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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56 cuslaa (现代)
王韶和高遵裕、还有所有知道即将实行的计划的官员,都惊讶的看着韩冈,这等于是把智缘往鬼门关里推。
王韶正要拒绝韩冈的提议,而韩冈却抢先一步道:“不过能否先请大师去纳芝临占部的吹莽城和青唐部的青唐城走一趟。托硕大捷和古渭大捷,得两家之力甚多,而战殁者亦多。大师若能去两城做一场法事,将之亡魂超度,其善莫大焉,亦能让两部更加恭顺于朝廷。”
智缘想了一想,点头道:“机宜有命,贫僧不敢推辞。”
“在下就为两部先谢过大师恩德。”韩冈起身向智缘行礼,“蕃人盼大师久矣。原本河湟一带最有名的僧人唤作结吴叱腊,在此地多有其弟子信众。其后因其不守佛门戒律,鼓动董裕在青渭残杀劫掠,在古渭一役跟着董裕一齐被斩杀,”韩冈指了指王舜臣,“这功劳还是他的。”
“阿弥陀佛。”智缘低头合十,对王舜臣道,“念佛而逆佛,口诚而心不诚,结吴叱腊死后必入地狱。斩杀此獠,王檀越阴德不少。”
王舜臣听得眉飞色舞起来,他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做,虽然为人豁达,平日里有时也担心死后会下地狱。但智缘说他杀人就救人,算是积攒阴德,让他放下一块心头大石,哪能让他不高兴,“多谢师傅,多些师傅。”
注1:宋代僧侣,如果译经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能得赐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名义上非高僧大德不与,但实际上,只要有亲王、宰执官或是地方监司官推荐,就能由中书门下颁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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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四
一支军队正穿行在横山的峰谷之间。
站在队伍中段,向前望不到头,向后望不到尾。浩浩荡荡,人马数以万计。前军已踏入横山南麓的谷地,而后军犹在云山深处。
西夏国相梁乙埋便身在这支队伍之中。骑着一匹河西骏马,头戴饰着金花的毡帽,套了一身紫花窄袖的圆领长袍,一条金带系在腰间,虽然是汉人,但完全是党项贵人的装束。
梁乙埋是当今西夏太后的弟弟,也即是西夏国主秉常的舅舅。尽管他刻意留起了胡子,但依然遮不住他的年纪。他的姐夫毅宗谅祚,作为景宗元昊的幼子登基时,刚满周岁。做了二十年的兀卒【注1】,因在亲征大顺城的过程中中了一箭,三年前因箭疮不治而驾崩,那时也才不过二十一岁。
虽然梁氏比谅祚年长,但也只大了几岁,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而梁乙埋更是只有二十九。这对年轻得过分的姐弟如今掌握着西夏国政,梁氏以太后临朝,而梁乙埋则做着国相。他们的汉人身份,是他们能坐稳两个位置的主因。
换作是其他党项大族就决没有这般好运。野利家、没藏家,这两个分别出过两任皇后的党项豪门,就是因为太过强盛,被元昊和谅祚前后铲除。而梁氏因为汉人的身份,没人会担心他们能谋国篡位,在谅祚死后,反倒因此得到了宗室们的支持,加上豪门各自牵制,也默认了他们的地位。
不过梁氏姐弟并不是就此可以高枕无忧,如果不能满足那些欲壑难填的豪族,梁氏姐弟就坐不稳江山。
西夏国的国计只有一半能靠着自产。剩下的缺额,大部分要依靠宋人的岁赐补足,每年大约二十万贯上下的银绢,对西夏来说是个不容有失的收入。但岁赐往往都要分赐给臣下,并不足以填补亏空,剩余一部分就是要靠劫掠。故而西夏免不了要年年用兵,等财物抢到手,再上书东京求和,照样拿着岁赐。
但自从东朝新君即位之后,这一套招数就越来越难了。梁乙埋叹了口气,脚下虎狼群伺,即便是身居高位,也一样睡不安稳。而面对的敌人越来越强硬,这两年已经陆陆续续吃好几次败仗,尤其是绥德城一役,耗费巨资建立起来的八座寨堡,竟然在一日之间被全数踏破,让他在朝中没少被人冷嘲热讽。
今次梁乙埋领军南下,也是被逼着打起先发制人的主意。原本与他作对手的郭逵被替代陕西宣抚韩绛替代,领军的又是惯来爱冒险的种谔,东人在横山的动作越来越大,这手已经卡到大白高国的脖子上了。再不有所反应,横山难保,银夏怕是也要丢了。
“绥德……”梁乙埋低声念着自己折戟沉沙的地方,宋人有了这座无定河畔的城池,就等于在横山有一个稳固的据点。不但鄜延路的防线大幅向北延伸,同时也震慑了周边的蕃部。据梁乙埋所知,横山南麓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蕃部与宋人暗通款曲。
横山不容有失,丢了横山,银夏也保不住。没有了银夏,这大夏国的国号还如何能维持下去?所以梁乙埋打定主意,要绥德以北的无定河畔筑城。当初所筑八堡就贴着绥德城,故而被一日攻克。今次再筑城,他便打算离绥德城要远一点。而在绥德城北六十里,有一个适宜筑城的好去处——罗兀。
