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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异星邪

_14 古龙(当代)
师父本是素识,以前也常来往,直到近来才没有见过他的人,我从师父口里还时常听到师父
要找他,这时我见他突然来了,不去找师父,却来找我,心里大为奇怪,他看了看了我,笑
了笑,劈头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我:‘你知不知道你的爹爹妈妈是谁?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幽幽地长叹一声,又道:“自从我懂事以来,这个问题我已不知对自己问过多少遍了,
我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吃饭也好,无时无刻不在想知道这个问题的解答,我对这万妙真君
心里虽然有些怀疑,但他这第一句话,却问进了我的心里。”
  卓长卿心中思潮反复,呆呆地听着她的话,这两人一个说得出神,一个听得出神,竟忘
了两人俱都还跪在地上,谁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只见温瑾又道:“当时我心里一动,就求他告诉我,哪知他又对我笑了笑,要我先把师
父捉回山里来的一个少年放出来,他才告诉我。”
  “唉,我虽然知道这家伙一定做了对不起师父的事,是以师父才会把他的徒弟禁闭起
来,我也知道他虽然武功很高,却不敢见师父的面,也不敢在这种地方到处搜索,是以才来
要挟我,但这件事却的确打动了我的心,莫说他要我做这件事,他就是要叫我做比这再困难
十倍的事,我也会答应的。”
  卓长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叹道:“那么你就把那姓岑的放了?”
  温瑾颔首道:“我就把姓岑的放了。”
  卓长卿道:“然后呢?”
  温瑾眨了胆眼睛,像是强忍着眼中的泪珠,又自叹道:“然后他就告诉了我爹爹妈妈的
名字,还说我爹爹妈妈是被人害死的,我听了这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马上就
找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只是他那徒弟在旁边不怀好意地望着我,我忍住气,问他我仇
人是谁。”
  卓长卿剑眉一皱,问道:“他怎地不告诉你?”
  温瑾幽幽一叹,说道:“他听了我的话,脸上就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来,这时候旁边突然
有人声走动,他似乎大吃一惊,连忙拉起了他徒弟的手,一面匆匆道:‘你去问卓长卿好
了。“一面便如风掠走了,唉——他轻功实在高妙,手里拉着一个人。我仍然追不到,我也
怕师父发现我偷偷放走了人,只得跑回房里,但是卓长卿是谁呢?我又不知道,我心里又怨
恨,又难受,听外面风吹树木的声音,像是海中的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我心里也起伏不
定,直到天亮,哪里能够人睡。”说着说着,她眼泪终于不能自禁地流了下来,她又伸手一
拭,接着道:“今天我见着师父,师父正在为着突然丢了个人而大发雷霆,我也不敢将这事
说出来,只有自己偷偷为爹爹妈妈做了个灵位,一个人跑到达里来,为他们念经,唉——我
嘴里虽在念经,心里却在想着害死我爹爹妈妈的仇人是谁呢?卓长卿是谁呢?叫我怎么找
他?”
  她目光一瞟卓长卿,又道:“我看见你来了,心里难受得很,也不想和你为敌,哪
知……哪知你就是卓长卿。”
  她顿住话声,缓缓的垂下了头,卓长卿望着她的头发,心中却在暗中思忖:“那万妙真
君如此做法,想必是为了想借我两人之手,除去那丑人温如王,因为那温如玉想必已恨他入
骨,一定要杀了他才甘心,但是,他又怕我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温如玉将我杀了,他固也称
心如愿,但温如玉知道了这些话是谁说的,他便更是不得了了,是以他不亲口告诉温瑾,却
叫温瑾来问我,唉——此人用心之歹毒,实在有如蛇蝎!”
  方才温瑾说话之际,他便一面在心中寻思,这些推测,却是他经过多次思考然后归纳所
得,也正是那万妙真君的用心所在。
  要知道万妙真君虽然知道卓长卿对自己亦有不共戴天的必报之仇,但他自恃武功高强,
知道卓长卿此刻不是自己的敌手,是以他便不将卓长卿放在心上,使他真正心存恐惧的,自
然便是那丑人温如玉。
  他如此做法,不出卓长卿所料,的确是想假卓长卿与温瑾两人之手,除去自己的心腹大
忌,纵然他两人不是温如玉的敌手,极可能被温如玉杀死,但温如玉杀了自己的爱徒,心里
也不会好受,何况卓长卿也是他极思除去之人。
  万妙真君尹凡一生喜用借刀杀人之计,这次他做得更是得意,不管此事如何发展,对他
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一时之间,卓长卿的心中愤怒填膺,对这万妙真君的怨恨之心,竟然比对丑人温如玉还
要超过三分多。
  只听那温瑾一叹又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也该告诉我了吧?”
