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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金缺玉

_4 古龙(当代)
  萧凌冰雪聪明,刚发现他笑容的古怪,哪知孙清羽突然右手疾伸,向她头顶之中的“昆仑顶”上之“百会穴”点来。
  萧凌久病之下,体弱不支,但她自幼训练而得的武功,却再也不会忘去,一见天灵星手指点来,惊诧之下,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本想往后闪避,但却扑的向前倒下。孙清羽手势一转,倏然划下,在她项上大椎下数的第六骨节内的“灵台穴”轻点了一下,左手托住她的肩头,道:“萧姑娘,莫怪老夫放肆,日后你就会知道老夫的苦心了。”
  这“灵台穴”直通心脑,为人身大穴之一,萧凌只觉全身麻痹,脑中也是混沌一片,孙清羽的话她约莫听到,但身子突凌空而起,想是已被这天灵星托了起来,向外走去。
  一出门外,孙清羽轻轻咳嗽一声,对面的门中,立刻掠出数人来,除了林佩奇、程垓、孙琪外,竟多了一个“入云神龙”聂方标——原来正在孙清羽等听说萧凌病重,觉得此刻不便去打扰,而再去探看飞英神剑病势的时间,房间的后窗突然有人在外轻轻弹了一下,房中各人都是老江湖,林佩奇翻然一掌,熄灭油灯,嗖的,掠到窗前,向外低喝道:“什么人?”
  “是我,聂方标。”
  林佩奇松了口气,方支开窗子,窗外已翩然掠进一个人来。孙琪打开火折子,点亮了灯,见到进来的这人,身躯瘦长,却穿着家丁奴才一类的青衣呢帽,但脸上清癯坚毅,目光炯然,却是武林中新进高手“入云神龙”聂方标。
  聂方标这一出现,众人才想到在残金毒掌突然出现的那天,这聂方标本是和龙舌剑林佩奇同居于一室之内的,但自那天后,即未再见,大家因为心中忧患重重,也没有想到他。
  但此刻各人心中都奇怪:“这聂方标这几日去了何处?为什么作这种打扮?此时此刻,却又怎的突然出现了?”
  入云神龙聂方标目光一扫,看到各人脸上的疑色,将手一摆,沉声道:“小侄这两天来颇有所获,此时却不便解释,但是小侄可先简略地告诉各位,那古公子就是残金毒掌的化身,而且方才孙老前辈在房中之言,他已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
  他稍一喘气,屋中各人都面色大变,却听聂方标又道:“幸好他此刻被那玉剑萧凌缠住,依小侄之见,此人深藏不露,阴鸷已极,武功却又极高,此刻既然知道了我们已猜出他的底细,可能会对我等不利,我等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地,再作打算。”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却一直盯住房门,像是生怕那位“古公子”会突然走进来似的。
  孙清羽止住了大家都想问话的企图,瞑目沉思了半晌,突然道:“你们在此稍候,老夫再出去一下,等会儿老夫咳嗽一声,你们就赶紧出来。琪儿抱着萧大侠,其余的人都将兵刃备好,以防生变。”
  天灵星以机智名闻江湖,这调度是有用意的,他果然骗走了古浊飘,又将萧凌捧出,几人极快地掠出侧轩,入云神龙却一马当先,轻声道:“各位跟着小侄出去。”
  沿着轩后三转两转,竟然走到一个连程垓都不知道的小门,乘着破晓之际,园中无人,走出了相府,四顾一下,连这条小小的弄堂也渺无人踪。
  沿着墙角急走,走在最前面的人云神龙回头问道:“孙老前辈的意思,往哪里去最好?”
  孙清羽目光一转,见到正路上已有行人,便道:“我们先雇辆车——”
  突然转身向林佩奇问道:“铁指金丸韦守儒的舍处你可知道?”
  龙舌剑略一点首,当先带路,出了弄堂向左转去。这时相府后院的那小门中,探出一个头来,眨着两只灵活的大眼睛,正是古浊飘的贴身书僮——棋儿。
  铁指金丸韦守儒乃北京城平安镖局的镖主,这平安镖局名声虽无“镇远”响亮,但在河朔道上,也是颇为吃得开的镖局。
  但自从残金毒掌重现,镇远镖局封门,铁指金丸便也收了业,但此刻平安镖局的两扇黑漆大门却是开着的,门口也停着两辆马车,原来天灵星孙清羽等已经到了。
  安顿下来之后,疑团最重的是韦守儒,这几天来发生的变化,他自然一概不知,尤其令他奇怪的,当然也是这位潇湘堡主怎的会到北京城,又怎的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别的人的心中也有疑问,就是这入云神龙这几天来的行踪。
  于是聂方标便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那天晚上我肠胃有了些毛病,上茅房时,耽误了很久,那时回到房中,林大叔竟不在了,我心里奇怪,哪知跑到孙老前辈的房中一看,孙老前辈和程大叔、黄大叔也全不在了。”
  “我就知道这一定生出了变故,再听到院子里的声音,越发知道情形不妙,但这个时候外面像是人很多,我又不知道详情,就只有留在房子里先等一下,看看情形再作打算。”
  龙舌剑林佩奇暗中点头,忖道:“这聂方标年纪轻轻竟比我还沉得住气,姑不论他的武功怎样,就凭这分沉稳,已无怪他能成名立万了。”
  却听聂方标又道:“但是我一看两间房子都没有人,我怕你们出了事,一想之下,觉得也不能留在这两间房里,因为万一有人来查的时候,又不便,于是我就想从那间侧轩后面绕出去。哪知我刚走到后面,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声响,在这种时候,我可不能不注意,就往旁边一闪,哪知那里也有个门,我心里奇怪,突然从后面的气窗中看到有条金色的人影掠进来。”
  他略为喘了口气,又道:“我大惊之下,慌不择路地退到那间房里,看到那间房很小,房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大柜子,我迟疑一下,想先避在这大柜子里,哪知这时候外面又有响动,我来不及再转念头,只能先躲到床底下去,却不知这么一来,反而救了我。我伏在床底下,连大气都不敢出,看到有个人进来,我看不到他的上面,只看见两条穿着金色裤子的腿,我几乎吓得闭过气去,因为那时我已经知道,进来的这人就是残金毒掌。”
  他透了口气,听着的人也跟着透了口气,却听他又接着道:“我那时真是紧张到了极点,一方面奇怪这残金毒掌怎会跑到这里来,一方面却在担心,假如这残金毒掌发现我在床下面,那岂不是糟了?是我越发地不敢喘出气来。
  “房子里窸窸响动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忽然,这残金毒掌竟把身上穿着的金裤子脱了,露出里面的灰色裤子来,又换了双薄底粉履,这时我真恨不得伸出头去,看看这位武林大魔头残金毒掌的真面目。”
  大家凝神静听着,铁指金丸韦守儒尤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入云神龙聂方标又道:“哪知这时候外面突然又进得一人来,看他的脚,却是小孩子的样子,我听这小孩说:”公子,车子都准备好了,就停在外面。“
  那时候我就希望这残金毒掌说话,因为这时候我已经从这小孩子叫的“公子”两字上,猜出这残金毒掌到底是谁来,只是还不能够十分确定罢了。“
  铁指金丸实在忍不住道:“是谁?”
  聂方标微微一笑,并不回答他的话,兀自说道:“过了一会儿,他果然说话了,他说:”棋儿,你也跟着我去吧,假如那里还有人,那最好,不然我们就随便去拖个人来。‘那小孩却说:“公子,你何必一定要把大姑娘留在这里呢?’他却叹了口气,再没有说话。
  “等一会儿,这两人都走了出去,可是我已经从两句话的口音里,听出这残金毒掌竟然就是那位古公子古浊飘。”
  铁指金丸韦守儒惊“呀”了一声方过,又有一声极轻微的“嗯”声,聂方标眼角一动,发现这“嗯”声是从卧着的玉剑萧凌那边发出来的,忙一掠而前。
  原来他们是在韦守儒的后房中谈着话,萧旭、萧凌父女就分躺在这间房里的两张床上,此刻聂方标略一检视萧凌,回头道:“孙老前辈,这位萧姑娘的穴道,还没有解开吗?”
  天灵星孙清羽微笑一下,道:“我倒忘了。”走过去轻轻两掌解开了萧凌的穴道,哪知萧凌仍然动也不动,竟又晕过去了。
  原来她穴道虽然被点,可是别人说的话,她仍听得见。
  她听到聂方标说那残金毒掌竟是古浊飘的化身,脑中轰然一响,便又晕过去了。
  入云神龙证实了古浊飘确实就是残金毒掌的化身时,非但事先丝毫不知道真相的韦守儒惊异,别人也是吃惊的。
  林佩奇摇了摇头,像是想不通这位古公子为什么要这样诡谲,八步赶蝉程垓却问道:“那么聂老弟之后又怎么呢?”