尽管从南方回来的细作说,宋人也准备在罗兀筑城,但相对于绥德,一下向北跃进六十里的筑城计划实在太过荒谬,宋人过去从来没有这么筑城的先例,梁乙埋觉得韩绛和种谔应该没有疯。
不过罗兀的确是兵家要地,位于唐时抚宁古县之北,一个唤作滴水崖的地方。崖石险峭,高出地面十数丈,原本就有个小寨,作为烽堠之用。梁乙埋去年在绥德建堡的时候,也考虑过此处。不过因为担心他从绥德城下退缩六十里,会惹来国中的议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谁能想到,最后事情兜兜转转,城寨的位置终究还是定在了罗兀。
只是要想在罗兀筑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惯用的声东击西是少不了的,不牵制住其他几路的宋军,得到支持的鄜延路,肯定会派出路中主力来破坏筑城的计划。而梁乙埋尽起国中大军,便是要为罗兀城保驾护航。
东朝的关西缘边四路,西侧两路的不易攻打。秦凤有郭逵坐镇,泾原有蔡挺主持。尽管梁乙埋今次领军对外号称三十万,实际也动用了十一万大军,但他决不想去啃硬骨头。秦凤、泾原他都会派偏师牵制,而主力还是放在环庆和鄜延交界处的大顺城上。
梁乙埋曾经在东朝时臣面前自称过国中控弦五十万,但实际上随时可以动用的兵力只有十五六万。所谓的五十万,是把国中从十六到六十的男丁都算上的数字,动员上一次,国力没个一两年都无法恢复。眼下的十一万大军,已是西夏国中大半兵力,即便是兴灵要地,也就只剩三五万兵在防守着。
压在梁乙埋肩膀上的担子沉重得让他都难以支撑,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在分出了筑城军和几支偏师后,被他带着南下攻打大顺城的,仍然超过了六万。而护翼在他身侧的也是国中最为精锐的环卫铁骑。
兴庆府中,卫翼天子的精锐护卫,分为六班直和铁骑两个部分。
宿卫宫掖的六班直成员,泰半是国中各豪族中擅长弓马的贵胄子弟,既有加强国主与豪族联系的用意,也有作为人质的成分在。总数五千人,除非天子亲征,否则绝不出动。
而环卫天子出行的铁骑,则是从各大监军司的铁鹞子中精挑细选出来。总数三千,分为十部,相当于宋人的十个指挥,在骑兵中最为精锐。跟随元昊南征北讨,战功卓著。今次梁乙埋引兵南侵,他的姐姐让他带出来了五部一千五百骑。
在山道上转过一道弯,出现在前方依然是重重山峦。眼看着盘山道蜿蜒至山谷中,长长的人龙让梁乙埋有些心浮气躁,“罔萌讹,离白豹城还有多远?”
“回相公,还有六十里。”在梁乙埋身后半个马身,一名党项贵族立刻讨好的回答道。
“六十里……”梁乙埋抬头看了看天色,才交午时。到入夜前,应该能赶到白豹城,“不知大顺城那里怎么样了?”
罔萌讹说道:“有哆腊枢密主持,相公当可放心。”
梁乙埋所在的这支队伍,属于出战的中军。而八千铁鹞子,已经作为前锋在昨日就抵达白豹城,今天应该开始分批突破大顺城防线,到其后方烧杀抢掠。
而在东南方向,也同样有一支万人队,赶往金汤城。金汤、白豹都在大顺城的不远处,如同一个钳子,紧紧钳制住宋人的大顺城防线。今天梁乙埋抵达白豹城,明天便能继续南下。有梁乙埋主持,金汤和白豹两城同时出兵,兵锋直指大顺城。等他将鄜延和环庆两路的宋军都吸引过来,罗兀那里就能安然的开始修筑。
山风忽起,夹着灰土劈头盖脸的刮来,迷住了人马的眼睛,也吹得面面军旗猎猎作响。
梁乙埋在山风中,感到了一丝寒意。尽管九月未至,但横山深处已是秋凉。罔萌讹见状连忙递上了一件披风。披风带着翻毛,后面还有坠饰,梁乙埋对这种党项制式的服饰并不喜欢。他每次见到宋人的使臣峨冠博带的装束,满眼都是羡慕。
但梁乙埋很清楚,就算再喜欢汉家的服章礼仪,也不能在外面表现出来。虽然毅宗谅祚早前已经下旨在朝中推行汉家礼仪,但当梁氏姐弟开始主持国政,却立刻又废去汉仪,改用蕃礼——因为他们是汉人。
在西夏国中,一直有都汉化和蕃化两种对立的声音存在。加深汉化,只会削弱党项人的战斗力,就像景宗皇帝【李元昊】早年所说,用牛羊交换无用的丝绸瓷器,徒损国力。但汉人的文明远远超过党项,生活、服饰和娱乐,让每一个党项贵胄都羡慕不已。就算景宗当年一力推行蕃礼蕃仪,但私底下他自己都有穿着汉人的服饰,而毅宗更是对汉物钦慕不已。有两位天子做榜样,下面的贵族无不对宋人的服饰、器物趋之若鹜。
但梁乙埋以汉人统掌朝政,却不能学着去做。元昊、谅祚穿了再多汉人的衣服,也脱不了党项人的内在。但梁氏姐弟的汉人身份,却会让他们必须旗帜鲜明的站在党项一边,如此才不会当作异类。
这还真是累人,梁乙埋想着,但若是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就算茹毛饮血,他也不会在乎。不过当务之急,是打赢眼下的这场战争,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甚至河东,他都已经安排妥当。只是突然间,他又脸色一变,想到了自己一个疏忽掉的地方,在秦州更西的地方,还有一个让他心神不安的隐患。
梁乙埋连忙对罔萌讹道:“罔萌讹,你速遣人去找禹臧花麻,传本相之命,让他提防河湟,不得疏忽!”
