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火并萧十一郎 (1)

_19 古龙(当代)
  瞎子道:“现在我只不过想来看看。”
  萧十一郎道:“看什么?”
  瞎子道:“看看那位唱歌的姑娘。”
  一个瞎子,坐着条殡葬用的纸船,来“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萧十一郎听见了,却没有笑。
  瞎子也没有笑。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萧十一郎盯着他,道:“你是个瞎子?”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瞎子也能看得见?”
  瞎子道:“瞎子看不见。”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凄凉而神秘:“别人都能看见的,瞎子都看不见。”
  他笑的时候,脸上的眼鼻五官,仿佛又回到原来的部位。
  在这一瞬间,萧十一郎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仿佛看过这个人,这张脸。
  但他却偏偏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瞎子又道:“可是瞎子却往往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譬如说,灾祸?”
  瞎子点点头,道:“所以我想来看看,那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灾祸。”
  萧十一郎笑了。
  瞎子道:“你在笑?”
  萧十一郎笑出了声音。
  瞎子道:“灾祸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我在笑我自己。”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么荒唐的事,但我却偏偏被你打动了。”
  萧十一郎居然也有被人打动的时候,居然是被这么样一个人,这么样一件事打动的。
  假如在平时,风四娘一定已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她却不敢笑,也笑不出。
  ——她也已看出这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沈璧君又在她耳边低语:“唱歌的是冰冰?”
  “嗯。”
  “你说冰冰病得很重,而且是种治不好的绝症?”
  “嗯。”
  沈璧君轻轻吐出口气,道:“难道这瞎子真能从她歌声中听出来?”
  风四娘没有回答。
  她不能回答。
  这件事实在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却又偏偏是真的。
  过了很久,她也轻轻吐出口气:“我只希望他莫要再看出别的事。”
  现在他们的灾祸已够多了。
  ——除了灾祸外,一个瞎子还能看得出什么?
  有人说风四娘很凶,有人说风四娘很野。
  有人认为她说话像个男人,喝起酒来比得上两个男人。
  但却没有人说她不美的。
  她本来就是个美人。
  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人,本来绝不会承认别的女人比自己更美的。
  风四娘却例外。
  她一直认为沈璧君是真正的美人,没有任何人的美丽能比得上沈璧君。
  可是现在她的想法不同了,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美人——冰冰。
  她本来一直认为沈璧君是个女人中的女人,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现在她却发现,冰冰这个女人有些地方连沈璧君也比不上。
  冰冰的美也许并不是人人都能欣赏,都能领略得到的。
  她美得脆弱而神秘,美得令人心疼。
  若说沈璧君艳丽如牡丹,清雅如幽兰,风四娘就是朵带刺的玫瑰。
  冰冰却只不过是朵小花而已——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风雨过后,夕阳满天,你漫步走过黄昏时的庭园。
  ——饱受风雨摧残的庭园,百花都已凋零,但你却忽然发现高墙下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风摇曳在夕阳下。
  那时你心里会有什么感受?
  你看见冰冰时,心里就会有那种感受。
  尤其是现在——她已从船楼上走下去,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她的脸苍白而憔悴。
  她并没有捧着心,也没有皱着眉。
  根本用不着作出任何姿态,就这么样静静的站,她的美已足以令人心碎。
  瞎子就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蜡黄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
  他当然并不是用眼睛去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瞎子沉默着,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看见了一片沼泽,绝谷下的沼泽,没有野兽,没有树木,没有生命……”他脸上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这片沼泽里却有个人,是个女人。”
  ——他说的难道就是“杀人崖”绝谷下的那片沼泽?
  ——他看见的女人莫非就是被天公子推入绝谷下的冰冰?
  ——他怎么能“看”得见?
  ——他若看不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萧十一郎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还看见了什么?”
  瞎子的声音仿佛梦呓:“我看见这个女人正在往上爬,我看得出她有病,病得很重……”
  “她好像已快跌下去,但却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把她拉了上去。”
  “那是只男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上,却握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女人正在他身旁唱歌……”
  “可是琴弦忽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
  萧十一郎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唱歌的女人,就是在沼泽中的女人?”
  瞎子道:“是的。”
  萧十一郎道:“你凭哪点看出来的?你能看见她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
  瞎子迟疑着,道:“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却看得出她左股上有一个青色的胎记,比巴掌还大些,看来就像是一片枫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冰冰的脸色已变了,就仿佛忽然已被人推下了万丈绝谷,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她本不是那种很容易就会受到惊吓的女人,她的躯壳虽脆弱,却有比钢铁还坚强的意志。
  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
  ——现在她为什么会如此恐惧?
