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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并萧十一郎 (1)

_12 古龙(当代)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已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
  沈璧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
  沈璧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璧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璧。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璧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
  沈璧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郎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拭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跟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礼。
  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璧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璧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城璧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璧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
  虽未黄昏,已近黄昏。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所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璧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偷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碴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的在分辩:“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璧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人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璧。
  这真的是连城璧?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一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璧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已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璧。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璧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丛,冲到连城璧面前。
  连城璧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璧君看着他,泪又流下。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
  何况,沈璧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
  连城璧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
  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
  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道:“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璧的腿。
  连城璧本已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璧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一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璧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璧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璧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璧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一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璧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
  这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璧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璧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衣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的看着他们,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呼:“我知道这个小贼是谁了,他一定就是这里以前的庄主连城璧。”
  又有人在冷笑着说:“据说连城璧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会来做小偷?”
  “因为他已变了,是为了一个女人变的。”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莫非就是沈璧君。”
  这些话,就像是一把锥子,锥入了连城璧的心,也锥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还是忍不住全身颤抖。
  连城璧似已不敢再面对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已该走了。”
  沈璧君点点头。
  连城璧道:“我……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
  沈璧君道:“你不愿再见到我?”
  这句话她本不该问的,可是她已问了出来。
  这句话连城璧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转过身:“我真的该走了。”
  沈璧君却又拉住了他,凝视着他:“我也该走了,你还肯不肯带我走?”
  连城璧霍然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感激,说:“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还肯跟我走?”
  沈璧君点点头。
  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因为他已变成这样子,所以她才要跟着他走。
  他若还是以前的连城璧,她绝对连看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可是现在……现在她怎么忍心再抛下他?怎么忍心再看着他继续堕落?
  她用力拉着他的手:“要走,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这地方本是你们的,你们谁都不必走。”
  这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声音还是很冷漠,很镇定。
  无论谁也想像不到,他用了多么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激动。
  人群已散开。
  沈璧君看见了他,连城璧也看见了他。
  他就像是个石头人一样,动也不动的站在一棵梧桐树下。
  他的脸色苍白,甚至连日光都仿佛是苍白的。
  他整个人似已麻木。
  沈璧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竟似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
  连城璧更不能面对这个人。
  这个人看来是那么坚强冷酷,他自己却已崩溃堕落。
  他想挥开沈璧君的手:“你让我走。”
  沈璧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说过,要走,我们一起走。”
  萧十一郎也在咬着牙,道:“我也说过,你们谁都不必走,这地方本是你们的。”
  沈璧君冷冷道:“这地方本来的确是我们的,但现在却已不是了。”
  她还是没有回头去看萧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着自己:“我们虽然不是这么样的大人物,但我们却还是不要你这种人的施舍,就算我们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我们……我们……我们……
  ——只有“我们”才是永远分不开的,你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而已。
  “我们”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萧十一郎的心,也割断了他的希望。
  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认为已明白。
  他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可是他身旁的风四娘却已冲过去,冲到沈璧君面前,大声道:“你若是真的要跟着他走,我也不能拦你,但我却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璧君在听着。
  风四娘道:“他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他对你还是……”
  沈璧君突然冷笑,打断了她的话:“我已经很明白他是哪种人,用不着你再来告诉我。”
  风四娘道:“但你却误会了他,每件事都误会了他。”
  沈璧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误会了他,现在都已没关系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因为我跟他本来就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拉着连城璧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道:“但我们迟早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凭我们的本事回来,用不着你施舍。”
  连城璧跟着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迟早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迟早总会得到,从来也没有一次失败过。
  现在他已得回了沈璧君,迟早总有一天,他还会看着萧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黄昏,正是黄昏;风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里。
  人已散尽,萧十一郎却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秋风中,梧桐下。
  风四娘并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没有走过来,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没法子再安慰他了。
  风吹着梧桐,梧桐叶落。
  一片叶子落下来,正落在他脚下。
  他弯下腰,想拾起,但落叶却又被风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岂非也正如这片落叶一样?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他,他若是伤心流泪,甚至号啕大哭,她都不会怎么样,可是他这种笑,却使她听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叶子一样,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才能真正了解萧十一郎此刻的悲伤和痛苦,但她也知道,无论谁都不能为他勉强留下沈璧君的,看见连城璧变成那么样一个人,无论谁心头都不会没有感触。
  这时小白也悄悄的走了进来,也在吃惊的看着萧十一郎,他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的笑声,他白生生的脸色已被吓得发青,风四娘悄悄的擦干了泪痕,已忍不住要走过去,想法子让萧十一郎不要再这么样笑下去,笑和哭虽然都是种发泄,但有时也同样能令人精神崩溃,谁知萧十一郎的笑声已突然停顿,就跟他开始笑的时候同样突然。
  小白这才松了口气,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有什么人知道萧十一郎已到了这里?怎么会知道的?来找他是为了什么?这本来也是件很费人疑猜的事,萧十一郎却连想都没有想,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什么事都不愿再想,只挥了挥手,道:“叫他进来!”
