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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57 cuslaa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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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九)
“但眼下的情况又是什么怎么回事?!”智缘百思不得其解,凭着他对河湟局势的一点了解,以及吐蕃、党项当年的恩恩怨怨,怎么想,也不觉得木征会彻底倒向禹臧家,只是眼下的事情却是明摆着反常,“如若不是有着木征的准许,禹臧花麻的军队如何能穿过武胜军?”
“西夏如今声势正盛,三十万大军一齐南侵,五路皆遭攻打。如此风头火势,想来木征是不愿触这霉头,故而便为禹臧花麻让开一条路罢了。这些蕃人看起来势不两立,其实私下里有交情的不少。”韩冈想了想,又道:“今次当是木征和禹臧两家互不侵犯的默契而已,真正投效禹臧家的,还是星罗结部。”
智缘虽然年纪比韩冈长上一倍,但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尽管才智绝高,但临战时的心性却还未见磨砺:“不过不是听说禹臧家的实力已经可以跟董毡、木征相抗衡了吗?木征把路让开,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打渭源。渭源堡中的军力能支撑的下?”
“大师不用太过忧心,渭源至今也没有点起烽火,可见情况还不算危急。”
一旦点燃了烽火,就等于向人公开自己的失败。消息传回秦州,传到京兆府,传到天子的案头上。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王韶最重视的河湟开边少不得会被被人打上失败的烙印。除非城破在即,否则王韶绝不会这么做。韩冈对王韶的性格了若指掌,不过他欺智缘并不知道这一点,胡说八道也不怕被拆穿。
韩冈不再理会智缘的打岔,他追问着王惟新:“贼军兵力如何?”
王惟新立刻回道:“在渭源堡上看到的是六千左右,不过小人出城时,西贼虽然派人阻拦,却很容易就冲破了,看起来兵力并不足。”
在通报敌情时,惯常的是要往多里说。但这是对付上面的做法。夸大敌军实力,要是胜了,功劳会更多,若失败了,借口也很好找。不过王惟新知道是王韶的亲信,知道韩冈的重要性,不会在数目欺瞒他。
“才六千!”韩冈转头对智缘笑道,“大师你看,才六千人!”
“六千怎么了?”智缘问了一句,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不是因为兵力太少,攻不下渭源?!”
韩冈点点头,道:“攻城兵力和守城兵力相当,而前面攻打星罗结部时,消耗的物资又少,要想守住渭源轻而易举。禹臧家本部中能征观战的精锐少说也有一万,加上附属部族的份,总计能到两万五千左右。如果必要时,把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丁一起征发,少说也能动员起超过八万以上的军团……”
“阿弥陀佛,竟然如此之多?!”智缘由衷惊叹了一句。
韩冈看事的角度与智缘却不相同,“能征调起八万大军的大族,却只有六千人抵达渭源堡下。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不管时局怎么样发展,禹臧花麻都不会信任木征。就算木征借了道给他,他的至少还有一半以上的心力要放在背后,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攻打渭源。这样禹臧花麻可能胜吗?”
智缘和王惟新细细思忖韩冈的一番话,很快便心领神会的连连点头。
韩冈不想在道边久留,说不定再过一阵,禹臧家的游骑哨探就会流窜到这里。他对王惟新道:“王惟新,你们有紧急军情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们。你等速去古渭寨,把渭源之事通禀给高钤辖。不过不要惊慌失措,照平常模样进城,不得泄露军机。”
王惟新连声应是,更不多话,向韩冈、智缘道别后,就利落的跳上马,带着七八名护卫急急往古渭寨去了。韩冈也跟着翻身上马,不再是往渭源去,而是跟着王惟新往东走。
“机宜,去哪里?”智缘并不觉得韩冈要回古渭,否则就跟王惟新一起走了,只是韩冈想做什么,他却弄不明白。
“去见瞎药。”韩冈骑在马上,手持马鞭指着东北方的山峦:“幸好王安抚没有点烽火,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那头饿狼。”
………………
“禹臧花麻去攻打渭源堡了?!”
原本半躺在绒毯上,跟兄弟瞎吴叱一起喝酒吃肉的结吴延征,脸色大变。猛然坐了起来。手上的酒盏一下没拿稳,全都泼在了身上。冰冷的酒水顺着衣服渗了下去,可结吴延征还发着愣。
瞎吴叱不以为意,仍旧舒舒服服的躺着:“禹臧花麻借道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过去禹臧家也没不是没有打过渭源去。通渭、古渭,北面的可都杀到那里去过。”
可结吴延征并不是为这件事吃惊。前日他的兄长木征派他出来前,叮嘱过他要盯着大来谷,还让他注意北面,难道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
虽然结吴延征没有想通,木征是不是事先就看破了一切。但他已经明白了,前日禹臧家往河州派去使者,其目的并不是要说服他的长兄,禹臧家要招揽的,已经确定,要收买的,也已经完成。他们实际的用意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以防木征反应过度。
‘难怪大哥对那使者根本就不加理会,直接就打发出去了。’
结吴延征对木征的眼力敬佩不已,但眼下要做的,木征却没有给他指示。结吴延征问着瞎吴叱,“三哥,下面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看着再说。”瞎吴叱很轻松地说着,“如果王韶败了,就跟着禹臧花麻去渭源转转。”
“要是禹臧花麻败了呢?”结吴延征追问道。
瞎吴叱用金匕挑起一块羊肉,连汁带水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兰州是个好地方!”