注1:党项语中对天子的称呼,汉义为青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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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五)
俞龙珂和瞎药好生的将智缘和韩冈送了出来。他们都是虔心礼佛之人,对主动上门来做法事的东京高僧,千恩万谢也不足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就差在脑门上写上顶礼膜拜四个字了。
青唐城外十里处,别过热情的青唐部族长和他的兄弟,在通往古渭寨的道路上,韩冈与智缘并辔而行。
先在吹莽城做了三天法事,又在青唐城做了三天法事。智缘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的睡上一觉,但他今天上马时还是精神奕奕,红光满面。在马上还能谈笑风生,头脑的运转也没有一点迟滞。年近五旬,智缘依然如此精力充沛,这让韩冈惊叹不已。
对于僧侣这个职业,韩冈素无好感。如今真正恪守清规戒律的高僧大德寥寥无几,反倒是花和尚多不胜数。喝酒吃肉都算不上什么,逛窑子上青楼、娶妻生子也是寻常,把女人藏在庙中狎1玩,这样的事同样时有耳闻。甚至有个僧人娶了名妓招摇过世,自称是‘没头发1浪子,有家室如来’,世人尤以其貌似豁达而艳羡不已。
韩冈对他们的行为无意作出评判,不守清规也不关他的事。
——可这些僧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是靠信众捐赠。官宦富户的钱就不提了,捐得虽多,但人数毕竟是少数。吃斋念佛的寻常百姓才是占了大头,辛苦积攒下来的一文文钱,从家中吃穿用度节省下来,尽数捐给寺庙,求个家宅平安,求个来世福报。谁能想到这些钱却变成了逛窑子的花钱?
二是租赁庙中田地。各州各县之中,占地最广,拥有土地最多的地主,往往不是豪门官宦,而是一间间寺院。家族可以在一两代人中兴盛衰落,但占了好位置的名刹,却能延续数十年、数百年。靠着多年的积累,更是靠着信徒不停的捐赠,一间普通的庙宇往往能置办下数十顷、甚至数百顷的田地来。至于大相国寺、白马寺、少林寺这些大丛林,阡陌往往绵延数州数县。
这些田地,僧人并不会去耕种,而是租佃出去。如果仅仅是租佃倒没有什么不对,但佃户的妻子往往会被僧侣强占,人称梵嫂。若是不从就是退佃了事,许多佃户不得不忍气吞声。到后来有些不成器的便是主动把浑家献给,以求个更好的佃田。在江南佛教兴盛之地,这样的情形不胜枚举,世人已经习以为常。
第三就是典当放债。所谓的质库,也就是后世的当铺,便是出自于寺庙,世称长生库。也许一开始还有帮信众临时周转的用意在,但到了如今,已经完全成了一门财源滚滚的大买卖。而放债也是一样,利息与世间平齐,追债时也没几个还会记得慈悲二字。
由于庙产不须缴纳赋税,而僧人也不用服徭役。有了张度牒,再把家中田地店铺挂到寺庙的名下,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享受没有税赋徭役的幸福生活——许多寺庙都提供这样的服务,并不会乘机吞没产业——这也是为什么一张度牒能卖到三百贯的原因所在。
有心事佛的,没钱剃度。而有钱剃度的,则只是为了做了和尚后的好处。占尽天下便宜,还有着一分道貌岸然的模样,这让韩冈如何能看得顺眼?
不过韩冈对于个人和阶级分得很清楚。僧侣这个阶层已经腐烂透顶,但其中却有不少有真才实学的人物。真定高僧怀丙,以工程技术著称于世,他用两条船从黄河中拉出八匹铁牛的事迹,千年后韩冈都在教科书中学到过,而他修复赵州桥、修复倾斜的木塔,也是在此时传说甚广的故事。他成名在仁宗朝中,如今应该仍尚在人世。
针对智缘这个人,韩冈也同样很欣赏。能放弃在京城的名望和地位,来到古渭这个荒僻之地,为大宋的扩张而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很难得。虽然他所宣称的弘扬佛法只张幌子,本质上还是为了立下一份功绩,籍此取得更高的地位。
但缘边安抚司中,又有谁人不是这样,韩冈不会因此而求全责备,反而多了分认同。他奉王韶命陪着他往青唐部做水陆道场,几天下来,两人谈天说地,刚见面时的一点不快已经不见踪影,
说了一阵闲话,智缘将马身向韩冈凑近了一点,避过俞龙珂和瞎药各自派出的一队护卫的耳目,压低了声音道:“机宜,贫僧这两日观俞龙珂和瞎药兄弟之间似有隔阂,恐有萧墙之乱。若是能从中调解,也许就能让他们对朝廷更加顺服。”
韩冈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智缘这分明是在试探。不过以智缘的眼力,通过这几天的观察,看出青唐部的两位族酋并没有真正投向朝廷,也是应有之理。他也无意隐瞒伪饰,智缘才智甚高,能算命的眼力更不会差,瞒是瞒不过去。
他便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瞒大师说,当初若不是利用俞龙珂和瞎药之间的不合,我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说动了俞龙珂,更不会有后来的古渭大捷。不过两人都是奸狡之辈,互相之间虽有争竞之心,却不会失了法度,有些事他们再想跟兄弟别苗头,都不会去做。”
“原来如此,却是贫僧莽撞了。”智缘对韩冈合十行礼,“多谢机宜将此事相告。”
