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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_9 片山恭一 (日)
“快回去吧。”我边说边把脚下的伞拾起递给她。
她浮起有些叫人猜不出含义的微笑接过伞。那微笑让我的动作变得迟钝。
“走吧!”她说。
我们迈步往对岸走去。磨磨蹭蹭时间里,浅滩中间部位已由左右两侧的海水完全封住。而且涨潮的速度快得出乎预料,行走之间也有海水争先恐后侵入石子间隙。风也更猛了,海面溅起细小的水花。看海湾那边,灰色的海面已掀起白色浪头。好容易走到滩中间时,浅水部分只剩五六米宽了,潮水从左右两边河一般涌来。
“只能从这里过了吧?”回头看薰,她把脖子略略一歪代替回答。
“湿鞋不怕的?”
“嗯,管它!”
我拉起薰的手走入水中。水比想的凉。我踩大石块走以尽量避免弄湿脚。薰跟在后面。就要过去的时候,脚下一块石头忽一下子歪了,本想挺直身子,也是因为两只手给薰的手和伞占了,竟失去平衡。慌手慌脚反而坏了事,结果一屁股坐在水里。
“凉。”薰说。
不知怎么回事,她挨我坐进水里。
“怎么连你也跌倒了?”
“你没有撒手的嘛!”
我们仍然手拉手。如此屁股坐进水里的情侣,在别人看来想必够滑稽的。海水已涨到齐胸高。薰的夏令裙子水漉漉整个贴在身上,使得瘦削的身体轮廓分明。四下环顾,两把伞依然绽放黄花,柄朝上,如古怪的帆船随波逐流,让人油然涌起滑稽感。最先笑的是薰,她一如往日嗤嗤笑了两声。笑脸的另一边白浪翻卷。
“不是笑的时候。”我说。
“好笑嘛!”她愈发笑起来。
衣服湿了,让人心里产生一种解脱感。我用手掌击水朝她脸上溅去。薰惊叫着转过脸去。我陷入奇妙的兴奋状态,继续溅水。她笑着让我住手,然后在水里连滚带爬朝岸边靠近。我追上去从后面抱住她。.两人都倒在水里。薰的脸和头发都满是水。我也同样。水也不再凉了。
“吞了口咸水。”
“傻瓜!”我撩起她的湿发。
“真像傻瓜。”她咳嗽起来。
薰很漂亮,而慌乱程度也和漂亮不相上下。我自己也必须慌乱得赶上她的漂亮。
“伞冲跑了。”她说。
而她已湿漉漉的脸看的并不是伞而是我。那对眼睛已不再笑。我们互相盯视几秒钟眸子。以为她还会笑,不料她就势安静下来,像晃眼睛似的眯细眼睛朝海边看去。两把黄伞在浪花翻飞的海面上漂流。眼看越漂越远,马上去取也取不回来了。
6夜
回到宾馆时我们想起也还是笑。笑如流感病毒侵入体内,搔得浑身痒痒的。服务台人员狐疑地问怎么回事。结果我们又对视笑了起来,根本顾不上回答对方的疑问,挥挥手走回房间。她径直进自己房间。双人房间里治幸正在看书。
“怎么搞的?”他看着成了落汤鸡的我问。
“游回来的。”说罢,只管大笑特笑。
“她呢?”
“正换衣服。”
“到底搞的什么名堂!”他咂舌道。
“你也去游一遭如何?”我边脱湿衣服边说。
“好了好了,快洗澡去!”
我脱得光光地坐进浴缸,让热水从上面淋下。热水放到浴缸一半的时候,发觉洗完澡也没替换衣服。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住下,三人都只有随身穿的衣服。
“喂一一,治幸,”我从浴室喊道,“洗澡倒可以,可是没带替换衣服啊!”
“我带了。”超然的声音传来。
“真有你的。”
“滴水不漏嘛。”
无奈,只好省去内衣,直接穿宾馆睡衣。感觉上好像低人三分。我瞥了一眼在床上埋头看书的治幸,走去隔一条走廊的薰的房间。她还在浴室里。从外面问她有没有替换衣服,她让我把床上的纸袋拿过去。我按她说的做了。原来是去医院接她时她拎出的纸袋。
“这个可以?”我从浴室门缝递去纸袋。
“谢谢。”
薰围着宾馆浴巾走出。然后在纸袋里窑寒宰牢鼓捣,从底部拿出像是内裤的物件。目瞪口呆之间,她已转过身把内裤迅速穿了。
“你也带替换衣服来的?”
