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火并萧十一郎 (1)

_10 古龙(当代)
  地室中的布置居然很华丽,还有张很大,很舒适,铺着绣花被的床。
  风四娘就昏在被里,死灰色的脸上,已有了红晕。
  萧十一郎也长长吐出口气道:“你想不到?”
  轩辕三成忽然间已镇定下来,微笑道:“我实在想不到,因为你本不该来的。”
  萧十——郎道:“哦!”
  轩辕三成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反悔,也绝不跟踪。”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既然没有反悔,也没有跟踪,我是为了另一件事来的。”
  轩辕三成道:“什么事?”
  萧十一郎道:“我要来杀了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
  他的手里还握着刀。
  轩辕三成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刀。
  他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这双眼睛和这柄刀的光芒笼罩下。
  萧十一郎冷冷地道:“这次你最好也不必再用风四娘来要挟我,因为只要你的手指动一动,我就要出手。”
  轩辕三成笑道:“现在她已是我的人,我怎么会用她来要挟你?”
  萧十一郎道:“你若死了后,她就不再是你的。”
  轩辕三成点点头,这道理他当然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不杀了我?是不是还想要我将冰冰姑娘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道:“不错。”
  轩辕三成又笑了笑,道:“我既然反正已要死了,为什么还要将冰冰的下落告诉你?”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难对付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
  轩辕三成道:“但我却是个生意人,只要跟我谈交易,就不难了。”
  萧十一郎道:“你要我放了你,你才肯将冰冰的下落告诉我?”
  轩辕三成道:“这交易你并不吃亏,你自己也说过,杀人对自己更没有好处,”
  萧十一郎道:“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
  轩辕三成道:“生意人最大的本钱,就是‘信用’两个字,我若不守信,谁肯跟我谈交易?”这并不是谎话。
  萧十一郎也本来就没有真的要杀他:“好,这交易做成了。”
  轩辕三成笑道:“你看,跟我谈交易,是不是一点也不难?”
  萧十一郎道:“冰冰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我已将她卖给别人了。”
  萧十一郎面色变了。
  轩辕三成道:“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做生意,何况我早已看出她中毒极深,若是留着她,岂非还要替她收尸?”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将她卖给了谁?”
  轩辕三成道:“你先走到这里来,让我站到门口去,我就告诉你。”
  萧十一郎只好忍住怒气,他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余地。
  轩辕三成走到门口,才缓缓道:“我已将她卖给了花如玉。”
  萧十一郎动容道:“花如玉的人在哪里?”
  轩辕三成道:“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也是个生意人,他绝不会将自己高价买回去的货色,拿来自己用的,所以只要你出的价钱对,说不定还可以将冰冰原封不动的买回来。”
  萧十一郎沉住气:“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轩辕三成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会给你个机会的,因为他也知道你是个买主。”他已走出门,突然回头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什么事?”
  轩辕三成笑得很神秘,忽然道:“你现在虽然已将风四娘抢了回去,可是你也一定会后悔的。”
  萧十一郎掀起了被,又立刻放下,用这丝棉被裹起风四娘,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他生怕轩辕三成将地道的出路封死。
  但轩辕三成却好像根本没有这意思,因为他也知道这样做根本没有用的。
  所以萧十一郎更不懂。
  他实在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好后悔的。
  棉被下的风四娘,就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赤裸着。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既不愿回到自己那地方去,也不愿回连云楼。
  这些地方都不安全。
  事实上,无论谁带着个用棉被裹着的赤裸女人,都很少有地方可以去。
  现在东方已微现曙色,他当然也不可能带着风四娘满街走。
  所以他只有选择这地方。
  这里是个很偏僻的小客栈,窄小阴暗的屋子,小窗上糊着的纸也已发黄。
  萧十一郎坐在床上,看着风四娘,只觉眼皮越来越重。
  这一夜实在过得很长而艰苦,他几乎很少有机会喘口气。
  他的酒力也在退。
  这正是一个人最容易觉得疲倦的时候。
  屋子里偏偏只有一张床,一张很小的板凳,他既不能站着睡,又不能将风四娘一个人留在屋里。
  忽然觉得一阵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上来,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疲倦过。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虚弱。
  是不是因为他腿上的伤口失血太多?还是因为自己伤口的毒并没有完全消除?
