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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23 古龙(当代)
  沈璧君看着他头上的大包,再看看风四娘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
  她实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过。
  风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还是他的头硬?”
  沈璧君道:“是花盆硬。”
  风四娘道:“若是花盆硬,为什么花盆会被他撞得少了一个角,他头上反而多了一个角?”
  沈璧君终于笑了。
  风四娘本来就是想要她笑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风四娘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愉快。
  章横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道:“什么事?”
  章横苦笑道:“我现在总算才明白,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女妖怪。”
  风四娘道:“现在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章横道:“什么事?”
  风四娘沉下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条船?”
  章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水里。”
  风四娘道:“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章横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道:“你知道。”
  章横道:“这暗器就是我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
  他说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钉子,比普通的钉子长些,细些,颜色乌黑,看来并不出色。
  他刚从身上拿出来,风四娘就已失声道:“三棱透骨针?”章横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得出的。”
  风四娘道:“就算我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还看见过猪走路。”
  江湖中不知道这种暗器的人实在不多。
  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种,最可怕的却只有七种。
  三棱透骨针就是最可怕的这七种暗器之一。
  章横道:“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发射,就算在水里,也能打出去三五丈远,我们在水底下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暗器。”
  风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鱼。”
  章横道:“若是在水面上,这种暗器远在七八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
  风四娘道:“身上带着这种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条船上?”
  章横点点头。
  风四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就怕了这种暗器?若连这几根钉子都躲不过,我还算什么女妖怪?”
  她嘴里虽然一点都不领情,心里却也不禁在暗暗感激。
  她实在没有把握能躲过这种暗器。
  她也不想被这种暗器打下水里,再活活的淹死。
  无论对什么人来说,淹死一次就已够多了,尝过那种滋味的人,绝不会还想再试第二次。
  跳河也一样要有勇气的,跳一次河还活着的人,第二次就很难再鼓起勇气来。
  所以沈璧君还活着。
  她垂着头,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痴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刚才的笑容,就好像满天阴霾中的一缕阳光,现在早已消失。
  风四娘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他在哪里?”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
  风四娘又道:“这地方虽不错,你还是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的,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你难道忘了这是谁说的话?”
  沈璧君抬起头,看见了章横,又垂下头——女人的心里要说的话,总是不愿让男人听见的。
  幸好章横还不是不知趣的男人,忽然道:“你们饿不饿?”
  风四娘立刻道:“饿得要命。”
  章横道:“我去找点东西来给你们吃,随便换身衣服,来回一趟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风四娘道:“你慢慢的找,慢慢的换,我们一点也不急。”
  章横笑了,摸着脑袋走了出去,还顺手替她们关上了门。
  沈璧君这才抬起头,轻轻道:“他……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正想说她心里的话,却听“砰”的一响,刚关上的门又被撞开,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咚”的一声,跌在桌子上,桌子碎裂,这个人又从桌上掉下来,躺在地上,两眼发直,竟是刚出去的章横。
  非但还不到半个时辰,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他居然就已回来了,他回来得倒真快。
  一个人刚才还四平八稳的走出去,怎么会忽然间就凌空翻着跟斗飞了回来?
  难道他竟是被人扔进来的?
  “水豹”章横并不是个麻袋,要把他扔进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风四娘忽然抢前两步,挡在沈璧君面前,其实她的武功并不比沈璧君高,可是她和沈璧君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比较坚强的一个,总是要以保护者自居。
  章横直勾勾的看着她,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嘴角突然有鲜血涌出。
  血竟不是红的,是黑的,黑也有很多种,有的黑得很美,有的黑得可怕。
  风四娘失声道:“你怎么样了?”
  章横嘴闭得更紧,牙齿咬得吱吱发响,鲜血却还是不停的涌出来。
  就连风四娘都从未见过一个人嘴里流出这么多血,死黑色的血。
  沈璧君忽然道:“你能不能张开嘴?”
  章横挣扎着,勉强摇了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连嘴都张不开?”
  章横想说话,却说不出,突然大吼一声,一样东西弹出来,“叮”的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针。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慢慢的抬起头,就看见门外的黑夜中,果然有条黑黝黝的人影,一张脸都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
  章横想必是一出去就看见了这个人,刚想叫出来,三棱透骨针已打入他嘴里,打在他舌头上。
  风四娘握紧双拳,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章横的痛苦,竟似也感染到她。
  黑衣人忽然道:“你想不想救他的命?”
