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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21 古龙(当代)
  史秋山挣扎着,终于从嘴里说出了三个字,只可惜他说的这三个字,也没有人听得见了。
  该死的究竟是谁?
  第一个青衣人又是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秋山临终前说出的那三个字,究竟是谁的名字?
  尸体己搬出去,是同时搬出去的。
  ——他们岂非本就是从一条路上来的人?
  “这件事原来是他们早就串通好了的。”
  “嗯。”
  “侯一元早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已走了,已换成了史秋山,所以故意喊出了那一声”混元一气功“来为他掩护。”
  “不错。”
  “可是史秋山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忽然失踪。”
  所以他们早已安排了另外一个人的尸体,李代桃僵,使别人认为史秋山已死了,而且是死在风四娘手里的。
  王猛握紧双拳,恨恨道:“那老猴子居然还故意要我去找到这个人的尸体。”
  风四娘道:“因为他想要你来找我拼命。”
  王猛铁青的脸也红了。
  这次风四娘当然放过了他,轻轻叹息着,又道:“我若是你,我也会这么想的。这计划实在恶毒周密,他们一定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破他们的秘密。”
  ——那第一个人青衣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走?
  ——他走后为什么还要人代替他?
  ——史秋山为什么肯代替他?
  ——他们究竟有什么用意?是什么来历?
  风四娘道:“现在我只知道一点。”
  “哪一点?”
  “我只知道他们一定都是天宗的人。”
  “天宗是什么?”
  王猛还想再问,霍无病已站起来,慢慢道:“这些事我们已不必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该走了。”霍无病目光凝视着远方,并没有看萧十一郎,但是他的话都是对萧十一郎说的,又道:“也许我们本就不该来。”
  他拉着王猛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然后外面传来“噗通,噗通”两声响,他们显然并没有等渡船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其实他们本不必这么急着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要走的人既然不止他们两个,渡船一定很快就会来的。”
  他目光也凝注在远方,也没有去看沈璧君。
  这句话他是对准说的?风四娘心里很难受,却不知是为了他?是为了沈璧君?还是为了她自己?
  她还没有开口,沈璧君却忽然道:“今天晚上,也许不会再有渡船来了。”
  风四娘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又问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该走的都已走了,渡船又何必回来?”
  风四娘道:“可是你……”
  沈璧君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先去看看楼上的酒喝完了没有,你若是不敢喝。最好赶快趁这机会逃走。”
  看着她走上楼,风四娘也笑了,摇着头笑道:“我也是女人,可是女人的心事,我实在连一点也不明白。”
  萧十一郎也在笑,苦笑。
  风四娘看了他一眼,忽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萧十一郎在听着。
  风四娘目光也凝视在远方,不再看他:“我现在总算明白,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萧十一郎沉默着,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实在很不好受……”
  有些人很少会将酒留在杯里,也很少将泪留在脸上。
  他们就是这种人。
  他们的酒一倾满,杯就空了。
  他们并不想真正享受喝酒的乐趣,对他们来说,酒只不过是种工具。
  一种可以令人“忘记”的工具。
  可是他们心里也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现在风四娘的眼睛更亮了,沈璧君眼睛里却仿佛有了层雾。
  她们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既没有要别人陪,也没有说话。
  风四娘从未想到沈璧君也会这么样喝酒,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喝酒。
  她知道她绝不是想借酒来忘记一些事,因为那些事是绝对忘不了的。
  她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她心里有些话要说,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酒岂非总是能给人勇气?
  风四娘忽然放下酒杯,道:“我不喝了。”
  沈璧君皱眉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一喝醉,就听不见了。”
  沈璧君道:“听不见什么?”
  风四娘道:“听不见你说的话。”
  沈璧君道:“我没有说话,什么都没有说。”
  风四娘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迟早总要说出来的。”
  ——这句话她本来也不该说,她说出来,只因为她已不停的喝了几杯酒。
  沈璧君当然还能听得见,她也放下了酒杯,轻轻的,慢慢的……
  她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雾,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走了的那个青衣人是谁?”
  这时湖上也有了雾,缥缥缈缈,迷迷蒙蒙的,忽然间就变得浓了。
  一阵风吹过来,乳白色的浓雾柳絮般飘入了窗户。从窗子里看出去,一轮冰盘般的圆月,仿佛已很遥远。
  他们的人却在雾里,雾飘进来的时候,沈璧君已走出去,楼上也有个窄窄的门,门外也有道低低的栏杆,她倚着栏杆,凝视着湖上的雾,雾中的湖,似已忘了刚才问别人的那句话。
  风四娘却没有忘记提醒她:“你已看出了那个青衣人是谁?”