  一个人在悲伤时,真正可怕的表现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动,而是麻木。
  萧十一郎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树下,仿佛又变成了个石头人。
  风四娘远远的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心和忧虑,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萧十一郎沉下去,但她却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恢复正常,这种打击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萧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从此就这么样消沉下去,那后果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她已看见连城璧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她知道萧十一郎也许会变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个人走了进来,看来只不过是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少年人,也许还只能算是个孩子。
  他的身材并不高,四肢骨骼都还没有完全发育成长,脸上也还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一双眼睛却尖锐而冷静,甚至还带着种说不出的残酷之意。
  萧十一郎还是痴痴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不知道有这么样一个人来了。
  这少年已走到他面前,看见萧十一郎这种奇特的神情,他居然丝毫也没有露出惊讶之态,只是规规矩矩的躬身一礼,道:“在下奉命特来拜见萧庄主……”
  萧十一郎的脸突然扭曲,厉声道:“我不是这里的庄主,也不是萧庄主,我是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这少年居然还是神色不变,等他说完了,才躬身道:“这里有请柬一封,是在下奉命特来交给萧大侠的,请萧大侠过目之后,赐个回信。”
  请帖竟是白的,就好像丧宅中发出的讣文一样。
  萧十一郎的神情终于渐渐平静,却还是那种接近麻木般的平静。
  他慢慢的接过请帖,抽出来,用一双呆滞空洞的眼睛,痴痴的看着。
  突然间,他那张已接近麻木的脸,竟起了种说不出的奇特变化,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也发出了光。
  这张请帖就像是一根针,麻木了的人,本就需要一根尖针来重重刺他一下,才会清醒的。
  风四娘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问道:“请帖上具名的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七个人。”
  风四娘皱眉道:“七个人?”
  萧十一郎点点头,道:“第一个人是鱼吃人。”
  鱼吃人,世上怎么有这么古怪,这么可怕的名字。
  但风四娘却听过这名字,已不禁耸然动容,道:“海上鲨王?”
  萧十一郎又点点头:“除了‘海上鲨王’外,还有谁会叫鱼吃人?”
  风四娘轻轻吐出口气,又问:“还有另外六个人是谁?”
  萧十一郎道:“金菩萨,花如玉,‘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轩辕三缺,轩辕三成,还有那个人上人。”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萧十一郎所有的对头,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这些人凑在一起,请你去干什么?”
  萧十一郎道:“特备酒一百八十坛,盼君前来痛饮。”这显然是请柬上的话,他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来必醉,君若惧醉,不来也罢。”
  风四娘叹道:“你当然是不怕醉的。”
  萧十一郎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风四娘明白他的意思,这请帖上也许本来是想写:“君来必死,若是怕死,不来也罢。”她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当然是非去不可的。”
  萧十一郎道:“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那一百八十坛美酒,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个杀人的陷阱。”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你还是要去?”
  萧十一郎的回答还是同样的一句话:“非去不可。”
  风四娘道:“他们请的是哪一天?”
  萧十一郎道:“明天晚上。”
  风四娘道:“请在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鲨王请客,当然是在船上。”
  风四娘道:“船在哪里?”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盯着那少年,也问道:“船在哪里?”
  少年躬身道:“萧大侠若是有意赴约,在下明日清晨,就备车来迎。”
  萧十一郎道:“你备车来吧。”
  少年再次躬身,似已准备走了,忽然又道:“在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还有两位,一路都跟在在下后面,却不是在下的伙伴。”
  萧十一郎道:“那两人是谁?”
  少年道:“在下既不知道,也没有看见。”
  萧十一郎道:“既然没有看见,又怎知后面有人?”
  少年道:“在下能感觉得到。”
  萧十一郎道:“感觉到什么?”
  少年道:“杀气!”他慢慢的接着道:“那两位前辈跟在在下身后,就宛如两柄出鞘利剑,点住了在下的背脊穴道一样。”
  利器出鞘,必有杀气,可是能感觉到这种无形杀气的人,这世上并不太多。
  这少年看来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萧十一郎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是谁的门下?”
  少年道:“家师姓鱼。”
  萧十一郎道:“鱼吃人?”
  少年点点头,脸上并没有因为这个奇怪可怕的名字,而露出丝毫不安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着,道:“在下也姓萧。”
  萧十一郎道:“萧什么?”
  少年面上竟似已露出了不安之色,他的名字难道比“鱼吃人”还要奇怪,还要可怕?