  风四娘只有点点头。
  黑衣人道:“好,先割下他的舌头,再迟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她也知道要救章横的命,只有先割下他的舌头来,免得毒性蔓延。
  可是她实在下不了手。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牙,从章横腰边抽出柄尖刀,一抬手,卸下了他的下颚。
  章横惨呼一声,舌头伸出,就在这时,刀光一闪,半截乌黑的舌头随着刀锋落下,落在地上,发出了“笃”的一响,他的舌尖竟已僵硬,他的人已晕过去。
  沈璧君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将手中尖刀抛下,冷汗已流满她苍白美丽的脸。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道:“你……你竟能下得了手。”
  沈璧君道:“我不能不下手,因为我不能看着他死。”
  风四娘沉默,她忽然发现她们两个人中真正比较软弱的一个人,也许并不是沈璧君。
  有些人的外表虽柔弱,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往往会做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她们,冷冷道:“现在你们已可跟我走了。”
  风四娘道:“跟你走?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你就是天孙?真的天孙?”
  黑衣人道:“无相天孙,身外化身,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人道:“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看过我的脸,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
  黑衣人道:“你迟早总看得到的。”
  风四娘道:“你先让我看看,我才跟你走。”
  黑衣人道:“否则呢?”
  风四娘道:“你不肯答应我的事,我当然也不肯答应你。”
  黑衣人道:“你真的不走?”
  风四娘笑道:“你要我走,我就偏偏要坐在这里,看你怎么样?”
  她居然真的坐下去,就好像孩子们在跟大人撒娇似的。
  她用这法子对付过很多男人,每次都很有效,很少有男人会板起脸来对付一个正在撒娇的女孩子。
  黑衣人却是例外,冷笑道:“你要看看我能把你怎么样?”
  风四娘道:“嗯。”
  黑衣人道:“好,你看着吧。”
  他冷笑着走进来,一走进灯光中,他的脸亮得更可怕,一双手也亮得可怕。
  无论谁只要多看他两眼,眼睛都一定会发光,你若连看都没法子看他,又怎么能跟他交手?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大声道:“你敢对我无礼?”
  黑衣人冷冷道:“我不但要对你无礼,而且还要很无礼。”
  风四娘沉下了脸,道:“你们这四个真真假假的天孙中,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上了水月楼?”
  黑衣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黑衣人道:“死了。”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黑衣人摇摇头。
  风四娘道:“他是吓死的。”她冷笑着又道:“你看见过被吓死的人没有?我可以保证;一个人无论怎么样死法,都没有吓死的可怕。”
  黑衣人道:“哦?”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被吓死的?”
  黑衣人又摇摇头。
  风四娘道:“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连一招都招架不住,我们一出手,他就已倒下。”
  她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无法不信——风四娘不但会撒娇,吓人的本事也是蛮不错的。
  只可惜她还是看不出黑衣人是不是已被她吓住,又问道:“你的武功比他怎么样?”
  黑衣人道:“差不多。”
  风四娘冷冷道:“这里虽不是水月楼,可是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要你立毙掌下。”
  黑衣人道:“真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真的。”
  黑衣人道:“只要我再往前一步,我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道:“不错。”
  黑衣人就向前走了一步。
  风四娘只觉得胃里又在收缩,她知道现在已到了非出手不可的时候,她回头看了沈璧君,沈璧君也在看着她,两个人突然一起出手,向黑衣人扑了过去,她们并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人。
  事实上,她们的武功,在江湖中都可以算是一流的好手,这黑衣人的武功既然跟死在水月楼上的那个人差不多,那个人既然连萧十一郎和连城璧的一招都架不住,那么她们的机会也就不会太少。
  风四娘只希望能在半招之内,先抢得先机,十招之内,将这人击倒。
  她冲过去,双掌翻飞如蝴蝶,先以虚招诱出对方的破绽。
  她武功走的本是昔年南海观音一路,招式繁复,变化奇诡,姿态也很美妙。
  这一招“花雨嫔纷,蝴蝶双飞”,正是她武功中的精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令人不可捉摸,谁知她一招刚出手,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仿佛也有满天花雨缤纷,手腕忽然间已被捉住,一根冰冷坚硬的手指,已点在她后脑玉枕穴上。
  她并没有立刻晕过去,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和萧十一郎距离有多么远。
  他们两个人现在距离得岂非也同样遥远?