  雾在窗外飘,在窗外飘过了很久,沈璧君才慢慢的说道:“假如你常常注意他,就会发现他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地方。”
  这并不能算是回答,风四娘却在听着,连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很多跟别人不同的特征,有时往往是种很小的动作,别人虽然不会在意,可是假如你已跟他生活了很久,无论多么小的事,你都绝不会看不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又停下来,这次风四娘居然没有插嘴。
  “所以他就算脸上戴着面具,你还是一样能认得出他。”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一到这里,就觉得那个青衣人一定是我认得的人,所以我一直都在注意着他。”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道:“所以他们一换了人,你立刻就能看出来?”
  沈璧君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风四娘道:“你怎么看得出第二个人是史秋山?”
  沈璧君道:“因为他平时手里总是有把扇子,他总是不停的在转着那柄扇子,所以他手里没有扇子的时候,他的手也好像在转着扇子一样。”
  风四娘也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连城璧呢?他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同?”
  现在她当然已知道第一个青衣人就是连城璧,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谁跟沈璧君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沈璧君道:“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风四娘道:“可是他没有想到萧十一郎也在水月楼,所以他先到这里来看看动静。”
  沈璧君道:“也许他们早已知道萧十一郎在水月楼,所以才把约会的地点订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出萧十一郎的名字,她确实一直表现得很镇定,可是说到这四个字时,她声音还是带着种奇怪的感情。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来了。”
  沈璧君道:“他来了。”
  风四娘道:“他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走?”
  沈璧君道:“也许他要乘这机会,去安排些别的事。”
  风四娘道:“他既然要走,为什么又要史秋山代替他?”
  沈璧君道:“因为他一走要有这么样一个人留在这里,探听这里的虚实动静。”
  风四娘道:“等到他要再来时,也可以避过别人的耳目?”
  沈璧君道:“他们随时都可以再换一次人。”
  风四娘道:“你想他是不是一定还会再来?”
  沈璧君道: “一定会的。”她的声音又变得很奇怪:“他一定会来,所以我一定要走。”
  连城璧再来的时候,就是他要和萧十一郎分生死,决胜负的时候。
  这两个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无论他们是谁胜谁负,她都绝不能在旁边看着。
  她当然要走。
  风四娘道:“可是你没有走。”
  沈璧君道:“我没有走。”
  风四娘道:“你留下来,为的就是要说出这件事?”
  沈璧君道:“我还有句话要说。”
  风四娘道:“你说。”
  沈璧君道:“这几天来,你一定看得出我已变了很多。”
  风四娘承认。
  沈璧君道:“你猜不出我为什么会变?”
  风四娘道:“我没有猜。”
  沈璧君道:“一个人若是真正下了决心,就会变的。”
  风四娘道:“你已下了决心?”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什么决心?”
  沈璧君道:“我决心要告诉你一件事。”
  风四娘在听着,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
  她忽然感觉到沈璧君要告诉她的这件事,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沈璧君道:“我要告诉你,只有你才能做萧十一郎最好的伴侣,也只有你才真正了解他,信任他,他若再让你走,他就是个白痴。”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人忽然飞起来,跃入了湖心,风四娘跳起来,冲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她冲到栏杆前时,沈璧君的人已没人那烟一般的浓雾里,雾里传来“噗通”一响,一个人从她身旁冲过去飞起,落下,萧十一郎也已跃入湖心。
  风四娘跺了跺脚,回头道:“快叫人拿灯来,灯越多越好。”
  这句话她是对冰冰说的。冰冰却只是痴痴的坐在床头,动也没有动,苍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种没有人能了解也没有人能解释的表情。
  她已这样坐了很久,只不过谁也没有去注意她而已,风四娘又跺了跺脚,也跳了下去。
  湖水冰冷,风四娘的心更冷,她看不见萧十一郎,也看不见沈璧君。
  她想呼唤,可是刚张开嘴,就有一大口冰冷的湖水涌了过来,灌进她的嘴,湖水冷得就像是剑锋,从她嘴里,笔直的刺入她心里,她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个很精通水性的人,在水里,她永远救不了别人的,只有等着别人来救她,等她想起这一点时,她的人已在往下沉。
  雾也是冷的,船上的灯火在冷雾中看来,仿佛比天上的残星还遥远。
  死却已很近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有很多人都说,一个人在死前的那一瞬间,会想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事。
  第二十九回 春残梦断
  可是现在她却只在想一件事——萧十一郎是不是能救得了沈璧君?