  聂方标看了躺在床上晕迷着的萧凌一眼,回头道:“我等到他们两人一走,就赶快出来,这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你们还没有回来,我当然不知道你们到哪里去了,再三考虑之下,就从后面越墙而出,但是心里仍放心不下,又怕你们都遭了残金毒掌的毒手,但是我自问也不是那残金毒掌古浊飘的敌手。”他竟将“残金毒掌”这名字,加到古浊飘头上了。
  稍微一顿,他又道:“这时候我就想,多联集几个人的力量,来对付这古浊飘,于是我急忙出城,但究竟要找谁,这时我心里并没有谱,除了家帅不说,别的人不是武功不够,就是离得太远。我想来想去,只有雾灵山上玄通观的玄通道人,他虽然久已不出江湖,但却是这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一人,而且家师与他也有渊源,我若去找他,告诉他这些事情,也许他会出手也未可知。”
  天灵星孙清羽却“哼”了一声,手捋长须,冷冷说道:“那个牛鼻子的武功也和我老头子差不多,把他找了来,也未必有用。”语调颇为不悦。
  聂方标暗中一笑,知道自己方才那句“河朔地面上武功最高的人”已将这位也在河朔地面上的天灵星惹得不高兴了,暗忖:“这孙老前辈年龄这么大了,好胜之心还如此盛。”
  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赔着笑道:“但那时小侄也没有别的法子,哪知到了雾灵山一看,那位玄通道长却偏偏不在,于是小侄只得又赶回北京城来,冒着奇险,又潜回相府,想搜集一些证据,使得这古浊飘以后无法抵赖。”
  “哪知我刚剥了他们一个家丁的衣服穿在身上,沿至侧轩,就看到那古浊飘竟悄悄站在窗口听着你们说话,于是我就绕到后面,一边看他的动静,一边也听听你们在说什么。”
  孙清羽哈哈大笑一声,接口道:“我们房子里的这些‘老江湖’,以后可再也别充字号了,有两个人站在外面,我们竟像死人一样!”他又大笑一声:“聂老弟,看来你这‘入云神龙’,倒真的名副其实呢!”
  聂方标微笑一下,却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接着往下说道:“后来那古浊飘竟走了进去,我伏在后面向里看,看到他——他跑到萧姑娘的房里去了,我就赶紧去通知你们。”
  龙舌剑林佩奇长叹了一声,也暗暗惭愧,自己这“老江湖”竟都比不上一个出道江湖未曾多久的小伙子。
  八步赶蝉程垓心中却突然一动,沉吟着向聂方标问道:“聂老弟,闻得江湖传言,你是武当派掌门人黄羽真人的关门弟子,可是确言?”
  聂方标点了点头,程垓却又道:“那么你可知道贵派的灵机道长近年来,可曾收过弟子?”
  聂方标微一沉吟,道:“灵机祖师叔,早已封关避世,小侄也只见过他老人家数面,还是他老人家特别开恩,他老人家已届百岁高龄,近三十年来,根本未曾下过山,若说近年来收弟子,恐怕不可能吧?”
  程垓心中暗骂一声,起先他险些被那棋儿骗了,认为古浊飘真是少林玄空、武当灵机、钟先生、七手神剑这些高人的门徒。哪知聂方标沉思半晌,突然又说道:“不过他老人家近年来却授过一个人几天武功,那是因为——”他话还未说完,程垓心中又是一凛,急切地问道:“那是为什么?他老人家授了什么人的武功?”
  聂方标觉得有些奇怪,这八步赶蝉此刻怎的问起这些不相干的事来了?但人家既然已经问出了,自己也不能不说,遂道:“这原因小侄并不清楚,只是听家师说过,少林嵩山的神僧玄空上人发现了一个资质绝佳的人,就到灵机祖师叔他老人家这里来,请他老人家造就这人,说是因为这人不是空门中人,是以才送到他老人家这里来,但不知为了什么,他老人家传了这人几天武功之后,又将他送走了。”
  程垓又抢着问道:“送至何处?”
  入云神龙摇了摇头,道:“这事已经隔了许多年,那位据说是资质绝高的人,我根本没有见过,我也不知道祖师叔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收留他,也不将他留在武当山。至于后来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也不知道,但是祖师叔他老人家确实是传过他几天武功的,而且据家师说,这人的资质,确实很高。”
  程垓长叹一声,道:“这就对了——”于是他就将那废屋中棋儿所说的话,说了出来,又道:“如此看来,这古浊飘可能就是聂老弟所说之人,足以——”
  聂方标却连连摇头,接口道:“不对,不对,小侄虽未见过那人,却知道那人是个孤儿,甚至连父姓都不知道,怎会是这位相国公子古浊飘呢?”
  此言一出,程垓又堕入五里雾中,只觉得这件事就像是在大雾里,刚依稀看了一点影子,但扑上去时,又扑了个空。
  大家虽已知道古浊飘确实装过残金毒掌,但他这残金毒掌伤人时,却并没有留下金色掌印,那么真的残金毒掌是否另有其人?而古浊飘为何要装出残金毒掌的样子?他和真的残金毒掌到底有何关系?这些问题仍然令人不解,天灵星孙清羽虽然以“机智”名满江湖,但此刻,也只有皱着两道灰白长眉,说不出话来。
  静了半晌,孙清羽长叹一声,道:“这些日子来,有些事令老夫的确是参详不透,而且这残金毒掌,一真一假,真假难辨,以后到底要做出什么事来,我相信芸芸天下,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其中的真相吧?”
  萧凌被孙清羽拍开穴道后,晕晕迷迷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甚至连自己是不是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混混沌沌中,仿佛有一个极小、极淡的影子,向自己冉冉飞来,但那影子瞬即扩大,瞬即清晰,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向自己默默注视着,却又是那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古浊飘。
  “他是会武功的。”她对自己喃喃说着:“原来那雪地上的跌倒是骗我的,在房中他是故意点中我的穴道来欺负我,唉——我那时为什么不一指点在他的‘锁喉穴’上!”
  晶莹的泪珠,悄然滑在她的面颊上,使得她的脸有一丝痒痒的感觉,但是她连伸手去搔一搔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她觉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对自己说着话,于是她努力睁开眼睛来,看到那天灵星孙清羽正对着自己说道:“萧姑娘,现在你该知道老夫的意思了吧?而且,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令尊大人此刻就卧在你旁边的床上。”
  萧凌的瞳仁突然扩散了,一瞬间,她似乎不能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
  然后她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持着,从床上跳了起来,目光无助地四下转动了一下,身躯向另一张床上扑去。
  飞英神剑痛苦地呻吟一下,他被残金毒掌一掌击中后背,幸好他本是前掠之势,是以并未致命,但若不是有他这种数十年性命交修的深湛内功在支撑着,此刻怕不早就不成了。
  孙清羽劝着萧凌,韦守儒拿了些内服的伤药,但这种普通的伤药,怎治得了被内家掌力击伤的伤势?萧凌忍着泪说道:“家父的伤势那么重,需要静养,我……我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转向孙清羽道:“你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替我雇辆车子?我想,我们今天就回江南,反正,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
  名重武林的潇湘堡,上下两代竟落到这种田地,令得天下武林闻之,都不禁为之扼腕。
  孙清羽长叹一声,道:“姑娘的病势未愈,令尊的伤势更重,还是先在这里将息两日吧。”
  “还是回去的好。”萧凌摇着头说,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却是坚决的,好像是她在北京多留一刻,便多增一分痛苦。
  “我永远不要再见他,若是我有这分能力,我要将他一剑刺死,然后——然后我再陪着一齐死去。”她悲哀地暗忖着,因为她不能忘去他,是恨也好,是爱也好,这爱与恨,都是刻骨铭心的。
  突然,一人匆匆自外行来,众人闪目望去,却是韦守儒以前镖局中的镖伙,此时家中的仆人手中拿着一物,向韦守儒道:“门外有个人将这个交给小的,小的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古公子派来的,就匆忙地走了。”
  孙清羽一皱眉,取过一看,却正是潇湘堡成名武林的兵刃——玉剑,于是他双手捧向萧凌,这老人对萧凌的尊敬,倒不是为着别的,而是对这美貌的少女觉得怜悯而同情。
  入云神龙聂方标的目光,一直望着萧凌,此刻突然道:“萧姑娘要回江南,小可愿效犬马之劳,陪萧姑娘和萧大侠回去。”
  孙清羽微微点头,道:“这样也好,有了聂老弟的照料,老夫才放心让这一伤一病两个人上路,唉——此后恐怕还有麻烦潇湘堡主的地方,唉——芸芸武林中,怎的就没有一人是那残金毒掌的敌手!”
  他一连长叹了两声,心情像是沉重已极,龙舌剑突然接口道:“但愿那位古公子不是和残金毒掌一路,凭他的那身功夫,恐怕还能和残金毒掌一斗。”
  聂方标却冷哼了一声,目光瞟向萧凌,冷冷道:“就算他不是那残金毒掌,就算他也不是残金毒掌的弟子,而是为着别的原因伪装残金毒掌的,可是他手段之狠辣,心肠之恶毒,恐怕不在残金毒掌之下呢。”
  林佩奇望了他一眼,又复默然。
  萧凌此刻仍怔怔地捧着那柄孙清羽递给她的玉剑,心中柔肠百结,对别人讲的话,根本不闻不问。韦守儒却皱着眉道:“那古公子怎么知道你们来到我这里的,他会不会——”
  孙清羽微喟一声,接口道:“这位古公子真可称得上是神通广大,老夫一生号称‘天灵星’,但比之他来,仿佛还差着一筹,唉,但愿苍天有眼,不要再为武林造个煞星,他若也像那孤独飘一样——”
  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凝结住了,喃喃自语着:“孤独飘,古浊飘。”猛地一拍大腿,忽然又站起来,低头绕了两个圈子,然后突然长叹一声,像是支持不住似的倒在椅子上。
  “孤独飘,古浊飘。”林佩奇跟着念道,双眉也皱到一处,道:“难道这古公子真和残金毒掌有着渊源吗?他若是假的残金毒掌,那么真的残金毒掌又在哪里呢?”