‘果然如此!’
瞎吴叱的回答并没有出乎结吴延征的意料。说起来,他的几位兄弟之中,董裕的野心排第一,而瞎吴叱则能排在第二。别看他现在跟禹臧花麻好得跟兄弟一样,连禹臧花麻带兵过路都点头同意,可若是禹臧家不小心把软肋露出在外,第一个上去捅刀的,必然是他的这位三哥。
结吴延征这是突然又想起,如果他按着木征的吩咐,把瞎吴叱在岷州的地盘接收下来。那么,在他北面的就不只是兰州的禹臧家,更为接近的是控制了武胜军的瞎吴叱。
想到这里,结吴延征悚然一惊,木征要他小心的,究竟是谁?!
………………
“花麻,下面该怎么办?”
围住了星罗结城,围住了渭源堡,但接下来是猛攻还是围困,如果是要攻打,又该先攻哪一处。这些问题都需要新近成为禹臧家族长的禹臧花麻来决定。
‘怎么办……’禹臧花麻望着数百步外的渭源堡,皱眉想着。
今次宰相梁乙埋以举国之兵南下攻宋,收到命令的禹臧家也不得不应付一下,否则日后被秋后算帐,他的族长之位就很难坐稳了。
禹臧花麻一开始时只想表现得好一点,正好他跟别羌星罗结还有瞎吴叱都有些交情——尽管这种交情并不可靠,但用甜头喂饱了他们,也就变成了凡事好商量的生死之交了——他就想着在渭源堡下领军绕上一圈,也就算尽了人事。如果有空隙,还可以突袭一把,把王韶用来筑堡的钱粮军械都抢回去。
‘只是王韶的动作太快了。’
局势变化得超出了禹臧花麻的计算,联络好的别羌星罗结竟然在一日之间被灭族,惯用奇兵的王韶再一次大获全攻。但在这中间,他便看到了机会。
大胜之后,宋军必然松懈;而王韶既然分心攻打星罗结部,那渭源堡肯定没有修好;接着禹臧花麻又打探到,王韶回师时竟然还分了兵,将一千军队放在星罗结城,用来扫荡余部。如此良机,禹臧花麻当然不会放过。
此次南下,禹臧花麻总计带了一万一千多兵马,其中有四千守着大来谷,剩下的兵力中,大半围住了渭源,剩下的则是看守着。不过渭源堡下的几千人中,真正的精锐只有他亲领的五百精骑,剩下的都是附庸部族的人马。而围定星罗结城的军力,则是他禹臧家本部的精锐——以上驷克下驷的道理,即便是禹臧花麻这个蕃人,也能说出个道道——另外在兰州与武胜军交界的马衔山,另有三千人守着他的后路。
后路无忧,禹臧花麻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粮草问题。幸好听说了星罗结部被灭后,他就紧急跟瞎吴叱达成了新的协议。原本臣服于星罗结部的一众小部族,他会留给瞎吴叱,但这些小部族必须提供粮草给他,而瞎吴叱也得提供一部分粮食。
有这些压榨得来的粮草,足以支撑帐下大军的消耗,而不论渭源还是星罗结城,其城防的脆弱,即便是不擅攻城的蕃人,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桃子就吊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摘下。回头看着眼前一对对发亮的眼睛,禹臧花麻知道军心士气可用,他一甩马鞭,下令道:“这里我来盯着,你们先把星罗结城打下来。等合兵一处,便来攻打渭源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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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一)
张弓搭箭,弦飞箭出,平常人要两三次呼吸才能完成的动作,在王舜臣手中,却陡然加快了数倍,仿佛时光的流逝变得迅疾起来。长箭搭在弓上的时间就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只看着弦在颤,听得声在响,一道道白光破空闪过,却无人能辨清箭矢是如何飞出。
箭矢如雨,就算用盾牌也遮挡不住如毒蛇吐信一般精准的箭矢,其落处惨叫声连成一片,几十张嘴一起合奏出哀痛的乐章。单靠王舜臣一人之力,就抵得上一队出色的箭手。从他手中射出的箭雨,彻底压制了冲向城门的敌军,使得从城下回射上来的箭矢寥寥无几。
被王舜臣领头的宋军弓手连番攒射,被阻截在城下的西夏士卒终于等到了撤退的信号,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就像落潮后沙滩上的虾蟹贝壳,在城下,他们也留下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同样数目的伤员。
西贼的号角声中,城头上猛然响起了一片彩声,守城的士卒们为他们主帅的神射连连叫好,投向王舜臣的视线中全是崇拜。自从前日接仗后,王舜臣就站在最前线,无论是防守时的城墙顶,还是反击时的排头兵,王舜臣一直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拉坏的长弓已经有五六张,身上的甲胄最多时,插上了十几支长箭。
真要说起来,王舜臣做为一名将领并不合格,为将者,一人身系千军之重,奋死拼杀是底层军官和士兵的工作,统领着上千兵员的将军应该是在后方指点全军。只是王舜臣还没有适应身份的变化,虽然已经心知冲杀在前不再是他的工作,合理准确的命令才是他要完成的任务,但一听到战鼓声响,便忘记了他是统领千军的将领,只记得把敌人一一射落下马。
贼军退下去稍作休整,王舜臣便命人上来收拾城墙上的伤兵。四名臂缠蓝色布带的士兵随即带着十几人跑上城头,用简易的担架把几个运气不好中了箭的伤兵抬了下去。前段时间,郭逵和韩冈确定的军中医疗制度,在秦州最精锐的禁军中已经开始推行。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指挥有了经过短期培训后的医工,虽然还做不到一个百人都就有一名的水平,但一个指挥都保证了至少有两人可以轮换。
靠着这些医工,王舜臣不必担心战地救护上的问题,一间小小的战地医院就设在城中央、原属于星罗结部族长的大屋中。而有了战地医院,许多轻伤员在处理过伤口之后,便主动归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专门派人把轻伤员一个个逼起来作战。
靠着在敌军重重围困下,仍能维持着士气的千余士卒,王舜臣稳稳守着这座破烂的星罗结城。这座在大宋只能归入堡一级的小城,连城墙都是破败不堪。但城墙的地基却打得极为牢固,刀子划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痕。
