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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24 古龙(当代)
  萧十一郎没有动,没有开口,不管怎么样,这枚铜钱至少是崭新的,在灯下看来,亮得就像是金子一样。
  掌柜的道:“萧大爷是不是还想看看细账?”
  萧十一郎摇摇头。
  掌柜的道:“萧大爷若还想把这文钱存在敝号,敝号也一样欢迎。”
  萧十一郎忽然回头,问道:“一文钱能买些什么?”
  船家眨了眨眼睛,道:“还可以买一大包花生。”
  萧十一郎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拈起这枚铜钱,居然也笑了笑,道:“花生正好下酒,这文钱我当然要拿走。”
  船家笑道:“一点也不错,一文钱虽不多,总比一文也没有好。”
  他们大笑着走出去,掌柜的却在轻轻叹息。
  他想不通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已在一夜间由富可敌国的富翁,变成了囊空如洗的穷光蛋。
  他知道,因为他的确刚查过这个人的账簿。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发财发得这么快的人,也从未见过穷得这么快的。
  第三十三回 侠义无双
  剑的形式,精致而古雅。
  古雅的剑身上,刻着四个古雅的字:“侠义无双。”
  黄金铸成的剑,当然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只不过代表人们对连城璧庄主的一份敬意。
  这柄剑的价值,当然也不是黄金的本身,而是上面那四个字。
  侠义,已经世不多见了,更何况“侠义无双”。
  在人们心目中,这四个字,也只有无垢山庄的连庄主足以当之无愧。
  夜已深。
  锣鼓声和喧哗声渐渐远了。
  人也散了。
  厅上只剩下连城璧一个人,一盏灯。
  他似乎已有些累,又好像对刚才的热闹感到有些厌倦。
  他微闭着眼睛,正用手指慢慢的抚摸着剑身上那四个字。
  他的手很轻,就像抚摸着情人的胴体。
  “侠义无双!”
  他笑了。
  但笑容里并没有丝毫兴奋或喜悦,而且带着种讥诮和不屑。
  夜风透窗,已有寒意。
  连城璧抚摸剑身的手指突然停止,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但他的语气仍很平静,缓缓道:“是谁站在花园里?”
  外面应道:“赵伯奇。”
  连城璧点点头,道:“进来。”
  赵伯奇从花丛阴影里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很慢,神情谨慎而恭敬。
  他,原来就是把萧十一郎丢在酒馆里的船家赵大。
  灯光照在金剑上,光华映满大厅。
  赵伯奇自然已看见那柄金剑,但他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连城璧喃喃道:“这是地方父老们的一番厚爱,我本来不敢接受,怎奈盛情难却。”
  赵伯奇忙道:“应该的,若非庄主的英名远播,威镇四方,百姓们怎能安居乐业,这小小的一点敬意实在是应该的。”
  他说这话,就好像他自己就是地方上的父老,这柄剑本就是他奉献给无垢山庄的一样。
  连城璧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是个很平凡的人,那儿当得起”侠义无双“四个字。”
  赵伯奇本想再说几句动听的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连城璧森冷的目光,正在凝视着他。
  赵伯奇心里一阵寒,急忙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长形的布包,双手捧到连城璧面前。
  包里是一柄刀,一柄名闻天下的刀。
  割鹿刀。
  刀已出鞘。
  冷冷的刀锋,照着连城璧冷冷的脸。
  冷冷的目光,在刀锋上缓缓移动。
  渐渐的,冷脸终于绽开了一丝暖意。
  连城璧又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不再含有讥诮和不屑,而是充满了得意与满足。
  但笑容只在嘴角轻轻一闪,忽又消失。
  连城璧的目光由刀锋移到赵伯奇脸上,道:“这柄刀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赵伯奇道:“是我用几壶酒和一包花生换来的。”
  连城璧道:“哦?”