韩冈并不介意把青唐部和朝廷的真实关系透露给智缘。反正俞龙珂和瞎药已经把青唐部的田籍名簿都献了上去,表面文章做了十足十,任凭智缘有几张嘴也不可能把这件事给扳回来。而他若是将此事散布出去,反而会惹怒举荐他的王安石,如此不智,谅智缘也不会去做。
“大师说得哪里话?既然皆是为了国事,韩冈哪还能瞒着大师?关于河湟之事,只要大师相问,韩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机宜。”智缘又谢了一句,脸色泛起淡淡的喜色,自忖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韩冈赞着智缘:“大师几日来为国事殚心竭虑,无论是在吹莽城,还是在青唐城,蕃人都已是对大师顶礼膜拜,若大师日后将佛法传遍河湟,可以想见,各家蕃部当会纷纷来投。”
智缘‘阿弥陀佛’的感叹了一声:“却是远远比不上机宜。”
这些天来,智缘对韩冈在两家蕃部受到的尊敬都是看在了眼里。几乎每一个蕃部子民都认识他,都会对他合十行礼,甚至有些人一见到韩冈便跪下来叩拜。就算是俞龙珂和瞎药,还有张香儿,对韩冈也同样是恭谨有加。这不是普通的汉家官人能得到的礼数,智缘在这些蕃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对韩冈的敬仰和崇拜。
智缘已经打听过了,这是因为韩冈传说中的身份,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这个名号让人听了就不得不崇敬三分。而韩冈创立的疗养院,救治了数以百计的蕃人,不仅结下了一段段的善缘,也让他的身份更加得到世人的认同。
韩冈完全不通医术这一点,本来应是缺憾,甚至是致命伤,却因为他一直都在否认,反而没了人去在乎、拿着说事,而且这还更增添了他经历的传奇性——不通医术的药王弟子,可比药到病除的名医更为稀奇。
韩冈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智缘称赞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道了声,“哪里,哪里。”几乎是全盘接受。
随着古渭疗养院的名声日渐扩大,他在吐蕃各族中的名望也日渐加强。单是药王弟子——不,应该是药师王菩萨驾前侍者的身份,就能让他在蕃地通行无阻。
尽管老于世故、精明狡猾的族长们不会因为这个神奇的光环而向韩冈俯首帖耳,但他们终究还是拥有一分敬意,不敢对韩冈有所得罪。假以时日,韩冈有自信凭着他的声望,能说服绝大多数的蕃部投向大宋,并不需要智缘再来多事。
“今次回到古渭,稍作休整,贫僧就可以往星罗结部去了。相信以王安抚和机宜的威名,别羌星罗结当不敢阻挠官军。”
韩冈点了点头,“到时就要劳烦大师了。”
有了这六天的时间,军队、民伕、钱粮、军械,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到位了。也就在这一两天,从渭源堡派来的信使,将会带来星罗结部骚扰渭源的紧急军情。这份加急情报,能为苗授接下来的行动,给出最好的理由。而他韩冈也将和王韶一起奔赴渭源,在最近处见证他们计划的胜利。智缘虽然求功心切,在今次之事上,也只有做旁观者的份。
青唐到古渭,翻山即至,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回到阔别三日的古渭寨,王韶立刻向韩冈通报了最新的军情,不过不是渭源的,而是从秦州而来:“西贼日前已经尽起国中大军,号称三十万,由梁乙埋亲领,兵发五路。甘谷昨日已有狼烟,渭州蔡经略也遣急脚,向秦州通报了有西贼万人攻打原州。环庆和鄜延虽还没有消息,不过当是西贼主力所向。今次,西贼是倾巢而出。”
智缘面有惊容,而韩冈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名铺兵满头是汗的被人带进官厅。喘着气禀报道,“安抚,渭源急报。别羌星罗结起兵来犯,还请安抚速速派兵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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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六)
事情顺利的按着计划在发展。听到苗授已经传回了预定中的军情,韩冈当即怒色上脸,厉声说道:“别羌胆大妄为,本不过一跳梁小丑,竟然屡次阻挠王事。前次星罗结部追随董裕来犯古渭,当时已经放过了他和他的兄长。没想到此人怙恶不悛,竟敢一犯再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次不能再放过!亦得让蕃人明白,朝廷不只有和气春风,亦有风暴雷霆!”
韩冈严词厉色,演技则稍稍过了点,但身在厅中的胥吏们则纷纷暗自叫好。并不知道内情的他们,生在关西、长在关西,拥有着对异族刻骨铭心的仇恨,韩冈的一番话正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底。
王厚紧跟着拍案而起:“玉昆说得好!此等蕃人,若肯顺天应人,及早归顺,朝廷必不吝赏赐。但若是如今日的别羌星罗结这般愚顽不化,就该严加处断,以儆效尤!”
高遵裕颔首赞同:“玉昆、处道说得正合我意。此贼不除,何谈安抚河湟。”
“速传赵隆来!”王韶随即下令。
他拿起笔,先飞快地写了一份告急奏文,令人加急传回秦州。接着又几笔写好了一份军令,签过押盖过章,交给高遵裕签名。等赵隆奉命赶来,王韶便把封缄好的军令递给他,并交代道:“你领一队速去渭源,让苗授仔细体量敌情,凡事可临机处断,必要时便当直捣敌巢,擒别羌而归,以振朝廷的声威!”