  她拼命想跳起来,再找他们。
  她没有跳起,她全身的筋都仿佛在被一只看不见的鬼手抽动着。
  灯光更朦胧,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又冷又黑暗。
  黑暗中忽然又有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一双眼睛忽然又变成了无数双。
  无数双眼睛都是萧十一郎一个人的。
  她并不想死。
  可是就算在最后那一瞬间,她也没有在为自己的生命祈求。
  她只祈求上苍,能让萧十一郎找到沈璧君,救回沈璧君。
  因为她知道,沈璧君若死了,萧十一郎的痛苦会有多么强烈深远。
  那种痛苦是她宁死也不愿让萧十一郎承担的。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解风四娘对你的感情?
  你难道一定要等到她死?
  天亮了。
  ——黑夜无论多么长,天总是会亮的。
  阳光升起,湖面上闪烁着金光。
  萧十一郎眼睛里却已没有光,现在你若看见他的眼睛,一定不会相信他就是萧十一郎。
  只有在一个人的心已死了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子。
  他的眼睛几乎已变成死灰色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可怕。
  风四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风四娘并没有死。
  她醒来时,身上是温暖而干燥的,可是她的心却比在湖水中更冷。
  因为她看见了萧十一郎的眼睛。
  因为她没有看见沈璧君。
  船楼上没有第三个人——难道连冰冰都已悄悄的走了?
  昨夜的残酒还留在桌上,一张翻倒的椅子还没有扶起来。
  这华丽精雅的楼船,在白天的阳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凌乱。
  ——沈璧君呢?
  ——难道他没有找到她?
  ——难道她已消失在那冰冷的雾中,冰冷的湖水里?
  风四娘不敢问。
  看见萧十一郎眼睛里那种绝望的悲伤,她也不必问。
  ——我还活着,沈璧君却已死了?
  ——他把我救了回来,却永远失去了沈璧君?
  风四娘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她的心已碎了,碎成了无数片。
  她痛苦,并不是完全为了沈璧君的死,而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深深了解到他心里的痛苦和悲伤,这种悲痛除了她之外,也许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像。
  萧十一郎就坐在舱门旁,痴痴的望着门外的栏杆,栏外的湖水。
  西湖的水波依旧还是那么美。
  沈璧君呢?
  如此美丽的湖水,为什么也会做出那么残酷无情的事?
  萧十一郎也没有动,没有开口。
  他的衣服已被自远山吹过来的秋风吹干了,他的泪也干了。
  春蚕的丝已吐尽,蜡炬已成灰。
  阳光更灿烂。
  在如此艳丽的阳光下,人世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悲伤和不幸?
  风四娘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没有看她。
  风四娘倒了杯酒,递过去。
  萧十一郎没有拒绝,也没有伸手来接。
  看见他空空洞洞的眼睛,看到他空空洞洞的脸,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要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法子来安慰他。
  她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安慰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种尖针般的讽刺。
  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安慰他,可是无论什么事都可能伤害到他。
  这种心情,也只有她能了解。
  日色不断的升高,水波不停的流动……
  风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连风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流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惧的时候,才会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已偏西。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他们是如何捱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什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什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什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什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她的病已越来越恶化,已不能跟着我到处去流浪,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停留下来。”
  风四娘道:“你故意将这一带的江湖豪杰都请了来,为的就是要让她看看,其中是不是还有天宗的属下?”
  萧十一郎慢慢的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希望你们听到我的消息后,会找到这里来,可是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她们这一来,竟铸下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大错。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风四娘也没有让他说出来。
  她已改变了话题,道:“你真的认为那瞎子就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至少很有可能。”
  风四娘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养狗的人?难道跟连城璧约会的就是他?”
  萧十一郎道:“我希望是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应该算清的账,迟早总是要算的,能一次算清岂非更好?”
  ——这笔账真的能一次算清?
  ——这么多恩怨纠缠,情仇交结,一次怎么能算得清?
  ——也许只有一种法子能算得清。
  ———一个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不再欠他。
  风四娘看着他,忽然发觉自己也在流着冷汗,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了和萧十——郎同样的恐惧。
  生命是美丽的。
  春天的花,秋天的树,早上的阳光,晚上的月色,风中的高歌,雨中的漫步……
  这一切全都是美丽的。
  可是等到不再有人能跟你分享这些事时,它就只会让你觉得更寂寞,更痛苦。
  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萧十一郎振作起来?
