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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17 古龙(当代)
  沈璧君点点头道:“从来也没有。”
  风四娘道:“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大醉一次好不好?”她不等沈璧君同意,已跳起来,冲出去,高声吩咐:“快拿酒来,要二十斤最好的酒。”
  最好的酒也是苦酒。
  对沈璧君说来,生命的本身已是杯苦酒。
  风四娘已喝了两杯,她杯中的苦酒却还是满的,仿佛已将溢出。
  “你不喝?”
  “我不想醉。”
  风四娘皱眉道:“人生难得几回醉,你为什么不想醉?”
  沈璧君道:“因为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风四娘道:“我有什么意思?”
  沈璧君道:“你想灌醉我,然后一个人到西湖去。”
  风四娘笑了,苦笑。
  沈璧君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找连城璧,去找天孙,这次的机会你绝不会错过。”
  风四娘苦笑道:“你本来好像并不是个多疑的人,现在怎么变了?”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已不能不变。”
  风四娘道:“难道你也想去找他们?”
  沈璧君道:“难道我不能去?”
  风四娘道:“你不能。”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们这一去,若是被他们发现,就永远休想活着回来了。”
  沈璧君道:“所以你不让我去?”
  风四娘道:“因为你不能死。”
  沈璧君道:“但你却可以去,可以死?”
  风四娘沉默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璧君道:“你不但聪明美丽,而且很洒脱,你活得比很多人都快乐,至少比我快乐多了。”
  风四娘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的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亲人,别的孩子还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在外面流浪,家的温暖,我连一天都没有享受过。”
  “十几岁的时候,我已学会了骑最快的马,喝最辣的酒,玩最快的刀,穿最好的衣裳,交最有权力的朋友。”
  “因为我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要想在江湖中混,就得学会应该怎么样保护自己,否则我只怕早已被人吃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一根。”
  “别人都认为我活得很快乐,因为我也早已学会将眼泪往肚里流。”
  “今年我已经三十五了,却和二十年前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偷偷的躲起来。”
  “因为我不愿让别人看见我流泪。”她抬起头,凝视着沈璧君道:“你也是个女人,你应该知道一个女人想要的是什么。”
  沈璧君垂下头。
  温暖的家,听话的孩子,体贴的丈夫,平静的生活……
  这些本是世上所有女人的梦想和希望,大多数女人都能得到。
  因为这些并不能算是奢望。
  “但我却一样都没有。”风四娘握住了沈璧君的手继续说:“你想想,像我这么样一个女人,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沈璧君也笑了笑,笑得也同样凄凉:“我呢,我又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活下去?”
  风四娘轻轻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理由。”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点点头,勉强笑道:“你至少还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
  就凭这一点理由,的确已足够让一个女人活下去。
  “所以你不能死,也不能去。”风四娘站起来:“我会见他时,一定会叫他到这里来找你。”
  “你认为我会在这里等?”
  “你一定要等。”
  “你若是我,你也会等?”
  “我若也有一个真心相爱的人,无论要我等多久,我都会等的。”
  沈璧君看着她含泪的眼睛,忽然道:“那么应该在这里等他的就不是我,是你!”
  这句话也像是条鞭子。
  风四娘的人已僵硬,这一鞭子正抽在她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沈璧君缓缓道:“现在我已不是以前那个不懂事的女人了,所以有很多你认为我不会看出来的事,我都已看了出来。”
  风四娘道:“你……”
  沈璧君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我若有理由活下去,你也一样有,你若能去冒险,我也一样能去。”她说得很坚决,也很悲伤:“我们的出身虽不同,可是现在,我们的命运却已是完全一样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否认?”
  她看着风四娘,眼睛里充满了了解和同情。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却已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系在一起……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本就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情感是什么?
  情感岂非也正是条看不见的锁链。
  第二十三回 摇船母女
  杭州。
  她们出了碧金门,过南屏晚钟,摇向三潭印月,到了西冷桥时,已近黄昏了。
  满湖秋水映着半天夕阳,一个头戴黑帽的渔翁,正在桥头垂下了他的钓竿。
  远处画舫楼船上,隐约传来妙龄船姑的曼声清歌。
  “看画舫尽人西泠,闻却半湖春色。”
  白沙堤上野柳已枯,芳草没胫,静悄悄的三里长堤,很是少人行走。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面对着名湖秋色,虽然无酒,人已醉了。
  风四娘也不禁曼声而吟:“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两相宜。”
  沈璧君轻轻叹息,道:“这两句话虽然已俗,可是用来形容西湖,却是再好也没有。”
  风四娘道:“你以前来过?”
