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火并萧十一郎 (1)

_8 古龙(当代)
  风吹着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就站在梧桐下等着,轩辕三成终于慢慢的走了出来。
  这个非常平凡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忽然间似已变成了个非常不平凡的人。
  因为他就是轩辕三成。
  他先搬了张椅子出来,牛掌柜就扶着风四娘坐在椅子上。
  风四娘眼睛里又充满了忧虑和关心。
  她也曾恨过萧十一郎,她恨萧十一郎为什么变成这样子,恨他为什么会对冰冰如此温顺?为什么会对沈璧君如此无情?
  但只要萧十一郎有了危险,她立刻就会变得比谁都忧郁、关心。
  花如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萧十一郎,大声叹息着,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这一战若是输了,风四娘一定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你是千万输不得的,只可惜你又偏偏输定了。”
  星光照在轩辕三成脸上。
  这张庸俗而平凡的脸上,也仿佛忽然变得很不平凡了。
  尤其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镇定得就像是远山上的岩石。
  萧十一郎看着他,道:“是你先出手?还是我?”
  轩辕三成道:“你。”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出手,你就等着?”
  轩辕三成道:“我不想再重蹈欧阳兄弟的覆辙。”
  萧十一郎道:“你的确比他们沉得住气。”
  轩辕三成道:“我本来还想用你对付他们的法子,说些话让你心乱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说?”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因为我要说的,花如玉都已替我说了。”他微笑着又道:“你当然也明白,他并不是真的关心你,他希望你的心乱,希望我赢。”
  花如玉大笑,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赢?”
  轩辕三成道:“因为对付我比对付萧十一郎容易,我若赢了,你还有机会将风四娘和割鹿刀夺走,只可惜……”
  花如玉道:“只可惜什么?”
  轩辕三成道: “只可惜萧十一郎现在看来并不像心已乱了的样子,所以你最好快走。”
  花如玉道:“为什么?”
  轩辕三成道:“因为他若赢了,你只怕休想活着走出这院子。”
  花如玉道:“他赢不了的。”
  轩辕三成道:“那倒未必。”
  花如玉道:“你没有把握?”
  轩辕三成道:“有,只有三成。”
  花如玉吃惊的看着他,忽然大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
  他没有说完这句,因为就在这时,本要等着萧十一郎先出手的轩辕三成,竟已突然出手。
  花如玉明白了什么?
  明明知道以静制动,才能避开萧十一郎三招的轩辕三成,为什么忽然又抢先出手?
  轩辕三成本是个很温和平凡的人,但他这出手一击,却势如雷霆,猛不可挡,而且招式奇诡,变化莫测,一出手就已攻出了四招。
  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攻势凌厉的招式,防守就难免疏忽。招式的变化越奇诡繁复,就越难免露出空门破绽。
  何况他用的只是一双空手,萧十一郎手里却有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割鹿刀。
  他这一出手,冰冰就知道他已输定了。
  看来他竟似要以一双空手,去夺萧十一郎的刀。
  但刀出鞘。
  淡青色的刀光一闪,已有一串晶莹鲜红如玛瑙的血珠溅出。
  轩辕三成一声惊呼,凌空倒掠,掠出八尺。
  鲜血也跟着飞出八尺。
  血是从肩头溅出来的,他左肩至肘上,已被一刀划出了道血口。
  只有一刀,只有一招。
  轩辕三成手抚着肩,肩倚着墙,喘息着道:“好,好快的刀。”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惊讶之色。
  轩辕三成苦笑道:“这一战我已输了,风四娘你带走吧!”
  花如玉的脸色看来竟比这刚战败负伤的人更苍白,突又大声道:“你是故意输给他,我早已明白了,你骗不过我。”
  轩辕三成道:“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难道我有毛病?”
  花如玉道:“因为你想要萧十一郎来对付我,因为你怕我对付你。”
  轩辕三成道:“哦?”
  花如玉道:“刚才你故意说那些话,去长萧十一郎的威风,故意抢先出手,为的就是要故意输给他,因为你知道他若输了,你反而会有麻烦上身。”
  轩辕三成道:“难道我不想要风四娘?不想要割鹿刀?”
