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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9 古龙(当代)
  冰冰忽然站起来,笑道:“我很少喝酒,现在我的头已经在发晕。”
  她笑得仿佛有些勉强:“你们好朋友,一定有很多话要聊的,我先回去好不好?”
  风四娘道:“好。”
  她一向不是个虚伪的人,她的确希望能跟萧十一郎单独聊聊。
  萧十一郎也只有点点头。
  看着冰冰一个人走出去,走入黑暗中,他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关切怜悯之意。
  风四娘冷冷道:“你用不着替她担心,逍遥侯的妹妹,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冰冰当然能照顾自己。
  一个人若是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还能生存下来,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的。
  何况,他们在这城里也有座很豪华的宅邸。
  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却还是显得有点不放心。
  风四娘盯着他,板着脸道:“她救了你,你当然要报答,却也不必做得太过分。”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做得太过分?”
  风四娘道:“至少你不必为了她的一句话,就硬要将别人耳环摘下来。”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那实在好像做得有点太过分,可是我这么样对她,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风四娘道:“有甚原因?”
  萧十一郎想说出来,又忍住,他好像并不是不愿说,而是不忍说。
  风四娘道:“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至少也不该因为她而忘了沈璧君。”
  ——提起沈璧君这名字,萧十一郎的心又像是在被针刺着:“我……我并没有忘记她。”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直到现在,还没有问起过她。”
  萧十一郎紧握着空杯,脸色已痛苦而苍白,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话,我本不愿说的。”
  风四娘道:“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萧十一郎道:“没有,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我才要再问你,我做了什么事对不起她,她……她为什么要那样子对我?”
  风四娘道:“她怎么样对你了?”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难道没有看见?在那牡丹楼上,她是怎么样对我的?她简直就好像把我看成了条毒蛇一样。”
  “啵”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捏碎了,酒杯的碎片,刺入他肉里,割得他满手都是血。
  可是他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疼。
  因为他心里的痛苦更强烈。
  就算砍下他一只手来,也不会令他觉得如此痛苦。
  风四娘看着他,却仿佛很惊讶,仿佛想不到他还会为沈璧君如此痛苦。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的接着道:“她既已那么样对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风四娘道:“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对你?”
  萧十一郎说道:“我只知道那绝不是别人强迫她的。”
  风四娘说道:“那的确不是别人强迫她的,可是,你若看见她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走上去,若看见她为了那个男人,去做你为冰冰做的那些事,你会怎么样对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那么样对冰冰,只不过是为了……”
  这句话又没有说完,他好像很怕将这句话说出口。
  风四娘却不肯放松,立刻追问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萧十一郎的脸色又变得很悲伤,终于道:“我事事迁就她,只要她喜欢的,我总想法子去替她做,那只不过因为她已活不长了。”
  风四娘怔住。
  萧十一郎道:“她在那绝谷中,受的折磨太可怕,而且还中了毒,我虽然想尽千方百计,还是解不了那种毒,只能勉强将毒性逼住,可是……”他将壶中的酒全都喝了下去,黯然地道:“她还是最多也不过还只能活三年,现在已过了两年多,现在她的寿命,最多也只不过剩下七八个月了,甚至可能是七八天……”
  风四娘道:“难道……难道她中的毒已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怔在那里,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她本就已渐渐开始喜欢那女孩子。
  一个冰雪聪明,花样年华的美丽少女,却已随时随地都可能倒下去。
  这实在是件令人悲伤惋惜的事。
  萧十一郎缓缓道:“无论你们怎么看,无论你们怎么想,我跟她之间,直到现在还是纯洁的,因为我不愿做一点伤害沈璧君的事,她也不愿我做。”
  风四娘的心里也在刺痛着,她忽然觉得刚才本不该要冰冰走的。
  她现在终于已完全了解萧十一郎的情感和痛苦。
  她忽然觉得还是只有沈璧君,才是真正幸福的,因为,无论她的遭遇多么悲惨,这世上总算还有萧十一郎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对她。
  “我呢?”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轻轻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样做的,可是,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沈璧君又怎么会知道?”