  沈璧君点点头,美丽的眼睛又流露出一抹感伤。
  ——以前她是不是和连城璧结伴来的?
  风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沈璧君摇摇头。
  摇船的船家是母女两个人,女儿虽然蓬头粗服,却也不失妩媚。
  她忽然伸出手向前一指:“那里岂非就是水月楼?”
  她指着的地方,正是湖心秋色最深处,波光夕阳,画舫深歌。
  风四娘道:“水月楼是条画舫?”
  船姑道:“湖上最大的三条画舫,一条叫不系园,一条叫书画舫,还有一条就是水月楼。”
  风四娘道:“这条画舫有多大?”
  船姑道:“大得很,船楼上至少可以同时摆三四桌酒席。”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限羡慕:“几时我若也能有那么样一条画舫,我也用不着再吃这种苦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本来很秀气的一双手,现在已结满了老茧。
  湖上的儿女,日子过得虽自在,却都是清贫而辛苦的。
  沈璧君看着她,忽然问道:“你们平常一天可以赚多少银子?”
  船姑苦笑,道:“我们哪里能天天看得到银子,平常最多也只不过能赚个几十文钱而已,只有到了春天……”
  一提到春天,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
  这十里晴波一到春天,六桥花柳,株株相连,飞红柔绿,铺岩霞锦,千百只游船,一式白纺遮阳,铜栏小桨,携着素心三五,在六桥里外,燕子般穿来穿去。
  春天才是她们欢愉的日子。
  现在却已深秋。
  沈璧君忽然笑了笑,对船姑道:“你想不想到城里去玩几天?除了花钱外,还可以赚五两银子?”
  黄昏。
  船上已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女儿。
  风四娘和沈璧君呢?
  她们岂非就在这条船上。
  沈璧君是母亲。
  ——母亲总是比较少有人注意的,我不愿让别人认出我。
  所以风四娘就只好做了她的女儿。
  用白粉将头发扑成花白,再用一块青帕包起来,脸上添点油彩,画几条皱纹,沈璧君眯着眼睛低垂下头:“你还认不认得出我?”
  风四娘笑了:“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一点易容术。”
  其实只要是会打扮的女人,就一定会一点易容术的。
  易容本不是种神奇的事,造成的结果,也绝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
  “现在我们最多只不过能在晚上暂时瞒过别人而已。”
  “月圆的时候,岂非就是晚上?”
  “所以白天我们最好少出来。”
  风四娘笑道:“你难道没有听人说过,我一向是条夜猫子?”
  ——今天是十三,后天晚上月亮就圆了。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正冉冉升起,照亮了满湖秋水。
  月下的西湖,更美得令人心碎。
  “你想那个叫天孙的人,后天晚上究竟会不会来?”
  “一定会来的,我只怕他来了,我们还是认不出他。”
  “只要他来,我们就一定会认得出。”
  “你有把握?”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三条线索。”
  “哦?”
  “第一,我们已知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而且总是带着条小狗。”
  “第二,我们已知道他一定会到水月楼去。”
  “第三,我们也已知道连城璧一定会去找他。”
  “我们虽然不认得他,但我们却认得狗,认得水月楼,也认得连城璧。”
  风四娘的确充满了信心,因为她忘记了一点。
  ——就是能找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秋月渐高,湖水渐寒。
  风四娘坐在船舷边,脱下了青布鞋,用一双如霜的白足,轻轻的踢着水。
  沈璧君正在看着她,看着她的时候,忽然道:“听说你一脚踢死过祁连山的大盗半天云?”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你就是用这双脚踢的?”
