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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22 古龙(当代)
  ——群雄逐鹿,唯胜者得鹿而割之。
  连城璧仰面长叹,道:“想不到这把刀总算也到了我手里。”
  花如玉笑道:“我却早已算出来,这把力迟早总是你的。”
  连城璧忽然道:“放开她。”
  花如玉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道:“你……你真的要我放开她?”
  连城璧冷冷道:“你难道也把我当做了言而无信的人?”
  花如玉道:“可是你……”
  连城璧道:“我说出的话,从无反悔,可是我说过,只要他解下刀,我就放开风四娘。”
  花如玉眼睛又亮了,问道:“你并没有说,放开她之后,就让她走。”
  连城璧淡淡道:“我没有。”
  花如玉道:“你也没有说,不用这把刀杀她。”
  连城璧道:“也没有。”
  花如玉又笑了,大笑着松开手,道:“我先放开她,你再杀了她,好……”
  他的笑声突然停顿。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一条手臂血淋淋的掉了下来。
  笑声突然变成了惨呼。
  这条手臂并不是风四娘的,而是他的。
  连城璧冷冷道:“我也没有说过不杀你。”
  花如玉厉声道:“你杀了我,你会后悔的。”
  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刀光又一闪,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他死也想不到连城璧会真的杀了他。
  无论谁都想不到。
  月色依旧,夜色依旧。
  风中却已充满了血腥气——血本是最纯洁,最可贵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腥味?
  风四娘只觉得胃部不停的抽搐,几乎已忍不住要呕。
  无论多尊贵美丽的人,若是死在刀下,都一样会变得卑贱丑陋。
  她从来也不忍去看死人,可是现在又忍不住要去看。
  因为她直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花如玉真的死了。
  看着蜷伏在血泊中的尸体,她几乎还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那赤练蛇般狡猾毒辣的花如玉。
  ——原来他的血也是红的。
  ——原来刀砍在他脖子上时,他也一样会死,而且死得也很快。
  风四娘终于吐出口气,忽然发现冷汗已湿透了重衣。
  第三十回 一不做二不休
  月光照在连城璧手里的刀上,刀光仍然晶莹明亮,宛如一泓秋水,刀上没有血,连城璧苍白的脸上也没有血色,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忽又长长叹息,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萧十一郎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却没有开口,别的人当然更不会开口,船舱中只听得见急促的呼吸声,狼牙棒已垂下,钩镰刀已无光,两个人已准备慢慢的溜了。
  连城璧忽然招了招手,道:“何平兄,请过来说话。”
  “钩镰刀”迟疑着,终于走过来,勉强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连城璧道:“我只不过想请教一件事。”
  何平松了口气,道:“不敢。”
  连城璧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花如玉?”
  何平立刻摇头。
  他并不是笨蛋,“知道得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的”,这道理他当然也懂。
  连城璧道:“你真的不知道?”
  何平道:“真的不知道。”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你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何平的脸色变了,突然空翻身,一柄月牙形的钩镰刀已从半空中急削下来,他这柄钩镰刀本是东海秘传,招式奇诡,出手也快,的确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这一刀削下来,寒光闪动,刀风呼啸,以攻为守,先隔断了自己的退路。
  只可惜他还是隔不断割鹿刀,“叮”一声,钩镰刀已落地,刀光再一闪,鲜血飞溅而出。
  何平的人也突然从半空中掉下来,正落在自己的血泊中。
  连城璧一刀出手,就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过头道:“郑刚兄,我也有件事想请教。”
  郑刚手里紧握着他的纯银狼牙棒,道:“你说,我听得见。”
  他当然不肯过来,想不到连城璧却走了过去,他退了两步,退无可退,忽然大声道:“我跟姓花的素无来往,你就是再砍他十刀,我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连城璧淡淡道:“我只不过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
  郑刚立刻点头,他也不笨,当然绝不会再说“不知道”。
  连城璧道:“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郑刚道:“我们本是来杀萧十一郎的,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说下去!”
  郑刚脸上阵青阵红,终于鼓起勇气,接着道:“临阵变节,本是‘天宗’大忌,你怕他泄露这秘密,就索性杀了他灭口。”
  连城璧又叹了口气,道:“你连这种事都知道,我怎么能让你活下去?”
  郑刚脸色也变了,忽然怒吼一声,左手狼牙棒“横扫千军”,右手狼牙棒“泰山压顶”,兵器带着风声双双击出,他这对纯银牙棒净重七十三斤,招式刚猛,威不可挡,可惜他慢了一步,雪亮的刀锋,已像是道闪电打在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闪电的力量和速度?
