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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16 古龙(当代)
  他的出手快而准。
  风四娘想大叫,已叫不出声音来,整个人都已麻木僵硬。
  霍英抬起头,眼睛里已无酒意,刀锋般瞪着那吃惊的酒铺掌柜,冷冷的道:“我们根本没有到这里来过,你懂不懂?”
  掌柜的点点头,脸上已无血色,颤声道:“今天早,根本没有人来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霍英道:“所以你现在应该还在床上睡觉。”
  掌柜的一句话都不再说,立刻就走,回到屋里躺上床,还用棉被蒙住了头。
  霍英这才看了风四娘一眼,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只可惜你太喜欢多管闲事了。”
  风四娘说不出话。
  霍英显然不想再听她说话,将她控制声音的穴道也一起点住。
  也许他生怕自己听了她的话后会改变主意。
  酒铺的门还是关着的,这本是风四娘自己的主意,她喝酒时不愿别人来打扰。
  霍英要杀人时,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
  他已自靴筒里抽出柄短刀,刀身很狭,薄而锋利。
  这正是刺客们杀人时最喜欢用的一种刀。
  杜吟一直在旁边发怔,忽然道:“我们现在就下手?”
  霍英冷笑道:“现在若不下手,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杜吟迟疑着,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没有杀过人,这次你让给我好不好?”
  霍英看着他,道:“你能下得了手?”
  杜吟咬着牙点点头,也从靴筒里抽出了同样的一柄短刀。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悲伤失望之色。
  她一直认为杜吟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现在才知道自己看错了。
  杜吟避开了她的目光,连看都不敢看她。
  霍英道:“你杀人时,一定要看着你要杀的人,你出手才能准确,有些人你一定要一刀就杀死他,否则你很可能就会死在他手里。”
  杜吟道:“下次我会记住。”
  霍英道:“杀人也是种学问,你只要能记住我的话,以后一定也是把好手。”
  想不到这热情的年轻人,居然是个杀人的专家。
  他笑笑,又道:“这女人总算对我们不错,你最好给她个痛快,看准了她左面第五根肋骨间刺下去,那里是一刀致命的要害,她绝不会有痛苦。”
  杜吟道:“我知道。”
  他慢慢的走过来,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眼睛里却充满了红丝。
  霍英微笑着,袖手旁观,在他看来,杀人竟仿佛是件很有趣的事。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也非常准,非常快,一刀就刺入了霍英左肋第四、第五根肋骨间。
  他杀的竟不是风四娘,是霍英。
  霍英脸上的笑容立刻凝结,双眼立刻凸出,吃惊的看着他,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怨毒。
  杜吟竟被他看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已软了,松开了刀柄。
  就在这时,刀光一闪,霍英手里的刀,也已闪电般刺入了他的肋骨。
  霍英狞笑道:“我教给你的本来是致命的一刀,只可惜你忘了把刀拔出来,你杀人的本事还没有学到家。”
  杜吟咬着牙,突又闪电般出手,拔出了他肋骨间的刀:“现在我已全学会了。”
  鲜血箭一般窜出来,霍英的脸一阵扭曲,像是还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人已倒下。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刀。
  杜吟看着他倒下去,突然弯下腰不停的咳嗽。
  又冷又硬的刀锋,就在他肋骨间,他整个人却已冷得发抖。
  可是他还没有倒下去。
  因为刀锋还没有拔出来——霍英一刀出手,已无力再拔出刀锋。
  ——有些人你若不能一刀杀死他,就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只要刀锋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死。
  杀人,本就是种很高深的学问。
  杜吟还在不停的咳嗽,咳得很厉害。
  霍英那一刀力量虽不够,虽然没有刺到他的心,却已伤了他的肺。
  风四娘看着他……他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
  她并没有看错。
  她虽然没有流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杜吟终于勉强忍住咳嗽,喘息着走过来,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自己却已倒在椅子上,他竟连最后的一分力气都已用尽。
  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从他脸上流下来。
  风四娘撕下了一片衣襟,用屋角水盆里的冷水打湿,敷在他额角上,柔声道:“幸好他这一刀既不够准,也不够重,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支持一下子,把这阵疼熬过去,我就带你去治伤。”她勉强笑了笑,道:“我认得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杜吟也勉强笑了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可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有酒,才能让他支持下去,只要能支持到他说完想说的话,就已足够。
  “给我喝杯酒,我身上有瓶药……”
  药是用很精致的木瓶装着的,显然很名贵,上面贴着个小小的标签:“云南,点苍。”
  点苍门用云南白药制成的伤药,名驰天下,一向被武林所看重。
  只可惜无论多珍贵有效的伤药,也治不好真正致命的刀伤。
  霍英出手时虽已力竭,但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专家。
  风四娘恨恨的跺了跺脚:“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杀我?”
  杜吟苦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无垢山庄去杀你的。”
  风四娘怔住了。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跟着她,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跟班。
  “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自己找上我们,当时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是风四娘。”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霍英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杜吟道:“所以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喝了杯酒,将整整一瓶药吞了下去,他死灰的脸上,已渐渐露出红晕,“他十九岁时,就已是很有名的刺客,”天宗“里面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杜吟苦笑道:“这次他们叫我跟他出来,就是为了要我学学他的本事。”
  “天宗。”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字:“叫你们来杀我的,就是天宗?”