  卓长卿望着她那一双满含恳求期待之色的眼睛,方待张口。
  哪知——
  前殿中突又传来一声暴喝,只听那多事头陀大声吼道:无论你是谁,若想到里面去,先
吃洒家一杖。“卓长卿、温瑾突地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还是跪在地上,不约而同地长身而
起,两人面面相对,方自对了一眼,只听院中已跃入儿个人来,呼叱相击之声,也传入院
中。卓长卿来不及答案,立掌一扬,”呼“地煽灭了桌上灯火,却将灯旁的灵位,也震落到
地上,温瑾此刻虽心神大乱,却仍低声问道:“是谁?是谁?”
  此刻院中搏斗之声更急,多事头陀连连厉吼,好像遇着了强敌,厉吼声中,一个又尖又
细的声音不住地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这和尚不是好人,想不到你还是卧底的奸细。”
  另一个破锣般的声音亦自喝道:“你们两个小子快滚出来,哼哼——要想到这里来撒
野,真是瞎了眼睛。”
  卓长卿心中一惊:“难道他们已知道我们在这里?”
  又微一迟疑,只听外面远远一个声音大声叫着道:“在这里,在这里,牛兄、萧兄,快
出来,这两个小子跑下山了。”
  卓长卿心中又自大奇:“是谁跑下山了,难道他们追的不是我们?那么他们又是谁
呢?”
  温瑾心中,此刻亦是惊疑不定,她知道外面的人都是自己师父请来的武林高手,也知道
他们追捕的不是自已,但自己此刻这副模样,又和这少年卓长卿在一起,亦是万万不能让人
见着的,她立在黑暗之中,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来方才多事头陀见了卓长卿与温瑾对面相跪,悄悄退到大殿,心中却越想越觉纳闷,
不知这两个年轻人究竟在干什么。
  他本是生性憨直鲁莽之人,又喜多事,让他心里存个秘密,实在是非常困难,他在这大
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站在门口出神,一会儿在大殿中兜着圈子,直恨卓长卿温
瑾二人不能快些出来,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他两人还是没有出来,多事头陀正自不耐烦,殿外突然悄无
声息的掠人两条人影来。
  他目光一闪,黑暗中看不清这两人是谁,当下一闪身形,在神台前抄起那条沉重逾恒的
方便铲,拦住那两人的去路,一声大喝,又喝道:“无论谁要进去,先吃洒家一杖。”
  这一声便是远在后面的卓长卿与温瑾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掠入股的两人见到突然有人
挡住自己的去路,又听了这一声大喝,亦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住身形。
  多事头陀大喝过后,定睛一看,只见这两人一个身躯瘦长,手里倒提着一柄丧门长剑,
一个手里提着两条竹节钢鞭,却是个驼子。
  三人六只眼睛目光一对,发现彼此竞都是熟人,原来这两人一是昔年独行河西的巨盗千
里明驼牛一山,一是西湖武林的大豪无影罗刹萧铁风,这两人虽然一个在西,一个在南,但
此刻却都是被丑人温如玉请来的贵宾。他们与多事头陀虽然气味不投,不相接近,但彼此却
都是认得的。
  多事头陀见了这两人突然跑来,心中固是一惊,这两人见了多事头陀突然在此拦住去
路,心中亦是一惊。
  无影丧门人较阴沉,听了多事头陀的这声大喝,只冷冷一笑,道:“有人到山上撒野,
我两人追踪来此,大师为何要拦住去路?”
  多亭头陀其实也不知道温瑾为什么要自己拦住别人,但他既已答允于她,便是天王老子
前来,他也断断不会放行的,当下一横手中方便铲,双目一张,大声喝道:“这里面没有
人,你们要找人,还是赶快到别处去吧!”
  千里明驼牛一山亦是性如烈火,哪里受得下这种腔调,“哇”的一声大喝,双管齐下,
两条钢鞭,没头没脑的打了下去,多事头陀哈哈一笑,忖道:“你这是要找倒毒。”
  他天生神力,对敌最喜梗打硬接,一横方便铲,左手阳把拿着铲头,右手阴把拿着铲
尾,急的迎了上去。
  只听“当”的一声大震,多事头陀虎口一酸,心中“怦”地一跳,心中暗自嘀咕:“这
小子怎地也有如此力气?”