  萧十一郎道:“她若真的了解我对她的情感,就不该怀疑我,何况……”他又握紧双拳,接着道:“她本来就是为了要找连城壁才来的,只有连城璧,才是她……她真正关心的人,我又算什么?”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找连城璧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有人告诉了我。”
  风四娘道:“谁?谁告诉你的?”
  萧十一郎道:“花如玉。”
  风四娘突然冷笑,道:“你相信他的话?你若真的了解沈璧君对你的感情,为什么相信别人的话,反而怀疑她?”
  萧十一郎也怔住。
  风四娘道:“你们为什么总是只顾着想自己的痛苦,却忘了对方也有他的苦衷,你们为什么总是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萧十一郎不能回答。
  难道这就是爱情?
  难道爱情中,真的永远也无法避免猜疑和嫉妒?
  风四娘叹道:“无论你怎么看,无论你怎么想,我现在告诉你,她并不是为了别人来的,是为了你,她真正关心的,也只有你。”
  ——她自己岂非也一样是为了他来的?她惟一关心的人,岂非也是萧十一郎?
  ——她为什么不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却帮着替别人解释?
  ——萧十一郎若真的能与沈璧君结合,她岂非更痛苦终生?
  风四娘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伟大的人。
  但她却不知道,她这种真挚无私的情感,却已不但伟大,甚至已接近神圣。
  萧十一郎忽然拉住她的手,道:“你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她是被人救走的。”
  萧十一郎道:“被谁救走的?”
  风四娘道:“那个人本来是花如玉的马车夫,好像叫白老三。”
  萧十一郎道:“花如玉的车夫,为什么要冒险去救她?”
  风四娘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只要能找到她,所有的事就全都可以明白了。”
  萧十一郎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风四娘笑了笑,笑得有点酸酸的:“你至少也该等我吃完这碗面。”
  第十三回 七 杀 阵
  面已凉了。
  可是风四娘并不在乎。
  对她来说,人生也像是这碗面一样,冰冷而乏味。
  但她却还是非吃完不可。
  她挑起面,卷在筷子上,再送人嘴里,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可是她眼角却已露出了疲倦的皱纹,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已能隐约看出来。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难道真的不了解她对他的感情?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这么多次昏灯下的苦酒深谈。
  他难道真的连一点都看不出?
  他难道是块木头?
  萧十一郎正不知应该说什么,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笃”的一响。
  接着,黑暗中就幽灵般出现了七个黑衣人。
  七个长发披肩的黑衣人,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
  七个瞎子。
  他们的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第一个人脸色铁青,颧骨高耸,正是昔日的点苍掌门谢天石。
  风四娘还是继续在吃面。
  看见这七个瞎子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地虽然也觉得很意外。
  可是她并不惊慌,更不害怕。
  她见过这七个人出手,也见过他们的主人——人上人的功夫。
  她知道萧十一郎可以对付他们。
  萧十一郎的武功,这两年来仿佛又有很惊人的进步。
  武功也正如学问一样,只要肯去锻炼,就会一天天进步的。
  七个瞎子已经凛然的走了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
  谢天石突然道:“你就算不出声,我也知道你在这里。”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本来就在这里。”
  谢天石道:“很好,好极了。”
  七个人同时展开扇子。
  扇子上六个鲜红的字:“必杀萧十一郎!”
  黯淡的灯光,照着他们铁青的脸,照着这六个鲜红的字。
  卖面的跛足老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一步步向后退,退入了墙角。
  谢天石冷冷道:“你看见这六个字没有?”
  萧十一郎没有开口,风四娘却冷笑道:“他当然看见了,他又不是瞎子。”
  谢天石脸色变了变,道:“很好,你果然也在这里。”
  他也听得出风四娘的声音。
  风四娘忍不住问道:“是谁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的?”
  谢天石没有回答。
  风四娘道:“是花如玉?还是轩辕三成?”
  谢天石还是不开口。
  风四娘道:“无论是谁告诉你们的,我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你知道?”
  风四娘道:“他是想叫你们来送死。”她冷笑着,又道:“但现在我却不愿看杀人,所以你们最好还是快走。”
  谢天石忽然也笑了笑,笑得狞恶而诡秘。
  这种笑容中,竟似带着种奇异的自信,他竟似已有把握……
  有把握“必杀萧十一郎”!