  花如玉道:“你当然想要,但是你也知道,要了这两样东西之后,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何况,风四娘本就不是你的,你这一战虽然输了,却连一点损失也没有。”
  轩辕三成忽然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反正已输了。”
  这一点实在没有人能否认。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风四娘交了出来,也已让你们见着了轩辕三成。”他看着萧十一郎,微笑着接道:“我说过的话都一定算数的。”
  萧十一郎也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现在我既已认输了,又受了伤,你当然绝不会再难为我,就算你还有什么事要找我,也只好等我伤澈之后再说,我相信你绝不是个言而无信,会乘人之危的人。”
  他长长的吐出口气,微笑着道:“所以现在你们已可扶我回去养伤了。”
  “你们”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
  吕掌柜当然已醒了过来,所以他们就扶着轩辕三成回去养伤了。
  花如玉只有看着他扬长而去。
  他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萧十一郎绝不会让他走的。
  萧十一郎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花如玉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好厉害的轩辕三成,今日你放走了他,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一个人战败之后,居然能令战胜他的人觉得后悔,这种人世上的确不多。
  花如玉道:“我也看过他对付别人的手段。”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喜欢精美的瓷器,有一次宝庆的胡三爷在无意中找到了一只‘雨过天青’胆瓶是柴窑的精品,他要胡三爷让给他,胡三爷不肯,死也不肯。”
  萧十一郎道:“所以胡三爷就死了。”
  花如玉点点头,叹道:“胡三爷本是他的朋友,可是他为这只胆瓶,竟将胡三爷的满门大小五十七口,全都杀得干干净净,而且是烧成为灰,他杀人不但一向斩草除根,而且连一根骨头都不留下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听人说过,轩辕杀人,尸骨无存。”
  花如玉道:“除了精美的瓷器外,他还喜欢有风韵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据我所知,风四娘就是他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萧十一郎道:“看来他的鉴赏力倒不差。”
  花如玉道:“他想要的东西,不择一切手段,都要得到的。”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他想要风四娘。”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他迟早还是会来找你,你今日放过了他,等到那一天,他却绝不会放过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我若是你,我就一定会杀了他。”
  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你若是我,是不是也一定会杀了花如玉?”
  花如玉居然能不动声色,微笑道:“你不该杀花如玉。”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风四娘是你的好朋友,你总不该让你的好朋友做寡妇的。”
  萧十一郎道:“我若杀了你,她就会做寡妇?”
  他不懂。
  花如玉又笑了笑,悠然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她已嫁给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道:“世上的男人还没有死光,她为什么要嫁给个不男不女的人?”
  他不信。
  花如玉还是面不改色的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但这件事却半点不假。”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这门亲事,你不信可以问她自己,她绝不会否认的。”
  萧十一郎已开始相信。
  像花如玉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不会说这种随时都会被揭穿的谎话。
  但他却还是要问清楚。
  所以他解开了风四娘的穴道,现在当然已没有人阻止他:“你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
  风四娘还是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眼睛里的忧郁和关切,已变成了幽怨和愤怒。
  ——我为你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被人像粽子般塞在床下,又被人折磨成这样子,你却连问都不问,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沈璧君为了你,更受尽折磨,现在连下落都不知道,你也问都不问,也连一句关怀的话都没有。
  ——我们两年不见,你第一句问我的,竟是这种废话。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你难道相信我会嫁给他?
  风四娘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否则眼泪早已流下。
  萧十一郎却又在问:“你难道真的已嫁给了这个人,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风四娘瞪着他,还是没有开口。
  ——你若相信我,像我相信你一样,那么你就该想得到,我就算嫁给了他,也一定是情不得已。
  ——你本该同情我的遭遇,本该先替我出这口气。
  ——可是你什么都不说,却还是要问这种废话。
  风四娘忽然伸出手,重重的给了他一耳光。
  萧十一郎怔住。
  他实在想不到两年不见,风四娘第一件对他做的事,就是给他一耳光。
  风四娘已跳起来,大声叫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根本管不着。”
  萧十一郎又怔住。
  风四娘道:“我嫁给他,你难道不服气?你难道真的认为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风四娘道:“花如玉,你告诉他,我们……”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这时她才发现花如玉早已乘机溜了。
  花如玉本就是个绝不会错过任何机会的人。
  风四娘又跳起来,一把揪住萧十一郎衣襟,道:“你……你……你怎么让他走了?”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让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抓住他?为什么不杀了他?”