  风四娘道:“我只有这一双脚。”
  沈璧君也笑了。
  她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笑过,面对着这大好湖山,她的心情才总算开朗了些。
  她微笑着道:“你这双脚看来实在不像踢死过人的样子。”
  风四娘嫣然道:“我喜欢听别人说我的脚好看,你若是个男人,我一定让你摸摸。”
  沈璧君道:“只可惜我不是……”
  她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这是不是因为她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不是萧十一郎。
  ——只可惜你也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你究竟到那里去了?为什么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月色更亮,她们的笑容都已黯淡。
  湖上又传来了清歌:第一湖山。
  销魂南浦。
  年年草绿裙腰。
  湖寺西南,杏花村酒帘招。
  东风醉,醉前朝。
  岸渐移,柳映官桥。
  歌声清妙,其中还带着银铃般的笑声,唱歌的人,想必是个爱笑又爱娇的少女。
  笑声和歌声,又是从湖心堤边,那水月楼船上传来的。
  船上灯火辉煌,鬓影衣香,仿佛有人正在大开筵席,作长夜之饮。
  这人的豪兴倒不浅。
  风四娘忽然笑道:“可惜我们这两天有事,否则我一定要闯上船去,喝他几杯。”
  沈璧君道:“你知道船上是什么人在请客?”
  风四娘道:“不知道。”
  沈璧君道:“你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也敢闯去喝酒?”
  风四娘笑道:“不管他是谁,都一样会欢迎我的。”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是个女人,男人在喝酒的时候,看见有好看的女人来,总是欢迎得很的。”
  沈璧君嫣然道:“你好像很有经验?”
  风四娘笑道:“老实说,像这种事我实在已不知做过多少次。”
  沈璧君看着她,看着她发亮的眼睛,看着她深深的酒窝,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我一定要你嫁给我。”
  风四娘笑道:“你若是男人,我一定嫁给你。”
  她们虽然又在笑,可是笑容中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她们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样叫人抛也抛不开,放也放不下?
  忽然间,堤岸上有人在呼唤:“船家,摇船过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倒不错,今天刚改行,就有了生意。”
  沈璧君道:“我们既然干了这一行,就不能把生意往外推。”
  风四娘道:“有理。”
  她跳起来,举起长篙一点,船已荡了出去。
  沈璧君道:“你真的会摇船?”
  风四娘道:“我本就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
  沈璧君忍不住笑道:“你有没有不会的事?”
  风四娘道:“有一件。”
  沈璧君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从来也不会难为情。”
  要坐船的一共有三个人。
  风四娘带着喜悦,道:“若是把江湖人全都找来,排着队从我面前走过去,每三个人中,我至少认得一个。”
  她并不是吹牛。
  这三个人中,她就认得一个。
  一个眼睛很小,气派却很大的人,穿着长袍,摇着折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
  他的外号的确叫书生。
  要命书生。
  他手里的折扇,却是件要命的武器。
  江湖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并不多,这“要命书生”史秋山也许就是其中最要命的一个。
  能跟他做朋友的人。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
  萧十一郎常常喜欢说:“江湖中的人风四娘至少认得一半,还有一半认得她:”
  可是这三个人却全都不认得她,就连史秋山都不认得,因为夜色已深,她的样子又已变了。因为谁也想不到风四娘会在西湖中做船姑。
  “客官们要到哪里去?”
  “水月楼,”史秋山道:“你知不知道水月楼在哪里?”
  风四娘松了口气,别的地方她不知道,水月楼她总是知道的。
  史秋山已坐下来,坐在船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地,然后就盯在她的脚上,三个人的三双眼睛都盯在她脚上,风四娘并不反对别人欣赏她的脚,但现在却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睛全都缝起来,因为她也知道终年在湖上操劳的船姑们,本不该有这么样一双脚的,她一定要想法子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却偏偏想不出来,这三个人的眼睛就像是钉子一样,已钉在她脚上。
  ——男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女人的脚?
  幸好就在这时,灯火辉煌的水月楼船上,又有歌声传来,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歌声苍凉悲壮,是男人的声音。
  史秋山突然冷笑,道:“看来他的豪兴到还真不浅。”
  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道:“他是从初五开始请酒的,到今天已七天。”
  另一个虬髯大汉道:“所以我佩服他。”
  史秋山道:“你佩服他?”
  虬髯大汉道:“无论谁大醉七天后,还有精神高歌我都佩服。”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冷冷道:“你怎么知道他已大醉了七天?”
  虬髯大汉道:“因为我知道他这人一向是有酒必醉的。”
  史秋山遥视着湖水中的光影,目中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却不知有多少女人肯来陪他醉?”
  中年人道:“这次他究竟请了多少人?”
  史秋山道:“江南一带的武林英雄,他好像已全都请遍了。”
  中年人道:“他为的是什么?”
