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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18 古龙(当代)
  沈璧君道:“你既然能去,我也能去。”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眼睛里却又带着欣慰的笑意。
  沈璧君的确变了。
  她好像已多了样以前她最缺少的东西——勇气。
  这岂非正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我们去。”风四娘拉起了她的手:“我能去的地方,你当然也能去。”
  风四娘跳上了船头。
  沈璧君也并没有落后。
  她的轻功居然很不错,家传的暗器手法更高妙,可是她跟别人交手,很少有不败的时候。
  这是不是也因为她以前太缺少勇气?
  一个人若是缺少了勇气,就好像菜里没有盐一样,无论是样什么菜,都不能摆上桌子。
  两个船姑打扮的女人,忽然以很好的轻功身法跳到船上,大家当然都难免要吃一惊。
  风四娘根本不理他们。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她常常能将别人都当做死人。
  她只向史秋山招了招手。
  史秋山立刻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一走过来,别人的眼睛就转过去了。
  史秋山认得的女人,还是少惹的好。
  他这人本来就已够要命的了,何况他身旁还有个打不死的铁和尚。
  史秋山道:“你果然来了。”
  风四娘道:“嗯。”
  史秋山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风四娘道:“哦?”
  史秋山道:“无论谁想要用易容来瞒过老朋友都不容易。”
  风四娘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老朋友。”
  史秋山笑得更愉快。
  风四娘道:“所以你早就认出了我?”
  史秋山点点头,忽然又道:“可是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风四娘道:“你说。”
  史秋山声音很低,道:“萧十一郎在这里,你怎么会不知道?”
  风四娘沉下脸,冷冷道:“萧十一郎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娘。”
  史秋山又笑了。
  风四娘道:“你是干什么来的,我也管不着。”
  史秋山笑道:“你也不是我的娘。”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做件事。”
  史秋山道:“请吩咐。”
  风四娘道:“我要你陪着我,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史秋山看着她,好像觉得很意外,又好像觉得很愉快。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悄悄道:“我只不过要你替我掩护一下而已,你少动歪脑筋。”
  史秋山眼珠转了转,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一双钉子般的小眼睛,忽然又盯住了风四娘身后的沈璧君:“她是谁?”
  “你管不着。”风四娘道:“我只问你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史秋山道:“我不肯行不行?”
  风四娘道:“不行。”
  史秋山苦笑道:“既然不行,你又何必问我?”
  风四娘也笑了,展颜笑道:“那么你就先陪我到那边去看看。”
  史秋山道:“看什么?”
  风四娘道:“看看坐在里面喝酒的那个人是谁?”
  史秋山道:“你看不出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史秋山道:“因为他脸上还盖着个盖子。”
  脸上盖着盖子,当然就是面具。
  只不过他的面具实在不像是个面具,就像是个盖子。
  因为这面具竟是平的,既没有脸的轮廓,也没有眼鼻五官,只有两个洞。
  洞里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他的神情本来很悠闲潇洒,可是戴上个这样的面具,就变得说不出的诡秘。
  风四娘道:“你也看不出他是谁?”
  史秋山摇摇头,苦笑道:“他用的这法子,实在比易容术有效得多,就算他的老婆来了,一定也认不出他的。”
  风四娘皱眉道:“他既然有胆子敢来杀萧十一郎,为什么不敢见人?”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应该问他的,问出来再告诉我。”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呢?”
  史秋山道:“这句话你就该去问萧十一郎,我也……”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眼睛忽然盯住了船舱里的楼梯。
  一个人正从楼上施施然走下来。
  一个豹子般精悍,骏马般神气,蜂鸟般灵活,却又像狼一般孤独的人。
  他身上穿着件很宽大的黑丝软袍,用一根缎带系住,上面斜插着一柄刀。
  割鹿刀!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纵然是在人群里,他看来还是那么孤独寂寞,甚至还显得很疲倦。
  可是他一双眼睛却像是天目山头的两潭寒水一样,又黑、又深、又冷、又亮。
  没有人能找得出适当的话,来形容他这双眼睛。
  没有看过他这双眼睛的人,甚至连想都无法想像。
  只要一看到这双眼睛,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是甜?是酸?是苦?
  别人既不能了解,她自己也分辨不出。
  沈璧君呢?