  “萧十一郎,你在哪里?”她在大叫,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叫出来。
  满天缤纷的花雨已不见了,她的眼前已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湖北岸有宝石山,宝石山巅有宝倜塔,宝倜塔下有来凤亭。
  萧十一郎就在这里。
  第三十二回 龙潭虎穴
  一叶轻舟乘着满湖夜色,沿着苏堤向北,穿过西冷桥,泊在宝石山下。
  这一段路程并不近,轻舟摇得并不慢,但萧十一郎却还是一路追了过去。
  岸上早已有一顶软兜小轿在等着。
  黑衣人弃舟登岸,就上了小轿,挑灯的童子紧随在轿后,船家长篙一点,轻舟又远远的飘了出去。
  抬轿的两个人黑缎宽带扎腰,溜尖洒鞋,倒赶千层浪裹腿,头戴斗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一身古铜色的肌肉。
  山路虽难行,可是他们却如履平地。
  轿子并不轻,可是在他们手里,却轻若无物。
  萧十一郎忽然发现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已不在一些成名的江湖豪杰之下。
  天宗里果然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小轿沿着山路向上登临,月光正照在山巅的宝倜塔上。
  萧十一郎没有睡,没有吃,又划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水,本来已应该觉得很累。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应该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萧十一郎没有。
  他血液里仿佛总是有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他自己若不愿倒下去,就没有人能让他倒下去。
  在月下看来,娟娟独立在山巅的宝倜塔,更显得秀丽天成,却偏偏是实心的,无路登临。
  “钱王尽入朝,久留京师,百姓思念,建塔祈福。”
  这就是宝倜塔的来历。
  塔前有亭翼然,亭子里仿佛有个朦胧人影,却偏偏又被水光下的塔影遮住,远远看过去,亭子里好像有个人,又好像没有。
  赤腰大汉一路将小轿抬上来,月明星稀,天地无声。
  夜虽更深,却已不长了。
  萧十一郎也跟了上来,青衣童子手里挑着的这盏灯笼,就像是在为他带路的标布似的。
  难道天宗在宝石山巅也有个秘密的分堂?
  抬轿的大汉健步如飞,挑灯的童子居然也能紧随在后。
  天地间还是静寂无声,可是童子手里的白纸灯笼,却忽然熄灭。
  轿夫忍不住停身回头,只见青衣童子一双手还是将这已灭了的灯笼高高挑起,动也不动的站着。
  黑衣人道:“看看是不是蜡烛燃尽了?”
  语声尖细,竟像是女人的声音。
  黑衣人又道:“快拿根蜡烛点起灯来。”
  她一连说了两句话,青衣童子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
  后面的轿夫道:“这孩子莫非站在那里也能睡着?我去看看。”
  两个人一起放下轿子,一个轿夫转身走到童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
  这个字刚说出,声音突然停顿,就像是突然被人塞了样东西在嘴里。
  挑灯的童子怔在那里,这轿夫似也怔住。
  前面的轿夫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难道都睡着了?”
  童子没有反应,轿夫也没有反应,一双手还搭在童子肩上。
  两个人全都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变成了两个木头人。
  前面的轿夫摇了摇头,也走过来,刚走到他们两人面前,就像是忽然中了什么可怕的魔法一样,整个人也僵住。
  三个人就像是全都被一种神秘的魔法变成了木头人,看来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萧十一郎远远的看来,也不禁觉得很诧异,很吃惊,就连他都没有看出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巅有个专门喜欢捉弄世人的魔神,总喜欢在这种凄迷的月夜里,将凡人变作呆子?
  萧十一郎身上本就湿淋淋的,此刻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黑衣人却还是端坐在轿上,纹风不动。
  难道他中了魔法?
  萧十一郎正忍不住想过去看看,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好!好手法,隔空点穴,米粒伤人,像这样的绝代高手,为什么躲着不敢见人?”
  这次她说的话长了,听来更像是女人的声音,只不过故意压低了嗓子而已。
  难道天宗的宗主竟是个女人?
  她是在对谁说话?
