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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11 古龙(当代)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失败是什么滋味?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真正去想过。
  因为他生平与人交手,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一次。
  现在他却已经开始想了。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种致命的毒素,腐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和自信。
  突然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的却是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郎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的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他想到这点,已几乎没有信心去招架闪避。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有条长鞭卷来,卷住了杨开泰的左腿。
  无论谁也没有看见过这么长的鞭子,更没有看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一个头戴珠冠,面貌严肃的独臂人,双腿已齐膝而断,却站在一条赤膊大汉的头顶上,远在一丈外,就挥出了长鞭。
  他的鞭梢一卷,反手一抖,厉叱道:“倒下。”
  杨开泰并没有倒下。
  他拳上的力量,竟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收回,深入了脚底。
  本来只有半寸深的脚印,立刻陷落。
  这坚硬的石板在他脚底,竟似已变得柔软如泥,他整只脚都已陷落下去,没及足踝。
  人上人额上青筋忽然凸起,独臂上肌肉如栗,长鞭扯得笔直。
  但杨开泰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着,就像是已变成了根撼不动的石柱。
  人上人长鞭收回,鞭梢反卷。
  谁知杨开泰已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鞭梢,突然大喝一声,用力一抖。
  人上人的身子立刻被震飞了起来,眼看就要重重的摔在地上,突又凌空翻身,车轮般翻了三个跟斗,又平平稳稳的落在大汉头顶。
  可是他的长鞭已撒了手。
  杨开泰已将这条鞭子扯成了五截,随手抛在地上,板着脸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人上人冷笑道:“你为何不出手?”
  杨开泰道:“我生平从未向残废出手。”
  突然对面屋檐上有人在叹息:“这人果然不愧是个君子,只可惜皮太厚了些。”
  杨开泰霍然抬头:“什么人?”
  一个独眼跛足的老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上,悠然道:“我这人既不是君子,又是个残废,只不过若有人故意手下留情放过了我,我就绝不会再有脸跟他死缠烂打的。”
  杨开泰脸色已发青:“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就是你。”这老人当然就是轩辕三缺:“你刚才使到第十七招时,萧十一郎本来已可将你击倒三次,你难道真的一点也看不出?”
  杨开泰铁青的脸又涨红。
  一开始出手时,他的招式变化间,的确很生硬,的确露出这三次破绽。
  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
  他既然知道,就绝不否认。
  无论杨开泰是呆子也好,是君子也好,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屋檐下的人丛里,却有个青衣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悠然道:“这种事你本不该怪杨老板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轩辕三成也出现了。
  他微笑着,又道:“杨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本是心黑皮厚,否则杨家又怎么能富甲关中?他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杨开泰瞪着他,脸涨得通红,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轩辕三成笑道:“我就绝不会怪你,我也是个生意人,莫说他只放过了你三次,就算放过你三十次你也一样可以打死他的。”
  杨开泰突然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他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何况他已无话可说。
  君子若是遇见了小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轩辕三成已转过身,看着萧十一郎,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们,就算我们不来救你,他也未必真能打得死你。”
  萧十一郎并不能算是君子,更不是呆子。
  他当然明白轩辕三成的意思,只不过懒得说出来而已。
  他忽然发现花如玉说的至少有一句不是谎话:“你放了轩辕三成,总有一天要后悔的。”
  轩辕三成忽然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都看清了么?这位就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举世无双的大豪杰萧十一郎。”
  没有人敢出声。
  这世上真正的呆子毕竟不多,祸从口出,这句话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轩辕三成只好自己接下去:“我念在他是个英雄,又是远道来的客人,所以也放过了他三次,可是今天,我却要当着各位面前杀了他。”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不笨,也很了解轩辕三成这个人。
  他早已猜出,轩辕三成“救”了他,只不过为了要自己动手杀他。
  能亲手摘下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正是天下英雄全都梦寐以求的事。
  萧十一郎的人头,本就是天下江湖豪杰心目中的无价之宝。
  轩辕三成的话却还没有说够,又道:“因为这位大英雄皮虽不厚,心却太黑,非但好色如命,而且杀人如麻。”
  轩辕三缺淡淡道:“好色如命,杀人如麻,岂非正是英雄本色?”