  左手一松,右手“呼”地抡起,立劈华岳,抡了下去,亦是硬摘硬拿的刚猛招式。
  那千里明驼亦本以神力称誉江湖,此刻心中亦吃了一惊。
  却见对方竟立刻还以颜色,心中亦自有气,双鞭一交,天王托塔,又是“当”的一声大
震,这一下两人都倒退了三步,多事头陀脚步方自站稳,像是生怕被人占了先似的,右手一
圈,方便铲“哗啦啦”打了个圈子,又是一铲抡下,哪知千里明驼竟又不避不闪,扬鞭接了
上去。
  “当、当、当”三招一过,千里明驼虽然好些,但亦被震得虎口发疼,无影罗刹见这两
人以硬碰硬,对了三招,完全不讲招式,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心中暗骂这两人全是浑人,
手腕一震,震得朵朵剑花,却从多事头陀身旁侧身而过,想乘他力气不继时掠到后院去。
  哪知多事头陀人虽有些浑饨,但武功却极是精纯,一身横练,更是外家功夫中的绝顶之
处,无影罗刹身形方自掠到后院,他又立刻跟了过来,一言不发,搂头就是一铲,无影罗刹
可不敢跟他硬碰,身形一闪,反身一剑,剑光点点,直刺多事头陀的双臂肋下。
  这一剑毒辣凶狠,速而且猛,多事头陀知道遇着了扎手货色,口中喝叱连声,施展开少
林绝艺荡魔如意方便铲法,铲影如山,金铁交鸣,和这两湖大豪斗在一处。
  无影罗刹见到这和尚如此纠缠,心中便认定自己追丢的人是在后院,这和尚亦是卧底的
奸细,便尖声大笑着喝骂起来,那千里明驼歇息半晌,自觉双臂已可用上力了,便也掠了进
来,亦自大声喝骂,两人以二敌三,剑光鞭影将多事头陀层层围住,但仍是未能取胜。
  哪知这时寺外却响起一个追敌之人的呼喝之声,说是在下山的道路上发觉敌踪,这两人
见这多事头陀越打越有劲,也不愿和他缠战,便进一步刷刷两鞭一剑,看来虽然狠辣,其实
却是虚晃一招,招式还未使全,身形便已掠向寺外。
  多事头陀呼呼空抢了几铲,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真没有用,溜了。”
  偏殿中的卓长卿只听温谨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轻轻说道:“走了。”
  他心情亦自一松,要知道他并非畏惧于人,而是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和温瑾在一处,被
人见了,总是不安。
  是以他此刻亦不觉松了口气,道:“走了!”
  多事头陀望着萧、牛二人的身形消失之后,忍不住大叫一声:“他们走了!”
  亦自掠人偏殿,夜色中方便铲雪亮的铲头闪问发光,映着他的面容,亦是得意异常,温
瑾轻轻的一叹,说道:“大师真好功夫。”
  多事头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提着方便铲,一手拍着胸脯,大笑说道:“姑娘,洒家功
夫虽算不得高,但就凭这种家伙,再来两个也算不了什么。”
  他又自一拍胸膛:“姑娘,你放心,有洒家在这里,什么人也来不了,你两个若是还有
话说,只管放心——”哪知他话犹未了,卓长卿突然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多事头陀大
怒之下,一轩浓眉,正待喝问,但夜色中,只见卓长卿温瑾四只发亮的眼睛,却望着自己身
后,心中一凛,忍不住回头望去,这偏殿的门槛上竟突然多了两条人影。这两人一般高矮,
一般胖瘦,并肩当门而立,望着殿内的三人,似乎亦是进退不得,多事头陀双目一张,卓长
卿已自朗声道:“朋友是谁?何不进来一叙。”
  原来这三人中阅历虽以卓长卿最浅,但目力之敏锐,却还在温瑾与多事头陀之上,方才
说话之际,他已瞥见院中突然掠人两条人影,神色似乎颇为仓惶,落地后便掠了过来,多事
头陀话声未了,这二人已掠至门口,看见房中有人,似乎亦吃了一惊。
  卓长卿只见这两人年纪仿佛都在弱冠年间,神色又如此仓惶,显见得绝非丑人温如玉门
下,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方才寺外那人遥呼的话,便断定这两人便是前来探山而被温如玉门
下追捕之人,是以此刻才会让他们进来一叙。
  那两人对望一眼,似乎也听得出卓长卿话中并无恶意,便一起走了进来,但亦不知说话
的人是谁,要知道卓长卿多年苦练,目力大超常人,他虽然看得清这两人的面容,这两人却
