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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_8 片山恭一 (日)
“肯定在窥伺溜出时机。”治幸手搭方向盘说。
“按原先计划白天把她领出来就好了,到底。”
“现在说那个有什么用!”
医院里面几乎漆黑一片,从这里只能看见安全门的绿灯和表示消火栓所在位置的红灯。就在这黑暗中,一个隐约的白色人影如显像墨水一点点现出。一开始又像护士。出于慎重,开车门下到外面。人影沿幽暗的走廊缓缓移近。不久,手按在人口门上,被“夜间门诊”的荧光灯一照,变成了薰的身影。我急步穿过“Sugimachist。”,登上通往夜间门诊入口的徐缓的坡道。薰看出是我,止住脚步。她身穿有印象的夏令裙子,手里提一个大纸袋。我像拖轮一样朝薰靠近,连纸袋一起紧紧抱住她。在荧光灯照射下,她棱角分明的脸微微笑着。我再次用力把她搂紧。
“喘不过气,”她在怀里说,“醉了?”
“哭了。”
薰用空着的那只手从后背摸我的头发。我只是用双臂搂紧她。如此久久地站在夜间门诊入口相互拥抱。幸好没有人从附近走过。也许走过而我们没有察觉。在行人眼里,我们看上去大概像一座互相拥抱的铜像。治幸想必在车里嘟囔一声“受不了啊”而骨碌一声歪倒。虫们估计仍在×××地点继续作战行动。但与我无关,除了怀里抱着的薰,什么都与我无关。
2月夜兜风
治幸手把方向盘,像是被铁丝缚住一般凝视前方。想必我们的拥抱过于庄严了,看得他成了石头。我打开后门,让薰先上去,自己滑进她身旁。坐席后面放着白天买的花束,我把花束递给薰。她低声说谢谢。
“准备好了?”
“准备随时都能好。”
我默然点头,看一眼驾驶席的治幸。他仍然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俨然上个时代名人专属司机。现在,名入之子和患病的干金正外出幽会。
“那么,你就开车吧。”我说。
治幸如韦驮天①一样驱车前进。本田“思域”接连踢飞教授们的姓名,在大学附属医院的院内风驰电掣。他像闯过纳粹德国哨卡的斯泰夫。麦克恩②那样踩着油门冲出大学便门,在狭窄的校内通路横冲直闯,不问东南西北地开上国道,连超卡车,一路疾驰。空中现出青白色的月。月以和车同样的速度尾随其后。我从磁带盒里挑出一盒递给治幸。甲壳虫的《PleasePleaseMe》。第一曲名叫“那时心被偷走了”。兜风首选歌曲。
①佛教中的护法神,以善跑闻名。
②SteveMcQueen,1930~1980,美国电影演员。
那个女孩才十七岁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漂亮得出类拔萃
和其他女孩不是同类
不管怎样我需要鼓舞自己,为了朝着莫名其妙的未来突飞猛进。莫非我正一点点被治幸的思想所感染不成一一不考虑将来,百分之百活好现在。而治幸正合着轻快的拍节手拍方向盘。我和薰相互拉手。
“往哪里去?”治幸从驾驶席问。
“哪里都行,只管开就是。”
他用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
“海不错。”我说,“往能闻到海潮味儿的方向开。”