  刀上还是没有血。
  连城璧凝视着刀锋,目光中充满欣赏与爱惜,喃喃说道:“果然天下无双的利器,果然名下无虚。”
  他把这句活又说了一遍,声音里也充满了欣赏与爱惜。
  风四娘忽然道:“一别经年,你的出手好像一点也没有慢。”
  连城璧道:“这把刀也没有钝。”
  风四娘道:“我只知道你的剑法很高,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连城璧道:“刀剑都是杀人的利器,我会杀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会用刀的人,若是有了这么样一把刀,肯不肯再还给别人?”
  连城璧道:“不肯。”
  他又将刀锋轻抚了一遍,突然挥了挥手,手里的刀就飞了出去。
  刀光如虹,飞向萧十一郎,在前面的却不是刀锋,是刀柄。
  连城璧淡淡道:“我也绝不肯将这把刀还给别人,我只肯还给他。”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瞪着眼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因为他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只有萧十一郎才配用这把刀?”
  连城璧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管他这人是善是恶,普天之下,的确只有他才配用这把刀。”
  风四娘道:“这把刀若不是刀,而是剑呢?”
  连城璧嘴角忽然露出种奇特的微笑,缓缓道:“这把刀若是剑,这柄剑就是我的。”
  他的声音冷淡缓慢,却充满了骄傲和自信。
  多年前他就已有了这种自信,他知道自己必将成为天下无双的剑客。
  风四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人也没有变。”
  萧十一郎已接过他的刀,轻抚着刀锋,道:“有些人就像是这把刀一样,这把刀永不会钝,这种人也永不会变。”他忽然转过头,凝视着连城璧,又道:“我记得你以前也喝酒的?”
  连城璧道:“你没有记错。”
  萧十一郎道:“现在呢?”
  连城璧也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说过,有种人是永远不变的,喝酒的人就通常都是这种人。”
  萧十一郎道:“你是不是这种人?”
  连城璧道:“是。”
  一缸酒摆在桌上,他们三个人面对面的坐着。
  现在他们之间虽然多了一个人,风四娘却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的距离又变得近了些。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个人身上仿佛有种奇特的压力。
  一种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的压力,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他们以前也曾在“红樱绿柳”身上感觉过这种同样的压力。
  现在连城璧给他们的压力,竟似比那时更强烈。
  风四娘已不知不觉间,靠近了萧十一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连城璧这个人还比她想像中更奇特,更不可捉摸。
  她忍不住问道:“你本来真的是要来杀我们的?”
  连城璧道:“这本是个很周密的计划,我们已计划了很久。”
  风四娘道:“可是你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道:“我的人虽然不会变,主意却常常会变。”
  风四娘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变?”
  连城璧道:“因为我听见了你们刚才在这里说的话。”
  风四娘道:“你全都听见了。”
  连城璧道:“我听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你真的已了解?”
  连城璧道:“至少我已明白,他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他虽然毁了我们,可是他心里却可能比我们更痛苦。”
  风四娘黯然道:“只可惜他的痛苦从来也没有人了解,更没有人同情。”
  连城璧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快乐虽有很多种,真正的痛苦,却是同样的,你若也尝受过真正的痛苦,就一定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风四娘道:“也只有真正尝过痛苦滋味的人,才能了解别人的痛苦。”
  连城璧道:“我了解,我很久以前就已了解……”
  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远方夜色朦胧,他的眼睛里也已一片迷蒙。
  是月光迷漫了他的眼睛?还是泪光?
  看着他的眼睛,风四娘忽然发现,他和萧十一郎所忍受的痛苦,的确是同样深邃,同样强烈的。
  连城璧又道:“就因为我了解这种痛苦的可怕,所以才不愿看着大家再为这件事痛苦下去。”
  风四娘道:“真的?”
  连城璧笑了笑,笑容却使得他神情看来更悲伤凄凉。
  他黯然低语,道:“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了,现在她已走了,已去到她自己想去的地方,也已将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带走了,这既然是她的意思,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心里的仇恨忘记?”
  风四娘轻轻叹息,凄然道:“不错,她的确已将所有的仇恨带走了,我现在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一直都误会了她。”
  她不敢去看萧十一郎,也不忍去看。
  她自己也已热泪盈眶。
  连城璧道:“该走的已走了,该结束的也已将结束,我又何必再制造新的仇恨?”