  看见了萧十一郎,沈璧君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们痴痴的站着,既没有呼唤,也没有冲进去。
  因为她们两个人谁也不愿先叫出来,谁也不愿先表现得太激动。
  因为她们是女人,是已跌入爱情中的女人。
  女人的心,岂非本就是微妙的?
  何况,旁边还有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
  萧十一郎却没有看她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外面有这么样两个人。
  他正看着那脸上戴着盖子的青衣人,忽然道:“你是来杀我的?”
  青衣人点点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在楼上?”
  青衣人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上去动手?”
  青衣人道:“我不急。”
  萧十一郎也点点头道:“杀人的确是件不能着急的事。”
  青衣人道:“所以我杀人从不急。”
  萧十一郎道:“看来你好像很懂得杀人。”
  青衣人冷冷道:“我若不懂杀人,怎么能来杀你?”
  萧十一郎笑了。
  可是他的眼睛却更冷、更亮,盯着这青衣人,道:“你这面具做得好像不高明。”
  青衣人道:“虽然不高明,却很有用。”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有胆子敢来杀我,为什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青衣人道:“因为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见人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
  青衣人道:“有哪点好?”
  萧十一郎道:“你是个有趣的人,我并不是常常都能遇见你这种人来杀我的。”他眼睛里光芒闪动,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世上无趣的人太多了,无胆的人更多。”
  青衣人道:“无胆的人?”
  萧十一郎道:“我至少准备了四十个人的酒菜,想不到只有你一个人敢进来。”
  青衣人道:“也许别人并不想杀你。”
  萧十一郎冷笑道:“也许别人想杀我,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进来,只想躲在暗中,鬼鬼祟祟的用冷箭伤人。”
  这句话刚说完,外面已有个人冲了进来,黑铁般的脸,钢针般的胡子。
  “我叫王猛。”他平常说话就像大叫:“王八蛋的王,猛龙过江的猛。”
  萧十一郎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你是来杀我的?”
  王猛道:“就算我本来不想杀你,现在也非杀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王猛道:“因为我受不了你这种鸟气。”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好极了,想不到又来个有趣的人。”
  只听外面有人在冷笑:“有趣的人虽多,无趣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谁?”
  “我。”
  一个人慢慢的走进来,面色蜡黄,全无表情,当然就是霍无病。
  萧十一郎道:“你这人很无趣?”
  霍无病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萧十一郎叹道:“你这人看来的确不像有趣的样子。”
  霍无病忽然道:“来杀你的。人虽多,真正能杀了你的却必定只有一个。”
  萧十一郎道:“有道理。”
  霍无病道:“你若知道自己迟早会死在这个人手里,又怎会觉得他有趣?”
  萧十一郎道:“这个人就是你?”。
  霍无病冷冷道:“这个人一定是我。”
  萧十一郎又笑了。
  霍无病道:“但是我出手杀你之前,却要先替你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霍无病道:“因为你已替我杀了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谁?”
  霍无病道:“独臂鹰王!”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呢?”
  霍无病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因你而死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杀一个人?”
  霍无病道:“不错。”
  萧十一郎道:“杀谁?”
  霍无病道:“随便你要杀谁都行。”
  萧十一郎叹道:“看来你倒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霍无病冷笑。
  萧十一郎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霍无病道:“也随便你。”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急?”
  霍无病道:“我已等了多年,又何妨再多等几日。”
  萧十一郎道:“能不能等到月圆之后?”
  霍无病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月圆之后?”
  萧十一郎微笑道:“若连西湖的秋月都没有看过,就死在西湖,人生岂非太无趣?”
  霍无病道:“今夜秋月将圆。”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用不着等多久。”
  霍无病道:“我等。”
  王猛道:“只要这里有酒,就算再多等几天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又大笑,道:“好,将酒来。”
  酒来了。
  王猛快饮三杯,忽然拍案道:“既然有酒,不可无肉。”
  有肉。
  青衣人忽然也一拍桌子,道:“既然有酒,不可无歌。”
  船楼上立刻有丝竹声起,一个人曼声而歌:日日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莫教青春不再。
  歌声清妙,充满了欢乐,又充满了悲伤。
  有欢乐,就有悲伤。
  人生本就如此。
  萧十一郎仰面大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对酒当歌,死便无憾。”
  楼上管弦声急。
  萧十一郎忽然抽刀而起,随拍而舞。
  一时间只见刀光霍霍,如飞风游龙,那里还能看得见他的人。
  船头上的人都已看得痴了,最痴的是谁?
