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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_55 cuslaa (现代)
“过段时间就好了。”
“希望如此。”
天阴着,空气中湿漉漉的。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渭水涨了许多,也变得越发的浑浊了起来,汹涌的流水如同闷雷,在河岸上响彻。。。
韩冈一边闲极无聊的跟王韶说着话,一边砰砰的用力跺了跺脚,就像要把脚下这条狭窄的田间小道跺坏一般。随着他的跺脚,黏在靴子上的黑泥,就从靴面和靴底上一块块的掉了下来。
位于渭水之滨的河滩上,有着一片面积广大、被火烧过的土地。原本长在这里的郁郁葱葱的荒草灌木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连这两天的密雨,将原本风一吹就漫天黑灰的河滩荒地,浇成了烂泥塘。
韩冈就是刚刚从这块烂泥塘上走上来,高帮的牛皮官靴上,满是半干不干的草灰、黄泥和雨水混成的灰黑色的泥浆。。。
而在他身边,王厚则是坐在一张皮索遍成的小马扎上,左脚的靴子上跟韩冈一样都是泥浆,而右脚却是光着的。他方才从泥塘中拔出脚时,可能是靴子没穿好,一用力,脚倒出来了,鞋子却还在泥地里。
王厚翘着脚坐着,他的一个跟班帮他把靴子从泥地里拔出来,正在清理着上面的泥水。不过泥浆已经浸到了靴子里,一翻过来就有黄浊的泥水一条线般淌了出来,根本就不能穿了,而那跟班却傻乎乎的还在清理着。王厚看着不耐烦了,喝了一句,让他去找个干净的新鞋来。
跟班骑着马往古渭寨方向去了,王厚转过来继续跟韩冈说着:“倒是玉昆你这样分析也听多了,但再怎么合乎情理,还是让人不舒服……过两天,燕副总管就要到古渭来巡边了,玉昆你倒坐得安稳。。。”
“我当然安稳,燕逢辰跟郭太尉一样,都是被韩宣抚从鄜延踢出来的。天子看重他,是因为他有绥德大捷,有功于进筑横山。当然,估计天子也有着安抚郭太尉的想法——韩宣抚事情实在是做得太果决了一点。但若是他敢在河湟之事上有所干扰,看天子还会不会看重他?”
“文枢密待燕逢辰如此优厚,连跳两级的越次拔擢,不信他没有知遇之感。何况以燕达的官阶,竟然能坐上副总管之位,谁看了心里都不会痛快。。。”
“燕逢辰来做副总管,心中会不痛快的该是张钤辖和高钤辖,处道你生着哪门子的气?”
“……呵呵,这两天高公绰的脸色的确是难看。堂堂阁门通事舍人只为一个钤辖,而一个连遥郡都没有的东染院使却是做了副总管……还有张老钤辖,听说他也是跑到了水洛城去,看起来一两个月内不会回秦州了。”
如郭逵、窦舜卿那般拥有节度留后、观察使这等官阶的将领,被称为正任官,是军中最高位的统帅。但也有的武将,他们同样有着节度使、观察使或是刺史这样的官名,不过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官阶,那么节度使、刺史的名头就只是虚衔,称之为遥郡官。。。
就像高遵裕,他是阁门通事舍人、绛州防御使。张守约,他是文思使、永州刺史。两人的本官分别是通事舍人和文思使,而防御使和刺史则是遥郡,与郭逵的节度留后、窦舜卿的观察使并非一类。
正任官虽然稀少,但遥郡也同样难得,多是入了横班才有资格,俗称美官,中层将领中能得到的寥寥无几,高遵裕因为他的身份,张守约因为他的资历,燕达便没有。而燕达的本官东染院使,无论跟张守约还是高遵裕比起来,也都是差得甚远。
所以看到燕达升任了秦凤路兵马副总管,高遵裕连日都跟有人借了他几万贯后就失踪似的阴沉着一张脸,而张守约也是找了个借口跑到水洛城,不想回秦州见着燕达生闷气。。。
“高钤辖若真的不喜欢看到燕达在他头上指手画脚也简单,早点想办法说服天子,把缘边安抚司改为古渭军或是古渭州就行了。”
“哪有玉昆你说的这么轻松。榷场刚起,屯田也才开始烧荒,要想改安抚司为军、为州,好歹要到明年有了出产之后,方才能让天子点头同意……这是不是玉昆你自己都说过的!”