  萧十一郎道:“杀了他?他是你的丈夫,你要我杀了他?”
  风四娘怒道:“谁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你自己说的。”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我几时说的?”
  萧十一郎道:“刚才说的。”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说,我高兴嫁给谁,就嫁给谁,只不过问你,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并没有说他是我的丈夫。”
  萧十一郎道:“这两种说法难道还有什么分别?”
  风四娘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分不出这其中的分别在哪里。
  幸好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若说这其中有分别,就是有分别,风四娘若说太阳是方的,太阳就是方的。
  你若要跟她抬杠,简直就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往杠子上撞。
  风四娘瞪住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不过闭住了嘴而已,并没有不说话。”
  风四娘说道:“闭着嘴和不说话难道也有什么分别?”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分别,而且分别很大。”
  风四娘狠狠的瞪着他,自己却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除了真正生气的时候外,她并不是个绝对完全不讲理的人。
  她生气的时候也并不太多,只不过萧十一郎常常会碰上而已。
  萧十一郎也在看着她,忽又笑道:“我刚才说了句话,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
  风四娘道:“你说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说你非但一点也没有老,而且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风四娘忍住笑道:“我没有听见,我只听见你说我是个女妖怪。”
  萧十一郎道:“我们两年不见,一见面你就给了我个大耳光,另外还加上一脚,我说了你五句好话,你一句也听不见,只骂了你一句,你就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风四娘,风四娘,看来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风四娘忽然沉下了脸,道:“可是你却变了。”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道:“你本来虽然已是个混蛋,却还是个不太混蛋的混蛋。”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风四娘道:“现在你简直是混蛋加八级。”
  她的火气又来了,大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逼着谢天石挖出眼珠子来?为什么又要逼着欧阳兄弟挖出眼珠子来?”
  萧十一郎叹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替他们抱不平的。”
  风四娘道:“我当然要替他们不平,你自己也说过,男人长眼睛,本就是为了看漂亮女人,女人长得漂亮,本就是应该给人看的。”
  萧十一郎承认,他的确说过这句话。
  风四娘用眼角横了冰冰一眼,冷笑道:“为什么她就偏偏看不得?为什么别人多看她两眼,就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呢?”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风四娘道:“借口?”
  萧十一郎道:“就算他们不看她,我还是要逼他们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
  风四娘道:“哦?”
  萧十一郎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道:“我要他们挖出眼珠子来,已经是客气的了,其实我本该杀了他们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当然有原因。”
  风四娘道:“什么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原因说来话长,你若要听,最好先消消气。”
  风四娘又转着眼睛,瞪了冰冰一眼,道:“我的气消不了。”
  萧十一郎叹道:“其实你若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你根本就不会生气的。”
  风四娘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非但不会生气,而且还一定会帮着我去挖他们的眼珠子。”
  风四娘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我几时骗过你?”
  风四娘瞪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本来连一句都不会相信的,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我一见到你,就句句都相信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就该先消消气,再慢慢的听我说。”
  风四娘道:“我的气还是消不了。”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饿得要命。”
  萧十一郎笑了:“你想吃什么?”