  ——难道她身上真的有那么样一块青记?
  瞎子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微笑,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我知道我绝不会看错的……”
  他慢慢的转过身,好像要往外走,可是他手里的竹杖,却突然毒蛇般向冰冰的咽喉刺了过去。
  冰冰没有动,没有闪避。
  她整个人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连动都不能动了。
  幸好她身旁还有个萧十一郎!
  瞎子这一着出手,除了萧十一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救得了她。
  船头上的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船舱里的人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瞎子手里的这根竹杖,已点在冰冰咽喉上,只要再用一分力气,冰冰的咽喉就要被洞穿。
  可是冰冰的咽喉并没有被洞穿,瞎子这最后一分力气并没有使出来。
  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没有人看得出,只有瞎子自己能感觉得到。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压力,已到了他肋下。
  他的力量若不撤回,自己肋下的八根肋骨就要完全被压断。
  大家看见他的竹杖点在冰冰咽喉上时,他的人已退出七尺。
  大家看见他往后退时,萧十一郎已站在船舱门口,阻住了他的去路。
  割鹿刀,犹在鞘。
  可是杀气却已逼人眉睫。
  瞎子也转过身,又面对着萧十一郎,歪斜的脸冷如秋霜。
  他当然也能感觉到这种杀气。
  只有一个已杀过无数人,而且正准备要杀人的人,身上才会带这种杀气。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绝不会让他再活着走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杀错人了。”
  瞎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到这里来的人,本该杀我的。”
  瞎子道:“你要我杀你?”
  萧十一郎道:“非杀不可。”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已在这里。”
  瞎子道:“也因为你想杀我?”
  萧十一郎并没有否认。
  瞎子又在笑,淡淡笑道:“其实就算要我不杀你,你还是一样可以杀我。”
  看到他微笑的脸,萧十一郎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
  ——我一定见过这个人,一定见过。
  但他却偏偏想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是为什么?
  他决心一定要找出原因来。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杀气更强烈。
  瞎子道:“我说过,我虽然是个瞎子,却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瞎子道:“我又看见了那只手,手里又握住了那柄刀。”
  萧十一郎并不意外。
  他手里当然有刀,无论谁都能想得到。
  瞎子道:“我也看得出你一定要杀了我。”
  萧十一郎冷笑。
  瞎子道:“若是在两年前,你会让我走的,可是现在你已变了。”
  萧十一郎立刻追问:“两年前你见过我?”
  瞎子淡淡的道:“不管我两年前有没有看见过你,现在我却能看得出,两年前你绝不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你还能看见什么?”
  瞎子道:“我看见了一滩血,血里有一只断手,手里有一柄刀。”
  萧十一郎道:“你看得出那是谁的血?”
  瞎子道:“是谁的?”他笑得更诡秘,慢慢的接着道:“是你的血,你的手,你的刀。”
  萧十一郎大笑。
  瞎子道:“死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这次我笑的是你。”
  瞎子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次你看错了。”
  割鹿刀,犹在鞘。
  刀虽未出鞘,杀气却更强烈。
  瞎子慢慢的放下了他右手的白布招,突然凌空翻身,右手竹杖刺出。
  竹杖是直的,直而硬。
  可是他这一招刺出,又直又硬的竹杖却像是在不停的扭曲颤动着。
  这根竹竿竟像是已变成了一条蛇。
  毒蛇!
  活生生的毒蛇。
  萧十一郎第一次看见毒蛇,是在他六岁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条活生生的响尾蛇。
  那是他第一次被蛇咬,也是最后一次。
  以后他只要用眼角一瞥,就能分辨得出三十种以上的毒蛇。
  他对他们只有一种法子——一棒打在他的七寸要害上。
  他从未失手过。
  可是他看不出这条“毒蛇”的七寸要害在哪里。
  这瞎子手里的毒蛇,远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毒蛇都危险。
  除了“逍遥侯”天公子外,这瞎子竟是他生平未遇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他知道自己必须镇定。
  竹杖毒蛇般刺来,他居然没有动。
  不动远比动更困难,也比动更巧妙。
  ——他为什么不动?
  ——不动是什么意思?
  不动就是动!
  ——这岂非也正是武功中最奥妙之处?
  瞎子一招实招,忽然变成了虚招,一条竹杖,忽然变幻成十七八条。
  没有人能分得出哪一条杖影是实,哪一条是虚?