“是吗,大概吧。”
雨势刚停就下地,王厚有着满肚子的话要抱怨。。。但离他和韩冈不远处,就是韩冈的父亲韩千六。在长辈面前,王厚也不好意思把怒气发泄出来,只能没话找话的迁怒到枢密院和文彦博头上。
韩千六也是刚从泥地中上来,他的脚踝处还有着泥浆的印子,但他现在穿着的一双多耳麻鞋上,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韩冈和王厚从没有下田的经验,而韩千六可是老于农事,当然知道下田时先把鞋子脱了,光着脚下去。
他望着眼前,整整三百五十亩刚刚经过烧荒后的河滩田,手上捏着一块黄黑交织的泥土,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没有韩冈和王厚的心浮气躁。这些都是分给韩家的田地,只要细心耕作,多施好肥,绝不会比韩家过去的三亩菜园差到哪里。。。
“三哥,厚哥。这可是真正的好田啊,”韩千六把手上的一捧烂泥展示给儿子和王厚,“一看就知道,从没损过地力,把种子撒下去,连肥都不用施的”
前段时间,韩千六对王厚还是道一声王衙内,但等韩冈和王厚的表妹定了亲事后,称呼便很自然改了过来。
“爹爹说的是。”“韩丈说的是。”
韩冈和王厚有气无力的回打着,没有沾染到韩千六的半点兴奋。
这片田是韩千六早早就选定的,离着古渭寨只有三里多一点。。。在附近,沿着河滩还有上百顷荒地,韩千六都查看过了,只要开垦出来,就都是出产丰厚的上田,足以养起数百户的人家。听到韩千六的估算,王韶就准备在附近找块高地,开辟一处护田的军堡,以便让来屯田的弓箭手住进来——在蕃区屯垦,汉人们都是聚居在一处,住在专门设立的护田堡中。
自从选定了田地之后,这些天来,韩千六是天天都要出来看一看自家的产业。就算是下雨,也是要举着伞穿着蓑衣,确认一下河水不会淹到地里。
今天韩冈和王厚是为了来确定护田堡的位置,跟着韩千六一起出行。韩千六一到地头,一看到田便就忍不住下了地,而韩冈跟王厚确定了建堡的地址后,反身一看见老子下地了,这个做儿子的也便没有站在田垄上看热闹的道理,也不得不跟着下田。既然韩冈都往泥地走,王厚也同样不好意思站在田头上。最后两人都沾了一身的泥点,靴子也是给烂泥糊上了。
等到王厚的伴当不知从哪来找了双干净的木屐回来,韩冈便对韩千六道:“爹,还是回去吧。这地也飞不了,用不着天天来。”
韩冈并没有继承了韩千六对田宅的重视,在他眼里产业都是一样的,只分赚钱和亏本两种。自家的田地看了看就没多少兴趣了,这片田要想有收入,可是要到明年夏天!哪像冯从义,他在榷场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做成了好几笔生意。只是他还不满意,说这只是在试水,最近正有想法去青唐部一趟,联络上俞龙珂和瞎药,好把生意做大了。
韩千六点了点头,再看了几眼,便也骑上了马。
骑在马上,还不时回头。这一片黑色的土地,到秋后播种前,都会保持现在的模样,但到了明年初夏,遍地金黄色的麦浪就会出现在土黄色的激流边。
韩冈回到了古渭寨中,和王厚一起,想把筑之事禀报给王韶和高遵裕。但他们一进正厅,先说话的反而是王韶:
“渭源那里有消息传回来了。跟木征勾连上的不是康遵星罗结,而是别羌星罗结……康遵一个月前病死了,他的弟弟别羌接了族长的位子,星罗结部现在是彻底的投靠了木征。”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21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四)
消息是去了渭源堡视察巡视的苗授传回来的。虽然是新官上任,但苗授做事比纳芝临占部的张香儿要靠谱得多,传回来的消息也更为准确。
星罗结部对韩冈来说并不陌生,渭源附近的大族。在董裕死后其势力大涨,如今只比青唐部略略逊色。
其族长康遵星罗结声名也同样响亮。他能在古渭之战中率部全身而退,虽然有着董裕这条大鱼吸引仇恨的因素在,但他一见中军遇伏便拔足狂奔,毫不拖延片刻的决断,也是很让人佩服的。而且董裕死后,他留下的部族势力,大部分是给木征收拢,而剩下的,则是归入了星罗结部的旗下。
但康遵也因为他参与了古渭之战,跟七部结下了死仇,无法倒戈向大宋一方。。。不过他同样并没有投靠木征,而是在古渭战事结束之后,保持了事实上的中立。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只要避过一阵风头,再表现出一点恭顺,过个一年半载,王韶也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了。
以上是韩冈早前对康遵星罗结的猜测,前日听到他投向了木征,韩冈还惊讶了一番,不意康遵如此不智。现在听说星罗结部全面倒向木征的主事者,不是康遵而是新近上台的别羌星罗结,心中终于释然了。
只是他又立刻诧异起来,与七部结下仇怨的康遵已死,为何别羌还要改变在大宋和木征之间保持中立的策略?这对星罗结部又有什么好处?
在河湟地区,星罗结部算是大族,随时都能调动起两三千人。。。但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只蚂蚁而已。而且别羌又不像木征、董裕那般还有着吐蕃王家的血统,能对吐蕃众部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如果惹怒了大宋,起兵来攻打,没有一家会出力去帮助他——就是木征也不会。
“木征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韩冈百思难解,“别羌当真以为他只要不攻打城寨,我们就会允许他在白石山招兵买马?还是说他以为木征会去救他。”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木征是吐蕃赞普嫡系子孙,羌人一向畏服贵种,该不会是别羌忠于……”王厚的声音在王韶、高遵裕和韩冈的尖锐目光下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忠?’