  昏灯在风中摇晃。
  谢天石突然扬起明杖一指,“嗤”的一声,灯已熄灭。
  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火光的存在。
  他的明杖中,竟也藏着种极厉害的机簧暗器。
  四下立刻一片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有很多人在杀人前,都喜欢喝杯酒的,我可以请你们喝两杯。”
  谢天石冷冷道:“我们现在想喝的不是酒,是血,你的血!”
  “血”字出口,黑暗中突然传来“铮”的一声,接着就有一阵琴声响起。
  琴声中带着种奇异的节奏。
  七个瞎子脚步立刻随着节奏移动,围住了萧十一郎,手里的明杖,也跟着挥出。
  七根白色的明杖,在黑暗中挥舞,并没有击向任何一个人,只是随着琴声中那种奇异的节奏,配合着他们的脚步,凌空而舞。
  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已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尤其是风四娘,她已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节奏越来越快,脚步越来越快,明杖的舞动,也越来越急。
  七个人包围的圈子,已渐渐缩小,压力却加大了。
  这七根凌空飞舞的明杖,就像是已织成了一个网,正在渐渐收紧。
  风四娘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条困在网中的鱼。
  她武功虽不甚高,见识却极广。
  但现在她竟看不出这七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功,什么招式。
  她只知道这七人招式的配合,简直已接近无懈可击,连一丝破绽都没有。
  那琴声的节奏中,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令人心神焦躁,全身不安。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竟似已变成了只热锅上的蚂蚁。
  萧十一郎虽然还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但她却已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投入冷水里。
  恰好萧十一郎已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
  他的眼睛里,更带着种令人信赖、令人安定的力量。
  风四娘总算沉住了气,没有去自投罗网。
  可是这七根明杖织成的网,已更紧、更密,琴声的节奏也更快。
  桌上的杯盘,突然间都已一个个碎裂,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的。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压力,连桌椅都似已将压碎。
  若不是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风四娘就算明知要自投罗网,也早已冲出去了。
  但萧十一郎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已变成了一块磐石。
  就像是已和大地结成了一体。
  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种压力,是大地所不能承受的。
  这七个瞎子冷酷自信的脸上,反而露出了种焦躁不安的表情。
  他们忽然发觉自己也受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异压力。
  因为他们的攻击,竞完全没有一点反应。
  压力本是相对的。
  你加在别人身上的压力越大,自己的负担也越重。
  谢天石脸上已沁出了汗珠,突然反手一棍,直刺萧十一郎。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萧十一郎突然长啸一声,刀已出手。
  闪电般的刀光,如惊虹般一卷,七根明杖突然全都断成了两截。
  这种明杖本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世上本没有真正能削铁如泥的兵刃。
  可是,再加上萧十一郎本身的力量,这一刀之威,就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像,更不是任何人所能抵挡的了。
  刀光一闪,明杖齐断。
  被削断了的明杖中,突然又有一股浓烟急射而出。
  但这时萧十一郎已拉着风四娘,冲了过去。
  闪电般的刀光,已在他们面前组成了一片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光幕,替他们开了路。
  萧十一郎反手夹住了风四娘的腰,跃上墙头。
  墙头上有个人正在抚琴,赫然正是那卖面的独眼跛子。
  萧十一郎身形骤然停顿:“是你!”
  独眼跛足老人五指一划,“铮”的一声,琴弦齐断,琴声骤绝,一只独眼中闪闪发光,凝视着萧十一郎:“你知道我是谁?”
  “轩辕三缺?”
  独眼老人纵声大笑:“想不到你非但能破了我的‘天昏地暗,七杀大阵’,还能认得出我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非刚才见过轩辕三成,我也想不到是你。”
  轩辕三缺道:“好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聪明人,就凭这一点,我今日且放过你,快去想法子救你的女人吧,若是再迟片刻,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果然已昏迷不醒,紧紧咬住的牙关中,也已有白沫吐了出来。
  轩辕三缺突又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平生出手,例不空回,今天就算让你走,你也该留下件东西。”
  萧十一郎突然也纵声大笑,道:“大盗萧十一郎,生平只知道要人的东西,从来也没有留下过东西给别人。”
  轩辕三缺道:“今日你只怕就要破例一次。”
  萧十一郎道:“好,我就留下这一刀!”