城墙从地面到齐胸的地方,墙体的颜色也不同于上半段。只要对西北寨防稍有了解,就能一目了然的看出来星罗结部的这座小城堡,是建立在隋唐旧城的基础上的。而周长仅仅三百步的城垣,也说明了这座城不过是隋唐年间,边地最为常见,兼做烽燧之用、护卫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的大型驿站罢了。
王舜臣望着远处敌军,而在他手边的墙头上,排了一圈面目狰狞的首级。这并不是前日突袭时的斩首,而是不肯顺服的俘虏。苗授领军突袭星罗结城,斩首数百,而俘虏更多。正常情况下,这些俘虏都会被释放,让他们自谋生路。而在王韶的计划中,则要把他们迁到古渭寨附近,移交给纳芝临占部。一方面酬奖张香儿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把隐隐控制大来谷这个要道的星罗结部地盘给腾出来,交给更为可靠的部族。
不过王韶只来得及带走了第一批,在西夏人来袭前,王舜臣用了两天时间又捕捉了数百人。当西夏骑兵突如其来,杀到城外。只来得及关上城门的王舜臣,不敢把这些俘虏留在城中,不然厮杀正酣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伤一刀,可是会让人死不瞑目的。
当时想趁城中慌乱揭竿呼应的一群俘虏,被王舜臣随手杀了个干净,首级全都吊在城墙上。而剩下的俘虏,便被他扒光衣服,敲折了右臂放了出去。虽然王舜臣这么做,等战后肯定要受到责罚。但他现在可不在乎,光是因为被偷袭而失落在外的两百军卒,就已经够他喝一壶了,释放俘虏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说其他。
轻轻敲着城墙雉堞,窜入鼻中的是首级开始腐烂的恶臭。只是闻得久了,王舜臣很容易就忽视掉这个让人作呕的味道。
现在让他头疼的事很多。虽然不知援军什么时候会来,但粮食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而星罗结城因为本就是修在溪流边,又有好几口旧朝留下的古井,不用担心水源问题。最让王舜臣头疼的是他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箭矢了。
宋军以弓弩为上,最常用的对敌手段就是万箭齐发,将来敌射成一群刺猬。一支箭从箭簇、箭杆再到箭翎,基本上要七八文钱,战场上的一个指挥列阵攒射,就能把价值几十贯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诸国,也只有富得流油的大宋能让士兵在交战时,仿佛不要钱的往外拼命射击。就算是辽人夏人上阵,都要设法节约着用,而吐蕃人更不用提。
就是因为养成了习惯,而且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在星罗结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随身带着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来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时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壶中就只剩十支箭可用了。现在城中守军因为受伤不多,才能保持着士气,但若是没了弓箭,面对面的厮杀起来,事情可就难说了。
又是一通号角,打断了王舜臣的思路。抬眼看着远处又骚动起来的敌军,他随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长弓,接下来,又是它出场的时候了。
扳指刚刚扯动弓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长弓的弓臂唰的挺直,带起的断弦抽在王舜臣的脸上,一条细细的血线便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王舜臣脸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断弓丢在脚边。这张弓方才连续使用,现在终于支持不住了。这也是他今天用坏的第四张弓,原本精心保养的两张上品硬弓全都毁了,现在用的军中制式硬弓,质量不算出色,很容易就会损毁。
“拿弓来!”接过手下亲卫递上来的长弓,王舜臣转了转手腕。他能左右开弓,一条胳膊累了,就换另一条胳膊,再加上他射击只求准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虽多,却也没伤到胳膊。
‘再射个几百箭也没问题。’王舜臣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盯着对面的敌阵,今次好歹再给自己添个上百战绩。不过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阵的敌军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仅仅数十人。
来人越走越近,王舜臣的脸色则一点点的阴沉下去。几十人中,有十来人是被反绑着双手,他们不是吐蕃和党项,而是汉人,是王舜臣被俘的部下。他们被绑到了阵前,离城墙隔着六十步,被硬按着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难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战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会剩下多少力道。
城墙上,上千只眼睛盯着这几十人的动作,不知他们是要劝降还是要斩首立威。而王舜臣看了两眼后,脸色突然白了,在他被俘的部下身后,有好几个吊着右臂的蕃人,这是被他下令敲折了手臂赶出去的俘虏。
“乔四!”王舜臣一声大喝,“带你的人到城下准备!听到我的号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壮的大汉躬身应诺,转身下了城去。
向手下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都下过命令,王舜臣右手往后一伸,“拿弓来!”