赵隆慨然领命,单膝跪倒,双手接下军令,接着雄壮如山的身躯霍然而起,转过身,踏着沉重的脚步,一阵风的跨出厅外。
王韶低下头像是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语:“苗授如果出兵星罗结,渭源便无人执掌。若蕃贼趁渭源空虚突袭城中,在前方的苗授别说得胜而归,恐怕自身难保。看情形不能不去渭源坐镇啊……”他抬起头,对高遵裕道,“接下来几天,古渭可就要劳烦公绰了。”
高遵裕点头对王韶笑道:“子纯大可以放心去,古渭自不会有失,我就静待子纯将捷报传回。”
“玉昆,”谢过高遵裕,王韶接着又吩咐起韩冈:“渭源虽然一开始就为了提防蕃贼突袭,准备下来的粮秣兵械都不少,但军情多变,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变化,准备下来的物资也许并不够,必须要从古渭送上去。这前后军中转运之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在古渭多多准备下粮草军器,将之及时运抵渭源军中。”
韩冈抱拳回道:“安抚放心,下官必然竭心尽力。”
得到两人的承诺,王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城中军力有一半去了渭源护翼筑城,幸亏有他们在,不然只要百名蕃骑,就能把筑城的民伕都给杀散掉。不过古渭已经少了一半兵,剩下的就不能再调动了。二哥,你去通知张香儿来见我,明日要让纳芝临占部随军一起出发。”
王厚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出去找张香儿了——在渭源传来紧急信报的时候,要将这条老狐狸从他老巢里挖出来,不让他装病躲避,也只有王厚等寥寥数人能做到。
从刚进门听到蕃人突袭渭源的消息,到现在王韶命苗授迎战,并决定亲自坐镇渭源,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让智缘都反应不过来。看到了方才的一幕精彩的演出,智缘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切的安排其实都是早就确定下来的,不过是为了隐瞒这边主动挑起战火的真相,而刻意在他面前表演了出来,希望他能将之传回秦州。
出战在即,王韶和高遵裕都无暇与智缘闲谈,道了声不是,便让韩冈送他回住处安歇。韩冈转过头来,将智缘送出厅外,叹道:“可惜了大师一片苦心。本想着送大师去劝服别羌,谁想到他会一条路走到黑。其人自寻死路,也救不得他了,还请大师在古渭稍留几日,等渭源捷报传回,再前去抚慰亡灵。”
智缘没有应声。王韶的处断有个地方让他想不通,他问着韩冈:“为何不命青唐部出战?论起军力,青唐部当是在纳芝临占部……”话刚说到一半,便警觉道,“贫僧多言了,还请机宜恕罪。”
“无妨!这些事就算大师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大师日后要行走在河湟边地,对蕃部的了解是少不了的功课。”韩冈向智缘解释道,“前次两战大捷,都是安抚驱动蕃人打下来的。俞龙珂和瞎药至今仍未完全顺服于朝廷,也是因为他们自负手上的军力,而不肯屈就。如今有了机会,也得让俞龙珂和瞎药看看官军的实力,省得他们以为自己不可替代。”
听了韩冈的话,智缘欲言又止,因为韩冈回答的并不是他的问题。韩冈会意笑道,“纳芝临占虽然名义上是蕃部,但都是当年的陷蕃汉人的后裔,族酋皆为张姓。素来亲附朝廷,在这里,要比青唐部这等真蕃亲近得多。可以当汉人看待的。”
“原来如此。贫僧受教了。”智缘竖掌行礼,“若今次能彻底击败别羌,日后当可趁势夺下狄道,平定武胜军。”
韩冈现在所处古渭,与木征的河州之间,隔着一片方圆两百里的土地。原本是董裕的领地,今名武胜军,属于后日的临洮县,是黄河支流的洮水【今洮河】流经的地方。在唐时此地属于兰州,而在五代,则是被命名为武胜军。
如果说收服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是王韶拓边河湟的最终标志,那么击败木征,攻克河州便是实现目标的必要条件。而挡在河州之前的武胜军,就是要最先占领的地盘。
韩冈指着西面的山峦,“真要计较起来,渭源也算是武胜军地界了。翻过渭水源头的鸟鼠山,对面就是洮水。武胜军的中心狄道就在洮水边,渭源离仅仅隔了一百多里。”
“若贫僧记得没错的话,狄道就是临洮。‘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今临洮沦于胡虏数百年,不知何时能重现旧日大唐的盛况。当年玄奘大师取经而回,其经文经过多年,已经零落不堪。若是能交通西域,从天竺重新把经书迎取,可是能流传千古的大功德。”
“大唐之威,的确是让人追慕。”韩冈悠然长叹,“今日辛苦争夺的河湟,只是当年的数州之地。而统归大唐的安东、安北、单于、安西、北庭、安南六大都护府,其地域之广,任何一个都能比得上今朝的半壁江山。”
在安史之乱前,虽然唐朝对吐蕃有着几次大败,但其国势还是逐渐延伸到西域葱岭。而当时的河湟之地,也是大唐所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在西域为汉家拓张了万里江山。这一番辉煌,至今犹在西北百姓口中传唱。连当今天子赵顼,也是对唐太宗的功绩深为敬服,进而追慕不已。
当然,河湟之地沦于吐蕃人之手,同样是被唐朝丢掉的——是安史之乱后中原势力大衰的缘故。自吐蕃开始,沙陀、党项、契丹纷纷侵入中原,所造成的后果,说句难听点,就是如今宋室始终难以振奋的主因。而偃武修文的国策也是因为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的武人之乱,给宋初君臣们留下了太过深刻的恐惧,才顺理成章地形成。
但这些,韩冈就无意再提,要比就往好处比,比烂则是毫无必要——毕竟,总是有更烂的。老是想着后面还有更差的,反而就没有上进的动力了。
智缘也不会说出这些煞风景的话来,他更是为韩冈的话勾起了心思,隐藏在他眼神中的,全然没有半点属于出家人的平静:“当年李卫公等诸多名将,败突厥,破回鹘,让胡人不敢东顾。如今,汉家天子欲重定西土,不世功名,也正在今日!”