  风四娘道:“所以你才会改变了主意?”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何况我也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会做错事的,一个人若能为自己做错了的事而痛苦,岂非就已等于付出了代价。”
  风四娘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
  也许她的确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他。
  她忽然问道:“你也做错过事?”
  连城璧道:“我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已知道你本不该投入‘天宗’的?”
  连城璧道:“这件事我并没有错。”
  风四娘道:“没错?”
  连城璧道:“我入天宗,只有一个目的。”
  风四娘道:“什么目的?”
  连城璧道:“揭发他们的阴谋,彻底毁灭他们的组织。”他握紧双拳,接着道:“我故意装作消沉落魄,并不是为了要骗你们,你现在想必已明白我为的是什么?”
  风四娘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连城璧喝了杯酒,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连城璧是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也喝了杯酒,才回答:“是个很冷静,很精明,也很自负的人。”
  连城璧道:“像这么样一个人,若是突然要投入天宗,你会怎么想?”
  风四娘道:“我会想他一定别有用心。”
  连城璧道:“所以你若是天宗的宗主,就算让他入了天宗,也一样会对他格外提防的。”
  风四娘道:“不错。”
  连城璧道:“可是一个消沉落魄的酒鬼,就不同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对付天宗?为什么要如此委屈自己?”
  连城璧目光又凝视在远方,又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自从我的远祖云村公赤手空拳,创建了无垢山庄,到如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来,无垢山庄的子弟,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同样受人尊敬。”
  风四娘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等着他说下去。
  连城璧道:“我的玄祖天峰公,为了替江湖武林同盟争一点公道,独上天山,找当时威镇天下的天山七剑恶战三昼夜,负伤二十九处,却终于还是逼着天山七剑同下江南,负荆请罪。”他举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已现出红晕,接着道:“五十年前,魔教南侵,与江南水霸勾结,组成七十二帮黑道联盟,先祖父奋袂而起,身经大小八十战,战无不胜,江南武林才总算没有遭受到他们的荼毒,有很多人家至今还供着他老人家的长生禄位。”
  风四娘也不禁举杯一饮而尽。
  听到了这些武林前辈的英雄事迹,她总是会变得像孩子一样兴奋激动。
  连城璧也显然很激动,大声道:“我也是连家的子孙,我绝不能让无垢山庄的威名毁在我手上,也绝不能眼看着天宗的阴谋得逞。”
  风四娘再次举杯,道:“就凭这句话,我已该敬你三杯。”
  连城璧居然真的喝了三杯,忽又长叹道:“只可惜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天宗的宗主究竟是谁?”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还不知道?”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难道他在你面前,也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道:“难道他还不信任你?”
  连城璧长叹道:“他从来也没有信任过任何人,这世上惟一能见到他真面目的,也许只有他养的那条狗了。”
  风四娘笑了,苦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两三声犬吠。
  连城璧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风四娘道:“他虽然养了条狗,养狗的人却未必一定就是他。”
  连城璧道:“一定是他。”
  风四娘道:“你们约的岂非是月圆之夜?”
  连城璧道:“今夜的月就已圆了。”
  风四娘抬头望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正高挂在窗外。
  风中又传来两声犬吠,距离已近了些,仿佛已到了窗外。
  风四娘也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他知道你在这里?”
  连城璧道:“但他却不知道我已改变了主意。”
  风四娘道:“现在他一定以为萧十一郎已死在你手里。”
  连城璧道:“所以他一定要来看看。”
  风四娘道:“看什么?”
  连城璧道:“看萧十一郎的人头。”
  风四娘苦笑道:“难道他一定要亲眼看见萧十一郎的人头落地?”
  连城璧道:“他自己也说过,只要萧十一郎还活着,他就食不知味,寝难安枕。”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这件事你们已计划了多久?”
  连城璧道:“已有半个月了。”
  风四娘道:“半个月前,你们怎么知道萧十一郎会到这水月楼来?”
  连城璧淡淡道:“无论谁身边,都难免有人会走漏消息,将他的行迹泄露出来。”
  风四娘道:“你认为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连城璧道:“不知道。”
  风四娘沉吟着,道:“半个月之前,也许连萧十一郎都不知道他会到水月楼来。”
  连城璧道:“一定有个人知道的,否则我们又怎会把约会订在这里?”
  风四娘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件很可怕的事。
  ——萧十一郎的西湖之行,岂非是冰冰安排的?
  ——难道冰冰会把他的行迹泄露出去?