他的亲兵们一齐愣住,王舜臣的左手上不是正提着一张弓?
王舜臣回头一瞪,把左手中的战弓甩手丢了,“还不快拿硬弓来!”声音更添了几分急躁,掩饰不住的怒意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及时反应过来的亲兵一通手忙脚乱,急急忙忙的找到了一张两石出头的硬弓。王舜臣试了一下手,便甩手丢在地上,如爆雷的怒喝道:“没有力道更强的吗?!”
周围的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无奈。如果是在秦州,力道达到三石的强弓也能从武库中给翻出来。但在眼下,能有两石的硬弓,已经是很难得了。
正怒瞪着手下的亲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王舜臣猛回头,只见一名蕃人拿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着。而他的一名被俘的军卒,已经滚倒在地上,右臂没了,鲜血淌了一地。等他滚得没了气力,另一名蕃人上前去,踩住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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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二)
王舜臣紧紧咬定牙关,两腮上的肌肉硬得发僵,耳中几乎都能幻听到臼齿碎裂的声响。亲兵从旁看着,惊见从他嘴角处都沁出了血来。
王舜臣知道,这是对他面释放俘虏时打折右臂的报复,但骨折可以长好,而砍断四肢,人还哪有命在?只恨他方才一念之仁,没下狠手。早知道放出去的蕃贼会出这等主意,他直接就下令将他们剁了祭旗!
城头上的守军看着蕃人得意洋洋的残杀被俘的袍泽,无不感同身受,没有一人忍耐得住,纷纷向王舜臣看来。
“侍禁!乔都头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亲兵过来提醒道。
王舜臣抬起手,便要下令让在城门口准备好的骑兵出城救援。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敌军的阵列中,有些让人难以觉察的微妙动作,让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间,怎么也挥不下去、说不出来。
王舜臣盯着敌军军势狠狠得看了又看,这其间又有一名战俘被砍下了四肢,惨叫声传遍了战场上空。
多少人焦急的等着王舜臣的命令,但他最终还是把举起的右手收了回来。他不能冒险,很明显的陷阱他不能踩进去。不过王舜臣现在很明白,若是让继续让蕃人在战场中表演下去,对他麾下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打击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他紧紧攥起拳头,喝道:“神臂弓在哪里?!”
六十步的距离,是神臂弓大展神威的场地。从一年前神臂弓开始配发关西,开始为各军换装。经过一年的时间,这件神兵利器已经逐渐普及开来。王舜臣手上就掌握着整整一个都的,装备了神臂弓的弩手。
很快,一队弩手上来了,他们手上都提着一张四尺多长的重型弩弓——在军工技术独步天下的大宋,也被视为军国之器,由天子亲自命名的神臂弓——其弩身前端带着的铁质脚蹬是神臂弓有别于过往弩弓的最大特征。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俘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斩下四肢,不论他们是恳求,还是破口大骂,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手段变得越来越熟练的蕃人,甚至有能力在斩下四肢时,用绳子扎紧他们的伤口。看着被斩去四肢的战俘,用尽最后的气力像条肉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围观的蕃人们无不拍手狂笑。
“给他们个痛快!”指着六十步外的战场中央,王舜臣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他不能踩进敌军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被俘的袍泽被凌辱。要死也得痛痛快快的得个全尸,被零碎的切割成一块块的,做鬼都没法投好胎。而且还有那些个正得意的蕃人,就算他救不了自家的弟兄,王舜臣也要他们陪着一起上路。
率领神臂弓队的都头发了楞,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王舜臣的一个亲兵在旁小声的提醒他,“侍禁,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来吗?!”王舜臣旋风般的回转过来,指着还在被折磨着的袍泽,眼中尽赤,如鬼神一般的气魄压得众人不敢再劝,又是一声暴喝:“快!”
若非王舜臣此前已经在众兵面前展示过了自己世所难匹的神射,用明明白白的实力确定了身为主将的威严,他现在的这个命令,肯定会被一群人涌上来劝得收回去。
但眼下,王舜臣的号令没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神臂弓手在城头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听着一声号令,一起扣下牙发,将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于长弓射击后总是传着袅袅余音的弓弦声,神臂弓力道极大,扳开牙发后,就是嘣的一声短促暗哑的鸣叫。数十上百声连在一起,便如同巨兽的怒吼。将六十步外的一切,无论是蕃人还是汉人,全数钉在了地上。
不论好歹,尽数杀光,王舜臣的决断让金鼓号角一刻未停的战场上,刹那间化作一片死寂。但下一刻,西夏一方洋洋得意的号角声重又响起,仿佛得胜了一般,欢快的奏响着。不过可能是慑于神臂弓的威力,蕃人并没有伴着响起的号角再来攻城。
尸骸处处的战场上,突然有了一阵难得的空白,除了前几次来攻城时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吐蕃人,在没有其他活物。不过在蕃人们做出了残杀战俘的行动后,每一个还能动弹的身体,都会被几支长箭从不同角度给贯穿,原本还有机会逃回去的吐蕃伤员,转眼就给杀了个干干净净。
尽管箭矢的数量已经严重告急,但王舜臣还是任由他的士兵在这件事上浪费一点,他们心中的怒气必须得到发泄,否则就会影响到士气,让军心不稳。
而王舜臣本人,心中也有一团火气要出来:“让乔四先去休息,晚上我用得到他!”
