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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转

_6 片山恭一 (日)
①BonnieandClyde,美国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名。后来成为不良少年的代名词。
但是,一旦实践起来,出问题的倒是我这方面。登记时差点儿写出真实住址,加之对薰放心不下而斜眼四下打量,以致给服务台人员问了一句“您怎么了”,吓出一身冷汗。好歹办完手续,接过钥匙等电梯时,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以无懈可击的演技装成与我素不相识之人,若无其事走进同一部电梯。
“不认为我干得好吗?”她似乎在问自己的演技。
“你去抢银行都成。”我说。
“邦尼与克莱德。”
得得,得以确保一夜住宿的邦尼与克莱德正坐在刚刚到手的床头四目对视。和电影不同,我这个克莱德即使不算精力过剩,在性欲方面也是旺盛的,渴望马上得到邦尼的肉体。可是她冷淡地说了句“等等”,一转身独自进了浴室。
我倒在床上,倾听浴室传来的淋浴声。突然,我涌起一股几乎把胸口胀裂的幸福。幸福感实在太强了,收纳它的身体似乎变得不知所措。为了冲淡亢奋的心情,我开始查看房间。写东西用的桌子的小抽屉里装着圣经,随便翻开一页,是“传道书”开头部分,因海明威而有名的那句话就在上面:“日升,日落,匆匆奔向那里,又从那里升起。”看海明威小说的时候也打开看过这个地方。记得当时读得“河皆人海而海不溢,河永远流往河口”这两句不由目瞪口呆: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居然说得如此煞有介事!但此刻同一地方则让我感到意味深长。或许,幸福感反而使人变得虔诚。
抱薰的过程中这种虔诚的心情仍在持续。我的态度比以往谦恭,而且充满对于对方的慈爱之情。脑海里回响着《传道书》的一节:“曾经有过的事,应该还会有;曾经做过的事,应该还会做。天空之下大概没有新鲜事。”是的,我们从几万年前就一直这么果敢这么谦恭地做爱。而我们的子孙仍将这么果敢这么谦恭地持之以恒。我们都将年老死去。迟早有一天没有任何人记得我和薰两人。可是那又如何?“前世之事不被记得,后世之事也不会被后后世记得。”事情就是这样。人生且死。一切都将随河流一起被投入遗忘的深渊,海因之不溢。
旅馆浴衣只有一件,我穿上走出房间,在走廊尽头排列的自动售货机买了易拉罐啤酒。薰身穿自己带来的睡衣在床上盘腿坐着。我们边喝啤酒边投币看电视。没有好看的节目,只好看棒球比赛、历史剧、问答节目和教育节目,每五分钟换一次频道。
“喜欢做爱?”薰唐突地问。
“你问的什么呀!”
“老实回答。”
“做爱本身喜欢不喜欢我不清楚,因为没和别人做过这等事。只拿出这一行为问很难回答。但同你抱在一起接吻等等我是喜欢的。”我以为这是优等生式的回答。
“也想和别的女人做这种事的吧?”
“不想。”我说,“想像都无法想像。”
“当真?”
“当然!”
“希望你讲定。”
“讲定什么?”