  赵伯奇道:“而且是几壶最劣的酒,一包最便宜的花生,庄主一定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宝刀,就只值这点代价。”
  连城璧的确有些意外。
  赵伯奇得意的道:“庄主一定更想不到,萧十一郎要我去典当这柄刀,目的也不过想再换几壶劣酒和一包花生而已,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酒鬼,以后武林中再也不会有萧十一郎这个名字了。”
  连城璧道:“这倒的确使人想不到。”
  赵伯奇笑道:“一个人若是终日只知道喝酒,无论名气有多响亮,总会毁在酒杯里。”
  连城璧点点头,道:“不错。”
  赵伯奇道:“所以,他已经不配使用这柄刀了,当今世上惟一配使用这柄刀的人,只有庄主。”
  连城璧道:“哦?”
  赵伯奇道:“现在就算叫萧十一郎用这柄刀去割草,相信他也割不断了。”
  连城璧道:“割鹿刀本就不是用来割草的,它的惟一用处,就是杀人。”
  赵伯奇怔了怔,道:“杀人?”
  连城璧道:“不错,杀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刀光一闪,已掠过赵伯奇的脖子。
  人头应刀落地,赵伯奇脸上的神情仍然未变。
  那是怔忡和错愕交织成的神情,他死也不明白,连城璧会突然向他出手。
  刀锋一片晶莹,滴血不沾。
  连城璧用手轻抚着刀锋,似欣赏,又似爱惜,低声道:“好刀,果然是好刀。”突然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来人!”
  两名青衣壮汉应声而入。
  连城璧已将割鹿刀放回布包中,道:“快马追萧十二郎,要他把这柄刀当面送还给萧十一郎,并且告诉他,世上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割鹿刀。”
  两名壮汉互望了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却没有问原因,接过布包,退了出去。
  直到离开了大厅,其中一个才忍不住轻叹了口气,道:“萧十一郎能交到像我们庄主这种朋友,也算没有白活一生了。”
  另一个立刻附议道:“庄主对萧十一郎,的确已是仁至义尽……”
  人活在世上,有得意的时候,当然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
  所以,人就发明了酒。
  酒是人类的朋友,尤其失意的人。
  失意的人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
  得意的人也喝酒,是为了表示人生得意须尽欢。
  于是,。卖酒的地方永远不怕没有主顾。
  萧十一郎虽然也喝酒,却不是主顾。
  因为主顾都是花钱买酒喝,萧十一郎却没有钱。
  没有钱,有愿意请客的朋友也行。
  萧十一郎也没有请客的朋友。
  别说请客的朋友,连不请客的朋友也没有。
  既没钱,又没朋友,酒却照喝不误,而且,不喝到烂醉,绝不停止。
  他已经不是喜爱酒的滋味,倒好像跟酒有仇,非把天下的酒全喝进肚子里,就觉得心有不甘。
  天下的酒岂是喝得完的?
  因此,萧十一郎日日都在醉乡中。
  附近数十里以内,只要是卖酒的地方,萧十一郎都喝遍了。
  每一处地方,他都只能喝一次,结果,不是被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被人像提野狗似的摔了出来。
  他非仅一文不名,而且身无长物,连最后一件破衣服都被酒店伙计剥下来过,幸亏那伙计嫌它又破又脏,皱了皱眉头,又掷还给他。
  萧十一郎就穿着那件破衣失踪了。
  没有人看见他再在卖酒的地方出现。
  在人们心中,他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泡沫,谁也不会去关心。
  只有萧十二郎在关心。
  以前,只有卖酒的地方,就能找到萧十一郎,现在连卖酒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了。
  萧十二郎绝不相信他能离开酒,但搜遍大小酒楼酒铺,甚至酿酒的酒房,都没有萧十一郎的人影。
  酒鬼离开酒,就像鱼离开水,怎么活下去呢?