韩冈在王厚的尴尬中暗自冷笑。吐蕃人畏服贵种,指的是最底层的愚民。但凡能做到一族之长的,岂有一个善与之辈,又有哪个会被空洞的忠字迷惑住?他们最多也只会对延续数百年的吐蕃王家血统略表敬意,却绝不会为董毡、木征等唃厮罗的后代尽忠全节。木征、董毡若是没有他们手下的部族和军队,又有谁会去理会他们。
“别羌星罗结是如何盘算的,没必要去多想。。。”王韶不耐烦的说道,“关键还是决定究竟该如何处置别羌。”
对王韶的意见,高遵裕表示同意,“不论是剿还是抚,都比干看着他四处招兵买马跟朝廷作对要好,再拖下去,说不定又是一个董裕。”
“自来都是先礼后兵。先让人去做个说客,如果不成的话,再动刀兵不迟。”王厚从尴尬中恢复过来,说着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要进剿,以星罗结部的实力,出动的兵力不能少于三千。而以三千人计,出兵一个月,军费少说也要五万贯,粮草三万石,骡马千头,箭矢二十万,另外还需要动员同样数目的民伕……”韩冈掰着手指,给王韶、高遵裕算着开战的消耗。。。打仗最重要的就是钱粮充足,没钱没粮,就不要想着动刀兵。
而古渭缺的就是钱粮,“玉昆你觉得是要招抚喽?”高遵裕语气不快,他并不喜欢招抚,与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比起来,招抚得来的军功实在微不足道,“别羌可不是俞龙珂和瞎药,这等愚顽之辈,不杀一儆百,只会让人小看了官军。”
韩冈点头道:“钤辖说的是。别羌星罗结自接掌族长之位后,大肆招兵买马,四处散布谣言,并无一丝恭顺之心。观其行,正是个要顽抗到底的愚顽之辈。”
韩冈两头说话,高遵裕听着不耐:“玉昆你到底是何意,究竟是要进剿还是招抚?”
“如果钱粮问题能解决,当是以进剿为上。。。”
‘这不是废话嘛……’王、高两人暗骂道。
“不如让青唐部出兵……”王厚又提议道,但这次只说了半句就自觉失言,停了口。
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一起摇着头。在座的四人都很清楚,名为归顺朝廷的青唐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无论俞龙珂还是瞎药,都是拿到了朝廷的封赏后,就回去做他们的土皇帝了,哪还会理会缘边安抚司的命令。
前次董裕举兵来攻青渭,俞龙珂迫于形势,同时也是为了与自己的弟弟争胜,所以他才会被韩冈说服出了兵。。。而瞎药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设陷阱阴死了董裕。要他们守着老家,反击来袭的敌军,他们会做得很卖力。但为了宋人出兵攻打有木征在背后支持的部族,他们可不会那么蠢。
让青唐二酋收下封赏好说,没人会跟钱做对,但要想让他们真正的归顺,听从朝廷号令,就像张香儿那样,王韶一句话就能让他点起族中军队,绝不敢稍作拖延,却是难上加难。
“要想青唐部彻底归顺,必须要让他们见识到官军的实力。现在贸然求助,不但事机难成,还会助长其骄横之心。。。”王韶今次完全没有借用蕃人之力的想法。真正听话的纳芝临占等七部现在只剩一个部族,总体实力下降了一多半。而有能力解决的青唐部,又不够听话。现在去求人,根本绝不会被理会。
“唉。”韩冈先叹了口气,“只恨两人都是狡诈多智,行事自有底限,不会为了与兄弟相争而失了分寸。不然就可以利用一下了。”
高遵裕动了动嘴唇,便没说话,韩冈把他想说的提议先一步给堵上了。
王韶低头想了一阵,最后也跟着叹了口气,“等苗授之从渭源回来,再做商议。”他苦笑着,“想不到缘边安抚司坐拥四千精兵,竟然拿一个小小蕃部没辙,真是可叹啊!”
韩冈看得出来,只要能解决钱粮人力的问题,王韶也想打上一仗。。。战斗力是打出来的,组织力是磨合出来的,不通过小规模的战斗来逐步积累经验,等到大战之时,可就要等着吃亏。这种最基本的认识,在座的几人中都很明白。
高遵裕、王厚一齐叹气,这才叫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任凭你心比天高,囊中空空,就是没有底气。
不过对于开战的钱粮一事,韩冈还是有办法的,但这个主意有犯律条,他不想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反正只要是做官的,迟早都能想到,他也没必要多嘴,暂且等着就是了。。。
韩冈打定了主意,低头喝茶。
接下来的两天,韩冈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屯田之事被王韶交给了高遵裕,但来此屯田的移民的驻地,高遵裕却要韩冈来安排,比起高家门下的清客,还是韩冈这个官人更能镇得住场面。
古渭左近,二十年来,已经吸引了近两千户来此屯田的汉民。除了有四成围着古渭寨居住,剩下一千两百多户组成了大大小小八个村落,都是位于东面的渭水边,以古渭为屏障,抵御西侧的来敌。不过新抵达古渭的移民,他们居所就必须安排在古渭西侧,筑成军堡的式样,来组成护卫城寨的防线。
要成为古渭寨的屏障,新移民们当然都不愿意。他们最希望的是在城边上找块好地住下来,要不然就是住到东面去,那样才安全。
能抛下一切,到古渭寨来寻个出路的,无不是敢赌敢拼敢冒风险的汉子。高遵裕派来管理这些屯田移民的清客镇压不下这些彪悍的关西汉子。不得不请了韩冈出马,虽然对他们来说,青色的官服要并不比士子的襕衫多了多少威慑力。但韩冈在秦州是威名赫赫,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移民面前,把名一报,顿时就没人敢多啰嗦半句了。
为了整顿移民们的秩序,按照籍贯、亲缘分派到城外几个已经选定的筑堡地点,花了韩冈整整两天的时间。而在这两天里,王韶还要他跟王厚一起,先把出兵的计划定出来,而不用管钱粮的问题。
韩冈与王厚分工合作,整理着出兵的方案。能编纂出《武经总要》的宋代,军事方面早已正规化和公文化了,出兵开战,也不是将帅们拍拍脑袋,说句话就行的。钱粮军资、行军路线、驻地营垒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不提,军情信报,口令密码,都要提前准备好