  史秋山道:“不知道。”
  主人请客,客人居然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请客的,看来这主人倒是个怪人。
  风四娘虽然低垂着头,眼睛里却已发出了光。
  ——主人是谁?
  ——是不是天孙?
  ——他为什么要将江南的武林豪杰全都请来?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杀人的圈套?
  想到死在“八仙船”里的那些人,风四娘几乎已忍不住想拉住史秋山,叫他莫要上船去。
  可是她自己倒又想上去看看,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月在湖心,人也在湖心,月在水波上,人也在水波上,水波温柔得就像是月色,月色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眼波,情人的眼波却已渺无踪迹。
  风四娘轻轻的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说话的人都已闭上了嘴,虽然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很大,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在看着她,不是看她的脚,是在盯着她的脸,幸好她头上还有顶竹笠挡住了月光。
  风四娘的头也垂得更低了些——男人的眼睛真该全都缝起来,也许连嘴都该缝起来。
  史秋山忽然咧开嘴一笑,道:“我姓史,叫史秋山,太史公的史,秋色满湖山的秋山。”
  他的眼睛虽小,嘴巴很大,好像一口就能吞下个半斤重的大馒头。
  风四娘忍住了气,低着头叫了声:“史大爷。”
  “不是史大爷,是史二爷。”
  史秋山道:“大爷是这位,他姓霍,霍无病。”
  面色蜡黄的中年人点了点头,风四娘只好又叫了声:“霍大爷。”
  ——看你明明是有病的样子,为什么偏偏要叫做无病?
  这句话总算忍住了没说出来,她的脾气好像已改了些。
  “我叫王猛。”
  虬髯大汉抢着道:“王八蛋的王,我是老三。”
  风四娘忍不住要笑,这位王三爷看来倒比较有趣些。
  她没有笑,因为史秋山又在问:“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风四娘道:“我是个摇船的。”
  史秋山道:“摇船的难道就没有名姓?”
  风四娘道:“摇船的有没有名姓,大爷们都不必知道。”
  史秋山道:“既然同船共渡,就是缘份,既然有缘份,又何妨问一问名姓?”
  风四娘索性闭上嘴,她生怕——张嘴,就要指着史秋山的鼻子大骂出来。
  ——这个人实在是个“要命”书生,讨厌得要命。
  霍无病道:“妇道人家,总是不好意思跟男人通名道姓的。”
  史秋山道:“我看她并不像害羞的样子。”
  王猛道:“不管怎么样,人家既然不愿说,你又何必一定要逼着人家说?”
  史秋山道:“我既然已问了,她又何必一定不肯说?”他眼睛又在盯着风四娘,沉着脸道:“你是不是不敢说?”
  风四娘忍不住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史秋山冷冷道:“因为你怕被我问出你的来历。”
  风四娘笑了,笑得并不妩媚。
  她是在冷笑:“一个摇船的女人,难道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来历?”
  史秋山也在冷笑,盯着她问道:“你真是个摇船的?”
  风四娘道:“当然是。”
  史秋山道:“我看你不像。”
  风四娘道:“我哪点不像?”
  史秋山道:“从头到脚都不像。”
  风四娘咬了咬牙,冷笑道:“我若不像摇船的,你说我像什么?”
  史秋山霍然长身而起,“刷”的,展开了手里的折扇,摇了两摇。
  风四娘的手也已握紧。
  ——男人的眼睛里,若是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当然能看得出。
  史秋山眼睛里就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究竟想干什么?风四娘准备先发制人,不管他想干什么,先一脚把他踢下去再说。
  幸好就在这时,后梢的沈璧君已在呼唤:“水月楼到了。”
  风四娘转过头,灯光辉煌的楼船果然已在眼前,只要一耸身就可可跳过去,就算是个三百八十斤的人跳过去,那边的船也绝不会翻的,甚至可能连摇都不会摇。
  到了眼前,风四娘才看出这水月楼是条多么大的楼船,既然是楼船,船舱当然有楼,楼上楼下的灯火都亮如白昼,丝竹管弦声,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楼下却听不见人声,人都聚在船头。
  船头的甲板上,至少有三十个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窃窃私议,却听不出在谈论些什么。
  “这些人为什么不进船舱去?”
  风四娘既不能问,也不便抬起头去张望,只不过心头更奇怪。
  请客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请客人进去喝酒,却要他们站在船头喝风?