  “是的。”
  风四娘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天宗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是个很秘密,很可怕的组织。”杜吟目中露出恐惧之色道:“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难道这‘天宗’就是逍遥侯创立的?”
  “天宗的祖师姓天。”
  肖遥侯岂不总喜欢自称为天公子?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现在她至少已能证明萧十一郎并没有说谎,逍遥侯的确有个极可怕的秘密组织,花如玉、欧阳兄弟,就全都是这组织里的人。
  逍遥侯死了后,接替他地位的人是谁?
  是不是连城璧?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风四娘决心要问出来,但却又不能再给杜吟大的压力。
  她沉吟着,决定只能婉转的问:“你也是天宗的人?”
  “我是的。”
  “你入天宗已有多久?”
  “不久,还不到十个月。”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这组织?”
  “不是。”杜吟道:“要入天宗,一定要有天宗里一位香主推介,还得经过宗主的准许。”
  “推介你的香主是谁?”
  “是我的师叔,也就是当年点苍派的掌门人谢天石。”
  这件事又证明萧十一郎说的话不假,谢天石的确也是这组织中的人,所以才被萧十一郎刺瞎了眼睛。
  由此可见,冰冰说的话也不假。
  风四娘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听了连城璧的那番话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在怀疑萧十一郎,所以她的心才会怀疑。
  一个人若是被迫要去怀疑自己最心爱的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除了谢天石外,天宗里还有多少位香主?”
  “听说还有三十五位,一共是三十六天罡。”
  “宗主却只有一个?”
  “宗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宗里三十六位香主,七十二位副香主,都由他一个人直接指挥,所以彼此间往往见不到。”
  风四娘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道:“你见过他没有?”
  杜吟道:“见过两次。”
  风四娘的心跳立刻加快,这秘密总算已到了将近揭穿的时候,她的脸已无故而发红。
  杜吟道:“第一次是在我入门的时候,是谢师叔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第二次呢?”
  杜吟道:“谢师叔眼睛瞎了后,就由花香主接管了他的门下。”
  风四娘道:“花如玉?”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吐出口气,花如玉果然也是天宗里的人。
  八仙船的尸体中,并没有花如玉。
  杜吟道:“第二次就是花香主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在什么地方?”
  杜吟道:“八仙船。”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
  这件事就像是幅已被扯得粉碎的图画,现在总算已一块块拼凑了起来。
  杜吟道:“霍英故意带你到八仙船去,也许他本来是想在那里下手的。”
  风四娘道:“你们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杜吟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在天宗里,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许还比不上宗主养的那条狗。”
  他笑得很凄凉,很辛酸。
  他还年轻,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冷落,那甚至比死还不能忍受。
  风四娘又问道:“你们的宗主养了一条狗?”
  杜吟道:“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条狗跟着他。”
  风四娘道:“是条什么样的狗?”
  杜吟道:“那条狗并不大,样子也不凶,可是宗主对它却很宠爱,每说两句话,就会停下来拍拍它的头。”
  一个统率群豪,杀人如草的武林枭雄,怎会养一条小狗?
  风四娘叹了口气——世上最难了解的,只怕就是人的心了。
  然后她就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他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问出了这句话,风四娘的心跳得更快。
  可是杜吟的回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个字:“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又问道:“你既然已看过他的面,难道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
  “我看不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已是天宗的人,他见你时难道也蒙着脸?”
  杜吟道:“不但蒙着脸,连手上都戴着双鱼皮手套。”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连手都不肯让人看见?是不是因为他的人也很特别?”
  杜吟道:“他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说话的姿态,走路的样子,好像都跟别人不同。”
  风四娘道:“有什么不同?”
  杜吟道:“我说不出来,可是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一定能认得出。”
  风四娘眼睛里又有了光,立刻问道:“你已见过连城璧?”
  杜吟道:“我见过。”
  风四娘道:“是不是连城璧?”
  杜吟道:“绝不是。”
  风四娘冷笑道:“你既然连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怎么能肯定他绝不是连城璧?”
  杜吟道:“他是个很瘦小的人,连城璧虽然也不是条大汉,却比他高大得多,这一点绝不能作假。”
  风四娘不说话,甚至有点生气,一个人认为无懈可击的理论,忽然完全被推翻,总难免有点生气的。
  可是这当然不能怪杜吟。
  杜吟的脸色更红润,呼吸也很正常,只不过偶尔咳嗽几声而已,若不是肋下还插着一把刀,实在很难看得出他已是个受了重伤的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更不像。
  他的眼睛里也在发着光,甚至比平时更清澈明亮,因为他在看着风四娘。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柔声道:“不管怎么样,幸好你伤得并不重,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杜吟点点头,脸上也露出微笑,道:“我也希望如此。”
  他还年轻,他并不想死,现在死亡距离他仿佛已很远,他心里又充满了对生命的信心。
  他痴痴的看着风四娘,脸更红,忽然又道:“这次我若能活下去,等我的伤好了后,你还要不要我做你的跟班?”