——王厚为了准备机密密码,在王韶的一份破旧诗集中,好不容易才挑出了一篇没有重复字样的五言律诗。五言律总计四十个字,其中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种情报,遇敌、被困、获胜、败阵,等等等等,必须事前确定。到了战时,最机密的信报就要用这些密码来传递。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到了第三天,新任秦州西路都巡检苗授终于回来了。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一)
新任的西路都巡检苗授,亦是四十上下,跟王韶、高遵裕差不多年纪,有着一副文质彬彬的好相貌。温文尔雅,言辞知礼,气质淳淳如饱学宿儒。连王韶这个正牌子的进士跟他比起来,都显得经多了风刀霜剑摧残,英俊或有过之,但文气却逊色不少。
如此气象,韩冈前日第一次见面,亦不由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也只有看到苗授惯常笼在袖子中的一对骨节粗大、青筋凸起的大手,还有从鬓角一直延伸到耳后的一条血红色的刀痕,才能发觉他终究还是武将的身份。
“授之一路辛苦了!”王韶站在内厅门口相迎。
“分内之事,未足为劳。。。”风尘仆仆的苗授谦虚着,行过礼,便被走下来的高遵裕拉起。缘边安抚司的两位安抚和西路都巡检谦让了一番,一起携手进了内厅中。
韩冈和王厚跟着进去,只是跨过门槛时回头一看,就见苗授的儿子苗履在院中犹豫着不敢跟上来。苗履与他的父亲有七八分相似,却没有继承下来多少儒雅之气,行动举止一看就是武夫模样。他尚无官身,不敢进入商议军机的内厅——放在是节帅帅府,那就是白虎节堂,谁人敢犯禁令。
韩冈看了,便招呼他进来,“慎之,何必站在门外,一起进来便是。”
“多谢机宜!”
有了韩冈的许可,苗履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两步便跨上台阶,跟着韩冈王厚入厅。他的年纪跟韩冈相当,但在古渭寨中,刨去了他的衙内身份,没官身的他就连赵隆、杨英都比不上。不过苗履性格沉毅,又会做人,倒跟王舜臣他们几个处得不坏,也跟王厚颇谈得来。就是面对声名远扬的韩冈时,还是有些拘谨。
内厅中,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来,坐下来就问着苗授有关星罗结部的消息。
苗授说话声不徐不急,平稳如一的声调中尽透着文人儒士的闲雅。只是他说的话,却是豪气自生:“别羌不足虑,若能与末将精兵千人,当取其首献于二位安抚座前!”
王韶老成持重,“授之莫要小看别羌星罗结,宁可高看一眼,也不要轻视于他。。。”
“别羌不过是虚张声势、自壮其胆而已,非此不足以统领星罗结部。他拿着抵御官军侵袭的借口,已经杀了三个族中耆长,都是其兄康遵留下来的亲信……自乱家门,这是寻死之道。”苗授声音沉了一点:“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西贼!光是兰州禹臧家的实力就不在木征之下,若是一个不巧,让别羌与禹臧家勾连上,进而交通西贼,诱得梁乙埋兵出青铜峡,越六盘山来支持他,河湟之事必生变数。”
高遵裕则长笑道:“现在西贼的心思都放在横山,等天气再转凉一点,鄜延那边就要点烽火了。。。”他停了一下,“也可能是环庆那边要先打个头阵。”
“兵出白豹,攻打大顺,阻断环庆、鄜延之间的交通,这样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攻打绥德。声东击西,西贼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手。”苗授说着党项人可能实行的计划,言语间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
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横山南麓的重要据点,位于环庆路和鄜延路之间。自白豹向东南四十里,便是环庆、鄜延两路北线交通枢纽的大顺城。近三十年前,白豹城曾经被任福带兵夜袭过。此战斩首六百,自军战殁则只有一人,因此而来的白豹大捷,是三川口之败后,宋军盼望已久的大胜。。。军中士气大振,任福从此得以统领大军,可紧接着便是好水川惨败,任福战死,白豹城也得而复失。
而大顺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败的第二年,由范仲淹主持,在一个名为马铺寨的小军寨上扩建而成——只看马铺寨这名字,就知道是设立在交通要道上,拥有驿传铺递的寨子。
大顺城的建立,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维持两路的北线交通,而是为了抵挡西贼铁骑南侵的步伐。一旦党项骑兵自白豹城南下,能同时得到鄜延、环庆两路支援的大顺城防线,可以将其堵在北方。即便西贼能设法绕过防线,有大顺城钉在后方,他们也不敢在南面横行无忌,只能劫掠一番便匆匆而退。。。
事实上,大顺城也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大顺既城,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自此寇益少。’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谅祚领军南侵,便是惨败于大顺城下,传说他还在此战中中了一箭,很快便因伤而死,让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
不过相对的,大顺城位于连接鄜延、环庆的北线要道之上,一旦大顺城被围,两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两百里的中线——子午山小道,还有更南面的长安道。无论哪一条路,都不足以让两路能顺利并及时的运送兵员。
故而当西夏人每次进攻鄜延或环庆的时候,都不会忘记派一支偏师攻打大顺城。。。每一次,白豹城都会成为一根木楔,牢牢插在大顺城的喉间,让环庆、鄜延的北线交通时刻受到威胁。