………………………………
野利征坐在青唐部族长之弟瞎药的主帐中。
不同于由禹臧花麻派出的、在木征那里吃了个软钉子的同僚,身为党项豪门野利家的重要人物,又在朝中有着一个团练使职位的野利征,在瞎药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尊敬。不但坐在帐中最尊贵的位置上,有瞎药和他帐下的耆老一齐奉酒,甚至还能看到汉女的歌舞——这是一个有求于瞎药的商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野利征对此安之若素,他可是受了君命来此。比起他的地位和身份,甚至在小小的青唐部中连族长都还不是的瞎药,在他面前本是连站的资格都没有。能让瞎药坐下来说话,是他野利征的为人宽厚,也是因为他想早点完成他的任务,回到山北去。
野利征本不想出来跑腿,他最想的是领军作战,而不是出来给人当说客。但他偏偏不幸分在禹臧花麻手下,在卓罗和南军司任官。禹臧花麻这个吐蕃汉子娶了宗女,被封做驸马,又坐拥禹臧家的十万户口,就算到兴庆府,太后国相都要以礼相迎,不是他野利征能开罪得起。
无奈的野利征只能打起精神,跟瞎药周旋,封官许愿的话说了一通。按照出来时禹臧花麻给他定得底限,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不能让瞎药的军队出现在渭源城——即便是瞎药投效了过来,也不能让他出兵——对于禹臧花麻的担心,野利征能够理解,瞎药从背后捅死董裕,禹臧花麻不再提防他一手,那就是太蠢了。
‘幸好他识趣。’野利征在欣赏歌舞之余,用眼角瞥了一眼瞎药。他今次来见瞎药,没有说上几句,青唐部族长的弟弟便毫不犹豫的接了官状,做了大夏国的一名钤辖。虽然有说过要帮忙出兵,但被自己拒绝后,便绝口不提。
至此,野利征便是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务,便能安安心心的坐下来看着歌舞。他曾听说过,东朝派在秦州的专门负责招揽吐蕃人、名叫王韶的官员。把招揽了青唐部族长兄弟作为他最大的功绩报了上去。现在野利征真想让王韶看看他所招揽的这个吐蕃人究竟是什么德行,这卑躬屈膝的奉承样子,相比王韶也很少看见。
瞎药倒是没觉得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作为夹在宋夏两强之间吐蕃人,两边通吃才是正常的做法。对上衣食父母,他也不介意弯弯腰。而在他的心中,其实也隐隐的对王韶试图维持他和他兄长之间的平衡很是不满。
而且瞎药想要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子民,这些汉人都不会给他。七部余族,王韶宁可补充给张香儿那个废物,也不让青唐部从中分一杯羹。
一名亲信匆匆走进,用着吐蕃话向瞎药说了句什么。瞎药脸色顿时一变,紧张得向野利征看过来,看见野利征利一直在喝着酒,便也用吐蕃话回了两句。
野利征竖着耳朵,暗自冷笑。瞎药应该想不到,他可是会说吐蕃话的。
‘原来是有名的韩冈来了!’