  下午,入云神龙聂方标兴匆匆地雇了辆车,送着大病方愈和重伤的萧旭父女走了。他似乎对这趟差使极其高兴,因为自从第一眼看到玉剑萧凌的时候,他就对这美丽的少女起了一种难以自制的情感,“一见钟情”往往是最为强烈,也最为不可解释的情感,因为那是真正发自内心,而绝无做作的。
  只是,这多情的少年侠士的用情,却迟了一步。
  孙清羽眼望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北国的沙尘里,这马车外表上看去和任何别的马车都一样,但是车中坐的,却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无论是飞英神剑或是终南郁达夫,这两个名字的任何其一,便足以名倾天下。
  萧门中人,来了,又走了,这本是他们惟一希望——用以对抗残金毒掌的,然而这希望却破灭得如此突兀、如此狼狈,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事,然而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到目前为止,他们再无一条可行的办法用以对抗残金毒掌,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残金毒掌在哪里,他们完全是处于被动的地位,等待着残金毒掌的再次出现——而且即使他再次出现了,他们也辨不出真伪,只有从另一个被残金毒掌击毙的尸身上有无金色掌印,他们才能推断出一些,然而这岂不是太过悲哀了吗?古浊飘静静坐在侧轩中那间房里的床上,床似乎仍有萧凌留下的温馨,他目光投向窗户,窗户是支开着,窗外月色将瞑,那种昏暗的黑线,却正和古浊飘的目光混为一色。
  他在沉思着,削薄的嘴唇紧闭,于是他脸上便平添了几分冷削之意。然而,他所沉思着的是什么呢?突然,他站了起来,嘴角泛起笑意,只是这种笑意是落寞的,因为天下虽大,并没有一个人了解他,然而,他自己能了解自己吗?他自己,真的就是他自己吗?
  第八回 真情隐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迎着扑面而来的西北风,雪花,冰凉地黏在入云神龙聂方标的脸上,他却懒得伸手去拭擦一下,因为他此刻的心胸中,正充满着青春的火热,正需要这种凉凉的寒雪来调剂一下。
  笔直伸向前方的道路,本来积雪方溶,此刻又新加上一层刚刚落下的雪,更加泥泞满路,连马蹄踏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都是那么腻嗒嗒的,腻得人们的心上都像是已蒙上一层猪油。
  聂方标触着被他身旁的大车所溅起的泥浆,才知道自己的马方才靠大车走得太近了,不禁暗中微笑一下,右手将马缰向左一带,那马便向左侧行开了些,距离大车也远了些。
  但是,聂方标的心,却仍然是依附在这辆大车上的,因为,车里坐的是他下山以来,第一个能闯入他心里的少女。
  他七岁入山,在武当山里,他消磨了十年岁月,十年来,他不断地刻苦磨炼自己的身心,以期日后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果然甫出江湖,连挫高手,就在武林中闯下了很大的“万儿”,“入云神龙聂方标”这几个字,在江湖中已不再陌生了。
  但是,这年轻的江湖高手的心,却始终是冰凉而坚硬的,这想是因着太长日子的寂寞,直到此刻,才有一个少女的倩影进入他的心里。她,就是名重武林的萧门传人——玉剑萧凌。
  他多么希望她能伸出头来,看自己一眼,只要一眼,便也心甘。
  但他却也知道这希望是极为渺茫的,因为无论他如何殷勤,这落寞的少女都没有对他稍加辞色,而他也非常清楚这原因,因为她的一颗少女芳心,已完全交给那神秘的古浊飘了。
  “古浊飘——”他怀恨地将这名字低念了一遍,目光四转,却见今天道路上的行人仿佛分外多,而且人人面上都似乎带着一重喜色。
  他不禁喟然暗叹,却听赶车的车把式“呼哨”一声,将马鞭抡了起来,“吧”地打在马背上,一面转头笑道:“客官,你老鸿运高照,刚好可以赶到保定去看‘打春’。”
  -聂方标“哦”了一声,缓缓道:“今天已经是立春了,日子过得倒真快。”
  车把式敞声笑了道:“可不是日子过得快,去年小的也是在保定府看的打春,喝,那可真热闹得紧。”他“咕嘟”咽下口吐沫,又笑道:“好教你老知道,小的这辆车赶的路子,正是往保定东门那儿走,现在还没有过戌时,城东琼花观里,可正热闹咧!”
  聂方标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此刻,他哪里有这分闲情逸致去看“打春”。
  这“打春”之典,由来已久,俗称“打春三日,百草发芽。”这“打春”正是和农田有着分不开的关系,是以也就被重视,立春之辰,连天子都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故各州各府各县,也都有这“打春之典”。
  “春,其位在东,其色为青,五行属木。”所以,在立春这天,郡县各官皆服青色,以鞭打牛,这就是“打春”之意。
  车把式想是急着看“打春”,车子越赶越快,坐在车里的萧凌,觉得颠得厉害,叹了口气,将她父亲的被褥垫好,心里却空空洞洞的,不知该想什么,又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推开旁边的车窗,探出头去,望着漫天的雪花,喃喃地道:“又下雪啦。”想起自己初至京畿,不正也是下着大雪?于是雪地里那古浊飘似笑非笑的影子,又不可抑止地来到她心里,她心里也又翻涌起紊乱的情潮,甚至连聂方标对她说的话都没有听到。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杂乱的人声,她不禁将头再伸出去一些,虽然仍没有看到什么,但这种嘈声越来越近,到后来车子竟停下了。
  她微颦黛眉,方想一问究竟,却听聂方标含笑道:“今天刚好赶上打春,前面人拥挤得很,车子看样子是走不通了,姑娘如果觉得好了些的话,何不出来看看,也散散心。”
  萧凌回头看了她爹爹一眼,这潇湘堡主此刻像已睡熟,她就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因为她正心乱得很,要找些事来借以忘却此刻正盘占在自己心里那可恨又复可爱的影子。
  一出车门,就看见前面满坑满谷都是人头拥挤着,人头上面,竟还有一个比巴斗还大的人头在中间,萧凌不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看清了,才知道那不过是个纸扎的芒神。
  她不禁暗笑自己,怎的这些天来眼睛都昏花了,却听车把式巴结地笑道:“您站到这车座上面来,才看得清楚。”
  萧凌淡淡一笑,便跨上车辕。入云神龙连忙下了马,想伸手去搀她,哪知道萧凌早已跨上去了。
  车把式却跑下来,笑道:“你老也上去看看,那纸扎的春牛和芒神可大的咧!站在檐下面穿着吉服的就是保定府的大老爷,现在还唱着戏文哩。”
  聂方标看了萧凌一眼,逡巡着也跨了上去,却见萧凌像是并不在意,不禁就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眼角望着她清丽的面容,心里只觉跳动得甚为厉害,忙定了神,也朝人堆里望去。
  只见琼花观外坐着十余个穿着青色吉服的官员,前面有三张上面摆满了羹肴酒馔的桌子,筵前用几块木板围了起来,正有一个伶人在这块空地上唱着小曲,只是人声太嘈,他唱的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楚,不觉有些乏味。
  再加上此时还飘着雪,他心中一动,想劝萧凌不要冒着风雪站在外面,但眼角瞬处,却见萧凌嘴角似乎泛起了笑容,于是将嘴边的话又忍了回去,何况风吹过时,萧凌身上散发着的处子幽香也随着传来,他实在不忍离开。
  片刻,那伶人唱完了,旁边却打起锣鼓来,走上了一个穿着红缎子裙的女优,和一个脸—上抹着白粉的丑角。这两人一扭一扭的,竟做出许多不堪入目的样子来。他又觉不耐,忽然看到那坐在上首戴着花翎的官员将桌子一拍,这时人声竟也静了下来,只见这官员做出大怒的样子骂道:“尔等竖民,不知爱惜春光从事耕种,饱食之余,竟纵情放荡,不独有关风化,直欲荒废田畴,该当何罪!”
  萧凌听了,噗哧一声竟然笑出声来,侧顾聂方标笑道:“这人怎么这样糊涂,人家在做戏,又不是真的,他发什么威?”