  史秋山居然还在盯着她,注意着她脸上的表情,忽然问道:“你能不能跳过去?”
  风四娘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想过去看看?”
  风四娘又摇摇头。
  史秋山道:“你不后悔?”
  风四娘忍不住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史秋山笑了笑,道:“因为这次请客的,是个大家都想看的人。”
  风四娘道:“是谁?”
  史秋山道:“萧十一郎!”
  第二十四回 水月楼之宴
  萧十一郎!
  请客的人居然是萧十一郎。
  天宗的主人约了连城璧在这里相见,他居然也在这里请客。
  这是巧合?还是他故意安排的?
  他明明知道江湖豪杰们,十个人中至少有九个是他的对头,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开盛宴,把他的对头们全都请来?
  风四娘已怔住。
  史秋山却再也不睬她了,轻摇着折扇,一下子就跳了过去。
  霍无病和王猛也跳了过去。
  船头上的人立刻有一半迎了上来,史秋山的交游本就很广阔。
  萧十一郎,他的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来迎客?
  风四娘现在就已开始后悔了,她实在应该跟着上去看看的。
  沈璧君已从后梢走过来,悄悄的问道:“你认得那个姓史的?”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好像是的。”
  沈璧君迟疑着,又问道:“你想他会不会是故意在开你的玩笑?”
  风四娘板着脸道:“他还不敢。”
  沈璧君道:“那么,在上面请客的人,难道真的是萧……”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在这里替我把风,我从后面爬到船篷上去看看。”
  水月楼不但远比这条船大,也比这条船高。
  风四娘伏在船篷上,还是看不见楼船上的动静,可是楼下的船舱和甲板上的人,她总算看清楚了。
  三十个人里面,她至少认得十四五个。
  一个枯瘦矮小的白发老者,正在和霍无病赔笑寒暄。
  风四娘认得他,正是南派形意门的掌门人,“苍猿”侯一元。
  这个人虽不能算是顶尖高手,在江湖中的辈份却很高。
  可是看他现在的表情,对霍无病反而显得很尊敬。
  霍无病的来历,风四娘却没有想起来。
  “霍先生的大名,老朽早已久仰得很。”侯一元正在赔着笑道:“只可惜老朽无缘,十余年来,竟始终未能见到霍先生一面。”
  霍无病冷冷道:“这十五年来,江湖中能见到我的人本就不多。”
  侯一元道:“难道霍先生的踪迹,已有十五年未人江湖?”
  霍无病点点头,道:“因为我被独臂鹰王一掌,打得在床上躺了十五年。”
  风四娘几乎跳了起来。
  她终于想起这个人的来历了。
  昔年“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中州大侠赵无极有个叫霍无刚的师弟,据说武功也很高,可是刚出道没多久,就忽然下落不明。
  这霍无病,想必就是霍无刚。
  赵无极是在争夺“割鹿刀”的一役中,死在萧十一郎手里的。
  因为这位“大侠”只不过是个徒有侠名的伪君子而已。
  霍无病忽然出现,是不是想为他师兄复仇来的?
  独臂鹰王虽也是护送割鹿刀入关的四大高手之一,其实却只不过是被赵无极利用的工具,死得也很凄惨。
  这其中的曲折,霍无病是不是知道?
  ——能真正明了江湖中恩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就连侯一元这样的老江湖,都在无意中踩了霍无病的痛脚。
  风四娘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也可以想像到现在他的脸一定很红。
  他当然没法子再跟霍无病聊下去,正想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谁知王猛却拉住了他,道:“船舱里有酒有肉,大伙儿为什么不进去吃喝,反而站在这里喝风?”
  ——这正是风四娘也想问的话。
  侯一元却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对王猛,他显然没有对霍无病那么客气。
  他毕竟也是一派宗主的身份,总不能随便被个人拉住,就乖乖的有问必答。
  王猛虽猛,却不笨,居然也看出了他的冷淡,忽然瞪起了眼,道:“你只认得霍大哥,难道就不认得我?”
  侯一元翻了翻白眼,冷冷道:“你是谁?”
  王猛道:“我姓王,叫王猛,我也知道这名字你一定没听说过,因为我本来是个和尚:”
  侯一元道:“哦?”