  萧十二郎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就在这无所适从的时候,一连咒骂声和喧哗声从“鸿宾酒楼”传了出来。
  “鸿宾酒楼”是当地最豪华的酒家,光顾的食客,都是地方上最有钱,最有名堂的仁绅富商,当然不可能这样喧哗,更不可能有咒骂的声音。
  酒楼门口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人,正在议论纷纷。
  两个衣履整洁的伙计,架着一个酒气醺天的醉汉由店中出来,然后,你一拳,我一脚,将那醉汉痛殴起来。
  边揍边骂道:“他妈的,今天可叫老子们逮住了,你躲在窖子里偷喝酒,却害老子们替你背黑锅,非揍死你这个王八蛋不可。”
  有那好心的人劝道:“别打了,瞧他已经醉成这样,也怪可怜的。”
  伙计道:“可怜?谁可怜我们?这小子在店里酒窖中躲了两天,整整偷喝了四大缸酒,老板怪我们偷的,要扣工钱,这也罢了,这小子偏偏又在空坛子里加水,害我们又挨客人责骂,险些连饭碗都砸了,是他存心不让我们过日子,不揍他揍谁?”
  醉汉两只手紧紧抱着头,任凭打骂,也不开口。
  人丛中有人大声道:“好了,萧大侠来了,请萧大侠作主,该打该罚,说句公道话。”
  鸿宾楼的伙计,没有不认识萧十二郎的,连忙赔笑道:“萧大侠,您来得正好,就请您老评评理,这小子——”
  萧十二郎摆摆手,制止伙计再说下去,用两个指头,轻轻托起醉汉的下巴。
  眼睛一亮,他怔住了。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抬起头,忽然大笑,道:“兄弟,好兄弟,你来了,我真欢喜,快请我喝一杯去。”
  萧十二郎冷冷道:“谁是你的兄弟?”
  “我姓萧,你也姓萧,我叫十一郎,你叫十二郎,你不是我的兄弟是什么?”
  萧十二郎仍然冷冷的道:“你是你,我是我,用不着拉关系。”
  萧十一郎涎着脸,笑嘻嘻道: “就算不是兄弟,我们总算是朋友,对不对?”
  萧十二郎道:“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道:“好!好!好!不是朋友也不要紧,请我喝两杯酒,这总可以吧?”
  萧十二郎摇摇头,道:“我没有请人喝酒的习惯。”
  萧十一郎道:“那你借给我钱,我自己去喝,好不好?”
  萧十二郎又摇摇头,道:“我也不想借钱给酒鬼。”
  萧十一郎道:“只借十文钱,帮帮忙,明天就还你……”
  萧十二郎道:“一文也不借,我到这里来,只是要给你另外一件东西。”
  “哦?”萧十—一郎眼睛突然亮了,道:“什么东西?”
  “你自己看吧。”
  布包解开,名闻天下的割鹿刀又到了萧十一郎手里。
  宝刀无恙,刀光仍然皎洁如秋水。
  萧十一郎高高举起割鹿刀,仰天大笑。
  他转动着醉眼,向四周缓缓扫过道:“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割鹿刀,一柄价值连城的宝刀,你们听说过没有?”
  谁没听过割鹿刀的名字,人们都用惊讶的眼光望着萧十二郎,似乎在怀疑他为什么会把如此名贵的宝刀,交给一个醉鬼?
  萧十一郎又把刀锋直逼到两名伙计面前,道:“你们认认清楚,这柄刀能值不少钱吧?”
  两名伙计惶恐的看着萧十二郎,连连点头道:“是的!是很值钱的宝刀……”
  萧十一郎大笑着将刀掷在地上,道:“既然知道,就替我拿去押在柜上,先换几壶好酒来。”
  两名伙计迟疑不敢伸手,萧十一郎又大声道:“拿去呀,你萧大爷的酒虫已经快爬到喉咙来了,还等什么?”
  萧十二郎看到这里,向伙计暗暗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人丛。
  谁能相信,一代大侠会落到这步田地?