  “刀”字出口,他的刀直劈下去。
  轩辕三缺双手捧琴,向上一迎。
  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震人耳鼓。
  这无坚不摧的一刀,竟未将他的琴劈断,刀锋反而被震起。
  但萧十一郎的人,却也已趁着这刀锋一震之力向后弹出,凌空翻身,掠出了四丈。
  只可惜他肋下还挟着一个人。
  他身子凌空倒翻时,总难免要慢了慢,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腿股间一冷。
  只听轩辕三缺大笑道:“萧十一郎,你今日还是留下了一滴血。”
  萧十一郎人已在十丈外,道:“这滴血是要你用血来还的。”
  血已凝结。
  萧十一郎的左股下,也不知被什么割破了条七八寸长的伤口。
  伤口并不疼,萧十一郎的心却已发冷。
  不疼的伤,才是最可怕的伤。
  他反手一刀,将自己左股上这块肉整片削下来,鲜血才涌出。
  现在伤口才疼了,疼得很。
  他却连看都不去看一眼,更不去包扎,就让血不停的往下流。
  因为他必须先照顾风四娘。
  刚才明杖中有浓烟喷出来时,他及时闭住了呼吸,但风四娘的反应当然没有他快。
  他拉住她走时,已发觉她的身子发软,所以才反手夹住她。
  现在她的身子却似已在渐渐发硬。
  又冷又硬。
  她的脸已变成了死灰色。
  可是她绝对不能死。
  萧十一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死。
  巨大的宅邸中,灯火辉煌,却听不见人声。
  因为这里根本已没有人。
  这地方本是他买下来的,就算他不在时,也有十几个僮仆在这里照料。
  何况,冰冰刚才已该回来了。
  但现在这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
  冰冰呢?
  她绝不会不在这里等他,绝不会自己走的。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幸好这两年来,为了要解冰冰的毒,他已遍访过天下名医。
  他虽然看不出风四娘中的是哪种毒,但这种毒烟的性质,相差都不会太多的。
  冰冰住的屋子里,一直都有各式各样的解药。
  他将风四娘抱进去,放在床上。
  打开了冰冰妆台下的抽屉,他整个人突又发冷,就像是一下子跌入了冷水里。
  所有的解药,竟已全都不见了。
  好周密的计划,好恶毒的手段。
  萧十一郎一向是个打不倒的人,无论遇着什么困难和危险,他都有信心去解决。
  但现在他却只有像个呆子般,站在床头,看着风四娘。
  现在是该先带她去求医?还是再去找轩辕三缺要解药?
  若是去求医,谁有把握能解得了这种毒?应该去找谁?
  找到时会不会已太迟?
  若是去找轩辕三缺,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是不是肯给解药?
  他若不肯,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有把握,逼着他拿出来?
  不知道!
  萧十一郎完全不知道,他的心已乱了。他实在不敢以风四娘的性命作赌注,实在不敢冒这种险。难道就站在这里,看着她死?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衣裳。他知道现在已到了必须下决定的时候,他不但要快下判断,而且要判断准确。
  但他却完全没有把握,连一分把握都没有,也许这只因为他太关心风四娘。现在若果是有个冷静的旁观者,也许能帮他出个主意。
  就在这时,外面竟真的有人在敲门。
  冰冰?莫非是冰冰回来了。
  萧十一郎冲过去,拉开了门,又怔住。一个看来老老实实的人,规规矩矩的站在外面,看着他微笑。
  轩辕三成,这人竟赫然是轩辕三成!
  轩辕三成微笑着,笑得又谦虚,又诚恳,正像是个准备来跟大老板谈生意的生意人。
  萧十一郎的脸色发青,冷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敢到这里来。”
  他的手已握紧,已随时准备出手。
  轩辕三成却后退了两步,赔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我这次来,完全是一番好意。”
  萧十一郎道:“好意?你这个人还会有好意?”