  动极就是不动。
  竹杖的影子,就像是已凝结成一片幻影,一片虚无的光幕。
  萧十一郎却动了。
  他身子忽然移开了八尺。
  就在这时“笃”的一响,竹杖已点在船舱的木板上。
  只听“笃,笃,笃”,响声不绝,木板上已多了十七八个洞。
  那十七八条虚无的影子,竟完全都是致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吐出口气,竹杖忽然凌空反打,横扫过来。
  他占的本是最安全的部位,谁知道这瞎子的手臂,竟也像毒蛇般可以随意扭曲。
  萧十一郎大仰身,铁板桥,足尖斜踢。
  这一着看来完全没有什么巧妙,谁也想不到瞎子手里的竹杖竟被他踢得飞了出去。
  瞎子也想不到。
  他身子骤然回旋,将中下盘所有的空门一起封住,左掌急切萧十一郎的足踝。
  可是萧十一郎的脚也在地上,站得四平八稳,右拳已击出,猛击瞎子的鼻梁。
  这一着更平实普通。
  无论谁都认为瞎子一定很容易就能闪避得开。
  瞎子自己也认为如此。
  谁知就在他自己认为已闪开了时,左颊突然一阵剧痛。
  萧十一郎这平实普通的一拳,居然还是打在他脸上。
  瞎子凌空翻身,衣袂猎猎飞舞,身子陀螺般在空中旋转不停。
  普通情况之下,只有一个人能使得出这种身法。
  萧十一郎知道这个人是谁。
  冰冰也知道。
  两个人脸色全都变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个鬼魂在他们面前凌空飞舞。
  就在这一刹那间,旋转不停的人影,已穿窗而出,飞了出去。
  只听瞎子尖锐奇异的笑声远远传来:“好功夫,看来你武功又比两年前精进了许多,只可惜……”
  这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噗通”一响。
  明月在天,湖面上涟漪回荡,瞎子的人却已看不见了。
  冰冰脸色苍白,似已将晕倒。
  萧十一郎握住了她的手,两个人的手同样冰冷。
  舱里舱外,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猛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好身手。”
  没有人能否认这句话。
  每个人都看得出,瞎子那出手三招,无一不是奇诡莫测,变化无方的绝招。
  江湖中能抵挡他一招的人已不多,萧十一郎却击败了他。
  萧十一郎使出来的招式,看来虽平凡得很,但却极迅速,极准确,极有效。
  每个人心里都在问自己。
  ——我能接得住他几招?
  武功的真意,并不在奇幻瑰丽,而在“有效”。
  这道理又有几人明白?几人能做到?
  第二十六回 迷 情
  月下的西湖,总是温柔而妩媚的,无论什么事,都永远不能改变她。
  就好像也没有人能真的改变风四娘一样。
  风四娘的心还在跳,跳得很快。
  她的心并不是因为刚才那一战而跳的,看到萧十一郎扶着冰冰上楼,她的心才跳了起来。
  她毕竟是个女人。
  无论多伟大的女人,总是个女人。
  她可以为别人牺牲自己,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这世上又有谁能控制自己的情感?
  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轻轻的道:“你若认得冰冰,你就会知道她不但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而且很可怜。”
  沈璧君遥视着远方,心也似在远方,过了很久才垂下头:“我知道。”
  “我们现在就上去找她好不好?”
  沈璧君迟疑着,没有回答。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忽然发现王猛已走出船舱,正向她们走过来。
  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们的,王猛却已走到她面前,眼睛还在东张西望。
  风四娘忍不住问:“你找什么?”
  王猛道:“我们的老二。”
  风四娘回过头,才发现史秋山早已不在她身后。
  刚才被青衣人招回的渡船,现在又已荡入了湖心,船头上的人,至少已有一半走了。
  剩下来的人,有的倚着栏杆假寐,有的正在喝着酒。
  酒菜却不知是主人为他们准备的,还是他们自己带来的。
  “史老二呢?”王猛又在问。
  “我怎么知道。”风四娘板着脸,冷冷道:“史秋山又不是个要人照顾的孩子,你们又没有把他交给我。”
  王猛怔了怔,喃喃道:“难道他会跟别人一起走了?”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
  王猛道:“你呢?”
  风四娘道:“我有我的事,你管不着。”
  她忽然拉起了沈璧君的手,冲入船舱。
  现在她已很了解沈璧君,她知道沈璧君这个人自己总是拿不定主意的。
  但她却有很多事却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她早已憋不住了。
  王猛吃惊的看着她们闯入船舱,忍不住大声问:“难道你们也是来杀萧十一郎?”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他身后却有个人道:“纵然天下的人都要杀萧十一郎,她们两个人却是例外的例外。”
  王猛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侯一元枯瘦干瘪的脸。
  “为什么她们是例外?”王猛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侯一元眼睛里带着狡猾的笑意,道:“若是我人不老眼不花,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女人,一定就是风四娘。”
  王猛吓了一跳。
  ——有很多人听见风四娘这名字都会吓一跳的。
  侯一元道:“你也听说过这个女人?”