  聂方标久行江湖,却知道这仅是例行公事而已,这位玉剑萧凌想来是从来未出家门,连这种民间的俗事都不知道。
  他方自向萧凌解释着,却听那小丑跪在筵前,高声说着:“小民非不知一耕二读,实因老牛懒惰,才会这样的。”
  接着就是那官员高声唱打,于是站在两旁的差役就跑了出来,拿下那芒神手里的纸鞭,对那纸扎的春牛重重打了下去,嘴里叫着:“一打风调雨顺,二打国泰民安,三打大老爷高升。”
  这时,萧凌也知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个俗惯的仪式罢了,但这种平日看来极为可哂之事,此刻却最能消愁,不知不觉间,她竟笑了起来。
  忽然,那官员竟将面前的桌子都推翻了,杯盘碗箸,全打得粉碎,接着哗然一声,四面的人全都拥了上去,争先恐后地去扯那纸扎的春牛,乱得一塌胡涂,原来故老相传,如能将这春牛扯下一块,带回家去,多年不孕的妇人,也会立刻生子。
  萧凌不觉失笑,但人群越来越乱,又觉得身子仍软软的,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正想下来,目光动处,却看到一样奇事。
  原来这奔涌的人潮正向前面涌过去的时候,人潮的中间,却像是有一块礁石中流砥柱似的,人群到了那里便中分为二。
  入云神龙想是也发现了,侧顾萧凌一眼,微微笑道:“想不到在这些人里,还有武林高手。”
  他到底阅历丰富得多,是以一眼望去,便知道人群中必定有着武林中的高手,奔涌前去的人群一到这几人身侧,便不得不分了开来。
  萧凌久病初愈,站得久了,身子便虚得很,微笑了一下,就从另一面跨下车去,但不知怎的,眼前又一晕,一脚竟踏空了。
  她不禁惊呼了一声,满身功夫,竟因这一场大病,病得无影无踪了,此刻身子竟往下面直栽了下去,聂方标转身惊顾,却已来不及了。
  哪知萧凌正自心慌的时候,突然觉得腰间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自下面将自己托了起来,然后,安稳地落到地上。
  她更惊了,两脚已着地,赶紧回身去看,却见一个青衣青帽的少年秀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一面笑向自己说道:“像姑娘这么俏生生的人儿,怎么能到这种地方,等会儿摔坏了身子,多不好。”
  萧凌面显微红,见这少年的眉梢眼角,竟有几分和古浊飘相似,却比古浊飘看起来还要娟秀些。
  奇怪的是,她竟对这青衣少年几近轻薄的言词,没有丝毫怒意,轻轻说了声“谢”便低着头朝车厢里走。
  聂方标见了,心里却不受用得很,一脚也跨下车子,狠狠瞪了这少年一眼,那少年却仍然笑嘻嘻地缓缓说道:“尊驾也要小心些,跌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入云神龙双眉一竖,目光已满含怒意,厉叱着说道:“朋友,招子放亮些,这里可不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入云神龙向以生性之深沉见称,然而不知怎的,此刻却沉不住气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目光瞬处,脸色却已微变,聂方标方自奇怪,却听得背后已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冷冷地说道:“好朋友,这才叫天下无处不逢君,想不到山不转路转,竟又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兴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聂方标却忍不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后,见他转过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转向他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
  聂方标本已满腹怨气,此刻不禁更为不快,暗怒这人的无礼,哪知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面叱道:“闪开些!”
  聂方标双眉顿竖,怒叱道:“你干什么?”脚下微错,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钩,去扣这人的脉门,左掌极快地画了个半弧,“刷”的击向这人的胁下。
  这一招两式,正是武林中的绝技,“武当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夹杂着“九宫连环掌”,这种招式在朝夕浸淫于此的武当高手入云神龙的手中运用起来,风声嗖然,快如闪电,更觉不同凡响。
  那高身量的汉子果然面色微变,手臂一沉,极快地将右手撤回去,左掌却同一刹那里挥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两下子!”
  聂方标闷哼一声,双掌伸屈间,猛再击出,手指斜伸,掌心内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蕴着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两人这一动上手,玉剑萧凌可走不进去,倚在车辕上,眼睁睁地望着聂方标和人家无缘无故地动起手来,自己又和聂方标毫无深交,连出声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聂方标的莽撞。
  她目光瞬处,却见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声说道:“那人本是冲着小可来的,想不到却和尊友动上了手。”
  聂方标抢攻数招,却见那人身手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这几句话,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里糊涂就和人家动上了手。以这人的武功看来,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面目却生疏得很,年纪竟也很轻,身手却似还在自己之上。
  须知入云神龙在江湖上,本有后起一代中最杰出的高手之誉,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惊恐,却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间,两人已拆了十数招,飘舞着的雪花,被这两人的掌风激荡四下飞了开去。聂方标知道对手必定将自己认做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无法解释。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边看着,居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凌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却见又有几人如飞奔了过来,一面喝道:“展老弟,怎的在这里动起手姜鲜嘉磁陈然瑰黑岩需嚣瑞岩嘘差珊举搬磁磁述磁√警泌搅熙照熙;熬磁撼瓢丢一去教撼菠哔熙熙照丢毖筹短瓣一照争斌骚隧娩熙熙到山不转路转,竟又让我们在这里碰上了,真教我姓展的高兴得很。”
  那青衣少年仍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
  聂方标却忍不住转身去看,只见一个身材特高的人站在他身后,见他转过身去,森冷的目光竟转向他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
  聂方标本已满腹怨气,此刻不禁更为不快,暗怒这人的无礼,哪知这人竟跨上一步,伸手朝他胸前便推,一面叱道:“闪开些!”
  聂方标双眉顿竖,怒叱道:“你干什么?”脚下微错,右手倏然而出,五指如钩,去扣这人的脉门,左掌极快地画了个半弧,“刷”的击向这人的胁下。
  这一招两式,正是武林中的绝技,“武当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夹杂着“九宫连环掌”,这种招式在朝夕浸淫于此的武当高手入云神龙的手中运用起来,风声嗖然,快如闪电,更觉不同凡响。
  那高身量的汉子果然面色微变,手臂一沉,极快地将右手撤回去,左掌却同一刹那里挥出,口中已自叱道:“好朋友果然有两下子!”
  聂方标闷哼一声,双掌伸屈间,猛再击出,手指斜伸,掌心内陷,一望而知,其中含蕴着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两人这一动上手,玉剑萧凌可走不进去,倚在车辕上,眼睁睁地望着聂方标和人家无缘无故地动起手来,自己又和聂方标毫无深交,连出声喝止都不行,不禁暗自埋怨聂方标的莽撞。
  她目光瞬处,却见那青衣少年又朝自己微笑一下,朗声说道:“那人本是冲着小可来的,想不到却和尊友动上了手。”
  聂方标抢攻数招,却见那人身手远在自己意料之上,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这几句话,不禁也埋怨自己,怎的糊里糊涂就和人家动上了手。以这人的武功看来,必定也是武林高手,奇怪的是面目却生疏得很,年纪竟也很轻,身手却似还在自己之上。
  须知入云神龙在江湖上,本有后起一代中最杰出的高手之誉,此刻自然奇怪,又有些惊恐,却又不禁暗怪自己的多事。
  瞬息之间,两人已拆了十数招,飘舞着的雪花,被这两人的掌风激荡四下飞了开去。聂方标知道对手必定将自己认做是那少年一路,是以才会出手,但事已至此,自己也已无法解释。
  那青衣少年笑嘻嘻在旁边看着,居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萧凌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却见又有几人如飞奔了过来,一面喝道:“展老弟,怎的在这里动起手来!”
  话声中人也已掠至,一眼看到聂方标,不禁惊呼了一声,连连挥着手,说道:“展老弟,快些住手,都是自己人。”又道:“保定府尹就在这里,等下惊动了官面上的人,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那身材特高的少年“哼”‘了一声,却停住了手。聂方标自也远远退开,萧凌闪目望去,只见劝架的人是个矮胖的汉子,年纪虽轻,肚子却已凸出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男一女,却都是英俊的少年,身手之间,也都显露着身怀上乘的武功、聂方标见了这三人,却微吃一惊,跨前两步,脱口道:“原来是唐大侠。”
  那矮胖的汉子哈哈一笑,朗声道:“一别经年,聂兄怎的也到此地来了?”
  眼光一扫萧凌:“是否带着宝眷到京城去过年的,那正好和兄弟同路。”
  萧凌暗啐一声,却也不便发作,转身走进车厢里。
  那矮胖汉子还在后面哈哈大笑着,伸出手掌,朝那身量特高的汉于肩上一拍,笑道:“你们俩怎会动上手的?来来,我给你们两位引见引见,这位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入云神龙聂少侠,展老弟想必也听过这名头吧!”又向聂方标道:“这位展一帆,展少侠,虽然初出道,却是当今点苍掌门人的高弟。”
  他又敞声一笑,道:“你们两位都是名门正派掌门人的高弟,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聂方标恍然暗忖,难怪人家身手如此,原来竟是点苍高弟,笑着寒暄了几句,但那展一帆铁青着脸,瞬也不瞬地望着聂方标身后,冷然道:“聂大侠为什么不将尊友也替我们引见一下。”他冷哼了一声,又道:“我们路上多承尊友一路照顾,还未曾谢过哩。”
  聂方标一怔,但瞬即会过意来,正待开口,那青衣少年却已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道:“小生一介书生,可高攀不上聂大侠这种朋友。”一面伸手去拂身上沾染着的雪花,又道:“天气这么冷,小生在这里实在呆不住了,如果大侠们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就此告辞。”
  展一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气得发昏。那矮胖的汉子却哈哈一笑,道:“朋友,真人不露眼,但我姓唐的自问眼睛不瞎,还看得出阁下是高人来,不过在下们与阁下既无新仇,更无宿怨,朋友屡次相戏,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那少年却仍笑道:“阁下可别弄错了,小可只是一介书生,可不是什么高 人。”
  展一帆的脸色越发难看,方自怒叱一声,却被那姓唐的胖子阻住了。那青衣少年朝他一笑,又回身朝车厢里望了一眼,竟扬长而去。
  萧凌望着他的背影,情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少年着实和古浊飘太过相似,那种嘻皮笑脸,懒洋洋的自称着“小可只是一介书生”时的神色,不活脱脱就是古浊飘在京畿地上的影子?但是,她却也非常清楚地知道此人不是古浊飘,因为他不但身材较古浊飘纤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竟有几分像是女子,却与古浊飘的英挺朗俊,自是不及。
  于是她几乎为着自己心上人的卓尔不群而微笑起来,但是她又怎笑得出来呢?因为还有着另一种情感,正压制着她的微笑,此刻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又陷入深远而浓厚的悲哀里。
  展一帆紧握着双拳,望着那青衣少年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若不是唐大哥拦住小弟,小弟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聂方标也暗自奇怪,忖道:“唐老大怎的怕起事来?”转念又忖道:“这唐门中三杰,居然也来到河北,恐怕不出孙清羽所料,也正是为着残金毒掌吧!”