“嗯。怎么?”
“滴水不漏啊!”
我把宾馆的浴衣递给她。浴衣相当长,但薰把腰那里巧妙折起使之合身。然后用宾馆里的投币式自动洗衣机把两人的衣服洗了。
折回房间正晾衣服,服务台来电话:“晚饭时间要结束了,快去吃晚饭。”我们赶紧去餐厅。有几伙人正在吃饭,也有白天几乎没见到的女性和小孩的身影。我和治幸两人喝了三瓶啤酒。薰也喝了半瓶。要啤酒时,上菜的女人露出有些不悦的神色。大概对给未成年人酒有抵触情绪吧。总觉得宾馆人员的视线叫人不舒服。
“不觉得像被监督似的?”我对治幸说。
“穿衣服游泳的关系。”
“就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还不够?”
“倒不是那个意思……”
“原本就被人疑神疑鬼,至少住宾馆时间里守规矩些!”
回到房间,治幸一个人去洗澡。我去门厅给薰的姐姐单位打电话,对方说已经回去了。又拨对方说的公寓电话号码,却无人接。在门厅看了一会儿电视打发时间。五分钟后打时还是没人。等十分钟又打一次,依然如故。于是作罢折回房间。
晚上够乏味的。治幸漫不经心翻动书页。薰听超短波,节目是比利。乔尔专辑。我躺在床上随着《陌生人》(Stranger)序曲吹口哨。旋律有点儿类似演歌①。在日本,有演歌味道的流行歌曲才能真正流行。罗林。斯通兄弟的《悲伤的安吉》也不例外。日本人果真喜爱演歌不成?如此说来,雷盖(Reggae)在旋律上也有些接近演歌,就是说二拍多……正这么想着,治幸突然合上书,提议散步去。
“这么晚?”
“去海边看看嘛!”
“去不去?”我问薰。
“去吧。”她说。
有月光泻人的走廊空无人影。从靠近楼梯口的房间走过时,里面传出小孩的哭声。之后又悄无声息。惟独三人拖鞋带起的一声声脆响在微暗的走廊里回响。服务台灯亮着,但不见人。门厅挂钟已过半夜十一点。我们沿着宾馆前面的路朝开车来的方向走去。白天经过时,发现岛外围有一片感觉不错的沙滩。我们把薰夹在中间,按路面宽度列成一排前行。雨不知何时停了。阴云被风吹散,月亮从云隙间不时探出脸来。路两旁密密长着很高的杂草,风每次吹来,草穗尖便相互摩擦飒飒作响。侧耳倾听,隐约传来涛声。
①日本以传统民族唱腔为主的歌曲,节奏性强,富于表演性。
“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治幸边走边说。
“什么梦?”‘
“梦见在这样的景色……杂草丰茂的原野的正中有一条路笔直向前伸去。同是这么暗的夜,我一个人在那条凄凉的路上一步一步行走。肯定是去亲戚家或别的什么地方。那时的景色和这里一模一样,让人吃惊。”
“所谓deja—vu①吧?”
“不不,”治幸很自信地说,“我碰上了儿时梦中见到的景色。也就是说,人生转了一圈。”
这时,路的前方有一个红灯旋转着临近。我们止住脚步,黑暗中凝目注视。
“外星人吧?”治幸说。
“巡逻车。”薰应道。
“注意!那家伙是装扮成警察的外星人!”说罢,治幸飞速转身跑进旁边的草丛。
车在我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仍然亮着的车头灯明晃晃刺眼,不由转过脸去。车中下来一个警察。他背对车灯,俨然从宇宙飞船上走下的ET②。片刻,巡逻车灯熄了,周围一片漆黑。眼睛刚刚晃过,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警察打开手里拿的手电筒,逐个照我们的脸。看见薰皱眉头,我有点儿冒火。
①法语。记忆错误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既视感。
②extra-terrestrial之略。外星人,地球外生物。美国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
“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警察问。四十光景的瘦削的警察,态度仿佛在说深夜情侣没一个好东西。
“散步。”我说,“住在前面的宾馆里。”
警察把手电筒光不客气地对着我们,直勾勾打量我和薰。所幸都在宾馆浴衣外面套着宽袖袍。当然就我来说,浴衣下面什么也没穿,不过黑暗中对方不可能察觉。看样子警察基本相信我的话。
“姓名、住所?”他拿出手册问。
我嫌麻烦,如实回答了。
“大学生?”