…………
被人恭恭敬敬的迎进了寨中。韩冈第一眼就看到了,身上的服饰完全不同于吐蕃、也不同于大宋的一群人。
“是西夏人!”韩冈的一名亲卫低低的喝了一声。
智缘脚步一停,吃惊的望了过去,看看那群人,又回头看看韩冈。
“的确是西夏人。”韩冈板着脸,点头确认道。
从那群人中投过来的视线上看,他们也是大吃一惊的模样。这也是因为韩冈在青唐部中人望极高,谁都不会拦着他,一见到就把他往主帐请,才会就这么给撞上了。
智缘脸色霎时变了,不过他好歹也是经过多年修行,念了两句般若心经,心情就逐渐平复下来。转头看向韩冈,却发现他则是面带微笑,心神凝定的样子。
看见韩冈的神色,智缘暗暗放下心来,只是他并不知道,韩冈越是怒气勃发的时候,便笑得越是灿烂。却只当韩冈现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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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三)
当互为死敌的两方在出乎预料的时间和地点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无论是韩冈这边还是对面的党项人,作出的反应都完全相同。
不待韩冈命令,他手下的亲卫纷纷抽刀出鞘,卫队中最高大的三人,齐齐抢前两步,用自己的身体将韩冈挡在身后。而其他卫兵,则一下分散开来,围成了一个圆阵,连周围的青唐部族民也一起提防起来。在瞎药居城中见到党项人的踪影,传递进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是自投罗网、误入虎穴了。
惊讶的眼神闪出了凶戾的光芒,对面的党项人也几乎在同时把刀剑抽出。不论是抓了还是斩了一个宋人的官员,换到手的军功足以让他们这等小卒混上一个好官职,紧盯着韩冈的他们,就苍鹰见到了猎物。他们没有像韩冈的卫队一般,围成圆阵,把需要护卫的重要人物围在中间,而是头领在前的突击阵型。
看到党项人摆出的阵势,韩冈转头看着瞎药居住的主屋,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的话,这些党项人的头领当是就在屋中与瞎药会谈。
双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对峙着,空气凝重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没人会怀疑,只要场中有一点异动,一场惨烈的厮杀就要展开。在杀机凝聚的战场边缘,青唐部的吐蕃人比两边的人数加起来都多,但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者出头,让他们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机宜!”韩冈卫队的队正是个三十左右的老成汉子,不算聪明,武艺只能算中上,但他对韩冈把他提拔在身边感激颇深,故而忠心耿耿。他一边挺刀与对面的党项人,一面压低声音对身侧的韩冈道:“这里不能留了,俺们护送你冲出去。”
韩冈轻轻敲着挂在腰上的剑鞘,危在旦夕的紧张气氛没有干扰到他头脑的灵敏。插在华美的银边黑漆剑鞘中的不是装饰性的长剑,是一把良工打造的直刀。锋快无比的刀刃能轻而易举的斩断手腕粗的树干,乃是高遵裕前日送给韩冈的礼物。
不过若是在瞎药成了敌人的情况下,韩冈不觉得凭着这把刀,还有他手下的卫队能把他安全护送出去。如果瞎药还没有投靠到西夏一方,成为大宋的敌人,那他也没有必要把刀拔出来。
“别在人家家里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把刀都收起来!”韩冈下的命令让手下的亲兵为之楞然,但韩冈没有在意他们的惊讶,而是将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向主宅大门:“在主人家面前,不要让人说我们不懂礼数!”
韩冈的话一字不露的传入耳中,瞎药却站在大门前纹丝不动。听说韩冈来了,他立刻就找个借口从野利征那里脱身。只是当他快步从屋中迎出来时,却发现韩冈竟然已经出现在宅院的门前,与野利征的部属面对了面。这一惊,让他脑袋顿时都懵了一下。
震惊过后,就是一阵狂怒充斥胸臆。瞎药带着杀意的眼神,如刀枪一般戳向陪同韩冈的一名军头,‘怎么让两边见了面?!’只是当瞎药看清楚,究竟是谁人把韩冈引得跟党项人碰面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间就更加凶狠起来。
韩冈从瞎药的脸色中看出了一点名堂。回头瞧了瞧把他迎进来的那名吐蕃人。看来前面自己是想错了,并不是他在青唐部中的人望有多高,而应该是瞎药用错了人
——‘俞龙珂的手段也不差啊。’他暗自思忖着。
眼前的情况让韩冈也有些头疼。以他的经验来说,如果在无意中碰上了他人的**,如果不想跟人翻脸的话,最好的做法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样至少可以在当面含糊过去。但这个经验,对于现在他所面对的局面,却又派不上用场。韩冈正想着解决的办法,注视着他的瞳孔却一下收紧。
从瞎药出来的地方,又走出来一人。穿着西夏的官服的中年蕃人,带着浓重口音的汉家官话,却不会让人误听:“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啊!”
瞎药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身子又僵住了。他没想到,留下陪客的两个亲信竟然让野利征就这么走了出来。
野利征出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韩冈一众,暗道自己果然没有听错。他身份特殊,瞎药让手下的人把他安稳住,但他要走出来,就算是瞎药在场也阻拦不住。他走上前去,立刻就被他的部众被保护起来。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与韩冈面对着面。
瞧着眼前在自己的城内对峙的双方,瞎药眼中凶光大盛,可转眼间便又深藏下去。他本想着在宋夏两边走着平衡,争取更多的利益。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兄长俞龙珂那样,在大宋、西夏、木征以及董毡四家之间来回摇荡,这样的做法,仿佛是在鸡蛋上跳舞,可十几年来,俞龙珂却一点也没出过差错。
如今轮到他自己来独立处置外事,却一下就变成了王见王的死局。瞎药明白,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剩一条,不管是韩冈,还是野利征,总得挑上一边。两边的后台虽然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但事到如今,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要得罪一方。
韩冈打量着西夏人的使者,而对面也是同样投来审视的目光。
“韩机宜。”智缘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低低的仅有韩冈一人能听见,“可记得徐令之子?”