  在他还没有到西湖来的时候,岂非只有冰冰知道他一定会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萧十一郎绝不会反对。
  风四娘只觉得手脚冰冷,忍不住偷偷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连城璧忽然又道:“天宗组织之严密,天下无双,可是天宗里却也难免有叛徒存在。”
  风四娘立刻问道:“你知道那些叛徒是些什么人?”
  连城璧道:“都是些死人。”
  风四娘怔了怔,道:“死人?”
  连城璧道:“据我所知,天宗的叛徒,现在几乎都已死得干干净净。”
  风四娘道:“是谁杀了他们?”
  连城璧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会替天宗清理门户,这岂非是件很可笑的事?
  风四娘却觉得很可怕,越想越可怕,幸好这时她已不能再想下去。
  湖上又传了两声犬吠,一叶扁舟,在月下慢慢的荡了过来。
  舟上有一条狗,三个人,一个头戴草帽的渔翁把舵摇橹,一个青衣垂髫的童子肃立船首,手里挑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下坐着个黑衣人,一张脸在灯下闪闪的发着光,一双手也在发着光,手里却抱着一条狗。
  天宗的宗主终于出现了,“他脸上怎么会发亮的?”
  “他脸上戴着个面具,手上也戴着双手套,也不知是用什么皮做成的,一到了灯下就会闪闪生光。”
  “他总是坐在灯下。”
  “不错。”
  连城璧压低声音,道:“所以你只要多看他两眼,你的眼睛就会花了。”
  风四娘没有再问,一颗心跳得几乎已比平时快了两倍。
  她只希望这个人快点上船来,她发誓一定要亲手揭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谁?
  谁知这条小船远远的就停了下来,黑衣人怀里的小狗忽然跳到船头,对着月亮,“汪、汪、汪、”的叫了几声,湖上立刻又响起了一片犬吠声,又有三条小船远远的摇了过来。
  每条船上都有一条狗,三个人。
  第三十一回 月圆之约
  轻舟在水上飘荡,全都远远的停下,四条狗的形状毛色完全一模一样,四个人的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白纸灯笼下,四个人的脸全都在闪闪的发光,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风四娘已怔住。
  她回头去看连城璧,连城璧的表情也差不多,显然也觉得很惊讶。
  船首上的小狗已跳回黑衣人的怀里,提灯的青衣童子忽然高呼:“连公子在那里?请过来相见。”
  四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说的话也完全一字不差。
  风四娘声音更低,道:“你过不过去?”
  连城璧摇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连城璧道:“我一去就必死无疑。”
  风四娘不懂。
  连城璧道:“这四人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天宗主人。”
  风四娘道:“你也分不出他们的真假?”
  连城璧摇摇头,道:“所以我不能过去,我根本不知道应该上哪条船。”
  风四娘道:“难道你上错了船就非死不可?”
  连城璧道:“这约会是花如玉订的,他们之间一定已约好了见面的法子。”
  风四娘道:“花如玉没有告诉你?”
  连城璧道:“没有。”
  风四娘轻轻叹息,道:“难怪他临死前还说,你若杀了他,必定会后悔。”
  忽然间,四条小舟中居然有一条向水月楼这边摇了过来。
  风四娘精神一振,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你若坚持不肯过去,他就只好过来了。”
  连城璧道:“你知道来的人是真是假?”
  风四娘道:“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们都不妨先到灯下去等着他。”
  轻舟慢慢的摇了过来,终于停在水月楼船的栏杆下。
  黑衣人刚站起来,他怀里的小狗已跳上船头,“汪、汪、汪”的叫着,奔入了船舱。
  船舱里一片黑暗,这条狗一奔进来,就窜到花如玉的尸体上,叫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悲伤。
  他活着时从未给人快乐,所以他死了后,为他伤心的也只有这条狗。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要呕吐。
  她勉强忍住,舱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近了,就像是风吹过落叶。
  忽然间,门外出现了一张发光的脸。
  风四娘正想扑过去,已有两条人影同时从她身后窜出。
  就连她都从来也没有见过动作这么快的人,她忽然发现连城璧身手之矫健,反应之快,竟似已不在萧十一郎之下。
  刚走入船舱的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刚想退出去,肋骨下的软骨上已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打得他满嘴苦水。
  他想放声大叫,另一只拳头已迎上了他的脸。
  他眼前立刻出现了满天金星,身子斜斜的冲出两步,终于倒了下去,倒在风四娘脚下。
  风四娘刚才憋住的一口气才吐出来,这人就已倒下。
  他的脚步很轻,轻功显然不弱,动作和反应也很快,事实上,他的确也是武林中的一等高手。
  只可惜他遇见了天下最可怕的对手。
  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挡得住连城璧和萧十一郎的联手一击。
  何况,他们这一击势在必得,两个人都已使出了全力。
  两个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互相警惕,还是惺惺相惜。
  连城璧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人绝不是天孙。”
  萧十一郎道:“哦?”