  沈璧君?
  风四娘?
  最痴的若不是她,她怎会热泪盈眶?
  ——他还没有看见我。
  ——史秋山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有我们这样两个人?
  ——是不是因为他从不注意别的女人?
  她心里又欣慰,又失望,竟已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风四娘本不是这么样的女人。
  风四娘也变了。
  是不是从那天晚上之后才改变的?
  是不是因为经过了那难忘的一夜后,她才变成个真正的女人?
  闪动的刀光,使目光也变得黯淡了。
  刀光照在她脸上。
  她竟没有发现,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
  看着她的眼睛里甜蜜和酸楚,欢慰与感伤。
  ——沈璧君心里又在想什么?
  忽然间,一声龙吟,飞入九霄。
  月色又恢复了明亮。
  刀已入鞘。
  萧十一郎举杯在手,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猛却已满头大汗,汗透重衣。
  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更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刀法。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把刀?
  ——那真的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舞刀?
  王猛一把抓起桌上的金樽,对着嘴喝下去,长长吐出口气,才发现对面已少了一个人。
  霍无病蜡黄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在悄悄的擦了擦汗。
  王猛看着他,指了指对面的空位。
  霍无病摇摇头。
  谁也没有看见这青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从什么地方走的。
  船在湖心,他能走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条船。”
  那条船就是风四娘他们摇来的渡船,本来用绳子系在大船上。
  ——风四娘虽然粗心大意,沈璧君却是个很仔细的人,她来的时候,也将渡船的绳缆带了过来,系在水月楼的栏杆上。
  现在绳子竟被割断了,渡船正慢慢的向湖岸边荡了过去。
  “那小子一定在船上。”
  “我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要看看这位虎头蛇尾的仁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问问他为什么要开溜?”
  说话的人精壮剽悍,满脸水雾,正是太湖中的好汉“水豹”章横。
  他正想纵身跳过去,忽然看见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从船舫旁走过来,居然就是那个神秘的青衣人。
  他居然并没有溜走。
  章横怔住。
  每个人全都怔住。
  青衣人本已准备走入船舱,看了那条渡船一眼,忽然回过身,吸气作势,伸出双手,向湖心凌空抓了几抓。
  那条船本已溜入湖心,被他这样凭空一抓,竟赫然又慢慢的溜了回来。
  这青衣人的手上,竟像是在带动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章横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好久没有出声的形意掌门侯一元,忽然深深吸了口气,失声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重楼飞血,混元一气神功?”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更吃惊。
  青衣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入了船舱,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向萧十一郎举了举杯,道:“好刀法。”
  萧十一郎也举了举杯,道:“好气功。”
  青衣人一饮而尽,道:“好酒。”
  萧十一郎道:“刀法好,气功好,酒也好,有没有不好的?”
  青衣人道:“有。”
  萧十一郎道:“什么不好?”
  青衣人道:“刀已出鞘,却未见血,不吉。”
  萧十一郎神色不变道:“还有呢?”
  青衣人道:“气驭空船,徒损真力,不智。”
  萧十一郎道:“还有没有?”
  青衣人道:“杯中有酒,耳中无歌,不欢。”
  萧十一郎大笑,道:“好一个不吉,不智,不欢……今日如不尽欢,岂非辜负了这金樽的美酒?”
  他挥了挥手,乐声又起。
  楼船上歌声传下,如在云端。
  这是风四娘第三次听见这黄莺般的少女的歌声了,她终于听出了这少女的声音。
  冰冰!
  一定是冰冰。
  萧十一郎居然已找到了她。
  风四娘心里又泛起奇怪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难受。
  就在这时,沈璧君忽然悄悄的拉了拉她衣角,她立刻把耳朵凑过去:“什么事?”
  沈璧君的声音更低:“这个人不是刚才那个人。”
  “什么人?”
  “穿青衣的人。”
  风四娘耸然动容。
  沈璧君又道:“他刚穿的衣服,戴的面具虽然一样,可是人已换了。”
  风四娘道:“你看得出?”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两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同?”
  沈璧君道:“这个人的手小些,指甲却比刚才那个人长一点。”
  风四娘道:“你有把握能确定?”
  问出了这句话,她已知道是多余的,她本已很了解沈璧君这个人。
  没有把握的事,沈璧君绝不会说出来。
  ——这青衣人为什么要半途换人?