“是的。”
瘦警察进一步问我和薰的学校名称。看来他们没注意到治幸的存在。开巡逻车的警察不知何时从车上下来,站在瘦警察身后。他比瘦警察年轻得多,大概才二十几岁,说不定刚从警察学校毕业。
“学生很不错啊!”往手册上写什么的年纪大的警察回头对同伴说,“可以用父母的钱旅行。”
年轻警察说道“是啊”,很谦卑地一笑,感觉颇让人不快。
“总之,深更半夜年轻男女外出走动是危险的。”警察合上手册,转向我和薰以严肃的口气说,“这一带本来是渔民住的地方,不少人性情粗鲁。那些家伙看见并且起了坏念头可怎么办?有信心保护她?”他不怀好意地问。
我没有回答。那种联想本身就是不健康的。
“反正今晚就乖乖回宾馆去吧。”最后竟换上了简直无异于负责指导学生品行的高中老师的语气。我本想至少把沉默作为反抗的表示,不料当他叮嘱“好么”之时,不由应了声“是”。
不知是因为嫌疑人的态度良好,还是由于大学生这点使其网开一面,他们轻易放过了我们。就职责来说,肯定不至于对半夜东游西逛的年轻情侣坐视不理。警察们返回巡逻车缓缓启动。从我们身旁通过时,年轻警察按响喇叭,助手席上的瘦警察不知何意,居然举手行礼。我嘲讽他似的搂过薰的肩。她像梦游者一般一副怔怔的样子。
“为什么让他们那么数落?”不知何时从草丛中冒出的治幸用眼睛追着远去的巡逻车后灯说道。
“少操心好了厂我用带刺的声音说,“你倒好,偷偷藏起来,害得我们出一身冷汗。”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们因为是大学生才这样收场,可对我这个从补习学校退学又深更半夜在这种地方游游逛逛的人你以为会怎么样?”
“那能怎么样?”我说,“莫非以流浪罪逮起来不成?”
“你不明白的。”他无奈地摇摇头,“没有正式职业光靠打零工生活一一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警察把我看成危险人物。你以为他们到底去我住处查了多少回居民身份?那些家伙连我倒的垃圾都翻看一遍!怀疑我是左翼活动分子,简直乱弹琴!总之我得尽可能避免同他们接触。刚才在一起试试,现在不三人同时被带走才怪。”
“我倒不那么认为。”
“你还不清楚人世是怎么个东西。反正去海岸把讨厌事忘掉好了。”
“回去。”我没好气地说,“没心思散步了。再说没准又撞见他们。”。
我生了半肚子气。又搞不清对谁生气——不知是对治幸还是对警察抑或自己本身……
“怎么搞的呀?”治幸奚落道,“给吓住了?”