看不清他,其中一人微一迟疑,突然伸手取出火折子,“察”的一声打亮,四道目光一转,
便一起停留在温瑾面上。
  卓长卿目光动处,只见这两人果然俱极年轻,容貌亦都十分俊秀,两人并肩而立,虽然
神色间有些狼狈,但微弱的火光中却仍都显得英挺出群。
  但卓长卿一见这两人之面,心中却不禁为之一跳——原来这两人俱都是英俊挺逸,身上
却俱都穿着一袭杏黄色长衫,骤眼望去,竟和那岑粲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却不知道这两人也是那万妙真君的门下弟子,也就是十年以前和岑粲一起随着万妙
真君同上黄山的童子,倏忽十年,这两人亦都长大成人,万妙真君行踪不定,这两入艺成后
便也和岑粲一起下山闯荡江湖,岑粲到了江南,他们却一个在两河,一个在川陕。当日在芜
湖城中多臂神剑大寿之时,那江南镖头苏世平口中所说,在雁荡山下遇着的少年,便也是这
两人其中之一——铁达人。
  这师兄弟三人武功俱都得了万妙真君真传,自然身手俱都不弱,三人虽然行走的道路不
同,但听了天目山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却一起到了天目山麓来,铁达人与另一少年石平来
得较迟,却也在临安城中见着了他师父留下的暗记,当下便一起赶到万妙真君听约定的地方
去,这时尹凡方自将岑粲救出,一见这两人之面,便嘱咐他们切切不可参与这天目山之会,
却未说出是为了什么来。
  岑粲吃过苦头,心中虽不愿,倒还好些,这铁达人、石平两人自恃年少艺高,早已跃跃
欲试,一心想着在天目山独占魁首,听了尹凡的话,口中虽不敢说,但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愿
意。
  这两人虽然都是胆大妄为,但师父的话,却又不敢不听,两人暗中一商议,都道:“师
父不准我们在会期中到天目山去,我们在会期前去难道都不行吗?”
  两人虽然不敢违背师命,但却又抵不住名剑美人的诱惑,如此商议之下,便偷偷上了天
目山,他们却不知道天目山上高手云集,他两人武功虽高,轻功虽好,但怎逃得过这些人的
耳目。他们一上山便被发觉,两人以二敌众,丑人温如玉虽未现身,这两人却已不敌,这时
正是卓长卿独斗胖仙瘦佛以后海南三剑的时候,是以他后来一路上山,都没有人阻挡,原来
这时正是铁、石两人在山上昔斗的时候。
  双拳本就难敌四手,何况这时天目山上,俱都武林一流高手,这两人一见不妙,便落荒
逃了下来,但他们逃得虽快,人家追的却也不慢,再加上搜索的人多,两人逃了一阵,竞未
能逃出人家的掌握。
  于是这两人情急之下,便用了手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自己躲在暗处,却向远处投
石,那些江湖老手再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两个初生的雏儿所愚,一起追了去,他两人却又折回
上山,准备在这破庙里暂避一阵,然后再思逃脱之计。
  哪知破庙中亦有人在,这两人一惊之下,卓长卿已自发觉,这两人本就知道逃不脱,心
想这里只有三人,倒可拼上一拼,却听卓长卿说出那毫无故意的话来,这两人便一起走人,
他们虽是惊魂初定,但一见了美如天仙的温瑾,目光不禁又被她吸引住了,再也移不开去。
  温瑾目光抬处,自然便遇着这两人瞬也不瞬的眼睛,她在如此心情之下,怎受得了这种
呆视,突然冷哼一声,玉掌轻挥,火折上的火光本就微弱,被她掌风一扇,立即火灭了,偏
殿中立刻又变得一片黝黑。
  黑暗之中,各人彼此呼吸相闻,到了此刻,他们却又不能分清敌友,心中便各自有些紧
张,要知道他们心中本都有着担心之事,此刻自然彼此畏惧,卓长卿、多事头陀、温瑾身畔
俱无火种,这铁达人、石平两人手中火折被掌风所灭,他们虽然心想再多看温瑾两眼,但此
时此刻,却也不愿再将手中火折打亮。
  哪知就在这火焰灭去,光线骤暗的这刹那之间,一道强光,突然漫无声息地从卓长卿、
温瑾身后照了过来。
  众人心中俱都一震,谁也不知道这道强光是从哪里来的。
  卓长卿眼前斗然一亮,大惊之下,横掠三步,闪电般回头望去。
  只见那乌木神桌之上,此刻竟端坐着一个满身红衣、云鬃高挽,但却面容奇丑无比的老
妇人。
  她——
  自然便是那红衣娘娘温如玉。
  温瑾目光动处,惊唤一声:“师父!”