  ——除了要杀萧十一郎外,难道他还有别的图谋?
  风四娘忍不住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是什么人?”
  沈璧君道:“看不出。”
  风四娘道:“我也看不出,可是我应该能猜得出。”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能练成这种气功的人,江湖中绝不多。”
  沈璧君沉吟着,道:“也许他这气功也是假的。”
  风四娘道:“假的?”
  沈璧君道:“他们既然有两个人,另外一个就可以在水里把船推回来。”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本就想故弄玄虚,掩人耳目。”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但侯一元却是个老江湖,他怎么会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
  沈璧君道:“可能他也是跟他们串通好了的。”
  风四娘怔住。
  她忽然发现沈璧君不但已变得更有勇气,也变得更聪明了。
  ——智慧岂非也像是刀一样,受的折磨越多,就被磨得越锋利。
  突听“崩”的一声,琴声断绝,歌声也停止。
  是琴弦断了,四下忽然变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衣人才慢慢道:“弦断琴寂,不吉。”
  萧十一郎霍然长身而起。
  青衣人道:“断弦难续,定要续弦,不智。”
  萧十一郎又慢慢的坐了下去。
  青衣人道:“客已尽兴,当散不散,不欢。”
  萧十一郎看着他,冷冷道:“多言多祸,言多必失,不吉也不智。”
  青衣人道:“是。”
  他果然闭上了嘴,连眼睛都已闭了起来。
  萧十一郎举杯,放下,意兴也变得十分萧索,忽又长身而起,道:“要走的不妨走,要留下的也不妨留下,我醉欲眠,我已醉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我已来了,你不能醉。”
  第二十五回 白衣客与悲歌
  船舱里没有人说话。
  船头上也没有人开口。
  绝没有!
  这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声音是从湖上来的。
  湖上水波粼粼,秋月高挂天边,人在哪里?
  在远处。
  四十丈外,有一盏孤灯,一叶孤舟,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
  人虽在远处,可是他说话的声音,却好像就在你的耳边。
  能以内力将声音远远的传过来,并不能算是件十分奇怪的事。
  奇怪的是,萧十一郎在这里说话,他居然也能听见,而且听得很清楚。
  这人是谁。
  大家还没有看清楚。
  这一叶孤舟就像是一片浮萍,来得很慢很慢……
  萧十一郎也已看见了这湖上的孤舟,舟上的人影。
  他忽然笑了笑,道:“你来了,我也不能醉?”
  声音听来并不大,却一定也传送得很远。
  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
  “有客自远方来,主人怎能醉?”
  “远方是何方?”
  “虚无缥缈间,云深不知处。”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因为孤舟已近了,灯光已近了。
  他已看见了灯下的人。
  一个白衣人,幽灵般的白衣人,手里还挑着条白幡。
  是不是招魂的白幡?
  他要来招的,是谁的魂魄?
  那一叶孤舟居然也是白的,仿佛正在缓缓的往下沉。
  站在最前面的章横一张脸忽然扭曲,忽然失声大叫了起来:“鬼……来的不是人,是鬼!”
  他一步步向后退,突然倒下。
  这纵横太湖的水上豪杰,竟被吓得晕了过去。
  没有人去扶他。
  每个人都已僵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捏着把冷汗,连指尖都已冰冷。
  现在大家才看清楚,这白衣人坐来的船,竟赫然是条纸船。
  在人死七期,用来焚化给死人的那种纸船。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
  “……来的不是人,是鬼!”
  若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怎么会用这样一条纸船渡湖?
  “虚无缥缈间,云深不知处。”
  莫非他真的是阴冥鬼域,九幽地府?
  这世上真的有鬼吗?风四娘不信。
  她从不相信这种虚妄荒诞的事,她一向是个很有理智的女人。
  她只相信一件事。
  ——无论“他”是人是鬼,都一定很可怕。
  ——无论他来自什么地方,却很可能是来杀萧十一郎的。
  秋夜的清风很轻。
  一阵清风,轻轻的吹过水波,那条纸船终于完全沉了下去。
  可是船上的人并没有沉下去。
  人已到了水月楼。
  水月楼头灯光辉煌,在辉煌明亮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了这个人。
  他并不太高,也并不太矮,头发已白了,却没有胡子。
  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就像是刚被人打过一拳,又像是刚得过某种奇怪的病症,眼睛、鼻子、嘴,都已有些歪斜,似已离开了原来的部位,又像是戴着个制作拙劣的面具。
  这样一张脸,本该是张很滑稽的脸。
  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可笑的意思,只会觉得发冷。
  从心里一直冷到脚底。
  这是因为他的眼睛。
  他有眼睛,可是没有眼珠子,也没有眼白,他的眼睛竟是黄的。
  完完全全都是黄的,就好像有人挖出了他的眼睛,再用黄金填满。
  ——有谁看过这么样一双眼睛?