  风四娘目光渐渐温柔,轻轻叹息着道:“牛肉面,当然是牛肉面,除了牛肉面,我会想吃什么呢?”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
  因为无论大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些有点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
  他们的青春已逝去,壮志已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令他们晚上睡不着觉的痛苦往事,所以他们不管刮风下雨,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也是一样的睡不着的。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
  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了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这面摊子也不例外,卖面的是个独眼的跛足老人,他卖的卤菜也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干又硬。
  但面却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
  风四娘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替她斟酒的萧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种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可是萧十一郎身旁还有个人,冰冰,她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又那么高贵。
  可是风四娘一看见她,脸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这种地方的东西,这位姑娘想必是吃不惯的。”
  萧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惯。”
  风四娘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吃得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不敢开口了。
  冰冰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她当然也看得出这位风四娘对她并没什么好感。
  幸好她还会笑,所以风四娘也没法子再说下去了。
  三个人坐一起,连一句话都不说,这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满。
  两杯酒。
  风四娘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这种酒,这位姑娘当然是喝不惯的。”
  萧十一郎赔笑道:“她不是喝不惯,她一向不喝酒。”
  风四娘道:“当然不喝,像这么样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这种野女人一样喝酒?”
  冰冰什么话也没有说,自己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来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风四娘道:“为什么破例?”
  冰冰道:“因为我早已听见过四姐你的大名了,我总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这样的女中英雄坐在一起喝酒,那又多么开心。”
  她也将一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没有刚才那么可恨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但萧十一郎脸上却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是悲伤。
  三杯冷酒,半碗面下了肚之后,风四娘的心情又好了些。
  她慢慢的嚼着一片猪耳朵,道:“现在我的气已消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萧十一郎却叹了口气,道:“千头万绪,你要我从哪里说起?”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当然是从那一战说起。”
  萧十一郎道:“哪一战?”
  风四娘道:“当然是你跟逍遥侯的那一战。”
  那一战早已轰动武林,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亲眼看见,也没有人知道战局的结果。
  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实在没有比这一战更奇怪、更神秘的。
  萧十一郎又干了两杯,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天我本来是准备死的,我知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是逍遥侯的对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
  萧十一郎道:“这实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风四娘道:“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他已死了!”
  风四娘的眼睛里发出了光,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战胜他的,你的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你有一股别人比不上的劲。”
  萧十一郎苦笑道:“只可惜我就算有一百股劲,也不是他的对手。”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萧十一郎道:“不是。”他叹息着,又道:“我最多只能接得住他两百招,两百招后我已精疲力竭,若不是他存心想让我多受点罪,我早已死在他掌下。”
  风四娘道:“可是你现在还活着,他却已死了。”
  萧十一郎道:“那只因就在我快死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谁救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
  “她”当然就是冰冰。
  风四娘动容道:“她怎么救了你的?”
  萧十一郎道:“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绝崖,我们就是在那绝崖上交手的。”
  风四娘在听。
  萧十一郎道:“那片绝崖两面壁立如削,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风四娘叹道:“那一定就是他早已替你准备好了的坟墓。”
  萧十一郎道:“他自己也这么说,他说那片绝崖,本就是杀人崖。”
  杀人崖,好凶险的名字。
  只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就似已想像到那一片穷山恶谷,谷底还堆积着累累尸骨。
  萧十一郎道:“那本是他的杀人崖,他一向喜欢在那里杀人。”
  风四娘叹道:“因为在那里杀了人后,连埋都不必埋。”
  萧十一郎道:“他已不知在那里杀过多少人,那万丈深渊下,已不知有多少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所以他一听见绝崖下的呼唤,他的胆子虽大,也不禁吓呆了。”
  风四娘道:“呼唤?什么呼唤?”
  萧十一郎道:“他正准备杀我时,忽然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风四娘道:“他也有名字?”
  萧十一郎道:“他并不姓天,他姓哥舒,叫哥舒天,本是安西哥舒部的后裔,并不是汉人。”
  风四娘叹道:“难怪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想必他也不愿别人知道他是个化外的夷狄。”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世上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所以,他听见绝崖下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才会更吃惊。”
  风四娘道:“他想必一定是以为那些被他打下绝崖的冤魂,在向他索命来了。”
  萧十一郎道:“所以这呼唤的声音一响起,他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风四娘道:“你当然不会错过这机会的。”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的力气将尽,就算有机会,我也无力杀他的。可是我一刀砍在他背上后,他自己忽然好像疯了一样,向绝崖下跳了下去。”
  风四娘黯然叹道:“一个人手上的血腥若是太多了,迟早总有这么样一天的。”
  ——老天要毁灭一个人时,岂非总是要先令他疯狂?