“讲定不和我以外的女人做这种事。”
“一言为定。”我当即应道,“说谎吞一千根针。”
薰久久闭目合眼,仿佛反刍我的回答。眼睛闭得似乎将眸子深深转向自己的内心。我心惊胆战,生怕她说出“不予受理”。但她什么也没说。后来睁眼注视我,似乎在说她根本不认识我或者以前见过一次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一一便是这样一种注视。
“谢谢。”她终于说道,“我想你肯定这样说的。”
薰主动伸过嘴唇要求接吻。
“刚才的约定忘记也可以的。”她移开嘴唇说,“只希望你那么说一句。我希望的只是话语,不是要你一定履行誓约。”她不无调皮地笑笑。
那天夜里,梦中我听见她哭泣。有谁在身旁抽咽。较之声音,更像是喘息。恍惚中我觉得那是一种拼命抑制悲伤的、没有活气的哭泣。而下一瞬间蓦然苏醒过来翻身二看,原来是薰背贴着我哭泣。为什么哭呢?原因我没问。我觉得那是不能问的,问也很难得到回答。我只是从后面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薰既不亢奋又不平息,始终以同一方式哭泣不止。哭得那样孤独,甚至让人觉得她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薰没有特别消沉,也没有掩饰什么的样子。我也没触及昨晚的事。两人都缄口通过之后,我觉得那是异常真实的梦。梦中女子哭泣,醒来后身旁真有女子哭泣一一便是这样的梦。而当世界变得明亮、一天开始运转之后,我甚至忘了她昨夜的哭泣。
先去附近餐馆吃早餐是走出宾馆后的第一项安排。之后把东西放进投币式保管箱,到动物园、美术馆和海边去。因为对寄宿人家的房东阿姨说外出旅行三天,所以我也有一旅行袋东西。傍晚,稍早一些在说得过去的餐馆或小饮食店吃晚饭。之后再次进行邦尼与克莱德游戏。但我担心连续使用同一宾馆会被人怀疑,事先早已做了调查,准备好了三天住的宾馆。第二天、第三天逐渐驾轻就熟,对此我自己都像有些惶恐。
大概选择同一档次宾馆的关系,房间都大同小异。放下东西,薰先去淋浴。那时间里我一边看从第一天住的宾馆悄悄带走的圣书,一边沉浸在幸福的片刻中。自从偶尔翻开那页以来,我彻底成了《传道书》迷。这里没有新约圣书那种煞有介事的说教。莫如说更接近“诸行无常”和“悯物生情”等佛教思想,让人得以怀有亲近感。既然一切是“空”,那么至少应在今世行乐这一想法也使我产生共鸣。例如有这样一段:“于是我赞美快乐。因为在神所允许的岁月之间,对人来说除了吃喝玩乐、除了辛苦中伴有的快乐,天底下再没有更好的事。”
大致做了避孕准备,但一来把握不好戴的火候,二来戴上后觉得多少削弱快感,一般都射在外面。但有一次在幸福的顶峰忘乎所以,心想受孕就受孕好了,那也是命运,就射在了薰的体内。射之前看了《传道书》,“时候与偶然支配一切。实际上人不知其时,犹如落人不幸之网的鱼,又如误入圈套的鸟,及至坏时候突然来临,人即刻毁灭。”一一或许因为这几句话仍然留在脑袋里,而在它与自己的行为之间寻求下意识的契合。
大概由于我虔诚的关系,薰也基本没有出声,像依附在什么上面似的闭着眼睛。忽然,忘记关掉的电视机为一个本垒打狂喊乱叫起来,我一惊中止了动作。可是,在薰静谧的表情面前,那没有品位的讲解员的怪叫也冷冷远去。我再次动时,听起来仿佛隔壁透来的响动。相互也没有交谈,我怔怔地想:薰在思索什么呢?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也融人薰的意念之中。意念的表面不时豁然裂开,得以客观注视两个裸体。这种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测试薰的脂肪厚度。几个月来,她侧腹似乎有些瘦削了,多少变得苗条了。不料手放在乳房和臀部时,这些部位又好像反倒丰腴起来。本想进一步勘察,却又担心薰责怪自己得寸进尺,遂就此打住。总之她大概正处于作为女性日益成熟的阶段吧。
很快到了第三天早上。我们仍在咖啡馆吃了早间套餐。今天中午薰回去。也许这个关系,两人话说得更少了。她手拿咖啡杯怅然望着窗外。窗外就是路,穿衬衫的男子们在太阳照得白亮亮的路面往来行走。
“又要分別一段时间了。”薰盯着自己的咖啡杯说。“分別”两个字仿佛意味永远的別离,一把揪住的心。
“再一起待一天吧。”我想都没这么想过,却一下子脱口而出,“住我寄宿那里好了,也好看看房间。”
“住得下?”她不安地问。