  ——若有人看过,我保证那人一定永生也不会忘记。
  他手里拿着的,倒不是招魂的白幡,而是个卖卜的布招。
  上面有八个字:“上洞苍冥,下澈九幽。”
  原来他竟是个卖卜瞎子。
  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人,不是鬼。
  可是大家却忘了一件事。
  ——这世上有些人比鬼还可怕得多。
  萧十一郎又坐下。
  这瞎子无论是不是真的瞎子,至少绝不是个普通的瞎子。
  一个瞎子若是坐着条死人用的纸船来找你,他找你当然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当然用不着站在外面迎接他。
  何况,只要能坐着的时候,萧十一郎总是很少站着的。
  瞎子已慢慢的走过来,并没有用布招上的那根竹竿点地。
  但他却无疑是个真的瞎子。
  瞎子总有些跟平常人不同的特征,萧十一郎能看得出。
  ——他既然是瞎子,怎么能自己走过来?
  ——是不是因为船舱里明亮的灯光,他能感觉得到?
  ——瞎子的感觉,岂非也总是要比平常人敏锐些?
  船头上的人,都慢慢的避开,让出了一条路。
  瞎子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既没有开口问别人路,更没有要人扶持。
  他穿过人群时,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帝王,穿过伏拜在他脚下的臣属。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么骄傲的瞎子,就算他还有眼睛,也一定不会将这些人看在眼里。
  假如他还有眼睛能看,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能叫他看在眼里的人。
  他这一生中,想必有很多能让他自己觉得骄傲的事。
  那究竟是些什么事?
  一个人的生命中,若是已有过很多足以自傲的事,别人非但能看得出,一定也听说过的。
  一个行动像他这么怪异,武功像他这么高明的人,别人更不会不知道。
  江湖中人的眼睛,就像是鹰,鼻子就像是猎犬。
  船头上这些人,全都是老江湖了,却没有一个认得他。
  连风四娘都没有见过他。
  可是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不管这瞎子是什么人,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带来的却只有死亡和灾祸。
  船舱的门外,悬着四盏宫灯。
  瞎子已走到灯下。
  萧十一郎忽然道:“站住。”
  瞎子就站住,站得笔直。
  纵然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还是看不出有一点灰尘污垢。
  萧十一郎,也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干净的瞎子。
  瞎子在等着他开口。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瞎子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是谁?”
  瞎子又摇摇头。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就不该来的。”
  瞎子道:“我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来干什么?”
  瞎子道:“我是个瞎子。”
  萧十一郎道:“我看得出。”
  瞎子道:“瞎子总能听见很多别人听不见的事。”
  萧十一郎道:“你听见了什么?”
  瞎子道:“歌声。”
  萧十一郎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西湖?”
  瞎子点头。
  萧十一郎道:“这里到处都有歌声。”
  瞎子道:“但是我刚才听见的歌声却不同。”
  萧十一郎道:“不同?”
  瞎子道:“跟别的歌声不同。”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不同?”
  瞎子道:“有的歌声悲伤,有的歌声欢乐,有的歌声象征幸福平静,也有的歌声充满激动愤怒。”他面对着萧十一郎,慢慢的接着道:“你若也像我一样是个瞎子,你就会从歌声中听出很多奇怪而有趣的事。”
  萧十一郎道:“刚才你听出了什么?”
  瞎子道:“灾祸。”
  萧十一郎的拳已握紧。
  瞎子道:“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声一定和平时的风声不同,野兽在临死前的呼叫也一定和平时两样。”他歪斜奇绝的脸上,带着种神秘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灾祸要发生时,她的歌声中一定也会有种不祥的预兆,我听得出。”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
  瞎子道:“灾祸也有大有小,小的灾祸,带给人的最多只不过是死亡,大的灾祸,却往往会牵连到很多无辜的人。”
  萧十一郎道:“你不怕被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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