车在长长的隧道里奔驰。橙色的灯光和报警电话的指示灯不时掠过窗外,每次都在薰的脸上投下雕刻般分明的阴影。治幸兀自凝视正面,咳都不咳一声地全神贯注开车。这时,我倏然产生一种奇妙的心情。我察觉自己正为两人自豪,也为自己同这两人在一起自豪。
治幸久久沉默着开车。《PleasePleaseMe》放完,他从仪表板上拿起一盒自己的磁带。怒涛般的音乐骤然响起。这个我也知道: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肯定他也要以他的方式鼓舞自己奔向不确定的未来。
“不困?”我问。
“白天一直睡来着。”她说。
“我们也是,为今夜勉强睡的。”说着,我看了看薰,“反正是想见你。”
“嗯。”
“不愿意见面的。”
“知道。”
说到这里,很想抱在一起来个放肆的长吻,但由于治幸的关系,只好忍了。再说还有后视镜一一这个莫名其妙的劳什子!在这种情况下,瓦格纳也关掉才好。
“这衣服,蛮合适嘛!”我打起精神说。
“真的?”她半信半疑地打量自己的身体,“季节有点不对头,可只有这件。”
“今年没有夏天,以后补回。”
大约持续跑了一个小时,右面看见海了。路两旁似乎是农田,种的什么因为黑看不清楚。农田前方有一道混凝土防波堤,再往前是海。打开一点窗让风进来,的确一股海潮味儿。除了时而错过的长途卡车,几乎没有别的车驶过。瓦格纳的磁带放完,困意突然上来。口说白天睡了的薰也靠着我响起了睡息。再过两小时就该天亮了。那之前想多少睡一会儿。治幸把车开进海岸旁边的侧路,在防波堤前面停下,然后默默打开驾驶席的门走去后面。以为他小便,却打开行李箱取什么东西出来。稍顷,他轻敲后排座车窗:他手里拿着睡袋。我把它搭在薰身上。
3夏末秋初
睁眼醒来,太阳已升得很高了。薰仍裹着睡袋沉睡。治幸也睡着,姿势好像要从坐席掉下来。我朝防波堤那边走去。缓缓弯曲的沙滩不断向前伸展。大概夏天作海水浴场,沙滩上建有游艇小屋和安全监视塔。稍微往里的地方排列着四五间更衣室。波浪静静地冲洗白沙。被打上沙滩的绿色海藻在早晨阳光照射下干得发硬。
折回车时,薰已经醒了。
“早上好!”她从睡袋下说。
“睡得好?”
“嗯,香极了。很久没这么睡了。”
“不去沙滩看看?”
听得我们说话,治幸睁开眼睛,用半睡半醒的声音问“几点了?”我觑一眼自己的表告诉他。
“怎么搞的,都这个时候了!”他说,“果然光阴似箭。”“一起去沙滩瞧瞧?”
“还是先吃饭去吧。”他左右摇头说,“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肚子瘪瘪的。再说车不开起来马上就成蒸笼。”
的确,太阳直接照在车头上。可是,这次小旅行最大的悬案正是如何在薰面前提起吃饭一事。看来,治幸以其固有的粗线条使这个难题迎刃而解。姑且吃点什么再说。治幸避开左右沙地小心掉过车头。由于饿了,决定在最先看见的路边餐馆吃早餐。可是无论怎么跑也没见到目标。别说加油站,路两旁连自动售货机都没有。跑了三十分钟,好歹到得鱼市那样的地方。
“好了,到了!”说着,治幸独自跳下车去。
他开车门时,一股鱼腥味儿钻进车中。薰略略皱了下眉头。
“车停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名堂?”我抗议似的说。
“鱼市里边应该有饭堂。”治幸已经朝市场建筑物那边走去,头也不回地应道。
“你怎么知道?”