  轩辕三成道:“对别人也许不会,可是对你们两位……”
  他目光从萧十一郎肩上望过去,看着床上的风四娘,显得又同情、又关心,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我那位六亲不认的大哥,竟会对你们下这种毒手。”
  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轩辕三缺真是你嫡亲的兄长?”
  轩辕三成点点头,苦笑道:“但我却不是他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萧十一郎瞪着这个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伪君子。
  他简直恨不得一拳打破这张满面假笑的脸。
  但是他也已发现,要救风四娘,只怕就得全靠这个人了。
  “你难道是想来救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你能救得了她?”
  轩辕三成笑了笑,道:“我们兄弟一向很少见面,纵然见了面也很少说话,就因为我们的脾气不同,嗜好也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他喜欢杀人,我喜欢救人,只要他能杀的人,我就能救得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你的确比他聪明,杀人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救人才有好处的。”
  轩辕三成抚掌笑道:“阁下说的这句话,实在是深得我心。”
  萧十一郎又沉下了脸,道:“这次你想要什么好处?”
  轩辕三成淡淡道:“我什么好处也不想要,只不过……”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轩辕三成道:“你若种了棵树,树上若是长出橘子来,橘子应该归谁?”
  萧十一郎道:“应该归我。”
  轩辕三成道:“不错,当然应该归你,因为你若不种那棵树,就根本没有橘子。”
  萧十一郎的脸色已变了,他忽然已听懂了轩辕三成的意思。
  轩辕三成果然已接着道:“现在她等于已是个死人,我若能救活了她,我就是她的重生父母,她这个人当然也该归我。”
  萧十一郎怒道:“放你的屁。”
  轩辕三成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算不答应,也用不着发脾气的。”
  他拱了拱手:“在下就此告辞。”
  他居然真的扭头就走。
  萧十一郎当然不能让他走,纵身一跃,已拦住了他的去路。
  轩辕三成淡淡道:“阁下既然不愿我救她,我只好告辞,阁下为何要拦住我?”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非救她不可。”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阁下武功盖世,若是一定要逼我救她,我也不能反抗,只不过,救人和杀人也是完全不同的。”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轩辕三成道:“杀人只要随随便便一出手,就可以杀一个,救人却得要花很多心血,费很多精神,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难免会疏忽大意,到了那时,阁下却怪不得我。”
  萧十一郎没话说了。
  现在风四娘惟一的生路,就着落在轩辕三成身上,只要这个人一走,风四娘就必死无疑。
  轩辕三成悠然道:“常言说得好,死马不妨当作活马医,现在她反正已无异是个死人,阁下又何妨将她交给我?”
  萧十一郎只好跺了跺脚,道:“好,我就把她交给你。”
  轩辕三成道:“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有勉强谁。”
  萧十一郎只有承认。
  轩辕三成道:“所以我将她带走时,阁下既不能反悔,也不能在后面跟踪,否则我也只有看着她香消玉殒,爱莫能助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最好赶快带她走,以后也最好莫要让我再看见你。”
  轩辕三成笑道:“我以后一定会特别小心,绝不会再让阁下看见的,相见不如不见,像阁下这种人,也还是不见的好。”
  他微笑着,抱起了风四娘,扬长而去。
  萧十一郎竟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实在不甘心,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就这样落入轩辕三成手里,可是轩辕三成却早已带着风四娘,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是谁劫去了冰冰?是谁偷去了那解药?当然也是轩辕三成,他伤势根本不重,受伤后也根本没有走远。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他们在那种惊喜兴奋的情况中,也没有留意到外面的动静,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怕人偷听的,他们只不过说,要去吃牛肉面,他们在附近转了很久,才找到那个卖面的摊子,在他们找的时候,轩辕三成已有足够的时间,架去卖面的人,让轩辕三缺去代替。
  萧十一郎他们对这城市还很陌生,既没有看过本来在那里卖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轩辕三缺。
  江湖中有个秘密的帮派,完全是以残废者组成的,谢天石他们瞎了后,也加入了这帮派,轩辕三缺就是这帮派的总瓢把子——人上人也很可能是其中的首脑之一。
  他们想以他们独创的七杀阵,将萧十一郎杀死在那里,可是萧十一郎并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他们的计划只成功了一半,风四娘还是中了毒。
  冰冰离开的时候,轩辕三成便可能就在后面跟踪,她的武功虽诡秘,身子却太弱,所以她已被轩辕三成制住——轩辕三成的武功,显然比他外表看来高得多,他也是看准了风四娘中毒后,萧十一郎必定会带她回去治伤。
  这些事萧十一郎总算已想通了,他绝不能让风四娘和冰冰落在轩辕三成手里,他一定要找到这个人,现在的问题是,他怎样去找呢?