  轩辕三成道:“但世上若没有这样的英雄,大家的日子岂非可以过得太平些?”
  轩辕三缺道:“他一刀逼瞎了点苍掌门,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据说已可算是当世的第一高手,你能杀得了他?”
  轩辕三成叹了口气,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是道义所在,就算明知必死,我也得试一试的。”
  轩辕三缺也叹了口气,道:“好,你死了,我替你收尸。”
  轩辕三成道:“然后你难道也要来试一试?”
  轩辕三缺道:“我虽已是个残废的老人,可是这‘义气’二字,我倒也没敢忘记。”
  轩辕三成仰面大笑;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今日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听了你这一句话,死而无怨。”
  这兄弟两人一搭一档,一吹一唱,说得竟好像真的一样。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好,好个男子汉,好气概。”
  轩辕三成道:“我有气概,你却有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拔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好。”
  他的刀已出鞘。
  轩辕三成道:“这就是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道:“据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宝刀。”
  萧十一郎轻抚刀锋,微笑道:“这的确是把快刀,要斩人的头颅,绝不用第二刀。”
  轩辕三成道:“你就凭这柄刀,三招击败了伯仲双侠?”
  萧十一郎道:“有时我一招也击败过人的。”
  轩辕三成居然神色不变,冷冷道:“好,今日我不但就凭这双空手来接你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刀,而且还让你三招呢。”
  萧十一郎道:“你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道:“我既然能放过你三次,为何不能让你三招?”
  他的确很有把握。
  强弩之末,不能穿芦蒿。
  萧十一郎已是强弩之末,他看得出。
  他看得非常清楚,否则他怎么敢出手?
  萧十一郎轻抚着刀锋,忽然长长叹息,道:“可惜呀,可惜。”
  轩辕三成忍不住问:“可惜什么?”
  萧十一郎道:“可惜我这柄好刀,今日要斩的却是你这种头颅。”
  轩辕三成冷笑道:“你今日要斩我的头颅,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看着他,缓缓道:“刚才我的气已衰,力已竭,毒伤已发作,本已必败。”
  轩辕三成冷笑道:“现在你又如何?”
  萧十一郎道:“现在已经不同。”
  轩辕三成道:“哦?”
  萧十一郎道:“刚才我对付的是君子,现在对付的却是小人。”
  轩辕三成冷笑。
  萧十一郎道:“我这柄刀不杀君子,只杀小人。”
  他的刀锋一展,眸子里也突然露出种刀锋般逼人的杀气。
  刀光与杀气,逼人眉睫,轩辕三成的心突然已冷,笑容突然僵硬。
  他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竟似又变了个人。
  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一刀,又削下了腿上的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
  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淡淡道:“我这条腿的确已不行,可是我杀人不用腿的。”
  他额上已疼出了冷汗,可是他的眸子更亮,人更清醒。
  轩辕三成额上竟已同样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盯着他,缓缓道:“你说过,你要让我三招。”
  轩辕三成勉强挺起胸:“我……我说过。”
  萧十一郎冷笑道:“可是我一刀若不能逼你出手,就算我输了,三刀若不能割下你的头颅,也算我输了,我就自己将这大好头颅割下来,双手捧到你面前,用不着你出手。”
  轩辕三成脸色又发青,青中带绿。
  萧十一郎突然大喝:“你先接我这第一刀。”
  夜渐深,灯光辉煌。
  可是这一刀出手,所有的灯光都似已失却颜色。
  刀光匹练般挥出,轩辕三成的人却已不见了。
  刚才那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看见萧十一郎的刀光一闪,竟突然像是变成了只中了箭的狐狸,一溜烟的窜入了人丛中。
  人群一阵骚动,再找他这个人时,竟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屋檐上的轩辕三缺也早已不见踪影。
  闪电般的刀光,照亮了人上人的脸,人上人的脸上已无人色。
  萧十一郎扬刀向天,盯着他。
  人上人没有动,他不能动,那赤膊大汉却已一步步向后退,越退越快,眨眼间也已转过了街角。
  萧十一郎突然仰面大笑,大笑着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人果然不愧是大丈夫!”