“鱼市这东西哪里都是那样子的。”听这说法,好像他见过全世界所有的鱼市。
我们跟在治幸后面走进鱼市。到处都在叫价。十几个人围着或伸指或屈指的叫卖人竞买叫卖物。另一个地方,批发商转来转去,称完一个木箱重量摆到台上一个。身穿防水服的男人们脚登沾着鱼鳞的长胶靴在水洼里匆忙走动,往停在门外的卡车里装鱼箱。我们穿过这些杂乱来到市场一角。果如治幸所说,那里有个脏兮兮的简易饭堂。几个穿长胶靴的在里面急匆匆往嘴里扒饭。他们抬起脸好奇地打量我们。然后又把目光落在餐桌上的周刊和体育报上面开始吃饭。
“吃饭?”穿烹调服的阿姨从餐台里冷淡地问。
“三人量的早饭!”治幸以不次于阿姨的冷淡声音回答。
我们在餐台前坐下,把薰夹在中间。人们依然闷声吃饭。阿姨不大耐烦地摆上三碗热酱汤,接着放了三碗附带两片咸萝卜的浇汁饭,最后“咣”一声端来随便装在深碟里的竹荚鱼生鱼片和小碗装的干烧鲍鱼。
“一大早就这么排场!”我隔着薰肩头说。
“好了,闷声吃吧!”治幸道。
薰把这远远算不上讲究的“渔夫料理”般的早饭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嘴里。看样子不像吃得很勉强,但吃法仍似乎对吃怀有警惕。
“你们是高中生?”活干完了的阿姨问。
“不是,”薰神色慌张地回答,“大学生。”
“从哪里来的?”阿姨以盘问的语调继续道。
“北海道。”治幸从旁边没好气地插嘴。
“特意从北海道跑来这种地方?”阿姨交替看着治幸和我。
“那边冬天冷嘛。”治幸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姨从餐台里面狐疑地看了一会儿治幸的脸。那神色,与其说想确认他的话的真假,莫如说压根儿就没相信。客人结伴儿离去,阿姨从厨台扬起脸,热情地说了声“多谢了”。饭堂里吃饭的只剩下我们。薰依然低头一点点吃饭。已经吃完的治幸把冷茶从壶里倒进茶杯喝着。
吃完饭,我们穿过鱼市往码头走去。和市场不同,码头安安静静。来装鱼的船大概已经返回。一个穿长及胸口的橡胶裤靴的老人正用粗管洒水,把管口朝剩在混凝土码头的鱼屑喷去,借助水势把它们撵下海。太阳光虽然强,但已没了盛夏的凶猛。被水花冲击的光线形成小小的彩虹。我们在排列着巨型冷库的码头上走动。码头直接连往突出于海面的防波堤。防波堤前端有一座不大的灯塔。开始塌裂的混凝土壁沾着生锈的鱼钩、鱼线和干透了的沙蚕。
三人在灯塔基座上坐下看海。气温已开始上升变热。灯塔阴里的混凝土凉瓦瓦的蛮舒服。防波堤外侧舒展着平稳的大海,海岬以环抱海湾之势从两侧伸出。中央推出的海面的前方浮现,看出一座平坦的海岛。
“好一个让人不快的半老徐娘!”治幸看着海说。
“为什么说那种当场露馅的谎?”
“让人心情不快的嘛!”
我默默耸肩。
“那座岛游不上去?”治幸改变话题。
“游去干什么?”
“也不是要干什么,只是想去。你们在这等着。”说罢,折回鱼噹市那边。
海湾上有很多海鸟乘风滑翔一样飞来飞去。也有的浮在海面歇息。在空中飞的鸟们不时发出婴儿般的声音徐缓地划着很大的圆圈。
“好像一家人来旅行似的。”薰说。
“我们?”
“你和治幸是双亲,商量下一步去哪儿。”她盯视海面说,“我在等待你俩商量的结果。”
“两个人不成?”我问。
“两个人我就吃不下饭了。像婴儿似的什么都依靠你们。”
“也可以的嘛,即使那样。”
薰低声笑了起来:“住院时你说的可是相反的哟。”
“那么说倒也是。”
“那时候光想自杀来着。”薰现出往远看的眼神,“不是明确想死,只是觉得死了也未尝不可。”
“所以拼命吃带去的东西。”我轻轻把话岔开平复内心的动摇。
“不是让你喂饼干和果酱了么?那时幸福得脑袋快出问题了。尤其嘴对嘴喂的时候,心想无论活多久都不可能比这更幸福,既然如此,索性死掉算了。而且死法要尽量凄惨,比如用剪刀一下接一下扎死……”
“快別说了!”我不由插嘴。
“不过想像一下罢了。”她一闪看了我一眼,“反正想那样给谁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
“别想得那么狠!”