  连城璧道:“我见过他出手,以他的武功,我们纵然全力而击,三十招内也胜不了他。”
  萧十一郎沉默了。
  他想不出世上有谁能挡得住他们三十招。
  风四娘已俯下身,伸出手在这人身上摸了摸,忽然失声道:“这人已死了。”
  连城璧道:“他怎么会死?我的出手并不太重。”
  萧十一郎道:“我也想留下他的活口。”
  风四娘道:“看来他……他好像是被吓死的。”
  一句话未说完,她又忍不住要呕吐。
  船舱里不知何时已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恶臭,臭气正是从这人身上发出来的。
  那条小狗又窜到他身上,不停的叫,突听舱外传来了两声惨呼,接着“噗通,噗通”,两声响。
  风四娘赶出去,轻舟上的梢公和童子都已不见,轻舟旁溅起的水花刚落下,一盏白纸灯笼还漂浮在水波上。
  水波中忽然冒出一缕鲜血。
  再看远处的三条小船,都已掉转船头,向湖岸边摇了过去。
  风四娘跺了跺脚,道:“他们一定已发现不对了,竟连这孩子一起杀了灭口。”
  连城璧也叹了口气,道:“他们这一走,要想再查出他们的行踪,只怕已难如登天。”
  萧十一郎道:“所以我们一定要追。”
  风四娘道:“怎么追?”
  萧十一郎道:“中间一条船走得很慢,你坐下面的这条船去盯住 他。”
  连城璧立刻道:“我追左边的一条。”
  萧十一郎道:“只要追出了他们的下落,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风四娘道:“你……你会在这里等我?”
  萧十一郎道:“不管有没有消息,明天中午以前,我一定回来。”
  风四娘抬起头,看着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忽又转身跳下了栏杆旁的小船,拿起长篙一点,一滴眼泪忽然落在手上。
  远远看过去,前面的三条轻舟,几乎都已消失在朦胧烟水中。
  烟水朦胧。
  夜已更深了,却不知距离天亮还有多久。
  湖上的水波安静而温柔,夜色也同样温柔安静,除了远方的摇船橹声以外,天地间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
  前面的船也已看不见,左右两条船早已去得很远,中间的一条船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风四娘用力摇着船,眼泪不停的在流。
  她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眼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她只觉得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界仿佛忽然就已变成空的,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她一个人。
  虽然她明知萧十一郎一定会在水月楼上等她,萧十一郎答应过的事,从来也没有让人失望过。
  可是她心里却还是很,害怕,仿佛这一去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沈璧君在临去时说的那些话:“……只有你才是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能真正了解他……”
  现在她这番心意,显然已被人辜负了。
  她会不会怪他们?会不会生气?
  在这凄迷的月夜里,她的幽灵是不是还留在这美丽的湖山间?会不会出现在风四娘眼前?
  风四娘更用力去摇船,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却又偏偏没法子不想。
  她倒真希望沈璧君的鬼魂出现,指点她一条明路。
  在人生的道路上,她几乎已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这粼粼的水波上,她已迷失了方向。
  一阵风吹过来,她抬起头,才发现前面的小船,连那一点淡淡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风中隐约还有摇橹声传过来,她正想追过去,忽然发现船下的水波在旋转。
  漩涡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这条船,往另一个方向走。
  这条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本不是那种看见一只老鼠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只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
  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这条船。
  她只有眼睁睁的坐在那里,看着这条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软了。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小船的船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面一座小楼,半面临水,用几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滨。
  小楼上三面有窗,窗子里灯火昏黄。
  既然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把风四娘带到这里来?
  风四娘连想都没有想,长篙在船头一点,用尽全身的力量,窜了上去。
  只要能离开这条见了鬼的船,她什么都不管了。
  就算这小楼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着,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能让两只脚平平稳稳的站在实地上,她就已心满意足。
  冷水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滋味,她已尝过一次,她忽然发现无论怎么样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
  小楼后有个窄窄的阳台,栏杆上还摆着几盆盛开的菊花。
  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窗子都是关着的。
  风四娘越过栏杆,跳上阳台,才算吐出口气。
  小船还在水里打着转,突然“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条好汉“水豹”章横:——原来这小子也是他们一路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横也笑了,双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跃而上,站在船头,仰着脸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四娘居然还记得我。”
  风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四娘?”