  他已无法仔细去想。
  他已倒了下来,倒在床上。
  幸好风四娘是个很豪爽的女人,又是老朋友,就算醒了,也不会在意的。
  何况她根本还没有醒。
  萧十一郎一闭上眼睛,居然立刻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见风四娘在呻吟。
  一种很奇怪的呻吟。
  只可惜他已听得不太清楚。
  他本来已觉得风四娘的脸色红得很奇怪,只可惜他也没有看仔细。
  一阵无比安详甜蜜的黑暗,只像是情人的怀抱般,拥抱住他。
  然后他仿佛又觉得很冷。
  就在他开始觉得冷的时候,忽然又像是有团火焰般扑入他怀里。
  一团温暖,光滑,灼热;但是却绝不会烧伤人的火焰。
  他勉强张开眼睛,就看见了风四娘的眼睛。
  风四娘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她整个人都在紧紧的拥抱着他,整个人都在紧张得发抖。
  一种谁也无法形容的颤抖。
  她光滑赤裸的胴体,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子也已几乎赤裸。
  风四娘梦呓般呻吟着,求他,要他,喃喃的叙说着她的心事。
  这些话,都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从来也不敢说的。
  她莫非醉了?
  那不是醉,却远比醉更可怕。
  她竟像已完全失去理智,她的需要强烈得令人无法想像。
  她的胴体仍然像少女般光滑坚实,可是她的动作却像是已变成个荡妇。
  ——轩辕三成给她的解药里,莫非另外还有解药,已挑起了她压制多年的欲望?
  ——轩辕三成当然绝没有想到萧十一郎居然能去救她。
  ——这一切,本是轩辕三成为自己安排的,可是造化却作弄了他一次。
  ——造化也作弄了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他们本来没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但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醉人的呻吟,醉人的倾诉,醉人的拥抱……
  萧十一郎能不醉。
  他没有推拒。
  他不能推拒,不忍推拒,甚至也有些不愿拒绝。
  这火一般的热情,也同样燃烧了他。
  这莫非是梦?
  就当它是梦又何妨!
  阴暗的斗室,寂寞的心灵,就算偶尔做一次梦又何妨?
  只可惜无论多甜蜜的梦,总有醒的时候。
  萧十一郎醒了!彻底醒了。
  斗室中却只有他一个人。
  昨夜那难道真的是梦?但床上为什么还留着那醉人的甜香?
  萧十一郎呼吸到枕上的甜香,心里忽然涌出种说不出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不完全了解风四娘。
  他竟是风四娘的第一个男人,难道风四娘一直都在等着他?
  明明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会突然发生了?
  “……你若带她走,你一定也会后悔的……”
  轩辕三成的话,似乎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不是已在后悔?
  一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为了他,牺牲了幸福,辜负了青春,到最后,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他还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可是他又想起了沈璧君,想起了冰冰,她们岂非也一样为他牺牲了一切?
  难道他能抛开她们,忘记她们,和风四娘厮守这一生?
  难道他能就这样抛开风四娘?
  萧十一郎的心在绞痛。
  他又遇着了件他自己绝对无法解决的事。
  现在风四娘的人到哪里去了?
  难道她已无颜再见他,竟悄悄的走了?
  就算她已真的走了,他还是一样不能这样抛弃她的。
  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必将永远存在。
  这问题既然存在,就必需解决。
  萧十一郎已下了决心,这一次绝不能逃避。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样东西从外面飞了进来。
  是一包衣服。
  从里面的内衫,到外面的衣裤,甚至连袜子,靴子都有。
  都是崭新的,质料也很好。
  萧十一郎这时才发现,他穿来的那套从老伙计身上换来的衣服,已不见了——当然已被风四娘穿了出去。
  一包衣服当然不会自己飞进来,门外面当然还有个人。
  萧十一郎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了这套衣服,风四娘就走了进来。
  她身上也换了套崭新的衣服,颜色鲜艳,她的人也是容光焕发,春风满面,看来就像是个新娘子。
  新娘子!
  萧十一郎的心已开始在跳,只觉得坐着也不对,站起来也不对。
  他本是个很洒脱的人,现在竟忽然变得手足无措,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但风四娘根本还是老样子,将手里提着的七八个大包小包往床上一扔,微笑着道:“难怪女人都喜欢买东西,我现在才发觉,买东西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不管你买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在买的时候,就已经是种享受了。”
  萧十一郎点点头。
  花钱本身就是享受,这种道理他当然明白。
  风四娘道:“你猜我买了些什么东西,猜得出便算你有本事。”
  萧十一郎摇摇头,他猜不出。
  风四娘笑道:“我买了一面配着雕花木架的镜子,买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匣,又买了两个无锡泥娃娃,一个老太婆用的青铜暖炉,一根老头子用的翡翠烟袋,还买了三四幅湘绣,一顶貂皮帽子。”
  她叹了口气,微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连一点用都没有,可是我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买,我喜欢看那些伙计拍我马屁的样子。”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风四娘忽然抬起头,瞪着他,道:“你几时变成个哑巴?”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有。”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哑巴,却有点像是已变成了个呆子。”
  她对萧十一郎,完全还是以前的老样子,竟连一点都没有变。
  昨天晚上的事,她竟连一个字都不提。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你……”
  风四娘仿佛已猜出他想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瞪眼道:“我怎么样,你难道想说我也是呆子?你不怕脑袋被我打个洞?”