  王猛道:“你怎么认出她的?”
  侯一元笑了笑,道:“她虽然是个有名难惹的女人,可是她的武功并不高,易容术更差劲。”
  王猛道:“还有个女人是谁?”
  侯一元道:“我看不出,也想不出有什么女人肯跟那女妖怪在一起。”
  王猛道:“你看见史老二没有?”
  侯一元点点头,道:“刚才还看见的。”
  王猛道:“现在他的人呢?”
  侯一元又笑了笑,道:“若连风四娘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得实在很像是条老狐狸。
  王猛道:“他有没有在那条渡船上?”
  侯一元摇摇头,道:“我没有看见他上去。”
  王猛皱起了眉,道:“那么大的一个人,难道还会忽然失踪了不成?”
  侯一元悠然道:“据我所知,跟风四娘有来往的人,有很多都是忽然失踪了的。”
  王猛瞪着他,厉声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侯一元微笑道:“船在水上,人在船上,船上若没有人,会到哪里去呢?”
  王猛忽然冲过去,一个猛子扎入了湖水。
  侯一元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个人并不笨,这次总算找对地方了。”
  船楼上的地方比较小。
  小而精致。
  烛台是纯银的,烛光混合了窗外的月光,也像是纯银一样。
  萧十一郎木立在窗前,遥视着远方的夜色,夜色中的朦胧山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杀人崖?
  冰冰看不见他的脸色,却似已猜出了他的心事。
  她一直都没有惊动他。
  他在思索的时候,她从来也没有惊扰过他。
  现在她自己心里也有很多事要想,一些她想忘记,都忘不了的事。
  一些可怕的事。
  她眼睛里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的手是冰冷的,只要一闭起眼睛,那瞎子歪斜诡异的脸,就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天地间一片静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仿佛有人在大声问话。
  她没有听清楚是在问什么话,却看见两个人冲了上楼。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
  她几乎立刻就认出了其中有一个是风四娘。
  风四娘也在盯着她道:“你身上真的有块青色的胎记?”
  这就是风四娘问的第一句话。
  每个人都听见了风四娘问的这句话,又有谁知道沈璧君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她心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
  可是她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她是不是想冲过去,冲到萧十一郎面前,投入他怀抱里?
  但她却只是垂着头,站在风四娘身后,连动都没有动。
  冰冰并没有回答风四娘那句话。
  风四娘也没有再问。
  因为萧十一郎已转过身,正面对着她们——她们三个人!
  又谁能了解萧十一郎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沈璧君和风四娘,但是现在他的眼睛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多看谁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面对着的正是他生命中三个最重要的女人。
  这三个女人,一个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情人,他已为她受尽了一切痛苦和折磨,甚至不惜随时为她去死。
  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已将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全部奉献给他。
  这三个女人同样都已为他牺牲了一切,只有他才知道,她们为他的牺牲是那么的大。
  现在这三个女人忽然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了——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能说什么?
  窗外波平如镜,可是窗内的人,心里的浪潮却已澎湃汹涌。
  第一个开口的是风四娘。
  当然是风四娘。
  她忽然笑了。
  她微笑着道:“看来我们改扮得还不错,居然连萧十一郎都已认不出!”
  萧十一郎也笑了:“幸好我总算还是听出了你的声音。”
  风四娘手插住腰,道:“你既然已认出了我们,为什么还不赶快替我们倒杯酒。”
  萧十一郎立刻去倒酒。
  他倒酒的时候,忍不住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的手插着腰,看来正像是传说中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女人。
  其实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萧十一郎当然不会不知道。
  杯中的酒满了。
  他心里的感激,也正像是杯中的酒一样,已满得要溢出来。
  他知道风四娘是从来也不愿让他觉得难堪的,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看着他受折磨。
  所以没有人笑的时候,她笑,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她说话。
  只要能将大家心里的结解开,让大家觉得舒服些,无论什么事她都肯做。
  风四娘已走过来,抢过刚倒满的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好酒。”
  这当然是好酒。
  风四娘对酒的辨别,就好像伯乐对于马一样。
  伯乐若说一匹马是好马,这匹马就一定是好马。
  风四娘说一杯酒是好酒,这杯酒当然也一定是好酒。
  “这是三十陈年的女儿红。”
  她笑着道:“喝这种酒应该配洋澄湖的大闸蟹。”
  冰冰立刻站起来:“我去替你蒸螃蟹。”
  “我也去。”风四娘道:“对螃蟹,我也比你内行。”
  她们并没有给对方暗示,可是她们心里的想法却是一样。
  ——四个人若都留在这里,这地方就未免太挤了些。
  她们情愿退出去。
  她们知道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定有很多很多话要说。
  但是沈璧君却站在楼梯口,而且居然抬起了头,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都无法了解的表情,轻轻道:“这桌上就有螃蟹。”
  桌上的确有螃蟹。
  冰冰知道,风四娘也看见了。
  可是她们却不知道,沈璧君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难道她已不愿再单独面对萧十一郎?