……………………
“观察,东朝的王韶自领有缘边安抚司之后,越发的咄咄逼人。今次他能在渭源筑堡,明日就能穿过大来谷到狄道筑城。等到他控制了的武胜军,不知观察到河州还能保得住?”
木征半闭着眼睛,靠在一堆毡毯中。他在宋为河州刺史,在夏则是河州观察使。宋人称呼他一声刺史他应下,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称呼他观察,他也照样应下。
“这不还没打到狄道嘛,我只要保住河州就够了。”木征懒洋洋的说道。
木征并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他对用兵扩张没兴趣,也无意跟他的叔叔去争吐蕃赞普的位子。只要不打到他家门口,他最多也只是派点兵凑个热闹,绝不会跟人硬拼。
当年其父瞎毡早亡,他被逼得放弃河州,躲到西北的安江城。后来他聚集部众,也只是打回河州就停手了。武胜军原本是他二弟董裕的地盘。董裕死后,木征顺理成章的接收了这片土地,但他没有留给自己,而是交给了他的另一个弟弟瞎吴叱。比起他的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弟来,木征的性子可算得上是小富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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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七)
木征懒洋洋的一番话,让禹臧家的使者为之气结。
武胜军是河州屏障,若是丢给了宋人,河州定然难保。而对于禹臧家来说,武胜军紧邻着兰州,在唐时,其地便是属于兰州辖下。宋人据有武胜军,向西是河州,而向北穿山而过,可就是禹臧家的兰州城了。
现在两家共同的大敌就是名说着要拓边河湟的宋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使者想不通为什么木征还是这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仿佛都要睡着了一般。
‘如今国中尽起三十万大军南征,等到梁相公挟胜而归,听说观察竟然不肯受命,一怒之下,河州城必然无存!取舍与否,还请观察速决!’
使者很想这么说,但他不敢。他清楚,在木征面前最好还是保持的谦逊一点的态度。总是半睡半醒、凡事都不在意的木征,并不是好脾气的人。真的惹火了他,直接斩了使者的先例也是有过的。
而木征却是从眼皮缝中,玩味着禹臧使者气急败坏的神色。当年的结吴叱腊,还有董裕,都曾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木征并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一亩三分地的愚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也懂。单看他能在众敌环伺的河湟中心安坐至今,这鼠目寸光这个词就用不到他身上。
谨守河州,不是木征没有胆略,而是他有着自知之明。木征知道自己地手有多大,能抓住多少东西。贪求得太多,反而原有的都会丢掉。生存在夹缝中,不小心谨慎所人,下一个倒下的可就是自己。木征的信念始终如一,仅仅保住河州而已,至于其余,他都不会去贪求。
而且宋人纵然咄咄逼人,但西夏何尝不是?李元昊从他的祖父辈起就没少跟吐蕃拼杀过。河西凉州的六谷联盟,就是被党项人所灭。而为了稳定河西,李元昊又提兵南下,不过被木征的祖父、也就是前任的赞普唃厮罗打得溃不成军。这一战,是李元昊起兵之后,败得最惨的一次——虽然日后李元昊还败给过契丹人,但他后来又讨了回来,不比对吐蕃,到最后也没能报仇雪恨。
而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也让木征无意跟他深谈。背叛了吐蕃,投靠了党项,禹臧家在木征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狗都不如。投靠汉人倒也罢了,毕竟跟汉人们都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了,但跟着党项人,却是丢尽了吐蕃人的脸面。木征自负是吐蕃王家嫡传,可没兴趣跟党项人养的狗打交道。
用着懒洋洋的态度,打发走了怒气冲天的禹臧家使者。木征想了想后,便叫来了自己另外一个同母弟弟结吴延征,“你带本部去武胜军帮一下瞎吴叱。若是汉人不光是在渭源筑城,还转着攻打狄道的主意,就一起把他们打回去,不能让他们占了大来谷。”
结吴延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被交托这个任务:“若是没打过来呢?”
“那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跟瞎吴叱要块地住下来就是。”木征慢吞吞的说着,“瞎吴叱在岷州有块地,现在他到武胜军了,那块地你向他要过来,也好安顿下你的部众。”
结吴延征原来是满心的不情愿,但听说终于能拥有一块土地,他立刻兴奋得跪下来磕头。
“还有,”木征一直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单眼皮下的一双小眼锐利如电,提醒着叩头不已的弟弟,“也要小心北面!”