“既然西贼主力在鄜延,偏师会攻大顺城,如何要担心西贼出兵支援星罗结部?”王韶反问着,只是听他的语气,却没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大概仅仅是想测试一下苗授的水平如何。
“横山为西贼命脉,朝廷亦是势在必得。如今朝中已有进筑罗兀之意,西贼对此不会坐视不理,今冬必有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战。如此大战,绝不会仅仅牵制住环庆守军就够的。为了能让关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脱不开身,秦凤、泾原、环庆都少不了会有偏师来攻。
兰州的禹臧家虽然是吐蕃人,但一直都为西贼谨守西南门户。。。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他们跟星罗结部当会是一拍即合。若不能先发制人,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会投向西贼不说,甚至连临洮也会落入党项人手中。”
苗授一力主战,当下他出言说服在座众人的时候,声如洪钟、眼神咄咄逼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好战之心。揭开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藏在里面的,是对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还有对战争和战功的无比渴望。
大宋自三十年前起,连续遭遇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惨败后,关西军中精锐尽丧。直到如今,军中六十上下、战功卓著的老将寥寥无几。。。凭着一些残兵败将,二十年来只能勉强守着横山、六盘的防线。
但如今西军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长起来。镇守缘边各路各州的中坚,基本上皆是苗授这样三四十岁的将领。无论是大名鼎鼎的三种二姚,还是刘昌祚、刘舜卿、曲端,都是近二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少壮派。
依靠这些在官场上仍能算是年轻人的将领,自赵顼即位后,宋军一方猛然变得进取起来。进筑绥德、甘谷,拓土横山,开边河湟,甚至包括庆州李复圭几次失败的攻势,都证明了宋夏两方之间攻守易势的现实。而苗授这等少壮派的将领,也从中渐渐的感受到了最近从东京城中刮来的、与过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风向。。。
少年时一次接着一次的听着官军惨败的消息,不少人的父兄都战死在沙场之上。亲自上阵之后,又不断的被动防守,坐困愁城,看着西贼的铁鹞子在外耀武扬威。时至今日,新天子抱着观兵兴灵之心,让西军的年轻将帅终于可以一舒心中积郁,哪一个不是成日想着建功立业?!
燕达凭借绥德之胜升任了秦凤兵马副总管,而王韶和高遵裕因为连续两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赏,也同样让人眼红!为了博一个封妻荫子,当调令送到手中的时候,苗授便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从德顺军都监的位置上降了半级,当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检。他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战功,而眼前一场大战正等着他,苗授哪有不将之紧紧抓住的道理?
苗授霍然起立,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只要两位安抚能拈选千名精锐与我,若不能大胜而归,斩别羌之首而还,末将甘受军法处置,虽死不怨!”
看到了苗授放入燃烧着火焰的狂热眼神,王韶与高遵裕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轻轻点头。
王韶随即便道:“此事也不须瞒着授之。星罗结部不恭于国朝,我等皆有心一战。可惜钱粮人力欠奉,只能徒唤奈何。……不过如果依照授之的计划,以千人速战速决的话,这点钱粮还是能拼凑得出来。就不知授之对此战有多少把握?”
“用兵贵奇,只要是出其不意,必定能手到擒来!”这是苗授的回答。
王韶和高遵裕点了点头。可韩冈却摇了摇头,这样实在有些冒险。王韶惯是剑走偏逢,推荐韩冈时如此,团聚七部时如此,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便会毫不犹豫地去招揽、去施行。高遵裕则是被军功冲昏了头脑。但韩冈他不会把宝押在苗授身上,不是他觉得苗授能力不足,而是他只相信自己。
苗授说他对别羌能手到擒来,而韩冈对此的评估也有六成的机会。只不过,韩冈希望胜利的几率能更大一点。他咳嗽了一声,缓缓出言:“其实还是有足够出兵的钱粮的,即便是三千兵、一个月,也一样够用。”
数道视线一齐转到韩冈的身上,高遵裕惊讶的问道:“哪里来的?”
“渭源堡。”
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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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源?”高遵裕等人各自把这个词在嘴里念了一下,当即一齐反应了过来,脸色无不为之一变。
“是要动用修筑渭源堡的钱粮?!”苗授惊问。
“还有人力。”
论军事才能——尤其是战术层面上的能力——韩冈并不算出色。也就战略眼光还可以,摇着鹅毛扇、运筹于帷幄之中没有什么问题,若真要让他上阵指挥,肯定要抓瞎。但他并不缺官场上和职场上变通的头脑,缺钱怎么办,很简单,就两个字——
——挪用!