  人丛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好一个不要脸的大丈夫,好一个豪气如云的大盗萧十一郎。”
  大亨楼上灯火依然辉煌,但大家看见萧十一郎时,眼色却已变了。
  风四娘正倚着栏杆,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干,却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谁也描叙不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在为这个豪气如云的男人觉得骄傲,还是在为自己的命运感伤。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过去,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有他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也知道自己欠她的债又多了一笔。
  这些债他这一生中,只怕是永远也还不清了。
  风四娘也坐下来,默默的为他斟了杯酒。
  他默默的喝了下去。
  风四娘忽然笑了笑,道:“这一战你连一招都未使出,就已胜了,而且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能胜得比你更有光彩,我至少应该敬你三十杯才对。”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其实你本不必敬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本不该胜却胜了。”
  风四娘道:“也因为你本该败的,却没有败?”
  萧十一郎笑得更勉强:“你应该看得出。”
  风四娘道:“我看不出。”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败在杨开泰手下?希望他能杀了你?”她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认为杨开泰若是击败了你,我心里就会好受些?”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我只知道我欠你们的,我只有用这法子来还。
  ——这样至少我自己心里会觉得好受些。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风四娘却还是一样能明白。
  她还在盯着他,冷冷道:“你自己若不能回答,我可以告诉你,你若真的败了,我们都不会觉得好受的,甚至连杨开泰也不会。”
  她说到“杨开泰”三个字时,声音居然已不再激动,就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姓名。
  萧十一郎心里却在刺痛,因为他也了解杨开泰的感情,也一直永远无法忘怀,却又偏偏是无可奈何的感情。没人能比萧十一郎更了解这种感情的辛酸和痛苦。
  无可奈何,这四个字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悲剧。
  风四娘忽又轻轻叹息:“我知道你是想还债,可是你用的法子却错了,选的对象也错了。”
  萧十一郎垂下头,道:“我……我应该怎么做?”
  风四娘的手在桌下握紧,一字字道:“你应该先去还沈璧君的债。”
  萧十一郎的手也已握紧。
  风四娘道:“我答应过你,我一定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道:“可是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我还是一样要陪你去找到她。”
  萧十一郎霍然抬起头,凝视着她,这次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忽然也长长叹息,道:“你……你永远都不会变?”
  风四娘道:“永远不会。”
  她已转过脸,面对着窗外的夜色,因为她不愿让他发现,她的泪又流了下来。
  厚厚的一叠银票还在桌上,没人动,没人敢动。
  这已不仅是一叠纸而已,这已是一笔财富,一笔大多数人都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见到的财富,一笔足以令大多数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财富。
  但是萧十一郎看着这叠银票时,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色,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
  风四娘道:“我若问了,你肯说?”
  萧十一郎道:“我若说了,你肯相信?”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不肯相信?”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她的泪痕已干,她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却一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她叫了起来:“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点点头,苦笑道:“我就知道这种事你也绝不会相信的。”
  风四娘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最荒谬的事,有时却偏偏很简单,甚至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说出来。
  “这些银子都是别人送的。”
  “是谁送的?”
  “不知道。”
  风四娘更奇怪:“有人送了这么多银子给你,你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道:“他送给我的银子,还不止这么多。”
  风四娘道:“他一共送了多少?”
  萧十一郎道:“确实的数目,我也不知道。”
  风四娘道:“难道已多得连算都算不清了?”