  她柳腰一拧,刷地掠到神桌前,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知道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便是爱她
如女的温如玉。
  多事头陀对此间的一切事,全然都不知道,他此刻心中虽亦一惊,但随即安心,怪眼一
翻,退到墙畔,对这红衣娘娘温如玉,他虽无畏惧之心,却也不愿多看一眼。
  只有铁达人与石平,此刻却真的惊得愕住了,他们再也想不出这红衣丑妇是怎么会突然
现身在这房间里的。
  两人定了定神,目光一转,嘴里虽未说出,但却已都知道,这红衣丑妇便是他们久已闻
名的魔头温如玉,他们虽也不愿对这名闻天下的丑人多望一眼,但却禁不住又要狠狠向温如
玉手中所持的一粒巨珠望上一眼,他们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巨大的珠子,更从未见过如此强烈
的珠光。
  然后,他们便想逃走,但是,温如玉两道比珠光还要强烈的目光,却正瞬也不瞬地望在
他们面上,这强烈的目光生像是一座光山,压在他们身上,使得他们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丑人温如玉端坐在神桌上,动也不动,强烈的珠光映在她阴森而丑恶的面容上,使得她
突起的双颧看来竟像是恶蛟头上的两只犄角似的,再加上她那尖耸而无肉的鹰钩长鼻,于是
她就宛然变成一尊石刻的罗刹神像。
  短暂的沉默。
  但此刻这短暂的沉默在铁达人与石平的眼中,却生像是有如永恒般长久,他们沉着地向
后移动着脚步,缓慢地,仔细地,他们全心地希望自己脚下的移动不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
  丑人温如玉突然冷叱一声:“停住!”
  这简短而阴森的叱声,其中竟像是含蕴着一万种令人法畏慑服的力量,铁达人、石平竟
全身一震,脚再也不敢移动一下。
  晚风从他们身后敞开着的门户中吹进来,吹在他们的背脊上,他们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个
寒噤,却听温如玉冷冷又道:“今天晚上跑到山上来乱闯的话,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铁达人、石平,只觉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们不安地转动着目光,生像是一双蟋伏在
雄猫利爪前的老鼠。
  丑人温如玉冷笑的声音更刺耳了,竟使得她身旁的温瑾心里却生出一阵惊栗的感觉,直
到此刻,温如玉章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她不知道她师父是不是
也对她生了气,也补知道是为了什么对她生了气。
  “难道姑姑已经知道那姓岑的是我放走的?”
  她不安地揣测着,却听温,口玉冷笑着道:“我起先还以为你们既然敢上山来乱闯,就
必定有几分胆色,哪知——嘿嘿,却也是两个胆小如鼠的鼠辈。”
  铁达人、石平面颊一红,想挺起胸膛,表示一下自己的勇气,但不知怎地,他“=平时
在比他竹:弱的敌人面前惯有的勇气,此刻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一个勇者与一个懦夫之间
最大的差异,那便是勇者的勇气除了在必要的时候永远不会在平时显露,而懦夫的勇气却在
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反而消失了,不是吗?他们嚎喘着,铁达人心中突然一动,壮着胆子,
道:“晚辈铁达人与师弟石平,此来实在是奉了家师——”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师父和这丑人
温如玉本是朋友,因之他赶紧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只当这温如玉会卖几分面子。
  只见温如玉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活道:“你们是上山来拜谒我的,而不是来捣乱的,
是吗?”
  铁达人、石平连忙一起点头小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你们的师父是谁呢?”