  看她的样子,竟好像昨天晚上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还是以前的风四娘。
  她看萧十一郎,也还是以前的萧十一郎。
  昨夜的温馨和缠绵,对她说来,只不过是个梦。
  她似已决心永远不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太了解萧十一郎,也太了解自己,她不愿让彼此都增加烦恼和痛苦。
  萧十一郎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感激。
  就算他也能忘记这件事,这份感激却是永远也忘不了的。
  风四娘已转过身,推开了窗子。
  她仿佛不能让萧十一郎看见她此时脸上的表情,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她宁愿将这种感情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时,她也许才会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悲伤也好,是欣慰也好,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等她转过身来时,她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脸上又露出了她那种独特的微笑,瞪着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在这猪窝里住下去?”
  萧十一郎也笑了:“我不想,我就算是个呆子,至少总不是只猪。”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萧十一郎看着床上的大包小包,道:“这些东西你不要了?”
  风四娘淡淡道:“我说过,我买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很愉快,我付出的代价早已收了回来,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外面夕阳灿烂,正是黄昏。
  萧十一郎迎着初秋的晚风,深深吸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风四娘道:“先去吃饭,再去找人。”
  萧十一郎道:“找谁?”
  风四娘道:“当然是找沈璧君,你难道已忘了?”
  萧十一郎当然没有忘,可是——“你还想陪我去找?”
  风四娘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什么不想陪你去找?我既然已答应过你,为什么要放弃主意?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
  萧十一郎看着她,笑了。
  一种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笑。
  但却并不完全是愉快的笑,除了愉快外,还带着些感激,带着些了解,甚至是带着一点点辛酸。
  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你若是萧十一郎,你若遇见了个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说什么?
  大亨楼。
  萧十一郎居然又上了大亨楼。
  楼上楼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伙计们,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吃惊虽然吃惊,但马屁却拍得更周到。
  尤其是那个刚泡了个热水澡,挣扎着爬起来的老伙计,简直就好像恨不得要将他当做自己的老祖宗一样。
  风四娘的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悄悄的问:“你为什么还要到大亨楼来?”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大亨,而且是大亨中的大亨。”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更低:“你知不知那些东西,我是用什么买的?”
  萧十一郎道:“用我内衣上那几粒汉玉扣子。”
  风四娘道:“可是现在我身上竟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在这里能挂账?”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苦笑道:“我这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是要我吃霸王饭,吃过了抹抹嘴就走,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
  萧十一郎道:“我也一样不好意思。”
  风四娘道:“那么我们吃不吃?”
  萧十一郎道:“吃。”
  风四娘道:“吃过了呢?”
  萧十一郎道:“吃过了当然要付钱的。”
  风四娘道:“钱呢?”
  萧十一郎道:“钱自然有人会送来。”
  风四娘道:“谁会送来?”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风四娘几乎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难道天上会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来?”
  萧十一郎笑道:“天上掉下的元宝,我还要弯腰去捡,那岂非太麻烦了。”
  风四娘也在吃惊的看着他:“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容易到手的钱?”
  萧十一郎道:“有。”
  风四娘叹了口气,说道:“我看你一定是没有睡醒……”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矮矮胖胖,圆脸上留着小胡子,穿着件紫缎长衫的中年人,规规矩矩的走过来,恭恭敬敬的向萧十一郎长身一揖,赔着笑道:“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什么还要多问?”
  这人赔笑道: “因为账上的数目太大,所以在下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萧十一郎道:“你昨天是不是已来过了?”
  这人点点头,道:“前几天就有人来通知小号,说萧大爷这两天可能要用银子,叫我来这里等着。”
  萧十一郎道:“你是哪家字号的?”
  这人道:“在下阎实,是利通号的,请萧大爷多关照。”
  萧十一郎道:“我在你那边的账目怎么样?”
  阎实道:“自从去年的二月底开始,萧大爷一共在敝号存进了六笔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六十六万三千六百两。”
  他已从怀里取出个账单,双手捧过来:“详细的账目都在这上面,请萧大爷过目。”
  萧十一郎道:“账目倒不必看了,只不过这两天我倒的确要用些银子。”
  阎实道:“敝号早已替大爷准备好了,却不知萧大爷是要提现,还是要敝号开的银票?”