  突听来凤亭里一个人冷冷道:“我一直在这里,你看不见?”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入月光下,麻衣白袜,手里的白布幡在风中飞舞,隐约还可以看出上面有八个字。
  “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这人赫然竟是那行踪诡秘,武功高绝的卖卜瞎子。
  这瞎子怎么会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
  难道他真的是那个已练成“九转还童,无相神功”的逍遥侯,天之子?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这黑衣人?
  看见他忽然出现,黑衣人的身子也似已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道:“是你!”
  瞎子冷冷道:“你还认得我?”
  黑衣人终于走下轿子,背负着双手,走上来凤亭,才沉声道:“你也认得我?”
  瞎子冷冷道:“我若不认得你,谁认得你?”
  黑衣人叹了口气,道:“不错,你若不认得我,谁认得我?”
  瞎子道:“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说应该怎么办?”
  黑衣人道:“是你的,我就该还给你。”
  瞎子道:“莫忘记连你这条命也是我的。”
  黑衣人又叹道:“我没有忘,我也不会忘。”
  瞎子道:“我一手创立了天宗,你……”
  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宗?”
  瞎子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天宗的秘密?”
  黑衣人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可是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夜深人静,山高风冷,萧十一郎每句都听得很清楚。
  每句话里,显然都隐藏着很多秘密。
  极可怕的秘密。
  萧十一郎越听越觉得可怕,只觉得心底发冷,一直冷到脚底。
  黑衣人忽然又道:“你……你真的一定要我死?”
  瞎子道:“我已死过一次,这次该轮到你了。”
  黑衣人黯然道:“我又何尝不是已死过一次,你又何必逼我……”
  他突然出手,洒出了一片寒光,他的人围着这六角亭的柱子转了两转,竟忽然不见了。
  瞎子凌空翻身,躲过了他的暗器,厉声道:“你竟敢暗算我?你……”
  亭子里已只剩下一个人,他却还在厉声呼喝,破口大骂,当然没有人回应。
  一阵风吹过,瞎子突然闭口,终于发现黑衣人走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显得又可怜,又可怕,忽又仰首狂笑,道:“莫忘记天宗三十六处分堂都是我一手创立的,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笑声凄厉,他的人也围着柱子转了两转,也忽然不见了。
  风更冷,星更稀。
  轿夫和童子还是木头人般站在月光下,三个人的脸都已扭曲变形,眼珠凸出,张大了嘴,仿佛在呼喊却又听不见声音。
  萧十一郎伸手拍了拍童子的肩,童子倒在一个轿夫身上,这轿夫又倒在另一个轿夫身上,三个人全都直挺挺的倒下去,全身早已冰冷僵硬,竟似先被人以毒针隔空点住穴道,就立刻毒发而死。
  这种暗器手法的可怕,实在已令人不可思议。
  那瞎子和黑衣人居然会平空不见,更令人不可思议。
  萧十一郎走上来凤亭,站在黑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忽然大喝一声,反手拔刀。
  刀光厉电般飞出,刀风呼啸飞过,“喀嚓”一声响,六角亭里的六根柱子,竟已砍断了三根。
  亭子“哗啦啦”倒塌了半截,三根柱子中,果然有一根是空的,下面就是地道。
  这机关地道建造得非常巧妙,若是不懂得其中巧妙,就算找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找得出。
  萧十一郎根本没有找,他用了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法子。
  他用了他的刀。
  天上地下,还有什么别的力量,能比得上萧十一郎的出手一刀?
  地道里潮湿阴暗,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风也永远吹不到这里。
  从月光如水的山巅突然走下来,就像是一步走入了坟墓,又像是一跤跌入了地狱。
  萧十一郎走了下去。
  只要能找出这秘密的答案,他宁愿下地狱。
  沿着曲折的地道走进去,前面更黑暗,看不见一点光亮,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尽头处石壁峥嵘,用手抚摸一遍,仿佛可以分辨出是尊巨大的石佛。
  人呢?
  那黑衣人和瞎子难道已被躲在黑暗中的鬼魂妖魔吞噬?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深深呼吸,再张开来,已可隐约辨出石佛的面目。
  他本就有双发亮的眼睛,也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巨大的石佛好像也在头上面看着他,低首垂眉,神情肃然。也不知是在为他的冒渎而嗔怒,还是在为他的遭遇而悲苦。
  ——你若当真有灵,为什么不指点他一条明路?却只有呆子般坐在这里,任凭世人在你眼下为非作恶?