  ——她是不愿?还是不敢?
  难道她已没有什么话要对萧十一郎诉说?
  ——是没有?还是太多?
  萧十一郎眼睛里,已露出一抹痛苦之色,却微笑着道:“这螃蟹是刚蒸好的,还没有冷透,正好用来下酒。”
  难道他们真的想喝酒?
  ——为什么酒与忧愁,总是分不开呢?
  酒已入愁肠,却没有泪。
  谁也不愿意在人前流泪,英雄儿女们的眼泪,本不是流给别人看的。
  酒在愁肠,泪在心里。
  脸上只有笑容。
  风四娘笑得最多,说得也最多,喝了几杯酒后,她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你身上真的有那么一块青色的胎记?”
  她本就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
  其实这句话就不该问,无论谁看见冰冰当时的表情,都能看得出那瞎子没有说错。
  风四娘却偏偏还是要听冰冰自己亲口说出来。
  冰冰只有说。
  ——遇见了风四娘这种人,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垂着头,说出了两个字:“真的。”
  风四娘却还要问:“这块胎记真在……在他说的那地方?”
  冰冰的脸红了,红着脸低下头。
  这本是女人的秘密,有时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不知道。
  那瞎子怎么会知道的?
  难道他真的有一双魔眼?
  风四娘转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身上有这么样一块胎记?
  这句话她当然没有问出来,她毕竟不是那种十三点。
  冰冰的脸却更红了,忽然道:“这秘密除了我母亲外,只有一个人知道。”
  风四娘立刻抢着问:“谁?”
  “我大哥。”
  “逍遥侯?天公子?哥舒天?”
  “嗯。”
  风四娘怔住。
  冰冰道:“我母亲去世后,知道我这秘密只有他,绝没有第二个人。”
  她说得很坚决。
  她绝不是那种粗心大意,随随便便的女人。
  风四娘相信她的话:“可是,你大哥岂非也死了?”
  冰冰的脸色更苍白,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恐惧之色,却没有开口。
  风四娘道:“你大哥死了后,这秘密岂非已没有人知道?”
  冰冰还是不开口,却不由自主,偷偷的瞟了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的脸色居然也发白,眼睛里居然也带着种说不出的恐惧。
  ——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够让萧十一郎觉得恐惧?
  他和冰冰恐惧的,是不是同样一件事?
  风四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冰冰,试探着道:“你们心里竟在想什么?”
  冰冰勉强笑了笑,道:“没有什么。”
  风四娘笑道:“难道你们认为逍遥侯还没有死?”
  冰冰闭上嘴,连笑都已笑不出。
  萧十一郎也闭着嘴。
  两个人居然像是默认了。
  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风四娘心里忽然也升起股寒意。
  她认得逍遥侯。
  那个人的确有种奇异的魔力,他自己也常常说,天下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说这世上真的有个人能死而复活,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他。
  何况,萧十一郎只不过看见他落入绝谷,并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风四娘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道:“不管怎么样,那瞎子总不会是他。”
  萧十一郎忽然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逍遥侯是个侏儒,那瞎子的身材却跟普通人一样。”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想到过,也许他并不是天生的侏儒。”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想到过,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样想?”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侏儒,绝不会练成他那样的武功。”
  风四娘道:“但他却明明是个侏儒。”
  萧十一郎沉吟着,忽又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道家的元婴?”
  风四娘听说过。
  修道的人,都有元神,元神若是练成了形,就可以脱离躯壳。
  元神总是比真人小些,所以又叫做元婴。
  ——那其中的奇妙,当然不是这么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解释的。
  “但那也只不过是神话而已。”
  “那的确只不过是神话。”
  萧十一郎道:“但神话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传说中有种武功,若是练到炉火纯青时,身子就会缩小如童子。”萧十一郎道:“这种武功据说叫做九转还童,脱胎换骨,无相神功。”
  风四娘笑了:“你看见过这种功夫?”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