……………………
晨光尚未泛起在东方,天地之间,仍是一片黑沉。九月朔日的天空,没有月亮的痕迹,镶在天穹上的密密麻麻的星光,加起来也比不上明月时的一星半点,只是,已经可以让人看清前方的背影,紧紧追随而不会落队。
黑暗之中,一支多达一千五百人的队伍,正静悄悄的行走在山谷之中。人衔枚,马裹蹄,笼头和嚼子紧紧锁住了战马的嘶鸣。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只有密集而又低弱的脚步声连续不断。
苗授与他手下将士们一起牵着马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幕下。脚下的路面并不似官道那么平整,但也是商人们经常使用的要道,至少不会让人举步维艰。
低着头走了不知多久,苗授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黑沉沉的,看样子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见到东方天际处的一抹红光。
在黑夜中行军,是一件很冒风险的行动。不过苗授并不怕夜袭,老于兵事的他,早在三天前就陆续派出了足够多的哨探,去检查沿途每一处可能藏兵的地点,并驱赶来刺探的蕃人。现在这些哨探,有一部分带着消息回来了,还有一部分则听着他的命令,在各处要点守候着。
最关键的,王舜臣和苗履已经领着一个都的骑兵,在通往星罗结部的要道处守了四天的时间。他们并没有掩饰行踪,更没有躲藏,几天下来与星罗结部的蕃骑几次对峙。苗授这是用最强硬的态度在赌别羌星罗结不敢破釜沉舟——只是找借口
而王舜臣和苗履的手下只有一个都的数目,也让别羌星罗结不会太过紧张。当看到王舜臣所部连续几天都没有动静的情况下,即便别羌再狡猾,也只会误会这只是用来防止星罗结部偷袭渭源的措施而已,一开始的紧张便会松弛下来。
谁能想到这是,这是为了渭源出兵的掩饰?放弃筑堡而突袭蕃部,这完全不符合宋军过往的惯例。突如其来的奇兵,这是苗授自信能成功的底气。多管齐下,以有心算无心,苗授对自己今次的作战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一名哨探急匆匆地自前方赶来。他从苗授身边高高举起的大纛留在夜色中的剪影,以及苗授的亲卫所骑乘的、比寻常骑兵战马都高出两寸三寸的河西良驹身上,辨认出了苗授所在。他在外围通报过姓名,被亲卫领到苗授身前,“都巡,前面就是大来谷。”
终于到了!
苗授松了口气下来,他于四更天不到,便自特意设在渭源西侧三里的营地领军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十里外的第一站。
大来谷是沟通渭源和狄道之间的要道。从渭源堡到狄道,要翻过鸟鼠山这座分水岭——东面是渭水,西面则是洮水——而鸟鼠山中,有一条谷地直通东西,这就是大来谷。
尽管大来谷的南面,还有一条名为南谷的谷地,也能沟通渭源和狄道。而在鸟鼠山中,还有好几条可供行走的山道。但从地势上,以及路程上,还是以大来谷更为优胜。大来谷作为洮州的东侧门户,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时开元年间,唐军曾在大来谷一战击败屯兵在谷中的十万吐蕃大军,逼得来犯的吐蕃军逃回洮水。
而今次的任务,并不是要穿过大来谷——这条谷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通行,在对面的谷口,有吐蕃人的一处军寨。小股人马会被堵住,若是有大军穿谷而过,则必然会引得木征警觉起来——苗授的目标是星罗结部的聚居地,位于大来谷之北,白石山下。如果急行军的话,最多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星罗结部主帐所在的谷地。
但苗授并不打算夜袭,要是他想捕捉的对象趁黑跑掉就麻烦了。选在下半夜出发,以他行军的速度,抵达星罗结部时正是白天,可以有更多时间作战。要利用夜色,反而应该在黄昏时出兵。
“就地休息一刻钟。”苗授将自己的命令传到队列中。辛苦了小半夜的士兵们也不多话,纷纷坐下休息,吃点干粮。
而苗授仍站着,只是转着脚,活络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踝。心中又一次将今次作战计划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这个从沙盘上制定出来的计划,除去开头时的瞒天过海的伎俩,剩下的的就只有以快打慢一条。
星罗结部是典型的吐蕃部族,分据在几条山谷中。虽然跟普通的蕃部一样,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能上阵拉弓,让星罗结部可以拼凑出五六千兵力,但这样的军队并不可能枕戈待旦,平时都是分散开来,各自放牧做活。以蕃部的组织松散,就算现在听说宋军已经抵达大来谷,给别羌留下的半日时间,最多也只能让他召回一千多一点的部众。
这是个很简单的策略,在作战开始后,就没有了任何计策存在,但在苗授看来,却已经足够了。
因为简单,所以易行。
休息片刻,苗授便起身急行向北,直扑最终的目标而去。当苗授所领大军出现在星罗结部谷口外的时候,谷地中惊惶一片,号角连声。顺着初起的北风传来号角声中,满载着惶急和不安。
九月初一,苗授大破星罗结部,斩杀别羌星罗结,斩首四百余。王韶得到接报后,随即从渭源堡赶到星罗结部的主城所在。当王韶褒奖过参战的将士,领军回到渭源堡的时候,出现在堡外的,是多达六千的军队。而他们所举着的旗帜,不是吐蕃人的风格,而是明明白白的西夏军旗!
禹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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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八)
情势急转直下,又一次大胜而归的喜悦还在心头,紧跟着就是意想不到的敌军来袭,两种心情的落差,宛如从天堂落入地狱。站在渭源堡的最高处,王厚低头望着已经把他推到地狱的敌人。
高高竖在半里外的敌军将旗上的名号,是由生造出来的党项文字书写。王厚并不认识这种同样是由横竖撇捺组成、却与汉字截然不同的文字,军中也无人能辨认。不过渭源堡内外数千军,还有不少人在战场上见过这面旗帜,也与这面旗帜下的军队在金鼓声中厮杀多年——旗帜的主人,是西夏国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镇守大白高国西南边陲的大将,如果王厚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长禹臧花麻亲自领军来袭。
绣在白色旗帜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几眼后,眼睛就仿佛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将视线转移了开去。除了稳定在渭源堡半里之外的大纛,被滚滚烟尘所遮挡的地方,还有着数以千计的敌军。模模糊糊的,让想计算出他们数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军中多有人言:人马上万,无边无岸。虽然眼前的贼人决计不到万人,但数千大军汇聚一处,已是浩然如海。黑压压的一片从渭源堡西三里处的军营,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数百名骑兵在堡外纵横奔驰,隆隆如雷的蹄声中,扬起的不仅仅是灰黄色的烟尘,还有浓浓的战意。
“为什么西贼的兵能在这里?!”