“对不起。”薰像厚云空隙泻下阳光那样露出微笑,“我想咬开一个人的胸口在那里住下去,想作为记忆永远活在一个人的胸间,作为浑身是血死去的恋人的记忆。”
“不健康的想法。”
“知道。”
我望着在水面附近嬉戏的海鸟们一一是侯鸟吗?要在冬天来临之前用那对恭谨的翅膀飞往南国吗?这么一想,鸟们悠然自得的迂回陡然显出一种紧迫感。
“willyouStillneedme/willyouStillfeedme/whenI’msixtyfour.”我低声吟道。
“甲壳虫吧?”她略一沉思说。
“永远朝夕相守,和和睦睦白头偕老。”我眼望海鸟们说,“想看六十四岁的你。”
回头看去,她正以温和的表情看海。我想像六十四岁时的薰。当然不可能勾勒出清晰的形影,但模模糊糊的图像还是浮上了脑海一一就好像穿了几十年的毛衣,尽管处处开线了、起了毛球,可是跟身体正相吻合。无论颜色和款式多么落后,对于我都是最好的毛衣。
过了一会儿,治幸回来了,说到底有渡轮开去。
“往前不远有个海港,岛边上有座宾馆。因是淡季,贸然闯去也该能够人住。去看看好了。”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必须返回医院。”
“那么说?”
“留下的信里也那么写的吧?”我向薰求援。
“说出去旅行一段时间……”
“没写今天回去?”
“嗯……写的不对?”
我沉思良久。是马上“自首”还是继续旅行?我知道正义之神和邪恶之神正在自己身上争斗。正义之神对我说:“对她的病不可掉以轻心,如果听信治幸那种轻率之人的花言巧语稀里糊涂跟去,后果不堪设想!”而邪恶之神则这样说:“这就算是个小小的暑假嘛!你们三人今年都没有暑假,所以在夏天终了的时候来上一两天暑假也不会有谁指责你们的。那时间里,就让她的病到椰子树下睡午觉去好了!”不知为什么,在我身上总是邪恶之神略占上风。
“没办法啊!”权衡再三,我终于下定决心,“那么,这就打个电话去。”
“往哪儿打?”
“往她姐姐单位。”我转向薰说,“讲明情况,让她说服家人别去报警找人。”
“小心自是好事。”治幸说。
4岛与岛之间
渡轮是个庞然大物一一这也是大势所趋一一平层层的船底只装了我们这一辆本田“思域”。估计能乘二百人的船顶多乘了三十余人,而且大半是老人和学龄前儿童。渡轮也有摆着长椅的客舱,大半乘客坐在那里。但由于接收信号不好的电视机很吵,我们转移到后甲板椅子上。
薰的姐姐对我的电话似乎多少有所预料。
“就以为是那么回事的。”她以沉静的声音说,“信上写得好像薰一个人去旅行,实际上背后肯定有你指使。”
“给主治医生的信一开始是我准备的,但她撕了,自己重写的。”
“不想让你负责任吧。”
“想必是的。”
“反正得把薰好好领回医院。家里人和医院那边由我设法疏通。”
“是怎么一种状态,那边?”
“有本人放下的信,作为院方好像打算看看情况再说。可父亲说今天以内要请警察帮助找人。”
“是这样……”
“所以快些领回来才行。”
“那也是办不到的。”
“什么意思?”
“请再给一点儿时间。”
“说什么呀?到底什么打算?”
“这是我们的暑假。”
“別说胡话!”