  ——世上岂非正有很多人都像这尊石佛一样,总是在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笑道:“看来你也只不过是块顽石而已,凭什么要我尊敬你?”
  石佛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
  他已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从来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了他的安宁。
  萧十一郎又握紧了刀:“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充满了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难免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例外?”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不可遏制的悲愤,忍不住又拔出了他的刀。
  他要用他的刀来砍尽天下的不幸。
  刀光一闪,火星四溅,这一刀正砍在石佛宽大的胸膛上。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于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的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他的胸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他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他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般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膛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中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在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蜷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拔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的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一个鲜红的“天”字。
  天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遥侯哥舒天。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汗。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的溜走,再要连城璧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都随着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都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惟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惟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的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谁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的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惟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
  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然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说来,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都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过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璧。
  但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的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璧。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为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的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璧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日落西山。
  西冷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一叶轻舟,荡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未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荡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叱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闲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傲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正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得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的交了这封信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的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找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岂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惟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他笑得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有礼,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晚辈就告辞了。”
  萧十一郎看着他转身走入船舱,又想笑,却已笑不出。
  轻舟上的船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人家既不想请你喝酒,你站在这里也没有用,还是走吧。”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该走的,总是要走的。”
  船家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喝酒?”
  萧十一郎道:“是。”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
  萧十一郎的手伸进怀里,又掏出来。
  手还是空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囊空如洗。
  船家却笑了,道:“原来你也是个酒鬼,酒鬼本就没有一个不穷的,看来我这趟船又白跑了。”他手里长篙一点,轻舟荡入湖心道:“你若肯等我半个时辰,再做趟生意,我请你喝酒去。”
  萧十一郎道:“我等你。”
  他在船梢坐下来,痴痴的看着远方,远方烟水朦胧,夜色已渐深。
  西湖的夜色还是同样美丽,只可惜今夕已非昨天。
  夜市初开,长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两旁店铺里都点亮了灯,灯光照着鲜艳的绸缎,发光的瓷器,精巧美味的糕点,也照亮了人们的笑脸。
  船家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大步在前面走着,显得生气勃勃,兴高采烈。
  他身上带的钱也许还不够去买一醉,可是看起来,这世界好像完全都属于他的。
  因为他已渡过了辛苦的一天,现在已到了他亮相的时候。
  他拍着萧十一郎的肩,悄悄道:“这条街上的酒都贵得很,我们千万不能进去,可是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看看,无论看多久都不要钱的。”
  他笑得更愉快,因为他至少可以到这里来随便看看。
  只要能看看,他就已很满足。
  一个人对生命的看法若能像他这样,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悲伤埋怨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连这船家都比不上。
  他实在没有这么豁达的心胸。
  前面有个钱庄,恒生钱庄。
  萧十一郎忽然停下脚步,道:“你在这里等一等。”
  船家道:“你呢?”
  萧十一郎道:“我……我进去看看。”
  船家笑道:“钱庄里可没什么好看的,包子的肉不在折上,银庄里的钱我们也看不见。”但他却还是跟着萧十一郎走进去:“不管怎么样,能进去看看也不错。”
  掌柜的虽然刚入中年,头发却已花白,看着这两人走进来,虽然显得很惊讶,态度却还是很有礼:“两位有何见教?”
  萧十一郎道:“我在这里好像还有个账户。”
  掌柜的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勉强笑道:“阁下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没有。”
  掌柜的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姓萧,萧十一郎。”
  掌柜的展颜道:“原来是萧大爷,不错,萧大爷在敝号当然有账户。”
  萧十一郎道:“你能不能看看我账上还有多少银子,我想提走。”
  掌柜的笑道:“本来敝号是凭票提钱,但是萧大爷却可以例外。”他笑得很奇怪,慢慢的接着道:“因为萧大爷的账,我们刚结过。”
  萧十一郎道:“账上还有没有钱存着?”
  掌柜的道:“有,当然有。”他小心翼翼的打开后面的钱柜,拿出了一枚铜钱,轻轻的放在桌上,微笑道:“萧大侠账上的剩余,已只有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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