“回去吧。”薰说。
治幸寂寞地看了看我们,然后转过身,一个人朝海滩那边走去。我和薰开始往宾馆那边走。三个人走来的路现在两个人走,觉得分外空旷。薰把仿佛余悸未消的视线投在脚下走着,看上去简直像是目睹夫妇吵架而无精打采的孩子。
我们返回双人房间,从里面锁上门。房间灯熄着,懒得找开关。窗帘拉着,薰颓然放松双肩站在窗边。我从后面悄然抱紧她的身体。她只是毫无反应地站着,仿佛在说周围即使发生什么也全然不为所动。我吻她的颈,慢动移至嘴唇,拉手往床上拉。她闭起眼睛。
肌肤一股香皂味儿。也许在黑暗中看的关系,薰的身体如男孩一样细。穿衣服没有察觉,而脱光一看,原来女性特有的丰腴也削除得利利索索。用手掌一摸,可以清楚觉出骨形。如此时间里薰也很安静。由于她太安静了,我把身体移开。一看,其嘴角已透出睡息。低声叫她也无动于衷。短短一两分钟时间她竟无声无息睡了过去。此刻,只有静静的睡息和浮现在黑暗中的白色裸体。
我觉得自己被拒绝了,下床走去窗边,撩开窗帘眼望窗外。黑魃魃的海面有很多渔火,其光亮使得周围海水蓝晶晶闪现出来。相距多远呢?因是夜间,不晓得准确距离。不见船影,只有光闪烁其辉,黑暗中闪出的青白青白的光如梦境一般虚无缥缈,甚至富有幻想意味。我开始数点渔火,数到二十左右便不再数了。我拉合窗帘,在薰睡着的床的邻床弓身坐下。她苍白的肌体历历在目。我大大做了个深呼吸,拉了拉薰的浴衣,给她盖上毛毯,然后折回床躺下。漆黑的房间里惟有轻微的睡息久久彷徨。
我好像直接迷迷糊糊睡了。有人起身的动静使我醒来。我没有出声,装作睡的样子。她蹑手蹑脚拧锁开门,走到走廊。我打开床头板上的小灯看表:凌晨两点刚过。等了一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我下床来到走廊。出于慎重,我看了看斜对面的单人房。门没有关严,房间里空荡荡的。我沿幽暗的走廊往门厅那边走去,不知不觉放轻脚步。几台自动售货机发出白泛泛的光。得知走廊没有人影,我心想假如薰跑出宾馆,很可能有些麻烦。
正急得团团转,听得哪里传来很小的声响。是餐厅。我朝声响那边接近。蹑手蹑脚、略略弯腰的自己有一种近乎演戏的滑稽感。餐厅的椅子都倒扣在桌面上,里面空空荡荡,一眼就看得出薰不在这里。我一边感受着透进脚底的漆布地板的凉意一边穿过餐厅。隔壁是烹调间,安全灯的光线照在不锈钢厨台和洗碗机上面,这里也无人影。刚要转身回去,响起餐具相碰的声音。我再次往烹调间的黑暗中细看。厨台阴影里有什么蠕动。随着眼睛习惯黑暗,那对象清晰现出轮廓。
看上去几乎是机械性反复:伸手抓起东西,自行放进嘴里。既无对于吃东西的羞耻,又无悲哀可言,只是宿命式地吃。勉强说来,又像是被毁坏身体的喜悦所彻底迷住。吃、吃,从喉咙落人胃袋,却又没有饥饿的贪婪。淡淡地然而毫不犹豫地吞食不止。亦不好好咀嚼,一把一把狼吞虎咽。何苦反复做这种愚蠢的行为呢?明明知道一旦吐了,剩下的只有后悔和自我厌恶。莫非现在的她连愚蠢这一意识都没有了?我在心里如此凄然嘀咕着,却又不可能实际招呼她。可是也不能离去,甚至不能把眼睛移开。
她朝冷藏柜那边走去。那是个比大人个头还高的不锈钢庞然大物。两个门中上边那个门拉开时,白色的灯光照亮她的侧脸。自暴自弃地垂着双肩、弄脏嘴唇四周的她让人全然感觉不出意志性的东西。我所了解的薰早已去了哪里,惟独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人的手操纵着。我单方面看着这一切。因是没有人格的对象,可以视之为物。忽然,我觉得这种均衡出现一道裂纹,周围空气发生变化,一种将有什么出声跌落下来的预感让我感到惧怵。在冷藏柜灯光的映照下,薰苍白的脸朝我转来。她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没有困惑,没有憎恨,甚至认没认出是我都是疑问。在如此冷漠视线的扫射下,我觉得自己由膝而下即将静静瘫倒。薰关上电冰箱,有些怄气似的走来,不声不响地从呆若木鸡的我的身旁径直走过。
事情似乎发生在一瞬之间。我终于回过神朝她追去。穿过餐厅,穿过门厅,跑上楼梯。跑到二楼走廊时,里面的门关了。那是我们要的单人房。我奔到门前,抓住黄铜把手。薰大概从里面锁了,开不开。稍顷传来水流动的声响。预埋在墙壁里的管道中流淌的水声异常之大,回响在幽暗的走廊里。我透视门内一般想像里面的情景:薰张大嘴从水龙头接水喝,往胃里灌满后跑去卫生间,弓身对着马桶,把手指塞进嘴里往喉咙深处一阵乱捅,温吞吞的东西顺着手腕淌进马桶一一尽管未曾亲眼见过,但这情景活生生浮上脑海。往下我什么也想不成了。
“怎么了?”声音从背后传来,仿佛来自另一世界。这个世界除了自己和薰还另外有人这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回头一看,走廊前头站着治幸。他仍是外出散步时的架势,双手很随意地背在身后看着这边。
“回来了?”