  她目光闪动着,闪动着一阵阵尖刻的嘲弄,但是铁达人与,石平却愚笨得看不出她此刻
目光中的神色,他们心中反而大喜,以为有了生机。
  两人竟抢着道:“家师便是老前辈的故友万妙真君尹凡!”
  他们情急之下,竟连自己师父的名号都毫不避讳的直说了出来。
  丑人温如玉长长“噢”了一声,目光在他们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们的心似的。
  她缓缓说道:“原来你们是尹凡的弟子,那难怪一一”枯瘦的身形,突然有如山猫般自
神桌上弹起,右手手指一弹,手中径寸明珠,突然闪电般的脱手飞去,带着一缕尖锐的风
声,击向石平胸肋之间的将台大穴。
  而她的身形竟几乎比这脱手而飞的珠光还要快速地掠到铁达人身前,右手疾伸,井指如
剑,亦自点向铁达人胸肋问的将台大穴。
  方才从温如玉较为和缓些的语气中听出一些转机来的铁达人与石平,从他们头发末梢一
直到脚尖的每一根神经,都全然被这一个突生的变故惊得呆住了。
  一瞬间,就像是一滴水接触到地面,然后再飞溅开的那一瞬间。
  他们两人只觉胸肋之间微微一麻,便“噗”地一声,倒在地上。
  卓长卿长长透了口气,暗问自己:“若换了是我,我能不能避开她这一招突来的袭
击?”
  但是他没有去寻求这问题的解答,击中石平后落下的明珠,落到地上,此刻滚到了卓长
卿的脚边。
  卓长卿下意识地俯身拾起了它,他看到温如玉飞扬的红裙自他身边飞过,他甚至有点希
望温如玉也给自己来一下突未的袭击,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方才那问题的答案了。
  但是温如玉没有这样做。
  等到卓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端端正正地坐在神桌上。
  卓长卿愣了一愣,望了望温瑾——温瑾呆呆地站在桌边,两眼空虚地凝注着青灰色的地
面。然后他皇了望多事头陀——多事头陀贴墙而立,一双豹目圆滚地睁着,望向温如玉,目
光中满是惊奇之意。
  他心中暗想:“这多事头陀一定是初次见到温如玉的武功。”
  于是他又望向地上的那两具躯体——铁达人与石平都动也不动地蜷伏在地上,就像是两
具完全冷透的死尸,卓长卿暗暗叹息一声,目光回到自己的眼睛。
  珠光很亮,他似乎能在这粒明珠里看到他自己手上的明珠。
  然后,他缓缓将这粒明珠放在温如玉坐着的那张神桌上,他极力的不想抬起自己的眼
睛,但是他不能,他终于抬起了。
  于是他发觉温如玉也在望着他。
  面对他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不知该怎么好,他想起了那天自
己与温如玉所订下的誓约,他于咳了一声,回转头去,只听温如玉已自冷冷的说道:“你也
来了,很好。”
  她语气中就生像是直到此刻才发觉到卓长卿的存在似的,卓长卿头也不回,也生像是根
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多事头陀一愣,他虽不了解她话中的含意,但仍直率地答道:“不错,这些都是骗人的
鬼话,少林一派自达摩祖师创立到现在——”温加玉微微一笑,接口道:“少林一派,名扬
天下,少林派的历史,我早已知道了。”
  多事头陀一愣,在这名闻天下的女魔头的面前,他忽然有了一种缚手缚脚的感觉,他只
得闭起嘴巴,不再说话。
  但温如玉却又接道:“大师你身强骨壮,一眼望去,知道你的外家功夫已有非凡的成
就,但是少林一向内外兼修,大师你外功既已如此,内家功夫想也不会差到哪去了,是
吗?”
  在此时此刻她竟突然问起这些话来了,不但多事头陀心里奇怪,卓长卿、温瑾心里奇
怪,就连那已被温如玉点住重穴,周身不能动弹,但仍听得见话声的铁达人与石平心里也在
奇怪。
  只听多事头陀呆了一呆,道:“洒家……我自幼练武就----”温如玉又自接口道:“大
师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内家功夫一定不错,对点穴一道,你大约也不会不知道了,是吗?”
  她虽然每句都在问话,但却永远不等别人说完就先已替别人答了,因之多事头陀此刻也
只“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
  温如玉冷冷又道,“那么就请大师你将左面那少年的穴道立刻解开,这点想必大师一定
能做得到了,是吗?”