  突然,他心中一动,又转起一个念头来。
  原来这矮胖的汉子却正是以毒药暗器名震武林的“四川唐门”中的高手之一,笑面追魂唐化龙,此刻闻言笑了一下,道:“展老弟,你又何苦无端生这些闲气?人家也没有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你不是还要赶到京城去斗一斗残金毒掌吗?”
  “残金毒掌”四字一入萧凌之耳,她不禁探出头去,想看看是什么人有一斗残金毒掌的雄心。入云神龙聂方标也正望着那点苍初入江湖的剑手,心中也在玩味着一斗残金毒掌这句话的意思,却又不禁为之暗中失笑一下,忖道:“凭阁下的功夫,要斗残金毒掌,还差着一些哩。”口中却道:“展大侠若能为武林除此魔头,实是我等之幸——”
  唐化龙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聂兄远来河朔,大概也是为着和兄弟同一原因吧?听说潇湘堡中,此次居然也有人来,终南一剑郁达夫也在河朔一带现过行踪,北京城里,想必是热闹得很了。”
  他朗声一笑,回头指了指站在他身后,始终没有作声的少年男女,又道:“舍弟们一听京城中群贤毕集,就等不及似的拉着我出来,刚好展老弟也恰好在舍间,闻言也和兄弟一齐来了。”
  摸了摸他那“过人”的肚子:“想不到在这里又遇见聂兄,真是好极了。”
  这素有“追魂”之誉的暗器名家一笑又道:“兄弟在家里闷了多年,想不到一出来就遇着如此热闹的场面。”
  聂方标望了望那辆大车,却不禁苦笑一下,沉声说道:“小弟此刻却不是上北京城去的,而是刚从北京城里出来。”
  他叹息一声,指了指那辆大车,又道:“不瞒唐兄,此刻坐在车子里的,就是潇湘堡主萧大侠和玉剑萧姑娘父女两人。”
  此话一出,展一帆和唐氏兄妹不禁都惊讶得轻呼出声来。
  唐化龙转身望着那辆大车,只见车窗车门都是紧紧关着的,他心中一动,急切地说道:“原来萧老前辈也在这里,不知聂兄能否替我们引见一下。”
  展一帆也接着道:“小可虽远在滇南,但对潇湘堡主的侠名,早巳心仪,想不到今日有幸能在这里遇着他老前辈的侠驾。”
  入云神龙却苦笑了一下,沉声叹道:“各位道路之上难道没有听说潇湘堡主已在京畿遭了残金毒掌的毒手了吗?兄弟此次离京南下,为的就是护送萧老前辈回堡疗伤。”
  他微顿了一下,接着又喟然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各位到了京城,可到铁指金丸韦老前辈处,天灵星孙老前辈和龙舌剑林大侠也全都在那里,各位见着他们,就可以知道此事的详情了,唉——”
  他长叹一声,又道:“总之,今日江湖已满伏危机,最可怕的是,那残金毒掌似乎已有了传人,而他的传人竟是当今的相国公子。”
  玉剑萧凌此刻蜷伏在车厢的角落里,正是柔肠百结,外面的每一句话,都像利箭般射在她的心上,然而她除了沉默之外,又还能做些什么?数十年来,一直被武林推崇的潇湘堡,在息隐多年之后,甫出江湖,即致如此,此刻这萧门中人的少女心情不问可知,何况除此之外,她还有着自身情感上的困扰哩。
  她悲哀地叹息一声,将自己隐藏在车厢角落的阴影里。
  而此刻车厢外,却是一连串掺合着惊讶和感怀的叹息声。
  在听了入云神龙的叙述之后,“古浊飘”这三个字,在这几个初来河朔的武林高手心中,也已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在听了聂方标的叙述之后,他们对古浊飘的印象必然是极端恶劣的。
  入云神龙聂方标阴险地微笑了一下,暗自得意着,已将足够的麻烦加诸于自己的“情敌”身上,然后抱拳一揖,道:“兄弟此刻待命在身,不得不远离京畿,但望各位到了京城后,能有一个对付残金毒掌的有效办法!”
  他故意一顿,长叹着道:“尤其是那位古公子,以堂堂相国公子的身份,却做了武林魔头的爪牙,此人若不除去,只怕武林中不知有多少的鲜血要染在他身上了,兄弟此次事情一了,也得立刻赶回京城,但愿兄弟还能赶得上各位除去这武林败类的盛举。”
  展一帆睥睨一笑,作态道:“这姓古的在北京城里安稳了几天,不好受的日子也该到了。”
  言下自负之意,溢于言表。
  蜷伏在车里的萧凌,听了这些话,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夜已很深。
  北京城里的平安镖局,却因为骤然来了四位武林高手而突然热闹起来。
  在这深夜里赶到此间来的武林高手,自然就是四川唐门的三个兄妹,和滇边点苍剑派掌门人七手神剑谢白石的高足展一帆了。
  这天晚上平安镖局里的大厅上,灯火辉煌,直点了个通宵,在座的都是武林名人,谈论的自然就是有关那牵动整个江湖、百年来不死的魔头,残金毒掌和那神秘的古浊飘之事了。
  残金毒掌行踪莫测,古浊飘虽也行踪诡秘,但却是有着身家的人,这些话谈来谈去,结果是如果想除此为祸百年的魔头,只有从这古浊飘身上着手,而且可以无甚顾忌,因为这古浊飘既是相国公子,他们顾忌的事,显然较自己为多。
  第二日清晨,相国府邸的门口,驶来两辆篷车,远远就停下了。
  车里走出一个中年以上的魁梧汉子,从他身形脚步,一望而知便是武林健者,他手里捧着大红的拜帖,缓缓走到相府门口,就将手里的拜帖交给门口的家丁,说是要拜见相国公子。
  这人正是游侠江湖的武林健者,龙舌剑林佩奇,此刻他神情之间,微露不定,略显得有些焦急地站在石阶上来回地踱着。
  他虽然闯荡江湖,干过不知多少出生入死的勾当,见过不知多少鲜血淋漓的场面,然而此刻到了当朝宰相的官邸前,仍不免有些发慌。
  从大门里望入,相府庭院深深,他虽也曾进去过,但此刻仍觉得侯门之中的确其深似海,不是自己能够企及的。
  过了一会儿,门里却走出一个十余岁的幼童来,见了林佩奇深深一揖,道:“公子现在正在后园,请您从侧门过去。”
  这显然有些不大礼貌,但林佩奇却不以为意,因为按人家的身分来说,这并不过分。
  此刻他微笑一下,朗声道:“那么便麻烦少管家引路。”
  这幼童正是古浊飘的贴身书僮棋儿,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上下打量着林佩奇,又笑道:“我家公子说,和您同来的爷台们也请和您做一处去,公子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是以没有亲自出来接您,还请您原谅则个。”
  车里坐的正是天灵星孙清羽、唐门兄妹、八步赶蝉程垓和那来自点苍的青年剑客展一帆,听了林佩奇的招呼,便都走了下来。
  棋儿望着程垓,微笑着打了个招呼,道:“你老也来了。”
  程垓勉强也挤出个笑容来,心里却甚不是滋味,他想起日前在荒郊废宅里的事,此刻不觉有些讪讪的,只是别人却都未曾在意。
  众人迤逦走进那条侧巷里,大家都行所无事,一副出门拜访朋友的样子,其实心里却都各自有些紧张,尤其是见过古浊飘武功,甚至是和他假冒残金毒掌时动过手的人,更是心头打鼓,生怕一个不好,就动起手来,自己却不是人家的敌手。
  原来这些人此来,早就经过周详的参商,准备见了古浊飘后,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甚至把那几件命案也一齐抖露出来,看着这位相国公子如何答复。
  这主意当然不会是天灵星出的,因为十七年前,华山一会,残金毒掌绝妙神奇的身手,残狠毒辣的手段,此刻仍使他深深为之惊悸着,而数天之前,他也还领教过人家的身手。
  是以此刻他只是远远走在后面,若有人让他不去,他也求之不得。
  极力主张如此的,却是甫出江湖的点苍高弟展一帆。
  此刻他和唐门中年轻高手唐化羽走在最前面,手掌紧握成拳,藏在袖里,原来他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他一出江湖,自恃名重江湖的“点苍剑法”,总想以十余年不断的苦练,在江湖中闯荡出一番事业,为自己挣个“万儿”出来。
  何况他认为这古浊飘纵然艺高,但是年纪尚轻,就算他是不世魔头残金毒掌的传人,但凭着自己和江湖中素称难惹的唐门三侠,再加上龙舌剑等武林高手,还怕抵挡不住?但纵然如此,“残金毒掌”这四字,在武林中所造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力量,却使得这点苍高弟此刻禁不住全身起了一种难言的悚栗,其实他此刻不过只是要去会见一个或许和残金毒掌有着关连的人物——究竟有无关连,还在未可知之数。
  一进了小巷子,天气仿佛更阴暗下来,棋儿首先引路,回头笑道:“各位小心些!”他微微一笑:“天气阴湿,路上又滑,别跌倒了。”
  惟恐这些武林高手跌倒,这话若是换了别人说出,怕不立刻又是一场争端,但说话的人仅是个稚龄童子,展一帆心里虽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但却未放在心上。
  目光瞬处,前面突然走过一个人来,展一帆虽不认得是古浊飘,但此刻见这人穿着一袭颇为华丽的袍子,面上双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神采之间,飞扬照人,心中不禁一动:“此人怕就是古浊飘了。”
  他心中动念,一步跨了过去,拱手道:“小可冒昧,阁下想必就是古公子了。”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又道:“小可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古浊飘双目顾盼间,不但将这巷内行来的人全都扫了一眼,也将站在他面前说话的这身材颀长,英气逼人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眼。
  他对此人能够认出自己,并不感觉惊讶,朗声一笑,也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展一帆展大侠了。”目光落到唐化羽身上,又笑道:“这位大概就是四川唐门中的侠士,我古浊飘何德何能,竟致劳动各位的大驾,实在惶恐得很。”
  唐化羽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才不过及冠,此刻面上微露惊异之色,一脚迈上前来,也拱手道:“小可与公子素昧平生,公子怎——”
  他话虽未曾说完,但言下之意,显然是,我不认得你,你怎认得我?古浊飘朗声一笑,却并不答理他的话,因为这时众人也都走了上来,天灵星孙清羽远远听到他们的谈话,暗暗忖道:“这古公子确是机智过人,他从我们名帖的具名,和这唐化羽腰间的镖囊上,就猜出了别人的来历,他不但机智,而且还心细得很。”
  在这种情况下,跟在棋儿后面走入此巷的人,腰间挂着镖囊的,自然是唐门中人,而腰间无物,背后却斜插着长剑的,自然就是帖上具名的展一帆。
  古浊飘目光犀利地在大家面前一扫,然后停留在孙清羽面上。
  他眼中那种略为带着些讥讽的冷削之意,使得这老于世故的天灵星也不禁将目光转向他处,不敢和他那种目光相对。
  他略为期艾了一下,方想找些话来说,古浊飘却已微笑道:“小可无状,言词草率,再加上各位上次临行之际,小可都没有恭送,心里一直遗憾得很,却想不到各位宽宏大量,此刻又枉驾敝处,小可高兴之余,特此当面谢过,还请恕罪。”
  他此话一出,龙舌剑林佩奇和八步赶蝉程垓都不禁为之面赧,人家都是将自己待以上宾,而自己却不告而去,无论如何,这话都有些说不过去,此刻人家再如此一说,这两人面上都不禁有些挂不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孙清羽却强笑着答道:“小可们江湖草民,打扰公子多次,已是不当,再加上伤病之人,更不敢在相府中打扰,公子明人,想必知道小可们的苦衷。”
  古浊飘仰天一笑,目光一转之后,忽然瞪在孙清羽脸上:“那么孙老英雄此次枉驾敝处,却是又有何事见教?”
