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萧十一郎

_30 古龙(当代)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个……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一笑,道:“这位姑娘,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呆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她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呆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敢还像以前那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我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 “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女妖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用不着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
  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也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的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拉了过去,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提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姑娘,你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孤烟痛苦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你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的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脸。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
  沈璧君冷冷的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爱得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能将方才说的那些话全都吞回去。
  就算那些话每个字都已变成了石头,她也甘心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了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的说着两句话:“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在我对你总算已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已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已两不相欠。”
  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她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总得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冷冷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么事都比较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别人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吧,但现在,在沈璧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又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璧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第二十四回 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
  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也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的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合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既已解决,我们又何必再提?”
  他拉起风四娘的手,笑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含蕴的寂寞和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
  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
  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剁碎,剁成泥,烧成灰。 
  路旁有林。
  沈璧君突然奔入枯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
  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
  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未想到这痛苦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
  “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
  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
  她回过头。
  她的心沉了下去。
  树林里的光线很黯,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
  来的人是连城璧。
  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
  他默默的凝注着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
  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
  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一切的事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全没有发生过似的。
  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件事、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刻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这全是她至死也忘不了的。
  “春蚕至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曾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的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淡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玷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然,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变了!”
  连城璧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已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但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已被咬出血,慢慢的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已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方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牲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手慢慢的松开,身子慢慢的往后退。
  沈璧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突然冲过来,重重的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的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你却永远也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狠心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地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人也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卖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本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珠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都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
  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更深。
  风四娘很快的将一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
  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转移,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