  章横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地方是你的家?”
  章横笑道:“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只不过临时找了这屋子住着。”
  风四娘道:“那么这就是你临时的家。”
  章横道:“可以这么样说。”
  风四娘道:“你把我带到你临时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临时的老婆?”
  章横怔了怔,嘴里结结巴巴的,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风四娘却还在用眼角瞟着他,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章横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
  风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总是你的家,你这做主人的为什么还不上来招呼客人?”
  章横赶紧道:“我就上来。”
  他先把小船系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着柱子爬了上去。
  风四娘就站在栏杆后面等着他,脸上的笑容比盛开的菊花更美。
  看见了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微笑,若有人还能不动心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男人。
  章横是个男人。
  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高,壁虎功也这么高。”
  章横的人已有点晕了,仰起头笑道:“我只不过……”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样黑黝黝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
  这下子他真的晕了无论谁的脑袋,都不会有花盆硬的,何况风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
  “噗通”一声,章横先掉了下去,又是“噗通”一声,花盆也掉了下去。
  风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里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随时都能让你变成一个死鸭子。”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却听不见人声。
  这地方既然是章横租来的,章横既然已经像是个死鸭子般掉在水里,小楼上当然就不会再有别的人。
  虽然一定不会有别人,却说不定会有很多线索——关于天宗的线索。
  章横当然也是天宗里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水下将风四娘船引开,不让她去追踪?
  这就是风四娘在刚才一瞬间所下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门也很窄,外面并没有上锁。
  风四娘刚想过去推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显得既悲伤,又疲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看来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里的幽灵。
  “沈璧君。”风四娘叫了起来。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璧君。
  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灵。
  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
  风四娘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沈璧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过身,走进屋子,屋里有床有椅,有桌有灯。
  她选了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她不愿让风四娘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
  风四娘也走了进来,盯着她的脸,好像还想再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冤魂未散的幽灵。
  沈璧君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死。”
  风四娘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风四娘道:“我……我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她本就在心里暗暗期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有再见的一天。
  现在奇迹果然出现了。
  这怎么会出现的?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是谁救了你?”
  沈璧君道:“章横。”
  风四娘几乎又要叫了起来:“章横?”
  当然是章横,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萧十一郎在陆地上一样,甚至有人说他随时都可以从水底下找到一根针。
  找人当然比找针容易得多。
  ——难怪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
  这句话风四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沈璧君已接着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见过他的,昨天他也在水月楼上。”
  风四娘苦笑道:“我见过他,第一个青衣人忽然失踪的时候,叫得最起劲的就是他。”
  沈璧君道:“他的确是个很热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时候就认得他,还救过他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报恩。”
  风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为了报恩?”
  沈璧君点点头,道:“他一直对那天发生在水月楼的事觉得怀疑,所以别人都走了后,他还想暗中回来查明究竟。”
  风四娘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沈璧君道:“那时他已在水里呆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总有几个时辰是泡在水里的,他觉得在水里远比在岸上还舒服。”
  ——他当然宁愿泡在水里,因为一上了岸,他就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死鸭子。
  这句话风四娘当然也没有说出来,她已发现沈璧君对这个人印象并不坏。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救了你后,为什么不送你回去?”
  沈璧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里去?水月楼又不是我的家。”
  风四娘道:“可是你……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我们?”
  沈璧君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为我担心,我……我也在相信着你们,可是我却宁愿让你们认为我已死了,因为……”她悄悄的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这么样一个人,你们反而会活得更好些。”
  风四娘也垂下了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跟沈璧君争辩,至少现在还不是争辩这问题的时候。
  沈璧君道:“可是章横还是怕你们担心,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他去了很久。”她叹息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个很热心的人。”
  风四娘更没法子开口了,现在她当然已明白自己错怪了章横。
  沈璧君道:“我刚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子,好像听见外面有很响的声音。”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那是什么声音?”
  风四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外面已有人带着笑道:“那是一只死鸭子被旱鸭子打得掉下水的声音。”
  风四娘一向很少脸红,可是现在她的脸绝不会比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更红。
  因为章横已湿淋淋的走进来,身上虽然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一样。
  多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沈璧君皱眉道:“你头上为什么会肿了一大块?”
  章横苦笑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有人想比一比。”
  沈璧君道:“比什么?”
  章横道:“比一比是我的头硬?还是花盆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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