  “萧什么?”萧十一郎却又在追问,他显然也已看出这少年的不安,也已对这问题发生了兴趣。
  少年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垂下头,道:“萧十二郎。”
  萧十二郎,这少年居然叫萧十二郎,萧十一郎又笑了,大笑。
  少年忽然又道:“这名字并不可笑。”
  萧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据在下所知,当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
  萧十一郎又不禁笑道:“有没有叫十三郎的!”
  少年道:“有。”
  居然真的有。
  少年道:“十三郎也有两位,一位叫无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他自己居然也在笑,因为这的确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已接近滑稽,“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还有萧四郎,萧七郎,萧九郎,萧十郎。”
  第十七回 红樱绿柳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本来是个孤儿,想不到竟突然有了这么多兄弟,倒真是可贺可喜。”
  少年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之后,总难免会遇见些这种烦恼的。”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已不想成名?”
  少年笑了笑,道:“成名虽然烦恼,但至少总比默默无闻的过一辈子好。”
  他微笑着再次躬身一礼,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风四娘看着他走出去,轻轻叹息着,道:“看来这小子将来也一定是个有名的人。”
  萧十一郎目中却似又露出种说不出的寂寞之色,淡淡道:“一定是的,只要他能活得那么长。”
  风四娘忽又笑了笑,道:“却不知江湖中现在有没有风五娘?”
  萧十一郎也笑了:“看来迟早会有的,就算没有风五娘,也一定会有风大娘,风三娘,风七娘。”
  风四娘吃吃的笑道:“我只希望这些风不要把别人都吹疯了。”
  近来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在笑,她心情的确好了些。
  因为她已看出萧十一郎的心情似也好了些。
  有些人越是在危急险恶的情况中,反而越能镇定冷静。
  萧十一郎无疑就是这种人。
  可是,想到了明日之会的凶险,风四娘又不禁开始为他担心。
  就在这时,小白又进来躬身禀报:“外面又有人求见。”
  萧十一郎道:“叫他进来!”
  小白迟疑着,道:“他们不肯进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白道:“他们要庄主你亲自出去迎接。”
  这两人的架子倒不小。
  萧十一郎看了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道:“看来贴在十二郎背脊上的那两把剑,果然也已来了。”
  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那是两柄什么样的剑?”
  这句话他本也不必问的,因为他自己也早就知道答案。
  那当然是两柄杀人的利剑,否则又怎么会有杀气!
  没有剑,只有人。
  杀气就是从这两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两个人就像是两柄剑。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他们本身就会带着种凌厉逼人的杀气。
  他们都很瘦,很高,身上穿着的长袍,都是华丽而鲜艳的。
  长袍的颜色一红一绿,红的红如樱桃,绿的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都很疲倦,须发都已白了,腰杆却还是挺得笔直,眼睛里发出的光彩锋芒更远比剑锋更逼人。
  看见这两个人,风四娘立刻就想溜,却已来不及了。
  她认得这两人,她曾经将沈璧君从这两个人身边骗走,骗入了一间会走路的房子。
  这两个人当然也不会忘记她,却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盯在萧十一郎脸上。
  萧十一郎微笑道:“一别两年,想不到两位的风采依然如故。”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两个人的脸上都完全没有表情,声音也冷得像是结成冰。
  看见了他们,萧十一郎不禁又想起了这神秘而可怕的玩偶山庄。
  在那里发生的事,也都是神秘而可怕的,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当然也忘不了在那棋亭中,和这绿袍老人的一战,不动的一战。
  ——锡铸的酒壶,壶上的压力,他们虽然都没有动,却几乎都已耗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
  直到现在,萧十一郎还不能忘记那一战的凶险。
  他忍不住问:“两位近来可曾下棋?”
  红袍老人道:“没有。”
  绿袍老人冷冷道:“因为这两年来,我们都在忙着找你。”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知道。”
  他知道这两年来,沈璧君一直是跟他们在一起。
  红袍老人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与我们相见?”
  绿袍老人冷笑道:“是不是因为你自觉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屑与我们相见?”
  萧十一郎道:“两位本该知道,我绝没有这意思的。”
  红袍老人冷冷道:“我只知道你近来的确已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绿袍老人道:“据说你不仅已是天下第一高手,而且也已富甲天下。”
  红袍老人道:“但我们都还是想不到,你居然将无垢山庄也买了下来。”
  绿袍老人道:“这一家人就是毁在你手里的,你却买下了他们的庄院。”
  红袍老人道:“沈璧君为了你颠沛流离,受尽了折磨,你却另有了新欢。”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也该知道,我们刚才已见到了她。”
  红袍老人道:“她对你也佩服得很,佩服得永远也不想再见你。”
  绿袍老人道:“像你这种了不起的人物,我们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红袍老人道:“今日我们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绿袍老人道:“从今日起,我们再也不认得你。”
  他们越说越气,话也越说越快,根本不给别人插口的余地。
  萧十一郎只有听着。
  他说不想分辩解释,也根本就无法分辩解释。
  红袍老人道:“除此之外,我们此来还有一件别的事。”
  绿袍老人道:“我们要带一个人走。”
  两个人的目光,突然同时盯在风四娘脸上。
  风四娘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两位要带我走?”