  萧十一郎道:“银票就行,你们出的票子,信用一向很好。”
  阎实赔笑道:“多承萧大爷照顾,敝号别的地方的分店,也都说萧大爷是敝号开业一百多年来,最好的一位主顾。”
  他知道男人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摆摆排场的,所以又向风四娘解释着道:“萧大爷叫人存银子进来的时候连存折都不要,利息也算得最少,这样好的主顾在下做这行买卖做了三十年,还没有见过第二个。”
  风四娘淡淡道:“他本来就是个大亨,大亨中的大亨。”
  阎实道:“那倒真的一点也不错。”
  他又问:“却不知萧大爷这次要用多少?”
  萧十一郎道:“你给我开五百两一张的银票,开两百张。”
  阎实道:“那正好是十万两。”
  萧十一郎道:“另外我还要五万两一张的,要十张。”
  阎实长长吸了口气,信口道:“敝号的银票,就等于是现钱一样,到处都可以兑现的,萧大爷身上带这么多银子,会不会不方便?”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反正我很快就会花光的。”
  阎实倒抽了口凉气,世上竟有这种豪客,他非但没见过,连做梦都想不到。
  谁知他做梦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
  萧十一郎又道:“剩下那六万多两零头,也不必记在账上了,就全都送给你吧。”
  六万多两银子,普通人家已是够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了,他居然当做零头,随随便便的就是当小账一样送给了人。
  阎实的手已在发抖,连心都快跳出腔子来,赶紧弯下腰,道:“小人这就去替大爷开银票,立刻就送过来。”
  他不但称呼已改变,腰也已快弯到地上,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楼梯口,差点从楼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笑道:“你看,这些银子是不是比天上掉下来的还方便?”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道:“有句话我一直没有问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把我看成个财迷,但现在我却要问问了。”
  萧十一郎道:“你问吧?”
  风四娘道:“你找到的那三处宝藏,究竟一共有多少?”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道:“什么宝藏?”
  风四娘又忍不住要叫了起来:“你不知道是什么宝藏?”
  萧十一郎笑道:“除了做梦的时候外,我连宝藏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过。”
  风四娘怔住:“你没有找到宝藏?”
  萧十一郎道:“没有。”
  除了神话和梦境外,这世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宝藏,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风四娘道:“你那些银子是偷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风四娘道:“是抢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是。”
  其实风四娘自己也知道,就算真的要去偷去抢,也抢不到那么多。
  她忍不住又问:“那么你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不知道。”
  这次风四娘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知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叹道:“我非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风四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她忽然闭上嘴,脸色已变了。
  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个人走上楼来,能够让风四娘脸色改变的人,这世上还没有几个。
  事实上,能令风四娘一看见就脸色改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二个,只有一个。无论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这个人现在非但已走上了楼,而且已向他们走了过来。
  风四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来竟似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甚至连萧十一郎的脸色都已有点变了,也变得一阵白,一阵红,他好像也很怕看见这个人,尤其是跟风四娘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人究竟是谁?
  第十五回 债主出现
  这个人四四方方的脸,穿着件干干净净的青布衣服,整个人看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杨开泰!这个人赫然竟是杨开泰。
  杨开泰走起路来,还是规规矩矩的,目不斜视,好像并没有看见风四娘和萧十一郎。
  但他却偏偏笔直的向他们走了过来,而且一直走到萧十一郎面前。
  风四娘整个人都已僵住,已连话都说不出。
  她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别人对她是什么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对这个人,她心里实在觉得有些惭愧和歉疚。
  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道:“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的说道:“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道:“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杨开泰道:“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杨开泰道:“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
  他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道:“你不想,我想。”
  萧十一郎道:“你?”
  杨开泰冷冷道:“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道:“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道:“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杨开泰道:“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道:“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字字接着道:“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
  杨开泰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道:“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道:“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萧十一郎道:“我不是这意思。”
  杨开泰道:“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她本就已忍耐不住,刚才喝下去的酒,使得她更忍耐不住,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叫道:“杨开泰,我问你,你这究竟算是什么意思?”
  杨开泰根本不理她,脸却已发白。
  风四娘道:“你难道以为他是真的怕你?就算他怕了你,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杨开泰还是不理她。
  风四娘道:“你一定要杀他?好,那么你就先杀了我吧。”
  杨开泰本已渐渐发白的脸,一下子又涨得通红。
  他也实在忍不住,大声道:“他……他……他是你的什么人?你要替他死?”
  风四娘冷笑道:“无论他是我的什么人,你都管不着。”
  杨开泰道:“我……我……我管不着?谁……谁管得着?”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额上已暴出了青筋。
  他是真的气急了,急得又已经话都说不出。
  风四娘更气,气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他们本该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就像是连城璧和沈璧君一样。
  可是现在……
  萧十一郎不忍再看下去,也不忍再听下去,他现在已只有一条路走。
  “好,我们出去。”
  夜已临,街道两旁的店铺都已亮起了辉煌的灯火。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楼,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握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
  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一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的摇晃。
  萧十一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的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股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股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杨开泰的武功、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