  萧十一郎以前也曾毫不考虑就掷下割鹿刀,那是为了要救风四娘的命。
  现在,他同样毫不考虑就掷下了割鹿刀,却只不过为了换几壶酒喝。
  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这一次是真正完了。
  彻底的完了。
  暴雨。
  暴雨初晴。
  萧十一郎想从泥泞雨水中站起来,却似已没有站起来的力量和勇气。
  他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倒在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一个和萧十二郎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一个和他自己当年同样神气,同样骄傲的年轻人。
  他看到这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可是现在,这影子已经消失了。
  这年轻人也正在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右手提着一缸酒,左手握着一把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垂下头。
  他不敢面对这年轻人,也不敢面对这把刀。
  他不敢面对现实,甚至不敢面对过去。
  他只想尽量麻醉自己。
  现在对他说来,这年轻人手里的一缸酒,价值已远远超过了割鹿刀。
  年轻人道:“你想喝酒?”
  萧十一郎很快就点了点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不是你的酒。”
  萧十一郎握紧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干裂的嘴唇,又想站起来,又倒了下去。
  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忽然扬起了手里的刀,道:“你想不想要这把刀?”
  萧十一郎扭着头。
  年轻人道:“可惜这把刀也已不是你的了。”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现在这已是你的刀?”
  年轻人道:“你昨天用这柄刀换取了一醉,我今天用一笑换来了这把刀。”
  萧十一郎道:“一笑。”
  年轻人露出了微笑,一种深沉的,锐利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他微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有人笑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
  年轻人道:“我就是笑面十七郎。”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十七郎?”
  十七郎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姓不姓萧?”
  十七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盯着萧十一郎的眼睛。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你真的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无法否认。
  十七郎道:“你真的就是那力战逍遥侯,火并天公子,以一把刀横扫武林的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无法否认。
  十七郎又笑了,道:“听说你的刀法天下无双,你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
  萧十一郎道:“见识?怎么样见识?”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让我见识见识你的刀法,不但这缸酒是你的,鸿宾酒楼里的酒,你要拿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萧十一郎的双手又握紧。
  十七郎微笑道:“这是个好交易,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萧十一郎忽然大声道:“不行。”
  十七郎道:“不行?为什么不行?”
  萧十一郎道:“我不舞刀。”
  十七郎道:“为什么不能?手还是你自己的手,刀也还是你自己的刀。”
  萧十一郎勉强挣扎着挺起了胸膛,道:“我的刀不是舞给别人看的。”
  十七郎道:“你的刀是杀人的?”
  萧十一郎道:“是。”
  十七郎大笑,就好像他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可笑的事。
  萧十一郎道:“杀人并不可笑。”
  十七郎道:“你会杀人?”
  萧十一郎道:“嗯。”
  十七郎道:“你还能杀人?”
  萧十一郎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没有血,只有泥泞。
  十七郎道:“你还有手,这里还有刀,只要你能用你的手抽出这把刀来杀了我,这缸酒也是你的。”
  萧十一郎大声道:“我绝不会为了一缸酒杀人。”
  十七郎道:“你会为了什么杀人?”
  萧十一郎道:“我……”
  十七郎忽然飞起一脚,踢起了一片泥泞,踢在萧十一郎脸上,再用鞋底擦萧十一郎的脸。
  萧十一郎全身都已僵硬。
  十七郎道:“你会不会为了这个缘故杀人?”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用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十七郎微笑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终于伸手要拔刀。
  刀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的手却好像永远也无法触及这把刀。
  他的手在发抖。
  他的手抖得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
  他的人,岂非也正如落叶般枯黄萎谢?
  十七郎又笑了,大笑。
  “我知道你并不是不敢杀人,只不过已不能杀人。”他大笑着道:“刀虽然还是昔日的割鹿刀,萧十一郎却已不是昔日的萧十一郎了。”
  酒楼上忽然有人在问:“萧十一郎现在是什么?”