放弃渭源堡的扩建,把建设专款挪作军费,保证战时的供给。
为了扩建渭源堡,王韶所准备的钱粮用来作为军费是绰绰有余,而调用秦州民伕的申请也早早得到秦州城的批复。本来增筑渭源的计划,就是利用十月冬麦播种前的时间,这些筑堡的民伕,完全可以用来运送粮草军械。
韩冈的建议不算出奇,厅中的几位其实都能想得到。但苗授是不敢去想的,韩冈作为安抚司机宜能说的话,他虽是地位更高的都巡检却不能说、不能想。而高遵裕和王厚两人,大概是思维走向上有了定势,没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只是王韶……韩冈总觉得在他说出自己的建议的时候,他的顶头上司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之后的神色也没变成高遵裕和苗授一样的惊讶。
以王韶的才智,能想到这个主意也不会让人奇怪,韩冈就觉得很正常,他猜度着,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如果他没说话的话,王韶就要自己提出来了。
“那渭源堡怎么办?”王厚追问着韩冈,“总不能不修吧?”
增筑渭源堡的方案早早的就递到了秦凤经略司和枢密院,连天子都在关心着此事。王厚担心着如果不能依时完工,朝廷肯定要降罪。但韩冈一无所惧,胜利者不受指责,“只要此战得胜,朝廷自会重新拨钱下来。”
“若是败了呢?”高遵裕问道。
“当然会被降罪。”韩冈斩钉截铁地说着。
高遵裕神色间顿时多了点阴郁,韩冈的回答虽然是实话,却不是他想听的。
“结果都是一样,”王韶低沉的声音响起:“如若授之用兵不顺,有个参差的话,星罗结部势力必然大张。那时候,即便有钱粮有民伕,也一样不可能在他们眼前安安稳稳的把渭源堡扩建起来,还是会被治罪。”
正如王韶所言,如果出战失败,韩冈和苗授的两个方案其实都是一个结果,渭源堡不可能建起来。既然失败的后果一样,而出兵成功的几率,则是韩冈的计划要比苗授的更高一点——再怎么说,三千大军总比一千人冒风险要强——那该选择哪一个方案,自然不言而喻。
王韶出言为韩冈的计划背书,高遵裕想通后也点头表示同意。渭源堡要扩建,这一点连别羌都知道,还以此为借口,四处招揽盟友,试图与朝廷拮抗。故而就算渭源堡突然间多了几千民伕和士兵,又大车小车的在官道上来回穿梭,别羌星罗结也不会紧张过度。只要夯上两天土,让星罗结部放松警惕。接下来,便是三千奇兵突袭露骨山下的星罗结城。
用兵贵奇,这一招瞒天过海,无论是从可行性,还是成功率上,韩冈的计划的确是要比苗授高上一筹。苗授对此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如果有更稳妥地方法,他也不愿去冒风险,毕竟到时带兵上阵的肯定是他。他是西路都巡检,对苗授来说,渭源堡是否扩建都不干他事,只要有仗打就成。
只不过苗授还想确认一下自己领军的权力,他试探地问道:“秦州那边要不要事先知会一声?”
韩冈看了看高遵裕,又看了看王韶,两人都是木无表情。谁也不想看着郭逵在这件事上掺和一手,功劳本就不多,小小的一块饼,以郭逵的身份必然要分了大半去,说不定他还会派燕达来主持。秦凤经略司这么一口咬下来,作为下属机构的缘边安抚司就只剩残渣碎屑可以舔食了。
王厚将询问的眼神投来,韩冈道:“还是等到钱粮、民伕以及出战的各军到位后,届时再提也不迟。”
按照韩冈的计划,即便是出战,钱粮照样要送去渭源,民伕也同样得送去渭源,再以护卫筑堡的名义派出军队。无论是钱粮、民伕还是护卫,都是筑堡规划中已经确定的步骤。既然开头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就不必向经略司明说这是为了开战,而不是为了筑堡。等到把前期工作完成后,找个借口通知一下郭逵,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渭源堡后,别羌星罗结肯定会不断派人来渭源刺探。到时说他有心反乱,必须先发制人,也是顺理成章。”
韩冈把话摊开了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两句放在哪里都是管用的。只要想打,出兵的理由很好找。一旦蕃人出现在渭源堡附近,不管他们是哪一部的——即便是实打实的商人——都可以说成是别羌的奸细。
为了保护渭源堡的安全,缘边安抚司不得不出兵,谁能对此说不是?