  一个人的亏心事若是做得太多了,岂非总是会有疯狂的一天?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道:“在绝崖下呼唤他的人,究竟是谁呢?”
  冰冰道:“是我。”
  风四娘当然也已想到是她:“可是你怎么会在那崖下的?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冰冰道:“我知道,因为……”
  她美丽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慢慢的接着说:“因为我是他的妹妹。”
  第十二回 嫡亲兄妹
  冰冰竟是逍遥侯的妹妹。
  风四娘怔住:“嫡亲的妹妹?”
  冰冰道:“嫡亲的妹妹。”
  风四娘道:“你怎么会在那绝崖下的?”
  冰冰的表情更痛苦,黯然道:“是我嫡亲的哥哥,把我推—F去的。”
  风四娘又怔住。
  她已发现这其中必定又有个秘密,一个悲伤而可怕的秘密。
  她不想再问,她不愿伤人的心。
  可是冰冰却在问她:“你一定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风四娘承认,于是冰冰就说出了她那段悲惨而可怕的秘密。
  “我是他最小的妹妹,我生下来时,他已成人,自我从一生下来,他就在恨我。
  “因为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畸形的侏儒,而且除了他之外,都已夭折。
  “但我却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他恨我、嫉妒我,这种感情,你们想必也能了解的。
  “幸好那时我母亲还没死,所以我总算活了下来。
  “我母亲死时,也再三嘱咐他,要他好好的待我,我母亲还告诉他,他若敢伤害我,那么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他心里虽然恨我,总算还没有亏待我,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但却很怕鬼,他始终相信人死了之后,还有鬼魂的。
  “这也是个秘密,除了我之外,只怕也没有别人知道。”
  ——常做亏心事的人,总是怕鬼的,这道理风四娘也明白。
  冰冰喝了杯酒,情绪才稳定下来,接着又说了下去:“他供养我衣食无缺,但是却从不许我过问他的事,我是他的妹妹,当然也不敢去问。
  “我只知道近年来,每到端午前后,总会有很多人来找他。
  “这些人每个都是蒙着脸来的,行踪很神秘,他们看见我也并不在意,说不定以为我也是哥哥的姬妾之一。
  “因为我哥哥从不愿别人知道,他有我这么一个妹妹。”
  ——所以风四娘也不知道。
  冰冰接着道:“他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人是谁,也不会告诉我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是我见得多了,已隐约猜到,他们必定是进行一个很大的阴谋,这些蒙着脸来找他的人,必定就是他已收买了的党羽。
  “我知道他一向有一种野心,想控制江湖中所有的人。
  “但我总认为那只不过是种可笑的幻想,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真的控制江湖的,以前的那些武林盟主,也只不过是徒拥虚名而已。
  “可是他自己却很认真,而且还好像已有了个很特别的法子,所以那些蒙着脸来参加秘密集会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
  “两年前的端午时,来的人更多,他的神情也显得特别兴奋,我在无意间听见他在喃喃自语,说是天下英雄,已有一半入了他的彀中。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全都在后山的一个秘密洞穴中集会。
  “这也是他们的惯例,每年他们进去之后,都要在那山洞里逗留两三天。
  “他们也是人,当然也要饮食,所以每天都得有人送食物和酒进去,这差事一向是由几个又聋又瞎的人负责的。
  “那年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心,想进去看看,被他收买了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于是我就乘他们送东西进去时,也穿上他们同样的衣服,混在他们中间。
  “我也学过一点易容术,自以为扮得很像了。
  “谁知他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可是我也总算看见了那些人的真面目,因为他们一进了山洞,就将蒙在脸上的黑巾取下,我虽然只匆匆看了一遍,却已将他们大多数人的面貌都记了下来,我从小就有这种本事。”
  ——逍遥侯自己,也是个过目不忘的绝顶聪明人。
  冰冰又道:“我以为他发现了我之后,一定会大发脾气,谁知道他居然什么话都没有说,而且第二天居然还约我到后山去,说是带我去逛逛。
  “我当然很高兴,因为我始终都希望他能像别人的哥哥一样对待我。
  “所以我还特别打扮得漂亮些,跟着他一起到了后山,也就是那杀人崖。
  “到了那里,他就变了脸,说我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说我太多事。