  十七郎用刀柄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将坛中的酒倒出来,倒在萧十一郎的脸上。
  这本是谁也无法忍受的屈辱,死也无法忍受的屈辱。
  无论谁碰到这种事,都一定会忍不住挺胸而起,挥拳,拔刀,拼命。
  萧十一郎却做了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张开了他的口。
  他张开了他的口,并不是为了要呐喊,也并不是为了要怒吼。
  他张开了他的口,只不过是为了要去接流在他脸上的酒。
  已有人开始忍不住大笑。
  十七郎也在笑,大笑道:“你们自己看看他现在像什么?”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托住了他的肘。
  他的人忽然像腾云驾雾般托了起来,飞了出去。
  他手上的刀,已经在这只手里。
  这是谁的手?
  是谁的手能有这么神奇的力量?
  连城璧。
  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第三十四回 真相大白
  萧十一郎抬起头,就看见了连城璧的脸。
  连城璧的脸上既没有讪笑,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温柔而伟大的了解与同情。
  他用另一只手扶起了萧十一郎,道:“走,我们喝酒去。”
  酒是什么滋味?
  只怕萧十一郎自己也分不出酒是什么滋味,他喝得太快,也喝得太多。
  连城璧在看着他喝,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的酒量好像又精进多了。”
  萧十一郎举杯,饮尽。
  连城璧道:“你一天要喝多少酒?”
  萧十一郎道:“越多越好。”
  连城璧道:“三坛够不够?”
  萧十一郎道:“马马虎虎。”
  连城璧道:“我们以前并不能算是朋友,可是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现在……”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本该多陪你两天,却非走不可,我只能留下一百坛酒给你,让你尽一月之欢,一月之后,我再来看你。”
  萧十一郎立刻又举杯,饮尽,忽然流下泪来,流在空了的酒杯里。
  有谁看过萧十一郎流泪?
  没有人。
  有谁能相信萧十一郎会为了区区一百坛酒而流泪?
  没有人。
  萧十一郎一向宁可流血,也不肯流泪。
  可是现在,他眼泪真的流了下来。
  连城璧看着泪珠流过他泥泞没有完全洗净的脸,又长长叹了口气,道:“你……”
  萧十一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以前也许并不是朋友,但现在却已是朋友。”
  连城璧看着他,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问道:“我们现在真的已经是朋友?”
  萧十一郎在点头。
  连城璧道:“你流泪,是不是因为感激我?”
  萧十一郎不能否认。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带着笑,把割鹿刀送到萧十一郎面前,道:“这是你的刀,现在还是你的。”
  萧十一郎垂下头,凝视着古雅而陈旧的刀鞘,过了很久,才喃喃道:“刀还是同样的刀,可是我呢?我已变成了什么东西?”
  连城璧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萧十一郎点点头,又摇摇头。
  连城璧道:“你不知道,一定不知道,因为……”
  萧十一郎道:“因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真正知道这秘密的,天下只有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连城璧道:“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
  萧十一郎又问了一次:“谁?”
  连城璧道:“我。”
  这个字说出口,他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如刀锋,他的手距离萧十一郎的脉门已不及五寸。
  他已准备好来应付各种变化。
  谁知萧十一郎居然完全没有反应。
  连城璧道:“你变成这样子,完全都是我害你。”
  萧十一郎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他的人似已完全麻木。
  连城璧看着他,瞳孔一直在收缩,缓缓道:“你知道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宗主人?”
  萧十一郎眼睛里空空洞洞的,茫然道:“你……”
  连城璧道:“不错,就是我,所有的一切计划,都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这句话本来应该像一根针,可是无论多么尖锐的针,刺在萧十一郎的身上,萧十一郎也完全不会有任何反应。
  这世上好像已不再有任何事能够伤害他,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人的真感情?