……………………
八月下旬,秋风渐起的时候,第一批四百民伕抵达了古渭。
来自于成纪县的这群民伕,被安排在城中的一处空营中住下。不过为了查验是否有所逃亡,在入住前都是要进行一番清点。
虽然这四百名民伕看着乱哄哄的一窝蜂,但都按着户籍所在地的不同,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乱中自有其秩序。而等到领着这群人的武官大喝了几声,便都静了下来,没几下,连队列都排好了。赶了几百里,每个人精气神却不差,而且都是些精壮汉子,看起来秦州那边应该是事先挑选过,并没有用些老弱病残来充数。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边地筑堡是军中要事,郭逵当然不会不重视。历朝历代使用民伕加起来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被宋建立后,关西缘边大兴土木又非一日。若是对民伕连最基本的组织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在崇山峻岭之中,打造出一条绵延两千余里、纵深上百里的筑垒地域。
点验民伕的工作由王厚负责,用了一刻钟,他笑着回来,“一个也没逃,全都到齐了。下面就看玉昆你的了。”
“朱中!”韩冈叫来古渭疗养院的主事,“你先在疗养院里挑两个干练的医工,明天跟着民伕一起去渭源,把随军医馆的架子先搭起来。过几天等渭源去得人多了,还要从你手下调一队过去,你要提前把人选定好。”
被韩冈从民伕中简拔出来的朱中,对韩冈的吩咐视同圣旨一般,忙不迭地点头,“机宜放心,小人一定仔细挑选。”
“三哥,要多挑几个好郎中,省得他们留在古渭闲得慌。”王舜臣方才跟着王厚一起点验过民伕回来,明天为全军打头阵做先锋的就是他。预定中,除了第一批的四百名民伕,王舜臣还要带上一个指挥的骑兵压阵。
他跟着韩冈久了,知道军中医疗救护的好处。不论是叫郎中还是医工,有从疗养院中出来的他们主持营中的卫生医护,可以防止疫病给他手下将士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朱中,听到没有?”韩冈对朱中说道。
朱中一个劲的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舜臣攥了攥拳头,骨节嘎嘣嘎嘣的响了几声,一张丑脸笑得狰狞:“有了军医,就不用怕伤病了。今次好歹再斩个几百首级,也让州城里的燕太尉瞧瞧……”
“低声点!”王厚急忙提醒着王舜臣,恨不得踢上他一脚。
今次出战,三千大军由苗授亲领,而王舜臣则是副将。虽然实际年龄比韩冈还小一岁,但如果不计入高遵裕的话,王舜臣的官阶在古渭寨内的武将中,其实仅次于苗授。他虽然还不能参与最机密的军议,不过会后,名为筑堡、实为突袭星罗结部的计划还是很快通报给他。
但除了古渭城中的几个文武官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今次仅仅是要增筑渭源堡。斩首几百级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提的。王舜臣知道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多话了。在他眼中,燕达是偷了种五郎功劳的小偷,郭逵则是幕后主使,若非他们两人,今次来秦州做副总管的,应该是种谔才是。在王厚和韩冈面前,他根本不去掩饰自己对燕达的不屑。
“王兄弟,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韩冈话声一顿,与王厚一起,向王舜臣身后看去。脚步声随即从后传来,王舜臣跟着两人的视线转身,却见来人是王韶身边的亲随王惟新。
王惟新快步走到韩冈王厚身前,匆匆行过礼,道:“有个和尚来了,说是奉旨而来。王安抚让两位机宜快点回衙门去。”
“和尚?”韩冈与王厚对视一眼,问道,“他法号为何?”
“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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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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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上京时曾听说过智缘的名字,也听说过他的手段。
三命僧愿成,医僧智缘,是大相国寺中名声远播的两位僧侣,总在豪门达官中行走,当时刚刚入京的韩冈无缘得见。
愿成善于算命,观人体貌便能断其三生休咎,说起人生过往能分毫不失,并言及前生后世历历如真,所以人称三命僧。而智缘的医术更为神奇,世传他只要只手诊脉便能知人贵贱休咎,甚至可以按父脉而知子祸福,所言精准如神。京中官宦贵人趋之若鹜,不是延请两人上门,便是亲自登门造访。
不过对于愿成和智缘两人的传奇,韩冈当时听了便哈哈笑过。三生轮回本是飘渺,诊父知子更是荒谬,他是半点不信。
但据说王安石却是真的相信智缘的本事,有传言他跟天子谈及智缘时,说道‘昔秦医和诊晋侯之脉,而知其良臣将死。夫良臣之命乃见于晋侯之脉,则诊父知子,又何足怪哉!’