  风四娘道:“我当然要。”
  杜吟嗫嚅着,鼓起勇气,道:“要不要我永远做你的跟班?”
  风四娘点点头,心里却在刺痛着,她当然看得出这年轻人对她的感情。
  他拼了命来救她,除了因为他不愿再忍受天宗对他的冷落轻蔑外,最重要的,也许还是因为他已为她倾倒。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情感?谁也不知道,人类的情感,本就没有人能解释的。
  风四娘的眼泪还没有流下来,只因为她一直在勉强忍耐住,也许她并不是在为这多情的年轻人悲哀,她悲哀的是自己,她知道自己对他并不好,甚至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却已不惜为她死。
  萧十一郎呢?
  她已为萧十一郎付出了她所有的一切,得到的又是什么?
  ——爱情既不能勉强,也不能交换,爱情本就是绝无任何条件的。
  这道理她当然也懂,看到了杜吟对她的情感后,她懂得的更多。
  可是她却不懂,造化为什么总是要如此捉弄人?总是要人们去爱上一个他不该爱的人?
  杜吟虽然是个被命运拨弄的可怜虫,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萧十一郎又何尝不是?他爱上的,岂非也正是个他本不该爱的人?
  幸好杜吟并没有看出她的心事,微笑着闭上眼睛,显得愉快而满足:“我们见面才一两天,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可是以后……”他微笑着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渐渐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他的脸色忽然已由红润变得惨白,但微笑却还留在他脸上,——无论如何,他总是带着微笑而死的。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含笑而死呢?
  第二十二回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都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的往前走。
  风四娘也是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才能找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的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太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且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的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的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太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的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太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的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晌,门里才有人轻轻的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这个偷偷的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璧君。
  桌上有酒。
  沈璧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的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的哭。
  看见了风四娘,沈璧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若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璧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道:“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璧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也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璧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璧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璧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风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璧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道:“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璧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太多了,为他牺牲的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已应该为你自己活几天,过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这么样流浪下去,你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这个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
  沈璧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你要我怎么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璧君道:“回去?回到哪里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没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还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个家。”
  沈璧君道:“人?……我还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璧君道:“连城璧?”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个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的对你,你们还是可以有一个很好的家。”
  沈璧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个孩子在听人说一个美丽的神话。
  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个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个很矮小,还养着条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璧。”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没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璧君还在听着,还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喜欢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可以去向他道歉。”
  这也是她的真心话。
  只要沈璧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沈璧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璧君会有这种反应,更没有想到沈璧君会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沈璧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这么样哭过。
  她哭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这种哭甚至比刚才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这么样哭下去,一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哭疯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璧君还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璧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个人都已停顿,麻木、僵硬,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个木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你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
  沈璧君没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仿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说错了什么,我……”
  沈璧君突然道:“你没有错,他的确不是天宗的宗主,但我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还是个人。”
  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璧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个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奴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璧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璧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孙。”
  风四娘道:“连城璧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更吃惊,更意外,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璧君道:“因为……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还睡在他房里。”
  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说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还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这种感觉。
  她没有再问,沈璧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给我的那碗药。”
  “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没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她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一个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折磨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你若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果”,——你若明白这道理,以后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璧君道:“他想不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的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骗过他。”
  ——这也是“因”。
  沈璧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沈璧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
  ——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没有惊动你?”
  沈璧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璧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冷。”
  风四娘道:“然后呢?”
  沈璧君道:“我看来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里却在想着很多事……”
  那时她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璧。
  因为连城璧就在她床前,因为她和连城璧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是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没有惊动她,还悄悄的替她盖上了被子。
  那时她心里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还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惊扰过她。
  他始终是个温柔和体贴的丈夫。
  想到这里,她已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陪他一起度过这漫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指声。
  连城璧立刻走过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快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你们?”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沈璧君忽然全身冰冷。
  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璧。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连城璧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璧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个时辰。”
  花如玉已穿窗而人,吃吃的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春宵?”
  连城璧淡淡道:“我并没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花如玉笑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了不起的角色,你不但要她的人回来,还要她的心。”
  连城璧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这些话,沈璧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道:“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璧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璧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璧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璧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连城璧道:“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玉道:“你有把握?”
  连城璧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花如玉吃吃的笑道:“你实在有两下子……”
  这就是沈璧君昨夜听见的秘密。
  直到现在,她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风四娘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人。
  沈璧君流着泪道:“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璧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只有悄悄的躲在这种凄凉的小客栈里,悄悄的流泪。
  苦酒入愁肠,也化作了泪。
  风四娘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劝解安慰。
  世上本就有种痛苦是谁也没法安慰劝解的,也只有这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日影渐渐斜了。渐渐淡了。
  淡淡的日色,从浓阴间照过来,就变成一种凄凉的淡青色。
  沈璧君的泪看来也是淡青色的,正慢慢流过她苍白憔悴的脸。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笑道:“我现在想起了一件事。”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风四娘道:“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在一起喝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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