  王猛道:“我是被少林寺赶出来的。”
  侯一元冷笑。
  王猛忽然伸出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少林寺里面,那个几乎把罗汉堂拆了的莽和尚,也就是那个被他们打了一百八十棍,还没有打死的铁和尚。”
  侯一元的脸色变了。
  看来他又踩错了一脚,虽然没有踩到别人,却踢到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论谁一脚踢在这块石头上,就算脚还没有破,也得疼上半天,一身横练,连少林家法都没有打断他半根骨头的铁和尚,他当然是听见过的,风四娘也听见过。
  ——这个蛮牛般的莽和尚,突然闯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付萧十一郎?
  这次侯—元不等王猛再问,已叹息着道:“那船舱里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
  王猛道:“难道你们不是萧十一郎请来的客人?”
  侯一元道:“我们都是的。”
  王猛道:“既然你们都是他的客人,为什么不能进去?”
  侯一元迟疑着,苦笑道:“客人也有很多种,因为每个人的来意都不同。”
  王猛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侯一元道:“我是来作客的。”
  王猛道:“作客的反而不能进去,要什么人才能进去?”
  侯一元道:“来杀他的人。”
  王猛怔了怔,道:“只有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侯一元道:“不错。”
  王猛道:“这是谁说的?”
  侯一元道:“他自己说的。”
  王猛突然大笑,道:“好!好一个萧十一郎,果然是个好小子……”
  他大笑着转过身,迈开大步,就往船舱里闯。
  史秋山猛一把拉住了他。
  王猛皱眉道:“我们不是来杀他的?”
  史秋山道:“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王猛道:“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进去喝酒?”
  史秋山道:“外面有这么多朋友,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
  王猛虽然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往里面闯。
  史秋山说的话,他居然很服气。
  只不过他嘴里还在嘀咕:“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好,好小子……你若不是真的有种,就一定是混蛋加八级。”
  萧十一郎,你究竟是个好小子,还是个混蛋呢?
  风四娘也在问自己。
  这句话她也不知道问过自己多少次了,每次她在问的时候,心里总是又甜又苦。
  船楼下忽然传出一阵咳嗽声,原来船舱里并不是没有人。
  一人正坐在里面喝酒,也许是为喝得太快,所以在咳嗽。
  ——来杀他的人,才能进去喝酒。
  这个人无疑是杀他的。
  是谁有这么人的胆子,敢来萧十一郎,而且居然敢承认?
  风四娘当然想看看这个人。
  她看不见。
  这人背对着窗户,始终没有回头。
  风四娘只看见他身上穿着的,是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上面好像还有个补丁。
  可是他的神情却很悠闲,正剥了个螃蟹的钳子,蘸着醋下酒。
  他究竟是谁?
  无论谁穿着这样一身破衣服,等着要杀萧十一郎,居然还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个人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船头上找不到萧十一郎,船舱里也看不到萧十一郎。
  他的人呢?
  风四娘从篷上溜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一双充满了焦虑的眼睛。
  “你有没有看见他?”
  风四娘摇摇头,道:“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条船上。”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因为那种事只有他做得出。”
  沈璧君又问:“什么事?”
  风四娘苦笑道:“他请了三四十个人来,却只让来杀他的人进去喝酒。”
  沈璧君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样做?”
  风四娘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这个人做的事,别人就算打破头,也猜不透。”
  其实她并不是真的不知道。
  萧十一郎这样做,只不过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杀他。
  他想看看有几个人敢承认。
  萧十一郎做的事,只有风四娘了解,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可是她不愿说出来。
  尤其是在沈璧君面前,她更不能说出来。
  她希望沈璧君能比她更了解萧十一郎。
  船楼上又有丝竹声传下来,沈璧君抬起头,痴痴的看着那发亮的窗子,眼神又变得很奇怪。
  风四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是不是在楼上?
  ——是不是有很多人在陪着他?
  是谁在陪着他?
  爱情为什么总是会使人变得猜疑妒忌?
  风四娘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想到那条船上去看看。”
  沈璧君道:“可是……史秋山岂非已经认出了你?”
  风四娘道:“他既然已认出了我,我又何必再避着他?”
  沈璧君没有再说话。
  风四娘的做法,她总是不太同意的,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她们本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女人。
  她们的性格不同,对同一件事,往往会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
  在风四娘的生命里,从来也没有“逃避”这两个字,可是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道:“我也去。”
  风四娘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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