“不要紧,包在我身上。”
实际上并非不要紧。宿舍禁止女人进入,犯禁的罪人将被枪毙。况且明天是星期一,有两个必修课。手头的钱也到底了。可那又有什么呢!我们有《传道书》。书上日:人世终归是“空”,对于我们人,除了在劳苦中寻找快乐別无善事。
上午逛街消磨时间。吃罢午饭,我先自己返回宿舍,向房东打招呼说回来了。二楼有四个房间,从玄关那边开始,分別为A、B、C、D。我的房间是C。据从房东口里听来的情报,B室里的人利用开学纪念日和星期六星期日回家去了,D室的好像去参加网球部集训。A室的是个阴郁的学生,参加一个名叫吉他多重奏的甚是阴郁的俱乐部,在房间里几乎总弹吉他。因此我领女人进来也好怎么也好,他根本不会注意。我先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房间,然后找时机把薰领进来。气氛就像同班同学顺便来玩似的,轻轻松松。长达三天的宾馆生活使得两人已不把这点事放在眼里了。
顺利潜入房间后,马上放听唱片。这个季节有几张必听的唱片:保罗.麦卡特尼的《RAM》、杰夫。贝克(JelfBeckGroup)的《粗略与完备》(RoughAndReady)、TheBand的《月亮狗》(MoodogMatinee)①。都是令人感到夏日到来的精彩音乐。我边听唱片边用电热瓶烧水,用从家里带来的咖啡壶倒人咖啡。咖啡杯只有一个,一人一口轮着喝。
“晚上在SevenEleven便利店再买一个。”
“这里不能自己做饭吧?”薰四下打量房间问。
“有火的东西不能用,取暖也只许用电被炉。当然这个房间也用不着火炉。”
“不有点儿太窄了?”
“一个人住,还是这样心里踏实。”
日落之前,我们一直靠着南窗听唱片。六月的天空蓝得透明,阳光暖暖的。
天暗下来以后,去外面吃晚饭。薰说她想去学校食堂。我忠告她那里常有很难认为是人吃的东西摆上来,她说无论如何都想吃。从寄宿的地方去学校走路才五分钟。食堂门口,一个头戴安全帽脸蒙毛巾的学生在发传单。企图把学生会馆置于学校管理之下的校方和坚持由自治会继续管理的学生方相持不下。校方以修缮为名逼迫自治会交出来,予以反对的一派用路障封锁学生会馆在里面坚守。有传闻说校方不久将投入机动队。
①原名LouisThomasHardin(哈定),1916~1999,16岁失明,美国著名前卫音乐家。TheBand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支重要的加拿大民谣摇滚、乡村摇滚乐队。
星期天的学生食堂冷冷清清。没有人想在这样的地方吃连休最后的晚餐。桌子脏,灯光暗。如果不是陪薰,我大概用碗仔面对付一顿。
“气氛够森严的了。”薰抓起桌面上散乱扔着的传单说道。传单上写着“死守会馆!”“粉碎产学协同体制!”之类。
“是啊!”我一边归拢传单一边淡淡附和。
“好像不大喜欢的嘛,对那些人。”
“没有兴趣,同对股票和汇率没有兴趣一个样。大学何去何从,腐败也好进步也好,怎么都无所谓,真的。毕竟才四年。四年一过就道声再见,和你结婚。”
吃学生食堂套餐的诀窍,就是不停顿地把饭菜大酱汤投入口中,不给舌头以感觉味道的空闲。最后灌进变冷的粗茶,在不知晓吃了什么的时间里肚子就满了。岂料,薰简直像品尝有毒无毒似的一点一点戳着盘子上的菜。这样一来,能吃的东西都不能吃了。最终,她差不多全部剩下。
走出食堂,路上买了点东西就回住处了。夜里两人边听唱片边喝买来的葡萄酒。到了睡觉时间,我从下面的盥洗室提水上来,让她用来刷牙。我对她说,盥洗室位于一楼通往房东居住区的房门旁边,而玄关只有一个,房东一家都从房门出入。在那样的地方慢慢刷牙,被发现的危险性很大。
“上厕所怎么办?”薰用杯子舀洗脸盆里的水问。
“我在下面刷牙时给你暗号,你就悄悄从楼梯下来。离开时再给暗号,你就迅速上楼梯回房间。”
“活像安妮日记①。”
所幸,薰的潜入未被发觉,我们得以在小房间平安度过一夜。关上木板套窗,关灯钻进被窝,四下万籁俱寂。从A室低低传来吉他声。薰告诉我是拉威尔的《献给已故女王的孔雀舞》。一曲弹罢,她在被窝里轻轻拍手。
①FrankAnne,1929~1945,二战期间作为犹太人遭受纳粹迫害的荷兰少女,所撰《安妮日记》详细记述了她遭受迫害的过程。
6治幸的信