“薰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你这么干……”
“好了,再联系。”
“笺笙……”
船在乎稳的海面缓缓航行。因是海湾,风平浪静,没有比发动机的振动更大的晃动。除了时而对头驶过的渔船,没有其他船往来,简直就像在大湖里航行。从两侧包拢海湾的岬角绿得赏心悦目。薰一边愜意地让海风吹拂头发,一边眼望岬角单调的景致。地上虽是夏天,但天空好像秋天已经来临,高高的天穹飘浮着淡淡白云。
一小时后渡轮开进海岛的港口。有可以根据潮水涨落调整缆绳的码头,一个头戴渔协帽子的老伯把船上抛下的缆绳系在桩子上,包括剪乘客船票在内都他一个人做。船头门向外打开后,先由乘客下船,待全部下完,我们的车才开出。治幸递船票时间里老伯也接了一个装有邮件的绿色口袋。车开上栈桥回头一看,他又帮忙把渡轮运来的面包箱卸上岸来。
车沿着岛上的窄路缓慢行驶。港口附近像是岛的中心,集中了政府部门、邮局和学校。很干净,连纸屑都没有。邮局门前立着一个老式筒形邮筒。运动场铁丝网围下面大波斯菊开得正盛。公共汽车站放有慈善性雨伞。民居的围墙一半是混凝土预制块,上边一半钉着木板。围墙内芭蕉举起清凉凉的叶片。跑了一会儿,民居没有了,路两旁出现一点点农田和竹丛。再往前行,又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如此反复几次。行驶方向的右边或左边总可以看见海,岛窄的地方两边都可见到。海波平如镜眩目耀眼,视野无限延展开去。
跑了三十分钟,第一座岛跑完了。宽仅四五十米的海峡架着一座蛮壮观的钢结构吊桥。过得桥,是第二座岛。这座岛的景观有点儿异样。整座岛都是矿山遗址。竖井的架子犹如巨大的混凝土要塞到处耸立着。作业时大概用架子上安的卷扬机把地下的煤运上来。大约是昭和初期或大正末年①建造的,在当时肯定是相当时髦的建筑。但如今仅仅是混凝土梁柱粗暴交错的废墟。
岛的高台像山一样堆积着采掘的煤渣,其周边排列的无人住的集体宿舍张着无数黑洞洞的嘴。宿舍楼共有六栋,均为五层建筑,估计住过二百多户人家。即使一家五口,也有一千人左右在此生活。一座小小的煤城现已彻底成了GhostTown(幽灵街)。看样子附近没有人住。野化了的狗、猫、猪、鸡也一样都没碰见。惟独生活遗痕如某个陌生人的记忆残留下来。
车继续前行。令人吃惊的是,穿过第二座岛还有第三座。岛与岛的间距仅十来米。但毕竟是第三座无疑。岛用普通河上架的那种混凝土桥相连。过了桥,有个小渔村,这是岛上惟一的村落。此外只有一座建在高台前端的宾馆。在已经通过的岛之中这座岛最小,开车不出十分钟就跑到另一端。除了路,几乎任何地方都没人触动。不知何故,这样的地方竟建了一座二层混凝土结构宾馆。
①大约上个世纪二十年代。
外墙涂的漆已开始剥落,玻璃窗灰蒙蒙的一一刚看见时,我以为宾馆早已关门大吉。在如此偏僻的地段一一即使是夏天一一经营这样一座宾馆不可能有声有色。谁的主意无从知晓,但显然搞错了投资场所。然而近前一看,宾馆居然正常营业。停车场停着几辆摩托和小汽车,其中两辆的顶上放着冲浪板。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一角,走进宾馆在一楼服务台办了住宿手续。门厅没有客人。一个厨师仍穿着白色工作服无所事事地看电视。当然没预约也有房间住。宾馆人员以疑惑的目光打量我们三人,问一个双人房一个单人房是否可以,我答说可以,在登记簿上写下三人的名字。横向排列的三个人的名字看上去都有些紧张、不大自在地伫立不动。对方递过两把钥匙,说房间在楼上右侧。
房间不那么糟。两张收拾齐整的床、窗边一套沙发茶几、收费电视。房间面对停车场,再往前横陈着湛蓝的大海。时值偏午。我坐在沙发上看海。海的颜色同来时相比好像有了变化。
治幸说去取车里的东西,走出房间。薰也说去宾馆内“探险”,尾随治幸离去。我悠然坐在沙发上看宾馆的小册子:“钢筋混凝土结构,地上两层,地下一层,冷暖气完备,客房十七间,定员八十一名。另有大厅、中厅、会议室、婚宴厅、瞭望台、餐厅、大浴室、停车场。”这是宾馆简介。还有广告字样,如“请尽享新鲜海味”、“同大自然三百六十度海风同乐”等等。不过,果真有在这等地方举行婚礼的情侣不成?“会议室”也匪夷所思。在这种人家都没有几户的地方到底开什么会呢?莫不是渔夫们聚在这里商量如何秘密捕捞?