  “我以为他最多只不过骂我一顿而已,因为他们的秘密,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就算记下了一些人的容貌,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后他才告诉我,那些人全是武林极有身份的人,不是威镇一方的大侠,就是名门大派的掌门,也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人已成了他的党羽,我答应他,绝不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他的大事。可是他……他却乘我不留意时,将我推了下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无论谁掉下去,都一定会粉身碎骨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嫡亲的哥哥,会对我下这种毒手。”
  说到这里,冰冰的眼圈已红了,眼泪已慢慢的流下面颊。
  风四娘也不禁叹息,说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冰冰道:“那只因为我的运气实在好。
  “那天我特别打扮过,穿的是件刚做好的大裙子,是用一种刚上市的织锦缎做的,质料特别结实,裙子又做得特别大。
  “我掉下来的时候,裙子居然兜住了风,所以我下坠时就慢了很多,所以我才有机会,抓住了峭壁上的一棵小树。
  “那棵树虽然也承受不住我的下坠之力,虽然也断了,可是我总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而且经过这一挡,我落得当然更慢。
  “峭壁上当然也不止那一棵树,所以我又抓住了另外一棵。
  “这次我的下坠之力已小了很多,那棵树居然托住了我。
  “但那时我已差不多落到谷底了,下面是一片荒地和沼泽,除了一些荆棘杂树,和被他推下去的死人白骨外,什么也没有,无论谁也休想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山谷四周,都是刀削般的峭壁,石缝中虽然也长着些树木杂草,但就算是猿猴,想从下面爬上去,也难如登天。
  “幸好那些被他击落的死人身上,还带着兵器,我就用他们的兵器,在峭壁上挖出一个洞来,作为我的落脚之处。
  “可是,那地方的石壁比铁还硬,我每天最多也只不过能挖出二三十个洞来,而且到后来挖得越来越少。
  “因为每天晚上,我还是要爬到谷底去歇夜,第二天早上再爬上去挖,越到后来,上上下下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何况谷底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每天只能吃一点树皮草叶,喝一点沼泽里的泥水,所以到了后来,我的力气也越来越弱了。
  “这样子挖了两个多月,我只不过才能到达山腰,眼见着再也没法子再支持下去了,谁知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他在上面说话的声音。
  “那时我正在山腰下,所以才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希望他还能顾念一点兄妹之情,把我救上去。
  “我就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
  后来的事,不用她再说,风四娘也可以想到了。
  逍遥侯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她还活着,所以听见她的呼声,才会认为是冤魂索命。
  等他掉下去后,萧十一郎当然忍不住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呼唤,看到峭壁上有个人后,当然就会想法将她救上来。
  萧十一郎黯然道:“我救她上来的时候,她实在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甚至连她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看不出。”
  冰冰咬着嘴唇,还是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两个多月是怎么过的,现在她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萧十一郎道:“那时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这条命,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让她活下去。”
  那时她实在已是九死一生,奄奄一息,要让她活下去,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萧十一郎道:“为了要救她的命,我一定要先找个大夫,所以我并没有从原路退回,就在山后抄小路下了山。”
  风四娘叹道:“所以沈璧君沿着那条路去找你时,才没有找到你。”
  这难道就是命运?
  命运的安排,为什么总是如此奇怪?又如此残酷?
  冰冰忍住了泪,嫣然一笑,道:“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活着,你也没有死。”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怜悯悲伤的表情,勉强笑道:“好人才不长命,像我这种人,想死也死不了。”
  冰冰柔声道:“好人若真的不长命,你只怕就早已死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比你更好的人。”
  风四娘终于承认:“这么样看来,他的确还不能算太坏。”
  冰冰道:“那位点苍的掌门谢天石,就是那天我在山洞里看见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风四娘皱眉道:“难道他早已被逍遥侯收买了?”