  他笑声一顿,嘴角的冷削之意便很明显地露了出来,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孙清羽,想是要看穿这江湖老手心里所想的事。
  天灵星又期艾着,唐化龙本是站在他身侧,此刻走了过来,大笑道:“化龙此次北来,一路上就听说京城中出了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无论文武两途,都是高人一等,是以化龙入了京城,就不嫌冒昧,借着孙老前辈的引见,来拜会拜会高人。”
  古浊飘微笑一下,道:“唐大侠过誉了。”
  他目光在这笑面追魂腰边一转,望着那绣得极为精致的镖囊,又微笑道:“唐大侠这镖囊中所存的,想必就是名震天下的唐门绝器了,小可久闻玄妙,却始终无缘见识,等会儿一定要拜见一下。”
  唐化龙肥胖的脸上的肥肉,立刻也挤出一个颇为“动人”的笑容来,一手抚着他那“过人”的肚子,一面笑道:“雕虫小技,怎人得了方家法眼!等下公子若有兴趣,小可一定将这些不成材的东西拿出来,让公子一一过目一下。”
  这两人虽然面上都带着笑容,但言词间却已满含锋锐。
  天灵星孙清羽心中数转,却已在奇怪这古浊飘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自己这些人请进去,而在这小巷里扯着闲篇。
  他心中忽上忽落,惟恐这机智过人的古公子已测知自己的来意,早已埋伏了杀着,就在这无人的巷子里,要自己好看。
  但是他久走江湖,号称“天灵星”,是何等狡狯的人物,此刻面上仍然微微含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朗声笑道:“古公子人中龙凤,卓俊超人,我等愚昧,有几件事想请教一下。”
  古浊飘又一笑,道:“众位大驾前来,小可本应略尽地上之谊,但不巧得很,家严刚刚差人来着小可前去有事训示,小可不得不暂且失陪,还请各位恕罪。”
  这古浊飘竟下起逐客令来,唐化龙、唐化羽不禁都面色微变,展一帆两道剑眉,此刻一皱,张嘴刚想说话。
  哪知古浊飘却又笑道:“各位如果有事见教的话,再过半个对时,小可再来就教,只要告诉小可一个地方,自会前来,也用不着再劳动各位的大驾了。”
  他面上仍然泛着笑意,只是在这种笑意后面,却使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天灵星孙清羽干咳一声,心中暗忖:“再过半个对时,就是子时了,这古浊飘约定的时间,竟是夜深之际,又是为的什么呢?”
  他心里又起了忐忑,嘴中却笑道:“公子既然有事,小可等自应告退……”
  展一帆接着道:“公子既然约定夜间见面,那再好也没有,只是我等初来此地,京城里有什么佳处可供清谈的,也不知道,还是公子说定一个地方好了,子正之际,小可们一定去向公子剪烛长谈一番。”
  那棋儿站在旁边,眨动着大眼睛在各人身上望来望去,此刻却突然笑着插口道:“公子,我倒想起一个好地方来了,就是那天您去游春时,遇见程大侠的那地方,又清静,又没人,这会小的先差人去打扫一下,摆上一桌酒,在那里无论谈什么,不是都方便得很吗?”
  古浊飘双眉微皱,低叱道:“棋儿,你不要多口。”
  展一帆却哈哈笑道:“这位小管家年纪轻轻,就如此能干,好极了,好极了,这地方再好没有了。”
  他转向程垓,又道:“等会就有劳程老前辈引路了。”
  古浊飘仍然是那样微笑着,道:“既然展大侠意下如此,就这样决定好了,此刻小可先行告退,失礼之处,恕罪恕罪。”说着,竟长揖转身走了。
  天灵星孙清羽花白的双眉紧皱到一处,望着古浊飘的背影,心里思潮紊乱,他知道这相国公子,别的不选,偏偏选中这种僻静之地作为谈话之处,必定有着深意。
  “难道他也因知道我们看出他的破绽,而他真的是那残金毒掌的门人,是以将我们引到那种地方,正好一网打尽?”
  他心头一凛,又忖道:“只是那真的残金毒掌此刻又在哪里呢?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那位两河名捕金眼雕身死的时候——当然,这因为在金眼雕的尸身上有着金色掌印——此刻几次残金毒掌的现身,怕就是这古浊飘伪装的了,只是今夜,他会不会也前来呢?”
  他心里极快地转着念头,再抬眼望去,古浊飘和棋儿已走回门里了。
  一进了那后园旁的侧门,棋儿就回身将门关上,加快脚步,走到古浊飘身侧,竟像个大人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公子,我知道您的心情一定苦闷得很,但是再这样下去,您怎么办呢?我——”
  这精灵的童子此刻眼眶竟红了起来,接着道:“我身受您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来,一直跟着您,您不但待我好,什么事也没将我当外人看,我年纪虽然小,还不懂得事,但天天看着公子这么苦恼。心里也难受得很。”
  古浊飘也长叹一声,低头黯然半晌,突然抬起头来,道:“你到卷帘子胡同去通知你爷爷一声,叫他吃过晚饭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他不禁又长叹一声,想到卷帘子胡同那栋房,就不禁想起萧凌,想起自己嘴唇接触到她的时候,和那一分带着颤抖的娇羞,想起坐在炉火边,那种温馥的情意。
  “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朗声曼吟着,带着一缕刻骨铭心的相思,和一声无比惆怅的叹息,他走了过去,但是他已习惯了那种将往事都埋藏起来的痛苦——此刻在他英俊又冷削的面孔上,却像是没有什么激动。
  于是他所有的往事,都在他这冷若坚冰似的面孔后面,凝结成一小块像钻石般的东西,隐藏在他脑海深处,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无法探测出这份宝藏,而对萧凌的怀念,却只不过仅是他脑海中这块钻石上新近才添上去的一块冰角罢了。
  棋儿暗暗叹息着,像想说什么话,却又止住了,等到古浊飘英挺潇洒的背影被那玲珑剔透的假山完全掩住,他又从侧门里走了出去。
  他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走得却极快,他那样机警俏皮、天真活泼的面孔上,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深思之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走了半晌,到了一个气派甚大的宅子门口,这正是玉剑萧凌在此宿过一晚的地方,像以前一样,这房子此刻仍然重门深锁,门前竟蒙上了灰,像是很久以来,这房子都没有人进出过。
  棋儿用力拍着门环。
  又等了一会儿,那两扇厚重的大门才呀的一声开了一线,开门的还是那曾为玉剑萧凌开过两次门的老头子,低沉地问道:“谁呀?来干什么——”
  但等到他那生满白发的头,从那两扇沉重的木板门里伸出半个,看清了叫门的人是谁的时候,他那干枯的脸上,才出现笑容,道:“原来是你,快进来,外面冷得很。”右手毫不费事地就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但他为什么用一只手来开门呢?原来他左肩以下,就只剩下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左臂竟齐肩断去了,他慈详而亲切地抚着棋儿的头,道:“你怎么好久没有来看你爷爷了,这儿天气冷,你可要小心呀!别受了凉,唉——”
  这独臂的老人长叹了一声,道:“你要知道,我们夏家就只靠你传宗接代了——”他又长叹着,拍着棋儿的头道:“公子呢?这些日子来可好?”