  萧十一郎道:“非但多的算不清,也快得我来不及算。”
  风四娘道:“他送得又多又快?”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会发现他已先在当地的钱庄,替我存入了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银子,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钱庄里的人立刻就会将银子替我送来。”
  他看着风四娘,他在等着风四娘发笑。
  听来这的确是很可笑的谎话。
  风四娘却没有笑,沉吟着道:“你有没有问过钱庄里的人,银子是谁存进去的?”
  萧十一郎当然问过。
  “到钱庄去存银子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都是很平凡的生意人,有人存银子进去,钱庄里的人当然也不会仔细盘问他的来历。”
  风四娘道:“他们都用你的名义将银子存进去,再要钱庄的人,将银子当面交给你?”
  萧十一郎点点头。
  风四娘道:“钱庄里的人,怎么知道你就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不知道,但只要我一到了那地方,他们立刻就会收到一封信,信也是用我的名义写的,叫他们将银子送来给我。”
  风四娘道:“你难道不能不要?”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要?”
  风四娘道:“因为他绝不会真的无缘无故将银子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他当然有目的。”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他知道别人也是绝不会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事,他要别人都认为我真的已找到了宝藏。”他苦笑着,接着道:“一个找到了宝藏的人就好像是根肉骨头,那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饿狗、野狗、疯狗,只要一听见风声,立刻都会抢着来啃一口的。”
  风四娘道:“他要江湖中的人,将目标全都集中在你身上。”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别人都在注意我时,他就可以一步步去实行他的计划和阴谋,就算花点银子,也是值得的。”
  风四娘道:“只不过他给你的并不是一点银子。”
  萧十一郎承认:“那的确不止一点。”
  风四娘道:“江湖中有这么多银子的人已不太多,能随便将这么多银子送人的,我却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我也只想出了一个。”
  风四娘道:“谁?”
  萧十一郎道:“逍遥侯虽已死了,但他那秘密的组织并没有瓦解,因为现在已另外有个人接替了他的地位……”
  风四娘道:“你认为银子就是这个人送给你的?”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道:“只有这个人,才可能有这么大的出手。”
  逍遥侯本身已富可敌国,他组织中的人,也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
  这些人的财产若是集中在一起,那数目之大,已令人难以想像。
  就算传说中那三宗宝藏真的存在,也一定是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个人非但已接替了逍遥侯的地位,也已承继了他的财产。”
  风四娘道:“但你却完全不知他的身份和来历?”
  萧十一郎当然不知道。
  这秘密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我只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也许比逍遥侯更可怕。”
  “哦?”
  萧十一郎苦笑道:“因为他至少比逍遥侯更阴沉,心机也更深,他现在在利用我来转移别人的目标,先把我养得肥肥的,等他的计划接近完成时,只怕就要拿我来开刀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查出他是谁?”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所以你只有带着冰冰,四处去找他那组织中的人?”
  萧十一郎黯然道:“只可惜冰冰现在也不见了。”
  风四娘道:“也只有冰冰认得出那些人?”
  萧十一郎道:“只有她认得出。”
  风四娘道:“也只有她才知道这秘密?”
  萧十一郎叹道:“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风四娘道:“我也相信。”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说的每个字我都相信,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知道。”
  萧十一郎只觉得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
  他心里的感激,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
  风四娘却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悄悄的藏在桌下,冷冷道:“只可惜这世上了解你的人并不多,因为你根本不要别人了解你。”
  萧十一郎看着自己的手,痴痴的看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什么。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不但要去找沈璧君,还要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终于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只可惜我还是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是不是有个家?”
  萧十一郎道:“那不是家,只不过是栋房子。”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他特有的寂寞说:“我也从来没有过家。”
  风四娘道:“但现在你已有很多房子?”
  萧十一郎道:“几乎每个大城里都有。”
  风四娘道:“房子是你自己买的?”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也从来都没有钱买房子,他送得快,我也花得快。”
  风四娘淡淡道:“据说你为了替一个妓女赎身,就不惜一掷万金?”