“在那种地方搞什么?”
治幸的回来让我胆子壮了,同时也对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暴食开始了。”我不由压低嗓门。
治幸似乎以眺望远方的眼神注视我背后的黑暗。手依然背在身后,肚皮略略挺起,很有些像巡视学生房间的修学旅行带队老师。
“那么?”他泰然自若地问。
“正在吐。”
洽幸往门这边走近两三步,看了片刻关闭的门扇,而后放开手臂,又在胸前合拢。
“她也够受的啊!”
这时房间门开了,薰从里面出来,头发散乱地垂在额前。她也不往上撩,以异常安静的眸子看着我。嘴角湿了,样子十分憔悴,眼神里带有挑衅意味。她目不转睛注视我的眼睛,稍微扭歪的嘴唇即将沁出冷笑。我像面对凶猛的野生动物,束手无策地伫立不动。她久久盯着我,就好像是对我刚才擅自看她暴食场景的报复。我不由侧过眼睛。刹那间,她像看透了什么,很不屑地从我前面离去。大概一去不复返了,我想。
走了几步,在那里止住脚步。一切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截住了事态的流程。我战战兢兢抬起眼睛:治幸!不知他想的什么,他用双手紧紧抱住了薰。那松松垮垮咧开的嘴、那茫然注视虚空的表情,看上去又好像是对自己做出的举止感到困惑不解。薰仿佛受到强烈震动,任凭治幸把她搂在怀里。她也似乎始料未及,无法进入下一行动。两人都如被将死的“王”①站在走廊正中一动不动。我以落入魔法般的心情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治幸如音乐一样僵挺地抱着薰。薰的身体似乎对其细心有了感应,身体的紧张开始缓解。她静静歪头,脸颊搭在治幸肩上。治幸往我这边呆呆看着。然而感觉上其视线是投向某种崇高,根本没把人这一存在放在眼里。他小心翼翼地上下慢慢摩挲薰的背。于是,她开始悄声哭泣,如春天轻柔的雨。雨缓缓落在广袤的大地,被吸人干燥的土中。薰就是这样久久哭泣不止。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觉得时间相当之长,而实际也许才两三分钟。突然,旁边房间的门整个开了,从中探出一张头上缠着卷发卡的中年女人的脸。女人恶狠狠蹙起眉头看我们,脸惨白、浮肿而丑陋。她一言不发,只是盯视我们,而后“呼”一声关上门。
“看来还是进房间好些。”治幸低声说。他温柔地离开薰的身体,把她交给伫立在旁边的我。
“我睡这个房间。”他指了一下薰刚才走出的单人房。
我们两人剩在了走廊里。薰脸贴在我胸口哭泣。她能区別我和治幸的不同吗?这样的疑问掠过心头。我催她进房间,毕竟不能总站在走廊里。
不管怎样,我先把低声抽咽的薰放在床上搭上毛毯。轻轻拍她后背时间里,她开始发出深沉的睡息,就好像被一股强大的力拖入睡眠之中。吃东西也好,吐东西也好,想必都是相当消耗体力的。让她躺在床上后,我站在窗前往外面看。渔火已经没有了。或许因为天快亮了,船已返回港口。我许久许久望着,心想,在黑暗的空中流移的正是自己。
①指国际象棋。原文“Checkmate’源于波斯语,意为“王”已走投无路。
后来,薰发出低微的呻吟声。我离开窗,慢慢走到床旁。她在毛巾被下痛苦地扭动身体。以为她醒了,凑近脸一看,只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的面部表情浓了起来,略略张开嘴唇开始泻出粗重的睡息。我轻轻掀开毛毯,解开她浴衣襟。白皙的胸部露了出来。若全部剥开,说不定会像荧光灯碎片一样四下散开。我晓得这一点。我把手拿开,悄悄盖好毛毯,处理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怎么了?”薰静静睁开眼睛看我。刚才的凶暴已从眸子里如谎言一样消失。
“醒了?”我从枕边问。
“为什么中间停下来了?”
