惺相惜呢。”华谷涵与武林天骄曾经见面,对她并不是新鲜消息,但赫连清霞所说的另一件事情,可就大大地引起她的注意了,“华谷涵说有个好消息要带给那老和尚,莫非就是指他曾经送礼给我之事?或者是指他在桑家堡曾见过我之事?”
  真相虽尚未明,但蓬莱魔女已是隐隐觉得,那老和尚一定和她有点关系。
  赫连清霞道:“就这样,华谷涵带我偷渡长江,直到那天晚上,他和我夜探千柳庄才见着了宜哥。”
  赫连清霞说了半天,才把过去的事情说了个清楚,耶律元宜接着说道:“后面这一段我替你说了吧。
  “那一晚在千柳庄中,我和霞妹都各自接了柳元甲的一掌,我稍微受了一点内伤,得华大侠赠我一颗小还丹,也就没事了。霞妹功力比我深厚得多,照理更无妨碍,谁知她因内功正在精进之中,老和尚输进她体内的真气和本身的真气尚未能水乳交融,受了柳元甲的掌力之后,真气忽地逆行,虽然没受内伤,但倘若不找个静室,静坐运功,调匀气息,功力必将大受亏损。附近没有可以借宿的庙宇,普通人家,又不适宜,最后找到了这个僻静的山洞。
  “经过了数日的调治,霞妹已将真气纳入丹田,大功即将告成。但我们所携带的干粮已经吃光,因此由我出去采购粮食和一些日常用品,哪知就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竟给公孙奇找上门来,发现了这个山洞。”
  赫连清霞道:“幸亏他到来的时候,我恰巧功行完满,倘若他早来片刻,那就不堪设想了。”
  蓬莱魔女心感不安,歉然说道:“惭愧得很,这公孙奇正是我的师兄,却使你们受了伤害。霞妹,你和他激战半天,可有影响?”赫连清霞笑道:“我的大姐更是对不住你。要说到‘抱愧’二字,我更无颜见你了。柳女侠还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说得好,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是好是坏,只看本人。我不能为姐姐负罪,你师兄做的坏事,更是与你无关。公孙奇的本领确是历害,我打是打不过他,但他的功力,比之柳元甲似乎尚有不如,我并没受伤,真气也能运用自如,可说完全没有影响。”
  但蓬莱魔女不仅仅是为师兄抱愧,还为公孙奇的父亲是她的恩师,眼看着师兄在歧途上越陷越深,这份难过的心情就不用再提了。心里想道:“师兄现在的功力,虽是比不上我的爹爹,(唉,柳庄主究竟是否我的爹爹呢?)但倘若给他练成了那两大毒功,只怕非但是我不能制伏他,即使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出手,也未必准能赢他了。现在他毒功尚未大成,可是,唉,我又能把他怎样?要是他不听我的劝告,难道我还能把他杀了?”
  耶律元宜道:“山口那座关卡,死了那许多官兵,这是怎么回事?柳女侠,我在那里遇见你,你是否正在查究此事?”蓬莱魔女道:“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遇险,看情形是有人杀了官兵,将他劫走。我正在为此事伤神。”耶律元宜道:“何以你知道是‘劫走’,而不是‘救走’?”蓬莱魔女便将心中怀疑之点说了出来,耶律元宜与赫连清霞异口同声道:“这么说,这一定是公孙奇干的好事了。”
  蓬莱魔女听了,心中更是郁闷难宣,当下问道:“你们行止如何?已否定夺?”耶律元宜道:“霞妹已经痊愈,我们明天就准备回江北去了。目下军情紧急,金国大军即将南下,我须得早日回到军中,预作安排,以期有助于宋。柳女侠,你呢?”蓬莱魔女道:“我想到临安去走一趟。”赫连清霞微微一笑,似含深意,说道:“华大侠此际正在临安,但愿你们能够见面。”耶律元宜却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檀公子也到了江南,可惜咱们却不知道他的行踪。柳女侠,请你代为留意,若是碰上了他,请你代我问候。”原来武林天骄也曾在耶律元宜面前,透露过一点他对蓬莱魔女的倾慕,这情形正如笑傲乾坤曾对赫连清霞透露心事相同。赫连清霞和华谷涵的交情好一些,所以她比较偏袒于华谷涵,心里希望蓬莱魔女能与华谷涵结合,而耶律元宜则与武林天骄的交情好一些,故比较偏袒于武林天骄,私心盼望蓬莱魔女能接受武林天骄的爱意。不过他是个男子,与蓬莱魔女又是初初相识,所以说话要比赫连清霞含蓄得多。
  蓬莱魔女何等聪明,当然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但这正是她最感到烦恼的问题之一,不便有所表示,实在也难作表示,当下脸上一红,说道:“他们两位都是我的朋友,我会留意他们的行踪的。我还想探听耿照的下落,追查我那不肖的师兄,要先走一步,后会有期,告辞了!”
  蓬莱魔女别过他们二人,趁着天色未晚,就向着公孙奇所逃的方向,追赶下去。耶律元宜、赫连清霞在洞口向她挥手道别,蓬莱魔女无意中结识了他们,听到了许多她想知道的事情,心中端的是百感交集。
  与赫连清霞的一席长谈,破解了她心中的许多疑团,玉面妖狐的家世来历,真假妖狐之谜,武林天骄、笑傲乾坤与她们的关系,他们夜探千柳庄的原因等等,她都知道了。但赫连清霞却也给她添上了一个新的疑团,一个新的烦恼,那老和尚是什么人?武林天骄代人向柳元甲索书,原书的主人是否就是那老和尚?要是那老和尚仍然留在原来的破庙,她还可以请赫连清霞带她去找,但如今那老和尚又已是不知去向了,倘若老和尚当真是她的爹爹,岂非父女重逢之望,又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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