  萧十一郎道:“他既然要送,我就只好拼命的花,我花得多,他就只好再多送些,他送我送得多,自己也就只好少花些了,所以我多花他一两银子,就等于减少了他的一分力量。”他又勉强笑了笑:“幸好花钱我一向是专家。”
  风四娘道:“但你却不买房子?”
  萧十一郎道:“绝不买。”
  风四娘道:“那些房子又是怎么来的?”
  萧十一郎道:“也是他送的,有时他还会将房产地契一箱箱的送过来。”
  风四娘道:“这些房子冰冰全去过?”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去过。”
  风四娘道:“你看她会不会忽然间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去躲起来静几天?”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她要一个人去想想心事,因为她要看看你会不会急着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当然想不出的,因为你不是女人。”她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感伤,慢慢接着道:“我是女人,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知道……”
  萧十一郎道:“你若是她,你也会一个人去躲藏起来?”
  风四娘道:“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陪你的老朋友聊天喝酒,聊些我听不懂的事,却将我冷落一边,因为我不喜欢看着你为别的女人伤心,因为我得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关心我,因为我的心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她……她跟你不同,她只不过是我的妹妹。”
  风四娘又转过脸,凝视着远方黑暗的夜色,淡淡道:“我也只不过是你的姐姐。”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还欠着一个人的债。
  又是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他忽然想起了冰冰看着他时,那种欲语还休的神采,那种脉脉含情的眼波……
  他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她,你会躲到哪里去?”
  风四娘没有回头:“当然是那些你去过,我也去过的地方。”
  萧十一郎道:“那些房子她都去过,我也去过。”
  风四娘道:“所以我们就应该到那里去找。”她还没有回头,轻轻的接着道:“我只希望你找到她后,永远莫要再将她当做你的妹妹。”
  第十六回 无垢山庄的变化
  已经有两年,也许还不止两年,沈璧君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
  车子在颠簸摇荡,她睡得就像是个婴儿,摇篮中的婴儿。
  这使得她在醒来时,几乎已忘记了所有的悲伤,痛苦和不幸。
  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说来,本就是一剂良药。
  她醒来时,秋日辉煌的阳光,正照在车窗上。
  赶车的人正在前面摇动着马鞭,轻轻的哼着一首轻松的小调,就连那单调尖锐的鞭声,都仿佛带着种令人愉快的节奏,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很感激。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会有那么样一颗善良伟大的心,竟会冒着那么大的危险,救出了她,而且绝没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价。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我却有三个孩子,我救你,就算为了他们,我活了一辈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让他们为我觉得骄傲的事。”
  沈璧君了解这种感情。
  她自己虽然没有孩子,但她却能了解父母对子女的感情。
  无论他的人是多么平凡卑贱,但这种感情却是崇高伟大的。
  那些自命大贵不凡的英雄豪杰,却反而往往会忽略了这种感情的价值。
  于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也曾救过她,而且也是没有目的,不求代价的。
  那时的萧十一郎,是个多么纯真,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但现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得那么可怕?难道金钱真有能改变一切的魔力?
  马车骤然停下。
  沈璧君刚坐起来,就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白老三拉开了车门道:“算来你也该醒了,我已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他看来果然显得很疲倦,这段路本就是艰苦而漫长的。
  逃亡的路,永远是艰苦漫长的。
  沈璧君心里更感激道:“谢谢你。”
  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沈璧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璧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
  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连城璧是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沈璧君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璧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谅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
  何况,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烬。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璧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璧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
  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
  沈璧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璧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已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璧君痴痴的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倚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便靠父母,出嫁后她便靠丈夫,然后她又再倚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倚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璧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人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璧出来收她的尸。
  ——他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璧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璧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然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璧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
  ——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的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璧呢?
  沈璧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已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璧君,因为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的看着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璧君这样的美人,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
  沈璧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璧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璧。”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璧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道:“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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