‘徐令’这两个字所能容纳的含义实在太宽泛了,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官名,还有可能是某个同音的词藻——韩冈并不擅长猜谜,对一些典故也不甚了了,正常情况下他是猜不到智缘究竟在说谁。
不过依照眼下的局面,智缘会提到哪一位名人,韩冈即便是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得到。而从结论倒推回去,徐令究竟是哪一位,那就很容易能找到答案了。
曾做过徐县县令的班彪,有着一对撰写史书的儿女,有着一个擅长辞赋的皇妃妹妹。但最重要的,是他还生了一个更为出色、千年以来始终受人赞颂的小儿子。
投笔从戎、远行万里、扬威西域的班定远,让千年以来的汉家士子,不吝用最热情的诗句去赞美。班超出使西域,在鄯善国中,以麾下三十六人夜袭匈奴使节,斩首而归,逼得鄯善王投向了中国。
在要招揽的对象的居城中,与敌国来的使臣狭路相逢,无论是韩冈还是智缘——不,只要稍稍读过史书——都会第一个想到班超这个名字。
智缘多读史书,作为一名侍奉佛祖的出家人,敢于来河湟争取边功,他的性子也与班超相仿佛。
只是韩冈比智缘要冷静得多,其中关节想得更为清楚。这里可是关西,直通着西域。作为关中出了名的英雄人物,班超的名字和事迹流传甚广,就算是蕃人,也只要稍有见识也都说出个门道来。想要夜袭党项使者,也得看瞎药答不答应。
韩冈摇摇头:“学不来的……”脸上浮现出的浅淡笑容中,有着让人无从揣摩的深意,“怎么也学不来。”
智缘的眼神黯淡下去,而野利征的视线却锐利起来。
野利征在武艺上毫无长处,身材又不高大,刀枪弓马都是平平,唯独听觉上的敏锐胜人一筹。站在七八步外,虽然没听到韩冈身后的和尚说了什么,但韩冈的回话他却听清楚了。
在野利征看来,汉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把所有的异族都看作是毫无头脑的蛮人。若他们党项人真如汉人们说得那样愚蠢,当年景宗皇帝【李元昊】也不可能把东朝派到关西的主帅耍得团团转。
野利征一向自负头脑,当他发现了韩冈身后的那个和尚在说话时,也不把盯着他的视线挪开,便心知那秃驴是在说着自己。再配合上韩冈的回答,他头脑中便灵光一闪,明白了他们到底再说什么。班超的故事野利征也是听说过的,汉人要向西开边收复故土,总是少不了要提到班超。
以三十六人就在一国之都中斩杀敌国的使者,野利征也挺佩服班超这样的英雄。对比起韩冈的怯弱,更是让他心生不屑。韩冈名气老大,却是个没胆子的主,也就是汉人才会把这样的书生当作宝贝,真的遇到事的时候,就见到真正的模样了。
野利征今次唯一的任务,就是把瞎药招揽过来。本来他只完成了最低程度的工作,让瞎药不去掺和渭源堡的战事。不过现在既然有宋官来找青唐部族长的弟弟,又正巧正面撞上,这对禹臧花麻交待下来的任务,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杀了韩冈,瞎药还能往哪里去?
想到这里,野利征随即上前几步,用笑容迎上韩冈的双眼,像老友见面一般打着招呼、行起汉礼,心中则是一片杀机:
‘想做班超?我也一般儿想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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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四)
“在下野利征,见过韩兄。”
走出保护圈,孤身面对着韩冈和他的护卫。野利征毫无惧色的自报家门,行礼如仪,一套礼节做得比大宋官场里的武官都要标准。
拱手作揖间,野利征心中有着隐隐的得意。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东朝官员正陷入两难境地,从礼节上讲,韩冈应该回礼。以野利征对东朝官员们的了解,粗鄙不文的武夫故且不论,那些汉人中的士大夫,可以自高自大,可以目空一切,但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们不会在礼数上稍有疏失——并不是他们真的对人有敬意,而是不想有**份体面,更是因为自负于自身的教养。
可现在梁相公正率举国之兵,猛攻关西四路,而禹臧花麻也正受命猛攻渭源堡,他野利征来见瞎药同样是为了眼下如火如荼的战事。这样的情况下,来找瞎药求援的韩冈,又怎么能跟他野利征以礼相见?