  棋儿眼眶红红的,随着这老人走到屋子里,屋子里生着大火炉,暖和得很,然而棋儿却更难受了,因为他爷爷从来冬天不烧火炉的,此刻烧起火炉来,显然不就是他老人家的身体更坏了些?“
  他依偎在这老人身侧,半晌,才说道:“爷爷,公子叫我来告诉你老人家一声,说是今天晚上请您老人家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人“哦”了一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眼中突然露出光彩,像是自语般说道:“好了,好了,我老头子总算有了替公子效力的机会,那么,纵然我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他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爱孙身上,缓缓道:“孩子,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两人这条命,都是公子救回来的,若没有公子,不但我们这一老一少早就骨头都凉透了,你爹爹、你妈妈的大仇,又叫谁替我们报去?唉,爷爷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事还好像就在眼前。”
  他感慨地一顿,又抚着棋儿的头,说道:“孩子,你真要好好地用功,公子那一身功夫你只要学上一成,就可终生受用不尽了,我们的仇人虽已被公子杀了,仇也替我们报了,但爷爷总想你将来能强爷胜祖,在武林中替姓夏的露露脸。”
  棋儿靠在他爷爷的怀里,两年多以前那一段血淋淋的往事,也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极其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他眼泪流了下来,因为就在那天,他们本来安适、温暖的家,被拆散了,他的爹爹和妈妈都丧命在仇人的手里。
  那天晚上,天上有许多星星,天气又热,他们全家都坐在院子里,爷爷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棋儿,哪里是南箕,哪里是北斗,走江湖的人,一定要认识这些星星,因为靠着这些,夜晚才能辨得出方向,棋儿记住了,爷爷笑了。
  然而爷爷的笑声还没有完,墙上、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十几条黑影,爹爹、妈妈和爷爷全都跳了起来,厉声叱问着。
  原来这些黑影都是大强盗,因爷爷、爹爹以前保镖的时候,得罪了他们,他们就趁爷爷和爹爹退隐的时候,来报仇了。
  这些黑影手里都拿着兵刃跳了下来,就和爷爷、爹爹动上了手,他们虽然也被爷爷、爹爹、妈妈杀了三四个,但是他们人那么多,爷爷、爹爹他们手里又都没有拿着兵刃。
  棋儿站在屋檐下面,希望爷爷能把他们打跑,但是一会儿不到,爹爹和妈妈竟同时被强盗杀了,爷爷的左臂也被强盗砍断,但仍然强自支持着和他们动着手。
  棋儿急得快发昏了,大叫着跑了出去,却被一个强盗回身一脚,将棋儿踢了个滚,一直快滚到墙边上。
  那强盗提着刀,又赶了上来,一脸的狞笑,棋儿知道这是强盗斩草除根要杀自己,只得闭上眼睛,心想:“我死了能上天去找爹爹、妈妈去,你要是死了,一定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哪知却听得惨叫一声,棋儿没死,要杀棋儿的人却突然死了。棋儿睁开眼睛来,四下一看,才知道院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长袍,袍子飘飘的,棋儿眼睛只花了几花,那些大强盗们竟全都被这穿着长袍的人用重手法劈死了——棋儿想到这里,眼睛已完全湿了,大而晶莹的泪珠,沿着他那小而可爱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感激地轻轻叫了声:“公子”。
  因为他那救命的恩人,就是古浊飘。古浊飘不但救了他、救了他爷爷,还替他们报了仇,这已是够使他感激终生了。
  那独臂老人也沉思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然他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另一间房子里去,回头道:“孩子,你也跟着来吧。”
  棋儿立刻跟着走了进去,那老人家走到他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里,又低下头,站在床旁边思忖了牛晌,然后说道:“孩子,你把墙上挂着的那把刀拿下来。”
  棋儿目光四转,墙角上果然挂着一把黄皮刀鞘,紫铜吞口的朴刀。
  虽然他在惊异着爷爷的用意,但他仍然轻灵地一纵身,掠到那边,将高高挂在墙上的刀拿了下来。
  老人严峻的脸上,此刻为了他爱孙的轻功而微笑了一下,等到那孩子拿着刀走到他面前,他才缓缓伸出右掌,坚定地说:“快把爷爷的大拇指和中指削下来。”
  棋儿面色骤变,吃惊后退了一步,老人却又厉声喝叱道:“你听到没有,爷爷的话你敢不听吗?”
  然而他看到那孩子面上的表情,又不禁长叹一声,放缓了声调,缓缓地说道:“孩子,我问你,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跟着公子,他可好吗?”
  棋儿面颊上的泪珠,本未干透,此刻重又湿润了。
  他垂下了头,可怜而委屈地说:“公子这些日子来,总是成天叹着气,脾气也更坏了,一会儿发脾气,一会儿又微笑着,抬头望着天,想着心事。”
  他抬起头,望着他爷爷,又道:“公子的心里烦,棋儿也知道,可是爷爷……爷爷你……”
  他抽泣着,竟说不下去了,老人两道几乎已全白的眉毛,此时已皱到一处,叹着气道:“我们一家身受公子的大恩,怎么报得清!”他眼中突然又现出夺人的神采,“大丈夫立身于世,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不报,固然不好,但身受人家的大恩而不报,也就是个小人了,孩子,你愿不愿意你爷爷做个小人呢?”
  棋儿摇了摇头,老人重新伸出右掌,坚定而沉重地说:“那么,孩子,听爷爷的话。”
  棋儿再抬起头,望着他爷爷那已干枯得不成人形的脸,但这一瞬间,他却觉得他爷爷的脸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因为这正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脸,这张脸并没有因为苍老、干枯而衰退,反却更值得受人崇敬了。
  于是他缓缓地,颤抖着,抽出了那柄刀,刀光一闪,使得这祖孙两人蒙上了一层无比神圣的光荣。
  为着别人的事而残伤自己的肢体,纵然是报恩,这种人也值得受人崇敬的。
  第九回 苍穹黯
  孙清羽、唐氏兄妹、展一帆等人目送古浊飘的背影消失,各个心里不禁都起了一阵心事,默默地转身走出巷去。
  展一帆不自觉地将身后的长剑摸了一下,目光瞬处却见自己乘来的那两辆马车前面,倚着车厢竟站着一人,眼睛也正望着这边,似乎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候。
  这人影一入展一帆的眼帘,他面容不禁骤然而变,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朝那人厉声道:“好朋友,又来了。”
  他冷然一笑:“朋友如果有事想指教我姓展的,不妨光明正大地吆喝出来,何必这样藏身露尾,见不得人似的,朋友又不是见不得天光的鼠辈。”
  展一帆身形一动,众人的目光不禁都跟着他落到倚在车前的那人身上,也都不禁惊唤了一声,像是也出乎意料之外的样子。
  倚在车前的那人,原来竟是那行踪诡异,让人摸不清来路的青衫少年文士,此刻他懒洋洋地站正了身子,仍是笑嘻嘻地道:“奇了,奇了,难道阁下能来的地方,小生就来不得吗?真凶,真凶,小生虽然不敢当‘鼠辈’二字,阁下却有些像多管闲事的野狗哩。”
  此人在骂人时,竟也是嘻皮笑脸的,不动怒色。
  展一帆脸上的颜色,却是难看已极。一出四川,他就遇着这人,那时他正坐在酒楼里,酒后大概很说了几句狂话。
  自此之后,展一帆一路上暗中吃了这人不少苦头,若不是老于城府的唐化龙拦着,展一帆恨不得将这人戳个透明窟窿才对心思。
  他盛怒之下,连连道:“好,好,我是野狗,我是野狗,今天我这只野狗,却要领教阁下的高招,我倒要看看阁下究竟是什么变的。”
  他大怒之中,一连两句“我是野狗”,那少年噗哧一声,掩口笑了起来,道:“原来阁下是条野狗,那么请恕敝人失陪了,小生虽然不才,却还没有荒唐到和狗对吠的程度,告辞了,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展一帆不擅于言词,此刻被这少年骂得狗血淋头,见他要走,如何放得 过?左腿一迈,向前又跨了一大步,厉叱道:“好朋友要逃,可没这么容易,不露上两招绝艺出来,叫我姓展的口服心服,朋友今天就不要打算走回去了。”
  那少年果然止了步,回过身来,仍然嘻皮笑脸的,摇头说道:“想不到,想不到,阁下竟是位骚人,要和在下联联”绝句“,只是不知道阁下是喜欢”五言绝句“呢?还是”七言绝句“?依小生的意思嘛,还是律诗远较绝句严谨得多,才显得出功力来。”
  他摇头晃脑地说了这一大套,旁观的人险些为之笑出声来。此刻孙清羽眉头微皱,原来他也和唐化龙一样,看出这个佯狂的青衫少年,必定大有来头,甚至还是难得的内家高手。
  展一帆没等他说完,却已气得面皮发紫,厉喝道:“好小人,你还骂我是‘骚人’,我看你才‘骚不唧唧’的,像个骚婆子。”
  他盛怒之下,连“土白”都说了出来,然而这青衫少年却更笑得前仰后合,连孙清羽等都宛然失笑。
  原来他自幼刻苦练武,读书不甚多,竟将“骚人墨客”的“骚人”,认做是和“骚婆子”同样意思的两个字了。
  大家这一笑,展一帆脸上更是挂不住了,再而本有积怨,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他大喝一声,身形一动,嗖的一拳,朝那少年打去。
  他“文才”虽不高,武功却真正不弱,这一动手,出拳如风,虽在恼怒之下,却仍然劲力内蕴,其中还另藏煞手。
  那少年惊呼一声,像是已被吓得立足不稳,歪歪斜斜地向后面倒去,然却巧妙地躲开此招,让展一帆的下一招都无从施起。
  天灵星孙清羽和笑面追魂几乎是同时抢上前来,大声劝道:“展老弟,今晚还有大事,现在何必生这闲气,快些住手。”
  但展一帆此时却已气红了眼,这句话再也听不入耳,一面喝道:“两位莫管小可的事,今天就是搬出天王老子来,我也要和这个见不得人的鼠辈斗上一斗。”
  说着,他抢步又要打上去,那青衣少年作出惊吓的样子,叫着说:“不得了,不得了,要打死人啦。”脚下东倒西歪,那展一帆快如飘风的两拳,却又被他这种东倒西歪的步法巧妙地闪了开去。
  孙清羽、唐化龙空白焦急,却也拿这点苍派的高弟无可如何,他们此时当然更看出这佯狂的青衣少年必定身怀绝技。
  正自不可开交间,突然远远奔过两个人来,大声喝道:“是什么人敢在相府前面喧哗生事!敢情是身子发痒,想好好地挨上一顿板子吗?”