我没有回答她,起身离开床头,像寻找退路那样缓缓走去窗边。
“到这儿来。”薰说。
“再不能去那里了。”
“为什么?”
我背靠窗看她。她所看的我不是以前的我,我所看的她肯定也不是以前的她。在我们之间,今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损坏了。梦一般美丽的东西、盯视眸子即可随时见到的东西……今晚已荡然无存。
“不能去那里。”我重复道。
“为什么那么说?”
“解释不好,反正不能去了。”
“因为撞见了那样的场面?”
“这是我自身的问题。既不是因此讨厌起来,又不是说幻想破灭了。只是,我不能再去那里像以往那样抱你了。”
薰木然看着我,就像看素不相识的人。那样子似乎在自己脑袋里反刍什么。
“那太残酷了。”她悄声低语,闭起眼睛。
“知道。”
我的确是那样想的,是残酷。迄今为止我一直对她做残酷的事,始终没觉察这一点即是残酷,而觉察时又是残酷的。
“现在不来,我会永远毁掉。”薰很认真。作为她恐怕也是让自己支撑到了最后一步。
“明白了,这就过去。”
我们争先恐后地把对方剥光。然而还是不行。不行的东西就是不行。或许明天行,也可能永远不行。薰哭了。我设法安慰她,但做不顺利。没等安慰她,我先已受到沉重打击。情形太富有象征性了。我们以十分尴尬的心情抱在一起。连穿衣服的气力都没有了。无论自己的肉体还是薰的肉体,都那么无精打采。大凡能脱掉的东西,真想在此时此地一脱了之。那样,薰也不至于发生摄食障碍。
“对不起。”
我觉得应先道个歉。可是话一出口,当即意识到是在重复平目的欺瞒,自己为自己气恼起来。薰则一味啜泣。
一会儿,房间门开了,有人进来。知道是治幸。尽管赤身裸体,但怎么都无所谓了。
“如何?”他不在乎地问。
“问也没用,解释不了。”
治幸慢慢走来床前。随即察觉我们陷入的窘境,停住脚步。
“光着?”
“啊。”
“你还‘啊!”’
“知道了就出去一下可好?”
“这种时候居然能有那样的兴致。”
“没那个兴致才成了这个样子。”
“说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反正去那边好了!”我不耐烦地说,“衣服岂不都穿不上!”
“噢,穿上衣服,多少像个人样。”
这时,薰嗤嗤笑出声来。不知何时她已止住哭泣。这种时候怎么会笑呢?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不不,说好笑也的确好笑。与其说是好笑,莫如说滑稽才对。她的笑声如雨点触击我的耳鼓。
“治幸君也过来。”薰以同样透明的声音说。
世界静下来侧耳倾听。下一瞬间,厚墩墩的东西从身体倏然剥落下来。一种晃晃悠悠浮游般的感觉包拢了我。较之严重,恐怕更应像薰那样发笑,或者索性哭上一场。反正都是一回事,哭也罢笑也罢。因为我们便是置身于那样的场所。
治幸伫立在房间门口,进退不得,直挺挺僵住不动。他在想什么呢?窗外已开始放亮。再不抓紧天就亮了。声音再次响起:
“快过来呀!”