“这些事可以以后再去查证,先想想眼前……贼军有多少?”
同样站在城头上的王韶没有儿子那么紧张,用着平和淡定的声音询问着。当然,他询问的对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万、缘边安抚司准备差事赵隆、还有尚无官身、但自束发起就已经身在军中的苗履三人。
计点兵数,是兵学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于兵事的将领,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敌军究竟有多少数目,进而推断出敌军的总兵力,并不需要他们排着队来等着数数。
同样的道理,只要有点军事头脑的将领,也都会为了不让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掩饰和伪装。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敌军就用着奔马掀起的尘土,将自己的兵力数量模糊起来。不过有经验的将领还是能说出个大概:
赵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则报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万观察到的数目却是:“六千。”
从三名将领出得到三个不同的答案,王韶选择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从鼻子中冷哼一声,“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王君万问道,“不用点烽火?”
王韶摇头:“用不着,派回的信使就足够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气。现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余蕃军,以及两千多民伕,再除去跟随王舜臣留在星罗结部主城处、扫荡残兵的三个指挥,依然保持着两千一百这个数目。虽然禹臧花麻带来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骑,可真要在城下硬拼起来,不一定能在王韶的两千兵手上占下便宜,更别提还有蕃军和民伕随时可以补充上阵。
——无论是契丹还是党项,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过战争的异族,都明白一个道理:布下箭阵的宋军阵列不能去冲,而守在城下的汉人更是不能去招惹。当汉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时候,其战斗力往往是打着滚往上翻,尤其是西军,最擅长的就是倚城而战。要不然,大宋开国以来,也不会在山区中不停的大兴土木。
而王厚那边忧心难解,紧皱着眉:“就怕王舜臣那里会有麻烦。”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担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罗结城不是这么好打下来的。屯在城中的粮秣当还没烧,城池打下来时也没有大的损坏。王舜臣手上的三个指挥更都是精锐,才两成不到的空额,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个指挥正常的兵数当是在五百人,不过由于军中普遍的吃空饷喝兵血的情况存在,足额满编这四个字往往只存在于兵籍簿上。一般来说越是精锐,空额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给王舜臣的三个指挥都是精兵强将,空额就只有一成多一点。能强过这个数字的只有东京城中的龙卫神卫捧日天武这上四军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军,在编制上的数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万上任后,堡中的驻军得到了加强。按编制是三百兵,而实际上,也达到了两百出头。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额。这些幽灵士兵的俸禄,就给各级军官们瓜分了。
只不过这个比例也只有常年与党项和吐蕃交战的西军才能达到。论起兵员空额,关西的军队算是大宋百万禁军厢军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证实际编制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坏的情况,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广南两路由于天高皇帝远,实际兵力往往只能达到编制的三成。
这也是为什么从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张载,都想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听说有两千敌军来袭,便点出四千兵马去迎战。从兵力上算是绰绰有余。可到了战场上,却发现只有两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战的,就只剩下一千出头。这样的笑话却是根本让人笑不出来。王舜臣手上是空额仅仅一成多的精锐,王韶相信他应该籍此能多守几日。
“那西面的营垒会不会有问题?”苗履以手加额,忧心忡忡的望着远处的营寨,领军驻扎在寨中的是苗授这位西路都巡检,更是他的父亲,“蕃军可是有一多半在那里,民伕也有一千,家严手上才一个指挥……”
“授之岂会压不住纳芝临占部的蕃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有什么手段?”
王韶同样不担心苗授。那座营垒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筑堡民伕而设立的,造得坚固异常,并没有打丝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适合防守的犄角之势。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并不足以分兵同时攻打渭源堡和营垒。如果选择一个主攻方向,那无论王韶还是苗授,都不会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么办?不然禹臧花麻怎么能出现在渭源堡这里?中间还隔个武胜军啊!现在仅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军队调来……”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语斩钉截铁,“他……”
话音刚起,一只利箭就从城下蹿了上来,直奔王韶面门。王君万眼疾手快,手一张,一把就将长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万却立刻从身边的卫士腰间抢过一张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头下,一名骑兵正举着一张大弓,在蕃人的欢呼声中越奔越远,方才的那一箭竟然是驰射!
“好箭术啊……”王韶推开脸色发白的一群失职亲卫,毫不在乎的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丝冰寒刺骨、让王君万和苗履都心惊胆战的笑容,“看起来禹臧花麻有些急了,这不是激我出战嘛!”他又回头,笑得更为阴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会这般着急?”
王君万和苗履都安心下来,只是王厚了解他的父亲。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的看到了一丝焦急和紧张。
‘究竟是在担心哪里,渭源、西营、王舜臣,还是别的地方?’王厚看得出来,想不明白。
………………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韩冈一口断言。略略高亢的声音,传达了他对智缘的担忧不屑一顾的心情。
但智缘一对花白的长眉仍然紧锁着。就在一刻钟以前,他都不会想到禹臧家的军队竟然会出现在渭源堡下。更不会想到会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从王韶派回来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边,韩冈、智缘以及护卫他们的一队骑兵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西面远处的群山。隔着四十多里地,再灵敏的耳朵也听不到远处的厮杀,但从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个紧急军情。
“木征真的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显得比智缘还要焦急,趁贼军还没有合围,加急冲出渭源堡后,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这个亲卫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过是西夏的看门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兴庆府,而不是兰州,凭禹臧花麻也配?”
韩冈的冷笑比他的话更有效,看到出现他脸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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