好一段时间没写信了,抱歉。因为近来给搬家闹得黑天昏地。看信封我想你就注意到了,我离开了宿舍。现在的住处是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单间公寓,房间一角带个小厨房。采光不好,反正白天不在。还有一点,从这个月开始家里不寄钱了。不去上课,理所当然。不想因为这个抱怨父母,倒不如说这样更好一一不上课而只拿父母汇款,总有点儿觉得是在欺骗父母,心里不是滋味。而且,虽说是父母的钱,让补习学校赚去也还是令人不快。我想让父母把自己的钱用得更有意义一些。总之,现在名副其实地自由了。往后谁也不靠,打算自己养活自己。
要想自由就必须孤独,孤独未必可以说成不幸状态。更难忍受的,莫如说是必须和某种人共同生活。例如父母,没有办法同他们一起生活。你也知道,我从初中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寄宿生活。高中也没能从家里上学。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同父母生活不来。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并非有特殊缘由。只是不知不觉之间父母成了我在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一个月前的事了,我回了一次家,只待了一天。因为这次的事(指高考全线崩溃又在补习学校逃课),对父母我总有些感到愧疚,或者说有点觉得他们可怜。所以我想偶尔回去一下让他们看看自己其实很精神一一想的是很好。但我错了。我无法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那阴森森的交谈让我听不下去。我的父母在儿子出问题后不直接跟我说,尽管本人就在那里,而用一种好像议论某个不在场的人那种语气说话:
——治幸到底想的什么呀?
一一那孩子自有那孩子的想法嘛。
一一不明白啊!让他生活得无忧无虑,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一一因为时代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一一时代再不一样,努力的人也必定得到报偿,不是吗?
一一是倒是……
——脑袋也不差。只要有心思干,什么都干得来。可是那家伙专门琢磨如何毁掉自己的前程。只能认为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一一今晚就别说这个了,好不容易吃一次开心饭。
想像一下好了,我可就在他们鼻子底下吃饭的哟!开心饭听了岂不目瞪口呆?家庭这东西十足是精神病的温床。在家庭申长大的孩子没得精神病可谓奇迹。毕竟家庭必然伴随纠葛,是吧?这样的纠葛,准确说来将作为创伤反映在小孩的心灵里。而要医治它的父母行为又产生新的纠葛一一永无尽头的恶性循环。现在的孩子们或染发或对父母使用暴力,勉勉强强得以避免精神病。正如我通过弄乱房间来逃离精神危机。对人类来说,家庭有可能比核战争更可怕。为了将人类从毁灭中拯救出来,我认为只能在地球上取消家庭。如何?
或者说你也是试图将人类引向毁灭之人中的一个?也是试图构筑幸福家庭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从而生产出怀有精神危机子女之人中的一个?也是试图参加生儿育女一一培养在跨越几多危机或跨越失败当中成为大人的孩子一一这种俗不可耐的游戏之人中的一个?我可是不感兴趣。不是开玩笑。若生孩子,那家伙绝对像我。那样一束,我就被逼到和父亲同样的窘境。噩梦!最好自杀。
说到底结婚想干什么?很难相信婚姻。和他人一起吃饭、和他人在一个房间睡觉,甚至一起洗澡一一这就是婚姻吧?偶一为之还可以,偶尔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未尝不可。可是天天如此我恐怕就忍受不了。不是么,想一人独处时怎么办?进厕所不成?美国有句谚语说不拉屎快从马桶下来,意思说别无功作业。和这个两回事?抱歉。
对了,我现在学开车。补习学校也不念了,为了将来还是把驾驶证什么的拿下来为好。就算继续干运输,有了驾驶证工资也多些。开车我不讨厌,不如说是喜欢做的事之一。在车里面心里安然。人们说驾驶技术学校的教官脾气糟,真的?至少教我的家伙没那么糟。一个五十上下的汉子,这家伙的爱好是热气球。就是往大大的塑料袋里灌满热气飘上天去的那玩意儿。得得!那可是驾驶学校的教官哟!每个星期天都用热气球忽忽悠悠升空,不认为绝对反常?不过热气球那东西倒不坏。一个不坏的异想天开。