  红袍老人道:“嗯。”
  绿袍老人道:“哼!”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两位为什么要带她走?”
  红袍老人道:“我两人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骗。”
  绿袍老人道:“这女人却骗了我们。”
  红袍老人冷冷道:“这件事你想必也已听过。”
  绿袍老人道:“但有件事你却未必听过。”
  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问:“什么事?”
  红袍老人道:“你知道我们是谁?”
  绿袍老人道:“你想必早已猜出,现在我们却要你说出来。”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红樱绿柳,天外杀手,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红袍老人道:“不错,我就是李红樱。”
  绿袍老人道:“我就是杨绿柳。”
  红袍老人道:“无论谁只要骗过红樱绿柳一次,都得死。”
  绿袍老人道:“这件事你本来也应该听说过的。”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
  李红樱道:“现在你已听过了。”
  杨绿柳道:“现在你总该已知道,这女人已非死不可。”
  萧十一郎道:“我不知道。”
  李红樱怒道:“你还不知道?”
  萧十一郎淡淡道:“看她的样子,最近好像绝不会死的。”
  李红樱道:“所以你不信她会死?”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杨绿柳道:“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
  萧十一郎道:“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相信,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信。”
  杨绿柳道:“你若死了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什么事我都相信了,只可惜最近我好像也不会死的。”
  李红樱的脸沉了下去,突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杨绿柳道:“我们虽已有多年未曾杀人,杀人的手段,却还未忘记。”
  萧十一郎叹道:“这种事就算想忘记,只怕也很不容易。”
  李红樱道:“我刚才已说过,你我之间,已恩断义绝。”
  杨绿柳道:“我们这一生中,杀人已无算,并不在乎多杀一个人。”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
  李红樱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十一郎道:“天外杀手,杀人如狗,双剑合璧,绝无活口。”
  李红樱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不走?”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这一生中,已不知被人杀过多少次,再多杀一次,我也不在乎。”
  李红樱冷笑道:“很好。”
  杨绿柳道:“好极了。”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的杀气已更重。
  风四娘一直在痴痴的看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她从未想到萧十一郎也会为她拼命,也会为她死的。
  萧十一郎已在问:“两位的剑呢?”
  李红樱道:“绿柳红樱,剑中之精。”
  杨绿柳道:“剑中之精,其利穿心。”
  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各自多了柄精光四射的利剑。
  剑长只有七寸,但一剑在手,剑气已直逼眉睫而来。
  这两柄剑,果然是剑中的精魂。
  剑中精魂,其利在神。
  这两柄剑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剑锋上。
  剑锋虽短,但那种凌厉的剑气,却已将数十丈方圆内所有的生物全都笼罩。
  萧十一郎竟也似觉得心头有种逼人的寒意,那凌厉的剑气,竟似已穿入了他的胸膛,穿入了他的心。
  李红樱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两寸长的剑柄,冷冷道:“拿你的刀。”
  萧十一郎道:“我不用刀。”
  李红樱厉声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杀人。”
  他不想杀人,他也不笨。
  一寸短,一寸险——这两柄剑长只七寸,已可算是世上最短的剑。
  最短的剑,想必也一定是最凶险的剑。
  萧十一郎的刀也很短。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以短制短,以险制险。他的刀绝没有把握能制住这两柄剑。
  这两柄剑已杀人无算,剑的本身,就已带着种凶杀之气。
  何况这两柄剑又是在这么样两个人手里。
  李红樱凝视着他,冷冷道:“你不用刀用什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随便用什么都行,两位想必也不至于规定我一定要用刀的。”
  他的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翻身而上,摘下了门帘上的一段横木。
  一段长达一丈二尺的横木。
  他早已看准了这根木头——以长制短,以强制险。
  李红樱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冷冷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能活着?”
  杨绿柳冷笑道:“这人果然不笨。”
  李红樱道:“不笨的人,我们也一样杀过无数的。”
  萧十一郎不等杨绿柳开口,已抢着道:“所以你们再多杀一个,也绝不在乎的。”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我在乎。”
  她冲过去,挡在萧十一郎面前:“我只要知道你对我有这种心意,就已足够了,我愿意跟他们走。”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我却不愿意。”
  他手里的木棍突然一挑,竟将风四娘的人挑了起来。
  风四娘只觉得身子一麻,突然飞起,忽然间已平平稳稳的坐到门檐上,却连动都不能动了。
  萧十一郎道:“那上面一定凉快得很,你不妨舒舒服服的坐在上面,等我死了,再下来替我收尸。”
  风四娘咬着牙,她已连话都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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