  轩辕三成是个很谨慎的人,穿着打扮,完全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住的地方,也一定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这城市里有千千万万栋屋子,千千万万户人家,他很可能住在一家杂货铺,或者是一家米店的楼上。
  他本身就很可能在开一家绸缎庄,一家针线店,甚至是一家妓院,他也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做,住在城郊的一个小茅屋里读书种花。
  城里一定不会知道有轩辕三成和王万成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住的地方,惟一可能知道的人,就是牛掌柜和吕掌柜,以轩辕三成的谨慎和机智,当然早已算到了这一着,甚至已说不定将他们杀了灭口。
  萧十一郎完全猜不出他会将风四娘和冰冰带到哪里去了,连一点头绪、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他当然也不能一家家、一户户的去问。
  他应该怎么办呢?
  月明星稀,夜已更深,萧十一郎坐在石阶下,月下的石阶凉如冰。
  他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总算已想到了个法子——一个并不好的法子,可是他一定要去试试。
  第十四回 造化捉弄人
  无论什么样的酒楼菜馆,晚上都一定有些伙计睡在店里的。
  这些伙计中,一定有人知道掌柜的住处,因为晚上如果出了急事,他们就一定要去通知掌柜。
  牡丹楼当然也不例外。
  萧十一郎一脚踢破牡丹楼的门板,冲了进去,一把揪起个在三张拼起来的饭桌上打铺睡觉的老伙计。
  “不想死就带我去找吕掌柜,否则我就杀你。”
  谁都不会想死的。
  越老的人,反而越怕死。
  何况这老家伙认得萧十一郎,一个能逼着柳苏州卖耳环,能随时将上万两的银子抛上大街的人,要杀个把人当然不是吹牛的。
  这老家伙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我带你去。”
  “吕掌柜就住在这巷子里,左边的第三家!”
  老家伙说完了这句话,就突然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那位萧大侠的衣服,袋子里还有张五百两的银票。
  萧十一郎换上了伙计的衣裳,冲过去敲门。
  敲门的时候,他已开始喘气。
  过了很久,里面才传出个愤怒的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道:“外面是什么人在敲门?”
  萧十一郎故意要喘气的声音让这女人听见,大声回答:“是我,我是店里的老董,吕掌柜出了事,要我赶快回来报个信。”
  他算准了两点。
  吕掌柜一定不会在家。
  他家里的人,绝不会完全认得牡丹楼的每个伙计。
  这两点只要有一点算错,这计划就吹了。
  两点都没有算错。
  一个老妈子,这是个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匆匆赶出来开了门。“什么事?吕掌柜出了什么事?”
  萧十一郎故意作出很紧张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我们已睡了,吕掌柜突然从后门进来,要我们不要动,他自己却钻到桌子下去躲着。”
  “就在那时候,后面又有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冲过来,一下子就找到了吕掌柜。三个人打了几招,吕掌柜就被他们打倒,恰巧倒在我身上,偷偷的告诉我,要我回来告诉你,赶快找人去救他。”
  那中年妇人当然就是吕掌柜的妻子,已听得脸都白了:“他叫我找谁去救他?到哪里去救他?”