而且两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来,在目的上与野利征势不两立的韩冈,又怎么可能在包括瞎药在内的这么多人眼前,跟自己礼尚往来?——野利征很清楚,他们党项人从来不在乎这些场面上小事,但汉人朝廷却对此极为看重,历年来,来国中出使的宋国大臣,只要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失了他们朝廷的体面,回去后肯定会受到责罚,而能坚持,则会受到嘉奖。
韩冈果然如野利征所料,愣在了那里。虽然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却也并没有当即上前,而是将视线投向野利征身后。
野利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护卫们手上还都拿着刀剑。他转眼便明白了韩冈在顾忌什么,心下暗笑‘果然是个无胆之辈。’摆手示意手下跟韩冈的护卫们一样都将兵器收起来。
见到野利征把,韩冈方才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走上前去,跟西夏国为了撬墙角才派来的使臣见礼。
“野利兄,韩冈有礼了。”
韩冈和野利征互相致礼后,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便被化解了不少。原本还担心着两方会在城中拼个你死我活的青唐部部众,终于都齐齐松了口气下来。
自立国后,西夏就向大宋称臣。不管两国之间的战争打得有多么惨烈,这份君臣关系却没有变化。在名义上,西夏国主也要大宋来册封,而实际上,当西夏国换了主后,东京都会派一名使臣带着册封制书到兴庆府去。故而两国朝臣之间的上下关系,便不能按照官职品级来定。不比宋辽,互相之间能互称南朝北朝,使得两国官员可以依照品级官位来确定高下。
故而韩冈跟野利征两人互相行礼说话,一句也不提各自的官职,只当是没有官身的普通人相见。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在周围人看来,也隐隐的代表了两人暂时都不想提及宋夏之间方兴未艾的战事,并把架在两人面前的矛盾先搁置到一边。
韩冈不去面对现实,去解决眼前的敌人,没有一点破釜沉舟的胆量,让智缘的眼底透着深深的失望。他早在王安石口中,就听说过韩冈的名号,还有韩冈在为官前的一番作为。王安石将韩冈比之为旧年以剑术、胆略著称于世的张乖崖,不吝赞许,让胆魄过人的智缘对韩冈渴求一见。而当他到了古渭后,尽管在初见面时,有些不愉快的事,但随着与韩冈熟悉起来,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好转。
只是智缘没有想到,真正遇到大事后,韩冈却暴露了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的真面目。局势已经恶劣到了这步田地,他却连作班超的觉悟还没有。空负着偌大的名头,到最后还是只能跟着西贼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在另一侧,瞎药也在望着场中开始寒暄起来的韩冈和野利征,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宋夏两国官员见面的场景。
瞎药过去曾经在他的兄长那里,见识过该如何接待宋夏两国的使者。他虽然没有从中学到多少他兄长的圆滑手段,但瞎药明白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两家在自己的领地上正面相遇。只要不把事情当面戳破,就算风声吹得再响,来自两家敌国的使节,也会装作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可是一旦双方面对面的接触后,就无法再装做对方不存在。近在眼前的现实,让瞎药只剩下了二选一的权力。他很清楚,别看来自宋国和夏国的两名大臣正仿佛多年老友一般,笑眯眯地说着漫无边际的废话,但等他们脱身出去,肯定转眼就会反手就砍上对方一刀。
不过不管智缘、瞎药,还有在场的近百人此时心中有着什么样的想法,是惊涛骇浪,还是水波不兴,都没有打扰到韩冈和野利征两人之间俗套的寒暄。
野利征当是读过一点诗书,跟韩冈说起话来,也是咬文嚼字:“韩兄少年英雄,名震关西。今日一见,却比传言更胜十分。”
韩冈摇头自谦,“虚名而已,其实难副,却让野利兄见笑了。”
“韩兄声名赫赫,怎能说成是虚名,就算在下在国中,也是时常听说过韩兄的才能手段。”
“野利兄谬赞了,韩冈愧不敢当。”韩冈谦虚不已,但脸上绽起的笑容,却好似已经把这些奉承话照单全收。他对野利征叹了口气,道:“在下与野利兄一见如故,只可惜仅有今日一面之缘,当真是遗憾啊……”
韩冈的话听在耳中,满是示好之意。野利征心底暗嘲,嘴里却轻松的笑道:“若是两家言和,罢兵收手,当能与韩兄把酒言欢。”
韩冈仰天摇头,长声而叹,“一别之后,难有再会之日,把酒言欢,惜为井中水月。野心不收,战事难止。也只有等到明年今日,野利兄的坟头上,韩冈再以美酒相赠了。”
叹息声中,韩冈右手一动,呛啷一声响,腰间长刀已然出鞘。野利征还没有从韩冈的话中反应过来,只见韩冈振臂急挥,一道弧光便闪过他的颈项间。
先是一条细细的红痕,渗出了一滴血珠,下一个瞬间,红痕扩大为裂缝,鲜红的血液从创口处喷薄而出。
一刀将野利征的脖子砍去了一半,韩冈轻捷的连退数步,就这么乘势回到了自己的护卫中间,把喷泉般狂涌而出的血水全都避让开去,不让青色外袍沾上半点血迹。
从拔刀,到横斩,再到退回,韩冈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碍。可见他这并不是头脑发热的行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考虑了每一个动作的细节,才能做得如此顺畅无比。
回到人群之中,韩冈对目瞪口呆的智缘又叹了口气:“我就是个急脾气,果然还是学不来班定远的本事,怎么都等不到夜里……”
智缘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韩冈翻脸胜过翻书,前面还称兄道弟,现在就只能听到野利征簌簌的血液喷射声。
场中静如寒夜。周边一圈近百人都愣在了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野利征就这么站着死去,震惊于韩冈下手之狠绝。
惊愕欲绝的表情被凝固在脸上,野利征身子僵直,任由浑身的血液一**的从创口处喷出。在被韩冈切断了大动脉,失去血液供给的一瞬间,他就已经丧失了意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有倒下去,但随着喷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少,他的生命气息已经渐渐消逝。
“瞎药!你还等什么?!”韩冈一声暴喝,击碎了死域般的寂静。
瞎药闻声浑身一颤,视线从野利征脖子上的创口挪到韩冈脸上。瞪着他的双眼中,满是森森寒意,如风刀霜剑深藏其间。虽然瞎药一向桀骜不驯,可他眼下被韩冈这么一瞪,却腾不起半点反抗之心。韩冈的一刀,已经斩断了他的一条前路,他只能沿着剩下的一条路继续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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