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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

_31 古龙(当代)
  无论她再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十一郎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帘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动作已经够快了,准知我—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愿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见得到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 “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是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命,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面色突又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探问着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眉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的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的自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
  睛,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边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灯下闪着令人心都会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目光却是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至少就可以偷偷的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萧十一郎方才说的完全一模一样。
  沈璧君做梦也想不到连城壁会和萧十一郎说出同样的一句活,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的举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又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还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壁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风四娘道:“你已见过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一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已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了解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本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侮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需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是对别人的讥诮,还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惟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的干一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将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占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握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格格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的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神情看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一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第二十五回 夕阳无限好
  萧十一郎又闯入了“玩偶山庄”。
  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纯真无邪,温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株松木的高枝,仿佛正在等着他,柔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会回来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走得了。”
  萧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静,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冷冷道: “她呢?”
  小公子眨着眼,道:“你还说谁,连沈璧君?”
  她故意将“连”字说得特别重。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全无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来得还早,现在只怕已睡了。”
  萧十一郎瞪着她,眼角似已溃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动,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帮你这次忙,但你要用什么来谢我呢?”
  萧十一郎道:“你说。”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转,道:“只要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我就带你去。”
  萧十一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他目中甚至连痛苦委屈之色都没有。
  因为现在已再没有别的事能使他动心了。
  八角亭里,老人们还在下着棋。
  两人都没有回头,世上仿佛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动心了。
  小公子一跃而下,轻抚着萧十一郎的头发,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吧。”
  屋子里很静。
  逍遥侯躺在一张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带着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凝注着沈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得一直想呕吐。
  被他这种眼光瞧着,她只觉自己仿佛已是完全赤裸着的,她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逍遥侯突然问道:“你决定了没有?”
  沈璧君长长吸了口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逍遥侯微笑着道:“你还是快些决定的好,因为你迟早要这么样做的,只有听我的话,你才有机会,否则你就白来了。”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
  逍遥侯又道:“我知道你要杀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简直连半分机会也没有——你也知道我绝不让穿着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着牙,颤声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还是没有机会。”
  逍遥侯笑得更邪,眯着眼道: “你莫忘记,我也是男人,男人总有心动的时候,男人只要心一动,女人就可乘虚而入……”
  他眼睛似已眯成了一条线,悠然接着道:“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本事能令我心动。”
  沈璧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嘎声道:“你……你简直不是人!”
  逍遥侯大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人?要杀人容易,要杀我,那就要花些代价了。”
  沈璧君瞪着他,狠狠的瞪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来,用力撕开了衣襟,脱下了衣服。
  她脱得并不快,因为她的人、她的手,还是在不停的发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无瑕的胴体就已有大半呈现在逍遥侯眼前。
  他眼中带着满意的表情,微笑着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这种美人的手下,也满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的胸膛更白,更晶莹,她的腿……
  突然间,门被撞开。
  萧十一郎出现在门口。
  萧十一郎的心已将爆炸。
  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的瞧着他,动也不动,然后突然间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遥侯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阳寿三十年的,你难道不怕?”
  萧十一郎紧握拳,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陪着。”
  逍遥侯道:“哦?你是在挑战?”
  萧十一郎道:“是。”
  逍遥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选的这一种并不聪明。”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遥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还没有人敢向我挑战的,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也为你破例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总是特别客气的。”
  他本来是斜卧着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飞起,就像一朵云似的飞了出去——就凭这一手轻功,就足以将人的胆吓碎。
  萧十一郎却似乎根本没有瞧见,缓缓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着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这么样做,何苦这么样委屈自己?”
  但他嘴里却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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