  萧十一郎忽然道:“今夜还不到十五,我们还可以大醉一场。”
  风四娘道:“你想醉?”
  萧十一郎道:“你陪不陪我?”
  风四娘已站起来,道:“我去找酒。”
  楼下就有酒,却已没有人。
  所有的人都已走了,连这水月楼船上的伙计和船持也走了。
  船在湖心,船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里已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可是这世界为什么如此残酷?
  能和萧十一郎单独相处,本是风四娘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快乐。
  可是现在她心里却有种令她连脚尖都冷透的恐惧。
  难道所有的人都已背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已只有仇敌,没有朋友?
  能帮助他们的人的确已不多。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提起精神,找了缸最陈的酒。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还在一起。
  ——我们就算死,好歹也死在一起。
  于是她大步走上了楼。
  又是一天过去,又是夜深时候。
  酒缸子摆在桌上,萧十一郎和风四娘面对面的坐着,两个人虽然再没有提起沈璧君,可是心里却都有个抹也抹不去,忘也忘不了的影子。
  这影子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和萧十一郎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疏远。
  萧十一郎忽然道:“我们认识好像已有十多年了。”
  风四娘道:“十六年。”
  她嘴里发苦,心里也是苦的——十六年,人生中又有几个十六年?
  萧十一郎道:“这些年来,我们相见的时候虽不多,可是我知道你比谁都了解我。”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也该原谅我。”
  风四娘道:“原谅你?”
  萧十一郎道:“我这一生中所做的错事太多,本不该要人原谅的。”
  风四娘道:“每个人都难免有错。”
  萧十一郎道:“无论谁做错了事,都得付出代价。”
  风四娘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道:“你想付出什么代价?死?”
  萧十一郎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想死,所以你要我原谅你,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若死了,就更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也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黯然道:“我若不死,又怎么能对得起她?”他不让风四娘开口,接着又道:“这世上若是没有我这么样一个人,她——定会快快活活的活下去,可是现在……”
  风四娘忽然站起来,道:“下面还有酒,我再去找一缸,我还想喝。”
  她并不是真的想醉,只不过不愿听他再说下去,她毕竟只是个女人。
  楼下的灯光早巳灭了,楼梯窄而黑暗,她一步步走下去,只觉得心里飘飘忽忽,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的。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月色如此温柔,她走下楼,抬起头,忽然发现有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黑暗里。
  “什么人?”
  黑暗中的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她已看清了这个人——一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一个平板的白布面具。
  那神秘的青衣人又来了,这次来的当然绝不会是史秋山。
  风四娘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人还是没有动,没有开口,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个枉死的鬼魂,又回来向人索命。
  风四娘长长吸了口气,冷笑道:“不管你是人是鬼,这次你既然又来了,就得让我看看你的脸,否则你就算是鬼,也休想跑得了。”
  她的眼睛发着光,她已快醉了。
  风四娘已经快醉了的时候,若是想做一件事,天上地下所有的人和鬼加起来,也休想拦得住她。
  她忽然冲过去,掀起了这人的面具。
  这人还是没有动,月光恰巧照在他脸上。
  风四娘怔住,又长长吐出口气,道:“连城璧,果然是你。”
  连城璧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竟像是也曾流过泪。
  风四娘冷笑道:“一向自命不凡的无垢公子,几时也变得不敢见人了?”
  连城璧冷冷的看着她,一张脸还是像戴着个面具一样。
  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有时就是种最悲伤的表情。
  ——他和沈璧君,岂非本是对人人都羡慕的少年侠侣?
  ——这世上若没有萧十一郎,他岂非也可以快快活活的活下去?
  想起了他的遭遇,风四娘的心又软了,忍不住叹息道:“你若也想喝杯酒,就不妨跟我上去,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我们三个人。”
  连城璧当然记得,那些事本就是谁都忘不了的。
  他看着风四娘,不禁也长长叹息,就在他的叹息声中,风四娘忽然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一只很白,很秀气的手,手腕纤秀,手指柔细。
  可是风四娘看见了这只手,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她已认出了这是谁的手。
  就在这里,这只纤美柔白的手,已闪电般拧住了她的臂。
  只听一个人在她身后带着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也曾在一起喝过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的笑声也很温柔,他的手却已变得像副铁打的手铐。
  花如玉,风四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花如玉。
  她宁愿被毒蛇缠住,也不愿让这个人碰她一根手指。
  花如玉的另一只手,却偏偏又搂住了她的腰,微笑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喝的还是洞房花烛酒。”
  风四娘没有开口,她想大叫,想呕吐,想一脚把这个人活活踢死,可惜她却只能乖乖的站着。
  她全身都已不能动,全身都已冷透,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就站在楼梯上,脸色甚至比连城璧更苍白,冷冷道:“放开她!”