看完小册子的时候,治幸抱着收放机和一些零碎东西回来了,不一会儿薰回来了。我对两人说有瞭望台去看看如何,薰说已经看了。
“这座岛的前面还有一座岛,岛相当小,就在这眼皮底下。”
“架桥了?”
“不清楚。怕是无人岛吧。”
在服务台打听,对方说桥虽然没架,但退潮时可以走过去。我们商定反正先去海边看看。绕过宾馆后院,有条散步路,可以直接下到海边。路两旁是长着竹丛和芒草的荒野,也有任凭荒芜的田地。走了五六分钟,来到遍布大小石块的瘠薄的海边。距岸边一百米左右的水面浮现出一座小岛。岛呈倒扣的饭碗形,整座岛草木葱茏,周长至多几百米。对岸有三四个男子钓鱼,都身穿红色或黄色的渔夫衫,脚上是长及膝部的雨靴。装备虽好,却无钓鱼的样子。
“对她,怎么看的?”见薰稍离开些,我开口问。
“什么怎么看?”他诧异地反问。
“病情什么的。”
治幸没有回答我的话,在旁边石头上弓身坐下。我朝把小岛隔开的水路望去。潮以相当快的速度流动,到处泛起河流浅滩那样的涟漪。
“可参加过运动部?”治幸拾起脚边石子问。
“初中参加过几天。”
“怎么样?”
“指什么?”
“觉得适合自己?”
“不,根本不适合。”我说,“又是高年级同学又是低年级的,这种关系吃不消。”
“想必。”
“想必什么呀?”
治幸开始以打上岸边的漂流木为目标投掷石子,像以三角线弹玻璃球那样,一次一瞄不断投去。
“我想大概是人的类型问题。”稍顷,他说,“就是说你这种人不适合那样的世界。同样,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结婚成家的人恐怕也是有的一一情愿也罢不情愿也罢,就是有人不适合那样的位置。”
“指她?”
“或许她压根儿不适合做女人。”
“倒是说过想生为小鸟。”
“她身上,有的地方尚未同自己身为女人这点和平共处。”治幸仍边投石子边说,“所以,对于自己活在必须不断意识到自己是女人这一位置感到困惑,而別人硬把自己视为女人一一这样的关系让她为难。”
薰站在水边岩石上往海里盯视。脚踩不稳定的石头行走时全身紧张这点从这里也看得出来。不觉之间,天空已蒙上薄云,海水变为灰蓝色,一只鸟在海面低飞,要下雨的样子。
“总之对她来说,身为女人让她觉得非常不舒坦。”洽幸站起身,望着隐约阴暗的海面,“但想和你在一起,只是并非作为女人……”
“作为病人。”我接道。
起风了,差不多该返回宾馆了。我一叫,薰从水边脚步踉跄地走来。“寄居蟹”一一说着伸开手掌,一个长满绿藻的海螺一伸一缩地蠕动。她嗤嗤笑道:“好痒!”寄居蟹把刚刚探出的脚一下子缩回。薰用指尖轻轻捏着蟹壳放在脚前石头上。寄居蟹重新蠕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迅速躲进石头底下。
5潮流中
返回宾馆,从房间里怅怅看海。日光已经隐去,海如灰色的天鹅绒平展展的。不过还是像有风吹来,海面泛起细筋状的波纹。治幸躺在床上用自己带来的收放机听着磁带看书。薰坐在对面沙发上翻阅宾馆小册子。治幸放的磁带是巴赫的什么作品。我望着海听巴赫。略感无聊,但不坏。尤其适合夏末望着阴天下的大海来听。缓缓流淌的羽管键琴音色宛如海涛时高时低。委身于其上下波动,就好像愜意的睡梦被从这里带往某个遥远的世界。
由于巴赫的缘故,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睁眼一看,薰不见了。治幸仍在床上看书。问他,他说薰已出去好一会儿了。