但只是这个关于王安石的传言,韩冈却有些怀疑,一是天子与参政在宫中私下里的闲聊,怎么这么容易就传出来,在市井中被人口耳相传?第二,若是王安石真的相信智缘的本事,当智缘自告奋勇来秦州,当不会吝啬一件紫衣【注1】。
很可惜,当韩冈看到智缘的时候,他穿得袈裟还是赤色的。
韩冈与王厚并肩进厅时,王韶和高遵裕正陪着一为身穿赤色袈裟、五十上下的僧侣在说话。除了智缘,自不会由他人。
韩冈、王厚向王韶和高遵裕行礼如仪,直起身又转过去面向智缘。智缘大咧咧的坐着,王厚便欲作揖。可眼角看到韩冈直着腰纹丝不动,便也跟着停住了动作。
智缘没有官身,韩冈不会自降身份先向他行礼。尽管智缘是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礼法。但既然要为朝廷拓边河湟,来西北边境追求名望功劳,就不要装出个高僧大德的模样来——当然,其中最关键的,是韩冈不喜佛教。若是面对饱学宿儒,即便没有个官身,韩冈也不介意谦恭一点。但对上吸民膏血、不事劳作的僧人,他可做不到恭敬谦卑。
对视了很短的时间,智缘见韩冈并不打算先见礼,脸色便是微变。他磨蹭了一下,终于还是起身向韩冈合十躬身,“小僧智缘,见过韩机宜、王机宜。”
智缘的声线浑厚圆润,如同禅唱。其声自丹田出,一张口,醇和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用这副声线向人解说经文,论**福,也难怪能挣下如许名头。
韩冈方才拱手回应,“大师善医之名,韩冈闻之久矣,如雷贯耳。素慕尊颜,却缘吝一面。今日得见,终遂平生所愿。”韩冈老于世故,这恭维式的套话说得极为顺畅,王厚跟着韩冈说了一通,各自哈哈笑了两声,重又坐下来说话。
虽然甫一见面,就有点不愉快,但韩冈并不否认智缘的魅力。这和尚相貌端正,阔面大耳,甚有佛象。身材虽不高大,但端端正正的坐着,如同一口青铜钟,身子毫无一丝偏倚,一看更是不脱高僧大德的形容。而且其说话间恂恂有儒者之风,儒释道三家的经典也是信手拈来,讨论起九经经义,虽无韩冈精深,但他旁引博证,把佛道两家的经文为儒学经籍做注解,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等说过几句闲话,堪堪到了饭点,王韶使人布下宴席斋饭,将古渭寨中的大小官员如苗授、赵隆、杨英他们一齐唤了过来陪客,给足了智缘脸面。
坐入席中,智缘指着饭菜又说起了养生之道。凭着他医僧的名头,一番话说得王韶、高遵裕都心悦诚服。最后他甚至即席赋诗,与王韶这个进士相唱和,风头完全把韩冈盖了下去。
被智缘抢去风头,韩冈并无丝毫愠色。他本就希望智缘的本事越出色越好,这样才能为河湟开边之策去说服更多的蕃部。在大航海时代,基督教的传教士们往往精通天文地理医学建筑,每一个都是多面手——只有过人的才能,才能让传教的对象信服。先让自己成为信任的对象,然后才能把教义灌输出去。而智缘的出色,也就让韩冈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智缘的才学的确过人,尤其是身兼三家之学,能让不少士人甘拜下风。不过这也难怪,如今的儒林风气,是儒释道三家互相印证,三教一家的说法,不论哪一派都有人提出过。儒释道三家,经过千年的并存发展,早就不复旧时的泾渭分明。许多时候,在民众中佛道与其说是教派,还不如说是民俗。
而从世风上,已经融入世俗的佛门道门都日益兴盛,信众无数。就算是崇儒排佛的士大夫,他们的家人也会到寺庙里烧上两柱香,比如韩冈的老师张载、还有程颐程颢,都是对浮屠二字深恶痛绝,但韩冈可是亲眼见过,张载的家眷、程颢的夫人去庙中烧香。
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对智缘十分欣赏,高遵裕突然为智缘叫起屈来,“以大师之德才兼备,还得不到一件紫袍,实在是委屈……政事堂中诸公却是太吝啬了。”
智缘不以为意的笑道:“天子和王相公本是要与贫僧僧官之位,但贫僧心想未见寸功,非有长才,便以口舌得官,来秦州后却难以见人。故而对王相公推辞道,‘未见事功,遽蒙恩泽,恐致人言。等有功于朝廷,再与官亦不迟。’”
高遵裕愣了一下,立刻更加热情的赞扬起来,“视名利官位如粪土,大师果然德行高致!”
智缘口宣佛号,“钤辖过奖了。贫僧今次自请来河湟,也是不忍此地汉番之民再遭兵焚之苦。故而愿深入不毛,弘扬佛法,劝蕃人臣服于朝廷,从此共享太平之乐。”
“好个共享太平!大师以慈悲为怀,足以让朝中庸吏愧煞。”王韶轻轻击掌赞许,举杯敬向智缘。
智缘以茶代酒,与王韶对饮之后,放下茶杯,问道:“贫僧前日过秦州,承蒙郭太尉与燕太尉不弃,设宴款待。在宴上听说近日有一星罗结部屡有不顺,其族长别羌星罗结聚兵露骨山麓,意欲反叛。不知可有此事?”
王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有此事。”
关于别羌星罗结的种种不顺,秦州那里早就通报过了。只是郭逵和燕达会将此事告知智缘,让王韶有些不快。
见王韶没有否认和隐瞒,智缘就席上向王韶:“贫僧来此,便是为了规劝蕃人归降朝廷。如今有星罗结部不顺于大宋,却是再巧不过。等明日贫僧便去露骨山下,劝说,”
王韶脸色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前几天批准突袭星罗结部计划的并不是他。“大师初来乍到,对蕃部内情尚未了解。还请大师在古渭少待几日,先熟悉了这里的地理人情,再去蕃部不迟。”
智缘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安坐古渭寨中,如何能熟悉蕃部内情。何况拖上一日,其不顺之心便盛上一日,若是拖延下去,说不定就有大战连连,死伤枕籍。”
“大师心慈,不忍见生民涂炭,韩冈深为敬佩。”韩冈向智缘拱了拱手,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转过来对王韶道,“安抚,以下官之见,既然智缘大师一心想去,不如就准他去了。蕃人虔心礼佛,以智缘大师的身份,行走在蕃部之间,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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