暑假前应该可以拿到驾驶证。不一起旅行去?买车的钱也开始攒了。一开始二手车也就可以了。开那家伙到处转上一星期或十来天。晚上可以在车上睡,也可以带帐篷去,毕竟是夏天。能做简单饭菜的炊具也准备妥当。关键是不能有计划。几日去哪里看什么啦等等,见鬼去吧!那种名堂单单修学旅行就足够了。反正要抛开地图,这个再重要不过。说到底你以为地图上写的什么?不就是学校教科书那类东西么?实质性东西什么也没写。所以抛开地图。以当时的心情和直觉选择路线,或靠风的感触和空气的味道选择。无论去哪个城市,人和生活习惯都大同小异是这个国家的缺陷.不过换个方法,来一次真正的旅行我想也是可能的。为此就要抛开地图,要无计划,要轻装简行。你也想想看。
治幸
7日升、日落……
并非没有征兆。事后想来,应该注意的事有好几桩,但都作为一时性的东西和自己擦身而过。疑点每次只是一个孤立的点,而没有相互关联、相互结合。现在回过头看,觉得当时似乎是孤立的点的东西带着曲线联系在一起。如果我是个细心些的观察者,是应该可以看出线条走向的。
身体不适是开春以来一直持续的倾向。四肢酸懒、食欲不振、肩部僵硬。她分析道,大概是离开父母开始独自生活和不得不适应新环境给她的身体带来了变异。不料,快放暑假的时候一点儿东西也吃不下了。强吃就吐,不久月经也停止了,超过预定日期十多天也不来。她似乎认为这不正常。我听了也认为不正常。因为《传道书》而射在了她体内一次。从时间上看也完全可以认为当时怀孕了。
“反正去医院看看再说。”薰的语声意外冷静。
“一个人不要紧?”我在电话里一阵紧张。
“有一点点怕。”
“我过去?”
“不用,別来。”
“怀孕了我马上飞去。”
“飞来又怎么样呢?”
“商量往后的事。”
“堕胎的吧?”
“不知道。觉得生下也未尝不可。”
难堪的沉默持续有顷。
“反正先查查吧。”最后薰果断地说了一句,挂断电话。
检查结果不是怀孕。但没有食欲和吃了就吐这种症状仍在持续。身体急剧消瘦,手脚浮肿。最后爬一般到她就读的学校医院看病。由于衰弱得太厉害了,马上打点滴。体重差不多降了十公斤。做了检查,但依然查不出原因。内科医生怀疑是心因性病症,转到同一医院的精神科。在那里也做了一通检查,还是没发现有异常。姑且和本人订了治疗合同,再次住院治疗。
看罢简单写了事情经过的信,我开始清理这几年来和薰相处的回忆。结果意识到看样子快活健康的她的身边好像已有一个身心俱病的薰宛如她本身的影子站着不动。我闭上眼睛,让她的各种形象浮上脑海:走路的她、站住细看什么的她、回头倏然寻找我的她、欢笑的她生气的她傲气的她侧头的她……但哪一个都很快融人淡淡的光照,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在厨房一角难受地缩起双肩瑟瑟颤抖着强忍呕吐的她。
第五章1977年夏
1拥抱她
在问询台打听精神科,对方告诉我沿走廊右拐,按指示牌往东病房方向走,在那边再问一次。“精神科、精神科”一一老是这么问毕竟让人自卑,于是我依照天花板垂下的指示牌穿过狭窄的走廊,再穿过安全出口那样的铁门,看情形到了我要找的地方。在护士休息室讲出薰的姓名申请会面,护士只简单问一下我的来历,告以病房号码。护士并不跟到病房。我有点儿失望,沿着凉飕飕的油漆布地板走廊前行。病房很快找到了,门上挂一个潦草写着薰的姓名的牌子。
从半开的门缝伸进脑袋招呼一声“你好”,有女子声音回应,让我进去。一进门,当即同床上的薰视线相碰。看到她鼻端插有透明胶管,知道她到底病了。薰一如往常不无羞赧地微微一笑。我轻轻点头,朝床头一位女性看了一眼。我低下头自我介绍,女性说:“薰的母亲,薰经常承您关照。”如薰所说,人很漂亮,略瘦,头发优美地卷起,年龄四十左右吧。
和薰的母亲几乎没怎么交谈,聊了一会儿日常话,之后她乖觉地离开房间。我重新看薰:由于头发剪短,看上去像个男孩儿。本来就白的脸愈发白了。同上次见面时相比,脸颊瘦得判若两人。
“不吃东西?”我移身坐在她母亲刚才坐的床边椅子上。
“不是想吃而忍着不吃。”薰辩解似的说,“想吃也吃不下去。什么都不想吃,找不到想吃的东西。”最后她换上了投诉般的语气。
“不过看样子蛮精神的,我就放心了。”我情不自禁移开视线说,“以为你瘦得皮包骨了呢。”
“住院时就已经这样了,体重不到三十公斤。但由于点滴和从鼻子进食,估计现在有三十五公斤了。”
“从口中也吃的?”