“出去找找。”我从窗口看着窗外说。光色黯淡的海面已开始下雨。看表,马上就到六点。
“一块儿去吧!”治幸放下书说。
“不,一个人可以的。再说她回来时还是有你在好些。”
宾馆里面没有薰。没准上岛了,我想。在服务台一问,说一小时前有个像薰的女子来借过伞。我借宾馆的伞走到外面。雨没有变大,只是不间断地下着。走上散步路,周围树木飘来浓绿和水的气息,雨声随之笼罩四周。雨声如实反映出雨点击打对象或软或硬种种微妙的差异。我不由心想:眼睛看不见的人如果倾听这些声音,想必可以把围拢自己的草木石土的感触和形状作为心间图像准确再现出来。
下到海岸,潮水退了,现出浅滩,一直连往对面小岛。浅滩靠近岛与岸的两端很宽,中间部分宽仅数米。触目皆是没了棱角的大小石子,沙地几乎见不到。石子被雨淋湿了,黑亮亮的。开始涨的潮水到处形成细流。我凝目寻找薰的身姿。然而无论对面还是这边的海岸都空无人影。白天钓鱼的人已不知何时不见了。
我决定姑且上岛看看,试着走进浅滩。水洼遍地,大的有小池塘大小。我猜想薰一定边走边一一细瞧水洼。雨也落在水洼里,扩展着同心圆波纹。波纹下面,绿色的海草摇曳不定。走到浅滩中间时,左右出现鼠灰色的海。较之位于脚下,感觉上几乎高与肩平。海涌起微波细浪,一直向远处铺展。海湾那边有强风吹来,好像吹来了海。站在这里,觉得转眼之间就可能被海吞没。
一步步走到岛上,发现有黄伞从对面往这边移动。伞同是我打的这种宾馆的伞。薰只顾注意脚下,一步一步姗姗走来,以致距离拉得很近也没觉察到我。或者人的动静被雨掩没了也未可知。即便那样……我在心里嘀咕着,以半是不忍的心情看着她走来的身姿。当几米远的前面突然出现男人时,她略为惊怵地往后一撤,一瞬间身体僵直。随着紧张的缓解,她以显然沁出释然感的声音说出我的名字。
“接你来了。”
“绕岛一周。”说着,她在雨中绽开令人目眩的笑脸。
“有什么有趣的?”
“有个很不得了的石崖,”她语调里透出孩子气,“岛的那边。石崖被海水浸蚀得弯成这样。”她把手臂弯成弓形解释形状。
“叫我一起来就好了!”
“石崖很多地方坍塌了,周围散落着石块,”她没理会我的话,“特別容易坏的石块。说是石块,感觉上更像沙滩,用手一抓,一下子就碎了一一就是这样的石块,所以才被海浪掏成那样。”
“別的呢?”
“鱼死了。”
“很多?”
“多得数不过来。”
“那么多?”
“都膨胀了,白花花的。”
“怎么会死那么多呢?”
“不知道。怕是病了吧。”
薰以探寻鱼之死因的眼神回望自己刚走来的路。我拿过她的伞放在地上,把她拉进自己伞下。由于脚下不稳,两人都有点儿摇晃。我立定脚跟,紧紧搂住她。头发一股雨水和潮水味儿。我吻她的头发。薰在我怀里一动不动。我放松拥抱,吻住她的嘴唇。没有反应的嘴唇。对于我开始鼓涌的情欲,薰既不拒绝又不接受,而使之融入茫无边际的大海中。不闻涛音,耳边惟有雨打伞面的声响。
“糟糕!”
挪开嘴唇,她以格外沉静的声音说。我也随之慢慢回过头去:刚才走过的浅滩即将重新隐没在海下。左右两边涌来的海水浸没了小石子,形成好几道小小的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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