  连城璧道:“那一天你们决战的时候,我也到了杀人崖,逍遥侯坠崖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你带着冰冰走了,我就想法子下崖去看看他。”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去看他?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知道他绝不会就这么样轻易死在下面的,这世上假如真有一个人能有两条命,这一个人一定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你下去的时候,他真的还没有死?”
  连城璧道:“没有。”
  萧十一郎道:“你想救他?”
  连城璧笑了笑,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秘密。”
  萧十一郎道:“秘密?”
  连城璧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像他这种人的秘密,对别人来说已不止是一种宝藏。”
  萧十一郎道:“他的秘密,也就是天宗的秘密。”
  连城璧道:“不错。”
  萧十二郎道:“他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连城璧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还没有死,为什么会把这秘密告诉你?”
  连城璧道:“因为他不能不说。”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你实在变了,变得太迟钝,这句话你本来不该问的。”
  萧十一郎还是不懂。
  连城璧道:“因为你本该想得到,他若不说,就只有死。”
  萧十一郎道:“他说出来之后呢?”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他说出来之后,死得当然更快。”
  萧十一郎笑了,笑的就像是个呆子。
  连城璧道:“我知道他的秘密后,就立刻又将天宗重新组织起来,只可惜天宗里还有些人不肯接受我的命令,所以我就故意让那些人在你和冰冰面前出现,我知道冰冰一定会让你杀了他们的。”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本就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萧十一郎在听着。
  连城璧道:“我本来也有很多机会杀你的,你自己也应该知道。”
  萧十一郎承认。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下手?”
  萧十一郎摇头。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比死更痛苦,我要彻底毁了你,我要让每个人都对你完全绝望,我要让每个人都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畜生。”
  说到这里,他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扭曲,眼睛里也已露出了悲愤痛苦之色。
  因为他又想起了沈璧君。
  他要夺回的,不仅是沈璧君的人,还要夺回沈璧君的心。
  他一定会让沈璧君也同样对萧十一郎感到绝望。
  为了达到目的,他已不惜一切牺牲。
  他爱沈璧君,爱得太深,所以他恨萧十一郎,也恨得同样深。
  只有因爱而生出的仇恨,才是最强烈,最可怕的。
  萧十一郎又开始在喝酒。
  这么多的酒,本来已足够让他完全麻木,可是现在,他眼睛里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不但有痛苦,而且还有恐惧。
  他恐惧的,也许并不是连城璧这个人,而是这种仇恨。
  连城璧道:“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先让你的声名,财富,地位,都达到巅峰,然后再让你掉下来,利用你作工具,替我除去了那些叛徒,这两点你现在一定已经想通了。”
  萧十一郎道:“我……”
  连城璧道:“我本来还想到你到八仙船去,替我杀了最后那几个叛徒,只有那一次的计划,我没有完全成功。”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到了那时候,世上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挡我,你就算不去,我也一样可以自己动手。”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故意让我错过了,因为你觉得你自己动手更方便。”
  连城璧道:“我的确喜欢自己动手,无论什么事都是一样。”
  萧十一郎道:“那瞎子也是你扮成的?”