  多事头陀又愣了一愣,他实在不知道这女魔头在弄什么玄虚,但他终于将手中的方便铲
倚在墙上,走到铁达人身侧,一把将这躯体已软得有如一团棉花似的少年从地上拉起,伸出
蒲掌大的巨掌“啪”在他身上重重拍了一掌,又在他肋下腰畔揉了两下,要知道少林派武功
能以名扬天下由来有日,少林弟子的确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多事头陀在伸手之间,果然
已毫无困难地解开了铁达人的穴道,他巨掌一推,将铁达人推去数步,退回墙边,对于这懦
夫般的少年,他心中实在讨厌得很。
  铁达人冲出两步,站稳身形,方自“咳‘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他茫然地望了温如玉
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心里却在奇怪:“这丑人温如玉方自点了我的穴道,此刻又叫人替
我解开作什么?”
  而丑人温如玉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个满足的猎人在欣赏着她的猎获物似的,一分一寸
地望着这垂着头的铁达人。
  她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大约也会点穴和解穴了?”
  铁达人仍然垂着头,没有答复,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别人的答复,她只是冷笑着接口又
道:“躺在地上的那只老鼠是你的师弟吧?”
  铁达人愤怒地抬起头,但头只抬到一半,又立刻垂下。
  温如玉冷冷又道:“你现在回转身去,把你的师弟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解开穴道。”
  铁达人猜疑着、犹豫着,但终于转身,像多事头陀为他解穴时一样地为他师弟解开了穴
道,甚至比多事头陀还快些。
  温如玉冷“哼”一声,回转头去,再也不望这师兄弟两人一眼。
  铁达人、石平两人像呆子一样地愣在那里,进亦不是,退亦不是,他们可怜地交换着眼
色,希望对方能告诉自己这女魔头此刻究竟是何用意,但他们彼此间的目光却都是一样——
茫然而无助。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温如玉开口,只有卓长卿在暗中可怜这两个少年,但是,温如玉终
于开口了。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些人撞在我身里,从来没有活命,立刻便是尸横溅血,有些运
气却好些,他们至少还有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好料理后事,而且——哼哼,假如他们聪明些,
还可以不死。”
  众人又自一愣。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说的——”温如玉目光一转,像利剑般扫了卓长卿一
眼,冷冷道:“你听过在武林中绝传已有百余年的七绝重手这种功夫吗?”
  卓长卿心头一震,目光转处,却见那多事头陀面色已变,铁达人、石平两人亦是面如死
灰。温如玉冷冷又道:“中了七绝重手之人,当时虽可不死,而且看来毫无异状,但七七四
十九个时辰之后,立时使得狂喷鲜血而死,而且——哼哼,死时的那种痛苦,便是神仙也难
忍受。”
  她缓缓转过目光道:“有些中了七绝重手的人,当时穴道虽然能被别人解开,他们也不
会自觉自己是中了七绝重手,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颈后骨节,脊下第七节骨椎、两肋、两
膝,以及——哼哼,鼠豁穴下都摸上一摸,那么……”
  她语声生冷而缓慢,但见她一面说着,那铁达人与石平就都一面剧烈的颤抖着,当她说
到“……除非他们能在自己的顶后……”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就立刻摸到颈后,当她说到
“脊下第七节骨椎……”几乎像魔术一样,铁达人与石平的手掌,也立刻摸到自己的脊下的
第七节骨椎……
  等她话说完了,铁达人与石平的面容,已像是一块被屠刀切下的蹄膀似的扭曲了起来,
他们知道自己已被人点了七绝重手,因为这一种武林中人闻之色变的武功,虽然绝传已久,
但他们却也听人说过,知道凡是身中七绝重手的人,表面一无征兆,但身上却有七处骨节手
指一摸便隐隐发痛。
  他们身上的这七处地方,正如传言中一样,当他们摸到那地方的时候,便有一阵疼痛,
疼痛虽轻微,但却一直痛到他们心里。
  因为他们深知中了七绝重手的人死状之惨,也深知这七绝重手当今天下还无一能够解
救。
  珠光是柔和的,但却有种难言的青灰色。
  青灰色的珠光映在四周青灰色的墙壁上,映着那满布灰尘的窗纸,映着那黝黑而空洞的
门户,映着那如意方便铲雪亮阴森的铲头,映着那丑人温如玉微带狞笑的面容……
  “噗”的一声,石平忍不住跪了下去:“我……晚辈是……是……”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一下:“你是聪明的,是吗?”