  萧十一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刚说了这两句话,就被那两个人架走了,现在我还得赶快去报衙门。”
  他又算准了第三点。
  吕家的人情急之下,还不会到牡丹楼去查证的。
  多年的夫妻,做丈夫的若是在外面有不法的勾当,就算瞒着家里,做妻子的多多少少想必知道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绝不愿去惊动官府。
  吕掌柜也是个很谨慎的人,平时很可能告诉他的妻子,自己若是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应该去找什么人。
  现在萧十一郎已发现,他至少这两点也没有算错。
  他刚一—说要去报官,那中年妇人竟然立刻阻止了他,故意作出镇静之色,沉着脸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有法子处理的,你用不着再多事,赶快回店里去照顾要紧。”
  “砰!”的一声,她居然关起了门。
  萧十一郎只有走——当然不是真的走,也并没有走远。
  他走了几步,就飞身掠上了隔壁的屋脊。
  只过了片刻,吕掌柜的妻子就又开门走了出来,匆匆的走出了巷子。
  她果然是去找人了。
  她去找的人,会不会是轩辕三成?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的心也在跳,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也是他惟一的希望。
  吕太太奔出了巷子,又转入另一条巷子,萧十一郎跟过去时,她也正在敲门。
  门后也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呀,三更半夜的撞见了鬼吗?”
  “是我,你妹夫出了事,你快来开门。”
  这家人原来是牛掌柜的,做丈夫的出了事,妻子当然要先来找大舅子。
  又一个中年妇人匆匆出来开门:“出了什么事,我那死鬼也不在,怎么办呢?”
  牛掌柜当然也不会在家的,这点萧十一郎也没有算错。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就急着要人备马,登车。
  她们显然已决定了,要去找一个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去找的人。
  马车急行,走的路竟是出城的路。
  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下无人,萧十一郎蝙蝠似的掠过去,挂在车厢后。
  车厢里两个女人居然都没有说话。
  丈夫出了事,最多话的女人也不会有心情说话的。
  但萧十一郎却忽然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吃东西的声音。
  苏州的女人都喜欢吃甜食,车窗是关着的,萧十一郎悄悄从车窗旁的空隙看进去,这两个女人竟在吃芝麻糖?
  若连说话的心情都没有,怎么会有心情吃芝麻糖?
  萧十一郎的手突又冰冷。
  就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件不合理的事。
  三更半夜,外面有人忽然敲门,应门的怎么会是这家人的主妇?
  以他们的身份,家里当然有童仆的,那些男佣人都到哪里去了?
  一个中年妇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小姨子面前,叫自己的丈夫“死鬼”?
  在这种情况下去找人,她们身上怎么还会带着芝麻糖?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自己刚才以为算准了的那五六点,每一点都算得大错特错,竟没有一点是真正算准了的。
  她们现在目的,显然是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要将他引出城去。
  也许她们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
  既然如此,轩辕三成想必一定还在城里,在一个萧十一郎从不会算到的地方。
  轩辕三成显然很懂得人类心理的弱点。
  萧十一郎凌空翻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回到吕掌柜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还有灯光,也还有人声。
  “掌柜的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盼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难道他又算错了?
  这时屋于里又有个老太婆的声调:“大娘出城去找人,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难道她们真的是出城找人的?
  萧十一郎正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的时候,心里忽然又掠过了一道灵光。
  吕大娘她们,是从隔壁一条巷子上车走的,临走时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这两个老妈子,怎能知道她要出城?
  莫非这又是疑兵之计,准备万一又有人来时,说给他听的?
  轩辕三成本就是个十分谨慎的人。
  厨房里居然也有灯光亮着,这种时候,当然不会有人去做饭的。
  这种人家,一定知道小心火烛,半夜里怎么会还在厨房里点着盏灯?
  萧十一郎冲过去。
  厨房里只有灯,没有人。
  屋角里堆着一大堆新劈的木柴,可是从灶洞里掏出来的,却是煤炭。
  既然烧的是煤,堆这么多木柴干什么?
  萧十一郎长长吐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到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柴堆下果然是条地道的入口。
  掀起块石板,走下石阶,地道中有两个门,一个是开着的。
  右面的一扇桧木门,很厚,很坚实,从里面紧紧的关着。
  萧十一郎抽刀,劈门,一脚踢开,就看见了轩辕三成。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轩辕三成如此吃惊。
  他吃惊的看着萧十一郎,怔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你毕竟还是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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