7美国
早上被服务台电话叫醒,通知九点前去吃早餐。薰本来睡着,我起来她也醒了。三人尽管几乎没睡,但脸上格外晴朗。问她吃不吃早餐,她说不吃。治幸说“我们即使不吃地球上的食物也活得下去”。很难认为他所说的“我们”包括自己,但我也不怎么饿,便从房间打电话给服务台,告知早餐不要了。接着又睡了一个小时,然后退房离开。
昨晚的阴云一扫而光,秋季独有的温和阳光重返天空。停车场到处有水洼出现。锅炉室外墙靠着几根钓鱼竿,旁边尼龙绳晾着宾馆浴巾。车顶有冲浪板的车不知何时已无踪影。治幸在停车场里慢慢掉过车头,小心换档把车开出。这样,和“尽享新鲜海味”也告别了,“与大自然三百六十度海风同乐”也随同车尾废气渐渐退往车后。惟独闪闪耀眼的大海和仿佛黯然神伤的晴空与我们在一起。
车很快进入第二座岛。矿井废墟随处可见。井架上方,十几只鸢或其他什么鸟悠悠盘旋。我从盒里找出勃萨诺伐磁带递给治幸。他单手放进去。稍顷,阿斯托拉特。吉尔贝尔特的《伊帕内玛的姑娘》响了起来。她的歌总是那么糟。接下去斯坦。盖茨开始独唱。这个地方我十分中意一一阿斯托拉特。吉尔贝尔特唱罢而继之以斯坦。盖茨次中音这里。
我们默默听音乐。六栋宿舍楼出现了,看上去仿佛已不再聒宏。毒噪的老人一一不强调自己不文过饰非,决心随时间缓缓腐朽下去的人们。空旷的废墟上秋光柔和地流泻下来。来到徐缓而下的长坡时,治幸关掉引擎。车以惯性滑下坡路。车内安静下来,内置音响中淌出的勃萨诺伐清晰地描摩时间的轮廓。歌曲变成《科尔科瓦多》:“美丽的星空宁静的夜晚/吉他那轻柔的音色/在包拢你我的岑寂中潺湲/小河边沉默寡言的散步/安谧的思索和梦幻/朝向科尔多瓦多的窗口/何等妙不可言……”
开到废墟跟前时,治幸突然刹车:“进去探探险!”住宅的人口和窗口,为防止有人进入而钉了木条,但由于长期风吹雨淋和日晒,差不多都已断裂或腐烂。因此,稍稍用手一拉,即可拉断进入里面。每户格局看样子是三室一厅。榻榻米没了,地板也烂了,处于危险状态。大约曾是壁橱的地方,棉花外露的被褥如人的死尸停在那里。
通往二楼的楼梯已有藤蔓植物爬进来,根子扎在水泥缝里。混凝土墙上残留着粉笔和蜡笔涂鸦。四面透风的走廊零乱地扔着所有物件:混凝土碎块、玻璃片、小石子、木片、锅、碟碗、自行车轮圈、半透明塑料偶人、鸟粪。不知晓二楼走廊何以如此零乱不堪。在走廊乱七八糟的垃圾里边发现一张纸牌①,边缘鼓鼓囊囊的名片形厚纸上面印有棒球选手像。破损得相当厉害,看不清面目,但根据球衣号码知是长岛。
①日文写作“面子”。一种儿童游戏用品。将圆形或方形绘有彩图的纸牌在地上拍,以将对方的纸牌拍翻或拍到圈外为胜。
“玩这纸牌的看来和我们是同代人。”从旁边窥视的治幸说,“上面印的棒球选手就是证据。年龄稍长些的玩的是大相扑,年龄低的是飚车手。棒球选手或Ultraman①绝对是同代人。我小时候也有棒球选手纸牌来着。”
“昭和三十年代②末吧。”
“香蕉开始便宜的时候。那时在这走廊里和当时的我们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子拍棒球选手纸牌来着。想像一下好了,不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里的一伙子也玩那玩意儿来着。”
“你玩的什么?”
“大概是丽佳娃娃。”
“丽佳娃娃……”我同治幸对视一下。
“谁都有的。”
“我也收集超级怪兽来着。”
“我们算是丽佳娃娃和超级怪兽一代啊!”
“超级手可记得?”治幸问。
“使劲一拧那把手,手柄就一蹿一蹿伸长对吧?”
“就把一米开外的杯子或橘子抓来。如今想来,真是奇怪的玩具。”
“还有超级球吧,”我很快想起当时的事,“往地面一拍,一下子蹿上房顶那家伙。”
记得是NASA③或哪里开发的。
“没有泡沫玩具?”薰问。
“CrazyFoam④!”我和治幸同时想起。
①超人,日本电视剧和漫画中的主人公名。
②相当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
③NationalAeronauticsandSpaceAdministration之略,(美国)宇航局。
④意为发疯的气泡(泡沫)。
“在浴缸里沾在小鸡鸡上,做了个极大的鸡鸡。”我不胜感慨地说。
“瞧你说的!”薰抗议道。
“那东西脱毛的哟!”治幸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
“所以停止生产了。”
“若是长毛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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