  石平垂下头,他还年轻,他不愿意死,他哀求,哀求虽然可耻,但在他眼中看来,却还
比“死亡”要好得多。
  卓长卿回转头去,他不愿看到这少年这种样子,因为他永远不会哀求,对这怯懦的少
年,他有些轻蔑,也有些怜悯,若是换了一些人,若是换了一处所在,他或许会伸手相助,
但现在,他只得暗中长叹,他也无能为力,何况即使他有力量,他也未见会伸手。
  又是“噗”的一声。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另一个少年也跪了下去,只听温如玉冷冷说道:“原来你也不笨,
知道死不是好事。”
  多事头陀浓唇一轩,“咄”地吐了一口长气,提起方便铲,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转,
他不聪明,因为他宁愿死也不愿受到这种屈辱,对这种屈辱,他甚至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可
是,世上像他这种不聪明的人若是多一些,那么这世界便也许会光明得多,不聪明的人你说
是吗?
  温如玉轻蔑地冷笑着,缓缓伸手入怀,掏出一包淡红色的纸包来,随手抛在地上,冷冷
道:“这包里的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一假如徒弟把这药
给师父吃,那么做师父的更不会发觉。”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铁达人与石平身上的颤抖更显明了,他们的眼睛望着这包淡红的纸包,心头在怦怦地跳
动着。
  生命,生命……
  生命永远是美好的——他们心头的跳动更剧烈了。
  选择!
  自己的生命还是师父的生命?
  弱者永远是弱者,懦夫永远是懦夫,万妙真君应该后悔,因为他传授给他徒弟的,是冷
酷的教训,而冷血的教训永远只存一个选择:“别人的性命,总不会比自己的生命美好!”
  铁达人、石平一起缓缓伸出手,铁达人抢先一步,触到纸包,然后他手指轻微地颤抖一
下,将纸包拨到石平的手指下。
  温如玉轻蔑地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是聪明人。”
  她大笑着:“有些人天生是聪明人,这纸包拿去,十二个时辰之内,把它送列你们师父
的腹里,不管用什么方法,然后——你们的命就捡回来了。”
  她笑声一顿,面容突然变得异样的生气:“可是,现在你们快滚!快滚!”
  她快迅地挥出那太宽的衣袖和太瘦的手臂:“快滚!快滚!”
  她重复地叱喝着,铁达人和石平便像是两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地上跳起来,拧身掠了出
去,眨眼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温如玉冷哼一声,哺哺自语:“聪明人,聪明人——哼!”
  突然转身望着温瑾,“瑾儿,你去跟着那两个懦夫,看看他们到哪里去了,好吗?”
  很奇怪,惯于发令的人,却永远喜欢故意征求别人的意见,而却又让人永远没有选择的
余地。
  温瑾略为迟疑了一下,而她明亮而忧郁的眼波,在地上的白木灵位和卓长卿面上一转,
然后轻轻“嗯”了一声,道:“是,姑姑,我……”
  温如玉阴森的面容扭曲着微笑一下:“快去,你轻功虽然比他们高,但是也要炔去,别
的事等会再说。”
  温瑾又自轻轻“嗯”了一声,飞鹤般掠回门口,突然脚步一顿,像是下了极为重大的决
定,她竟回首向卓长卿道:“你不要走,等我!”
  等到她语声消失的时候,她炯挪的身形与飘扬的秀发,也都已消失在门口沉重的夜色
里。
  卓长卿呆望她背影的消失,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说出他仇人的名字温如玉,但
他竟然没有说出来,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确连自己也不知道。
  他缓缓转过目光,温如玉挺直的腰板,此刻竟弓曲了下来,他望着她的目光,突然发现
她目光中竟有着一种难以拈估的爱意,只有妻子对丈夫、母亲对子女才会发出来的爱意。
  他心头一震,只觉脑海中一片混饨,而温如玉却已缓缓回过头来:“你不是聪明人!”
  她沉重而森冷的说着,但语气中却已有了一份无法掩饰的激动。
  卓长卿剑眉一轩,沉声道:“你从哪里来的?”
  温如玉冷冷一笑道:“有些人为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常会受些屈辱,我一生从未偷听过
别人的话,可是——”她又自冷笑一声,伸手向上一指,卓长卿目光随之望去,只见屋顶上
竟多了一个洞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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