  冰冰点点头,道:“我保证我绝不会认错的。”
  风四娘道:“伯仲双侠欧阳兄弟,也都是逍遥侯的党羽?”
  冰冰又点点头,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天我在那山洞里看见的人,竟真的全都是别人心目中了不起的大侠客、大好人。”
  风四娘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分辨一个人的善恶,看来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冰冰道:“现在我哥哥虽已死了,可是这个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
  风四娘道:“哦?”
  冰冰道:“因为后来我们在一个垂死的人嘴里,又听到了个消息。”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
  冰冰道:“我哥哥死了后,又有个人出来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这个人是谁?”
  冰冰道:“不知道。”
  风四娘道:“问不出来?”
  冰冰道:“就连他们自己,好像也不太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既然全都是极有地位的人,为什么会甘心服从这个人的命令?”
  冰冰道:“因为这个人非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风四娘道:“什么把柄?”
  冰冰道:“他们的把柄本来只有我哥哥一个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怎么会落入这个人手里的。”
  风四娘道:“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冰冰道:“绝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这个人也跟逍遥侯有极深的关系?难道逍遥侯生前就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这些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冰冰道:“我只知道我哥哥要进行的那件阴谋,现在还是在继续进行,那个人显然也跟我哥哥一样,显然也想控制江湖,像神一样主宰别人的命运。”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要看见那天你在那山洞里看见过的人,你就要萧十一郎挖出他的眼睛来?”
  冰冰点点头,道:“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全都该死,他们若是全都死了,别人才能过太平日子。”
  风四娘看着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说你本该杀了他们的。”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明白了。”
  风四娘道:“但别人却不明白,所以别人都认为你已变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贼。”
  萧十一郎淡淡道:“大盗萧十一郎,本来就是个恶贼,这本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当众揭穿他们的秘密,让大家都知道他们本就该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们是大侠,我却是大盗,大盗说出来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他又笑了笑,慢慢的接着道:“何况,我这一生中做的事,本就不要别人了解,更不要人同情,萧十一郎岂非本就是个我行我素,不顾一切的人。”
  他虽然在笑,却笑得说不出的凄凉。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又看见了一匹狼,一匹孤独、寂寞、寒冷、饥饿的狼,在冰天雪地里,为了自己的生命在独自挣扎。
  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扶他一把,每个人都只想踢他一脚,踢死他。
  风四娘每次看见他这种表情,心里都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萧十一郎并没有变,萧十一郎还是萧十一郎。
  狼和羊一样,一样是生命,一样有权生存,也一样有权为了自己的生存挣扎奋斗。
  狼虽然没有羊温顺,但对自己的伴侣,却远比羊更忠实。
  甚至比人更忠实。
  可是天地虽大,为什么偏偏不能给它们一个容身之处?
  风四娘喝下杯苦酒,仿佛又听见了萧十一郎那凄凉而悲怆的歌声。
  她放下酒杯,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总是喜欢哼的那首牧歌?”
  萧十一郎当然记得。
  风四娘道:“直到我懂得它其中的意思后,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它。”
  萧十一郎道:“哦?”
  风四娘说道:“因为你自己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匹狼,因为你觉得世上没有人能比你更了解狼的寂寞和孤独。”
  萧十一郎没有开口。
  他正在喝酒,苦酒。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就算还是只狼,也不是只普通的狼了。”
  萧十一郎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是只什么样的狼?”
  风四娘道:“百万富狼。”
  萧十一郎大笑:“百万富狼?”
  他觉得这名字实在滑稽。
  风四娘没有笑,道:“百万富狼和别的狼也许有一点最大的不同。”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什么不同?”
  风四娘冷冷道:“百万富狼对自己的伴侣,并不忠实。”
  萧十一郎也不笑了。
  他当然已明白风四娘的意思。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