  孙清羽回眼去望,见这两人穿着织锦的武士衣,知道是相门家丁来了。
  此时正值太平盛世,这般武林豪士暗中虽不把官府看在眼里,但明处却也不敢得罪官面上的人,更何况来自相府。
  他连忙大声去喝止展一帆,一面赶上去和那两个相府家丁说着赔礼的话,连连赔着不是。
  展一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得悻悻地住了手,但两只眼睛仍然瞪在那青衫少年的身上,像是生怕他会乘机溜走似的。
  哪知人家却仍笑嘻嘻地站着不动,那两个相府卫土虽然满口官话,两眼翻天,可也全是眼睛里不揉一粒沙子的光棍,见了这批人物的形状打扮,心里还不全都有了数,知道全不是好惹的人物。
  须知不是老官面,怎做得了相府的家丁,这两人心下一琢磨,全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打算,何况生事的两人,此刻又全都住了手,于是也见机收篷,打着官话说道:“朋友们也都是老江湖了,北京城那么大,哪里不好解决,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相府门前动手呢?万一惊动了相爷,有谁担当得起?兄弟们的饭碗,不也要因为朋友打破了吗?”
  天灵星孙清羽眼珠一转,赔笑道:“两位大爷多包涵包涵,小的们也不是故意在这里生事,而是刚刚访过古公子之后,才和这位朋友发生了点小误会。”
  这两个公差一听“古公子”,收篷自然收得更快,忙道:“既然这样,各位就请快些回去,免得我们干差事的人为难。”
  孙清羽连声笑道:“没事,没事,您放心。”一面叫各人赶快上车,一面又朝那青衫少年暗中一揖,轻声道:“先请朋友大驾到车上去,一些小事,容易解释,到了别的地方再说吧。”又道:“老夫可绝没有恶意,朋友请放心。”
  那青衫少年微微一笑,走上了车,却见展一帆铁青着脸,也跟了进来,一上车就对着车厢前面的小窗户大声地对车把式说道:“你把车子赶到城外面,乘便找着地方停下,只要没有人就行了。”
  车把式吆喝一声,马鞭一扬,车子就走动了。孙清羽坐在车子里,望着展一帆的面色,知道他已动了真怒,自己在武林中的辈分虽比他长一辈,但人家是七手神剑的大徒弟,将来极可能就是点苍派下一代的掌门人,自己也没有法子拦住他。
  那青衫少年却像仍然无动于衷,脸上仍然笑嘻嘻的。孙清羽朝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见这人两眼神光满足,面目娟秀,笑起来齿白如玉,一双手更是十指纤纤,春葱也似的。
  再看到他脖子,衣领很高,将脖子掩住,像是生怕人家看他颈子上有没有喉结似的,于是孙清羽不禁暗中一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这老江湖已看出这人必定是个女子来。
  可是他也不说破,只是在心中自管思忖着,这人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但就冲方才人家露的那一手看来,武功竟自高绝。
  但这人又是准呢?武林之中,怎的突然出了如此许多年轻的高手。
  车子赶得本来就不慢,加上展一帆的连连催促,就越发快了。
  这辆车子上,一共坐着四人,除了孙清羽、展一帆和那青衫少年之外,还有一人自然就是对此事也极为关心的唐化龙了。
  他此刻心里也在思索着有关这青衫少年的疑问,又暗忖着:“此人身子不弱,若让他今后也加入我们,倒是一个极好的帮手,我想他听了‘残金毒掌’的名字以后,必定也会起问仇敌忾之心的。”
  百十年来,残金毒掌倒果真是武林中群相攻之的人物。
  哪知他正自思忖问,车子梢颠,却已停了下来。
  展一帆立刻推开车门,嗖的,起身下去,四顾一望,只见这里果然甚是僻静,地上的雪,都积得老厚,像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他满意地微微一笑,但笑容立又敛去,朝着车内厉喝道:“好朋友,你的地头到了,快些夹着尾巴走下来吧!”
  孙清羽和唐化龙对望一眼,走下车去,心里各自都在盘算着等一下如何解开此围,当然也要顾及展一帆的面子。
  最后,那青衫少年才慢慢地走下车来,四顾一下,只见满地白雪,皑然一片,连柏树枝头都像是堆着一堆雪花。
  最妙的是,不远竟有几株野生老梅,虬枝如铁,在这冰天雪地里散发着幽香,像是一群白发老翁旁边的几个红妆美女。
  那青衣少年似乎被这种胜境所醉,啧啧连声,称赞着:“暗香频送,雪色胜银,想不到连阁下的车夫也是雅人,寻得这等幽雅所在,不禁使小生俗虑顿消,神骨皆清。”
  一面却又摇头晃脑地,口中喃喃作吟着,俨然一派踏雪寻梅的风雅之态。
  展一帆却看得几乎气炸了肺,连声冷笑着,厉叱道:“这里天气冷。雪又多,谁的尸首要是倒在这里,保险烂不掉,我姓展的为你找着这种好地方,你也算走了运了。”
  那青衣少年突的仰天一阵长笑,笑声清越而高亢,将树枝上的积雪都震得片片飞落了下来。孙清羽、唐化龙不禁又对望了一眼。
  展一帆不是蠢人,岂有看不出这少年身悬绝技来,只是他连番受辱,实在羞愤,更加以自恃剑法和有着两个帮手在旁边。
  是以他听了这少年的笑声后,面色微变之下,反手一抽,“呛啷”一声,将身后的长剑撤了下来,微一挥动,像似是一片秋水经天而下,果然不但剑上造诣不凡,剑也是口好剑。
  他一剑在手,神色之间突然镇静下来,他十数年苦练,这种内家剑手应有的条件,虽在盛怒之下,仍未忘记。
  那青衫少年笑声顿住,目光傲然一扫,随即又笑嘻嘻地道:“看样子阁下真想让小生吃上一剑,唉,也罢,也罢,小生看样子真要埋骨此间,死在这么锋利的剑下,倒也痛快。”
  展一帆一言不发,目光凝注剑尖,突然目光一动,盯在这青衫少年的身上,微叱一声,脚步一错,剑光便经天而至。
  天灵星孙清羽和笑面追魂可都是识货的人,展一帆这一伸手,神定气足,一丝不苟,意在剑先,果然是正宗内家剑法。
  两人正自暗赞间,展一帆身随剑走,剑随身游,身形如风中轻柳,轻灵曼妙,剑光如漫天柳絮,点点如雪,恍眼之间,便已抢攻数剑,这种内家剑法一施展开,便如长江之水,滔滔而来,让对手连一丝间歇,一丝空隙都找不到。
  但那青衫少年却笑容未改,长衫飘飘,脚步有些凌乱,乍眼一望,真的像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
  然而展一帆的满天剑光,却半点也碰不到人家的身上。
  孙清羽和唐化龙不禁变了脸色,这少年的身法,竟是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功力之高,竟然不可思议。
  展一帆面色变得极其凝重,剑招之转化间,却又像是缓慢了不少,只是在这柄精钢剑上,竟像依附着千钧之物似的。
  孙清羽和唐化龙都知道,这点苍剑客此时正尽了最大的努力,正是以极为精厉的内家剑术来和这少年周旋着。
  他两人不禁也开始紧张起来,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这两少年。
  那青衫少年突然朗声一笑,道:“少爷玩够了。”
  笑声中,两只宽大的衣袖突然一卷,朝展一帆掌中剑兜了上去。
  展一帆猛哼一声,硬生生将剑式由“羿射九日”变为“海潮青光”,腕肘之间,猛地顿挫一下,剑光如灵龙般转了回去。
  哪知那青衫少年又朗笑一声,两只宽大的衣袖,突然射出一条白影,原来是他的一只纤纤玉手,就在展一帆硬生生将发出来的剑招收回去的时候。
  他右手疾伸,玉指轻轻向外一弹。
  只听得“呛啷”一声龙吟,展一帆掌中那柄百炼精钢锻成的利器,竟在这少年的一只纤纤玉手轻弹之下,中折为二。
  这一来,不但展一帆面容剧变,孙清羽和唐化龙不禁也被这种神乎其技的武功惊得愕住了,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青衫少年轻笑一下之后,突然一拂袖袍,冷然说道:“像你这种无知的蠢汉狂徒,本该重重教训你一下,但看我一个朋友的面上,暂且饶过你这一次,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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