  连城璧道:“我要让你有一种错觉,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把这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冰冰身上。”
  萧十一郎垂下头,黯然道:“冰冰……冰冰……她真是个可怕的女孩子。”
  连城璧道:“这一切计划大功告成之后,冰冰和逍遥侯就可以真的死了,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更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就是天宗的主人,所以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是白璧无瑕,侠义无双的连城璧。”
  萧十一郎已经醉了,已经醉得快要倒下去。
  可是他却还有一句话要问,非问不可。
  他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支持住自己,大声道:“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
  连城璧道:“因为我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温柔文雅的微笑。
  他微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萧十一郎的肩,道:“现在我要走了,那一百坛酒,我还留给你,可是你最好记住,那也许是你一生之中最后的欢乐,喝完了这一百坛酒之后,你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他没有再等萧十一郎回答,就走出了门,他走出门的时候,萧十一郎已倒了下去。
  无垢山庄巍峨如故,耸立在群山中,也耸立在世人心中。
  连城璧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花园,整个人都似有轻飘飘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愉快过,不仅是为了多年宿愿一朝得偿,更主要的是,他没有用一分武力,不必凭借武功剑术,就已将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彻底击败,而且败得那样惨,那样可笑。
  至少,他证明了一件事,拥有绝世武功并不一定就是强者,而高超的智慧,精密的算计,才是争雄武林的真正本钱。
  不是吗?萧十一郎何等英雄,现在却变成了一条狗。
  一条连窝都没有的野狗,癞皮狗。
  连城璧真想大笑,这胜利的果实虽然得来不易,但他毕竟还是得到了。
  他默默进行着这个伟大的计划,默默忍受着各种心灵肉体上最惨重的打击——包括失去全部财产和最心爱的妻子,如今,一切又回到自己手中。
  除了沈璧君。
  他相信沈璧君业已投水而死,否则,她一定会重回自己怀抱。
  死了沈璧君,却毁了萧十一郎,得失之间,仍然还是划算的。
  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尽多比沈璧君更好的女人,却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萧十一郎。
  大厅上寂静,灯火通明。
  那柄黄金铸成的剑,仍在灯下闪闪发光。
  连城璧的眼中也闪亮着异彩。
  从今后,无垢山庄将永远成为人们心目中“仁义”的象征,连城璧三个字,也将永远流传不朽,成为侠中之侠,英雄中的英雄。
  谁也不会知道连城璧才是真正的天宗第二代,这秘密势将随萧十一郎同化乌有,永远没有被揭穿的时候。
  无垢山庄始终是白璧无瑕的,必然千秋万世受后人的尊敬和景仰。
  连城璧得意的笑了。
  这一刹那,他才真正确定自己是获胜者,多年来的忍耐和屈辱,终于得到了补偿。
  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不由自主,又抚摸着那柄金剑。
  剑是冷的,他的心却热得可以煮熟一头牛。
  灼热的手指触摸着剑身,给他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现在太兴奋,他需要清凉使自己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突然,他怔住了。
  剑身上本来刻着四个字颂词:“侠义无双”。
  现在,仍然是那四个相同的字。
  只是字的顺序有一部分颠倒,变成了“侠义双无”。
  颂词下款,本来由当地父老联合署名。
  现在,仍然有敬献的名字。
  只是名字改变了,换成了:“大盗萧十一郎敬献。”
  金剑还是原来那柄金剑,除了字迹改变,其他没有丝毫异状。
  这表示剑上原有的字,是被人用“大力金刚手”类似的武功抹去,然后重新刻上现在的字句。
  除了萧十一郎,谁会做这种事?
  除了萧十一郎,谁有这份功力?
  可是,萧十一郎不是已经彻底毁了吗?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圈套?
  连城璧突然觉得一颗心直往下沉,仿佛由春阳中一下跌进了冰窟里。
  一股莫可名状的寒意,忽然从四周围拥过来。
  人和心全冷了,冷得可以冻死十头牛。
  金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连城璧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忽然大声呼唤:“来人!”
  人来了,立刻就来了。
  连城璧的脸色已恢复平静,一字字道:“燃薰香、备兰汤、设盛宴、传鼓乐!”
  薰香、兰汤、盛宴、鼓乐,是不是真的能使人平静?
  一个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使自己的情绪平静?
  连城璧把自己全身都浸在温暖的浴水里,但他还是觉得全身冰冷。
  他从未真的被人击倒过,他绝不是个轻易就被击倒的人。
  可是,现在他心里就有了这种感觉。
  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彻底毁了萧十一郎。
  他要看着萧十一郎的生命和灵魂,全都毁在他自己的手里。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惟一真正毁灭了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愿望而已。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
  他想笑,纵情大笑。
  他真的笑了,大笑着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走出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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