  花如玉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你是她的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放开她?”
  萧十一郎道:“放开她!”
  花如玉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知不知道我们已拜过天地,入过洞房?”
  萧十一郎的手握紧刀柄。
  刀是割鹿刀,手是萧十一郎的手,无论谁看见这只手握住了这柄刀,都一定再也笑不出的。
  花如玉却笑了,而且笑得很愉快,道:“我认得这把刀,这是把杀人的刀。”
  萧十一郎并不否认。
  花如玉又笑道:“只可惜这把刀若出鞘,第一个死的绝不是我,是她!”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但却已拔不出这把刀。
  他知道花如玉说的不是假话。
  花如玉悠然道:“我还可以保证,第二个死的人也绝不是我,是你!”
  萧十一郎道:“哦?”
  花如玉道:“所以你就算想用你的一条命,换她一条命,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已死定了。”
  萧十一郎的瞳孔在收缩,他已发觉黑暗中又出现了两个人,手里拿着三件寒光闪闪的外门兵器。
  一柄带着长练的钩镰刀,一对纯银打成的狼牙棒。
  这两种兵刃一种轻柔,一种极刚,江湖中能使用的人已不多。
  只要是能使用这种兵刃的人,就无疑的是一等一的高手。
  萧十一郎的心也在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的确已没法子能救得了风四娘。
  风四娘大声道:“我用不着你陪我死,我既然已死定了,你还不快走?”
  萧十一郎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留恋?还是悲伤。
  花如玉又笑道:“你不该要他走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你本该知道,这世上只有断头的萧十一郎,绝没有逃走的萧十一郎。”
  风四娘咬着牙,道:“那么你最好就赶快杀了我。”
  花如玉道:“你不想看着他死?”
  风四娘恨恨道:“我只不过不想看着他死在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手上。”
  花如玉又笑了,道:“我若一定要你看着他死,你又能怎么样?”
  他挥了挥手,狼牙棒和钩镰刀的寒光已开始闪动。
  萧十一郎的刀却还未出鞘。
  花如玉微笑道:“我绝不会让你先死的,因为只要你活着,他就绝不敢拔出他的刀。”他微笑着,转向萧十一郎道:“因为只要你的刀一出鞘,你就得看着她死了,我保证一定死得很惨。”
  萧十一郎拔刀之快,世上并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手里的这柄刀,比泰山还重。
  连城璧一直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解下你的刀,我就放开她。”
  萧十一郎连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考虑,就已解下了他的刀。
  这柄刀是割鹿刀,是他用生命血泪换来的。
  可是现在他随随便便就将这柄刀抛在地上。
  只要能救风四娘,他连头颅都可以抛下,何况一把刀?
  花如玉忽然大笑,道:“现在她更死定了,你也死定了。”
  割鹿刀是把杀人如割草的快刀。
  萧十一郎的手是挥刀如闪电的快手。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把刀的锋利,能比得上割鹿刀。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手,能使得出萧十一郎么可怕的刀法。
  他虽然不能拔刀,不敢拔刀,可是只要刀还在他手里,就绝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现在这把刀却已被他随随便便的抛在地上。
  看着这把刀,风四娘的泪已流下。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为了她,萧十一郎也同样不惜牺牲一切的。
  他可以为沈璧君死,也可以为她死。
  他对她们的感情,表面上看来虽不同,其实却同样像火焰在燃烧着。
  被燃烧的是他自己。
  她流着泪,看着萧十一郎,心里又甜又苦,又喜又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道:“你真是个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你为什么总是为了别人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不是呆子,你是风四娘。”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十个字,又有谁知道,这十个字中包含着多少情感,多少往事。
  那些既甜蜜、又辛酸、既痛苦、又愉快的往事……
  风四娘心已碎了。
  连城璧慢慢的站起,慢慢的走过来,拾起了地上的刀,忽然闪电般拔刀。
  他拔刀的刀法,居然也快得惊人。
  刀光一闪,又入鞘,桌上的金樽竟已被一刀削成两截。
  琥珀色的酒,鲜血般涌出。
  连城璧轻轻抚着刀鞘,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喃喃道:“好刀,好快的刀。”
  花如玉眼睛也在发光,道:“刀若不快,又怎么能割下萧十一郎的头颅?”
  萧十一郎现在岂非已如中原之鹿,已引来天下英雄共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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