“嗯,一点点。不是普通食物,叫溃疡食,一种软一些的东西。不过一般都吃流食。”
“好吃?”
“不知道滋味。”薰浅浅地一笑,“听说再能吃下一点儿,就把鼻管拿掉,换成用嘴吃的饭食,不足部分用高卡路里营养剂补充。可我怎么也咽不下营养剂。”
“所以插管子?”
“让你看见这么一副样子,够难为情的。”
“挺好玩的嘛,像电子人。”
薰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终于放松表情。看来,无聊玩笑到达她那里需要光在星星之间旅行那样的时间。
“有个目标体重,”她说,“和医生商定的,我是四十公斤。”
“达标有奖?”
“可以在医院到处走来走去。”
“现在不行?”
“只能在床上躺着,必须安静。动来动去消耗体能有危险,医生说。”
“也就是收紧银根。”
“一天勉强有一千卡路里。”
“少?”
“医生说维持普通生活需要两千卡路里。一千卡路里相当于一岁婴儿。”
“一天天躺着无聊吧?又没有电视……”
“因为这里是精神科。”薰说。见我歪头把握不了意思,她又说:“带线的东西不行。防止自杀。”
看枕边的收放机,果然没有线拉出。磁带堆在上面,几乎都是高中毕业后我送的。
“下次来时带新磁带给你。”
“谢谢。不过这以前你给的磁带,真的很中意,听了好几十遍了。”说罢,薰闭一会儿眼睛,似乎在调整呼吸。
我从椅子起身站在窗边。同对面楼之间有一小块院子。还沿建筑物做了一个整整齐齐的花坛。也许是开放式住院楼的关系,和普通病房没什么不同。既没铁格窗又没铁门。想逃跑什么时候都逃得成。目中所见,强制性的东西一概没有。我再次心想:这里不是监狱,而是医院。
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薰从床上扭着身体往这边看。
“到这边来。”她小声说。
我正要问她“这边”是哪边,转念想对她来说只有这里。在我犹犹豫豫凑往床边时间里,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边。我撩开夏令薄被拉起她的手腕。手腕很细,手掌一摸可以清晰感觉出骨形。我双手伸到腋下,缓缓抱过她上半身。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凑近嘴唇,她也撅起嘴唇相迎。鼻子插的管子碰在脸上,好歹贴上她的嘴唇一一没有弹力的、纸一般的嘴唇,已不再有我喜欢的落叶味,药味中略带口臭。
“感觉很好。”嘴唇离开后薰以沉醉的声音说,“这样,就觉得是在活着。”
“当然活着,还用说!”我语气不由激动起来。
“思,是啊。”她似乎有些违心地附和道,“有时候弄不清楚的。”
好半天我们就那样抱在一起。我差不多整个身子压在床上,因此房间有人进来都没觉察到。“啊、做的什么呀!”一一听得有人失声喊叫,吓得我心脏几乎从口中跳出。我懊恼地往后一看,见一个涂着鲜红嘴唇的年轻女子正以游移不定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就告诉护士去!”女子的声音由喊叫而充满憎恶,眼珠骨碌碌到处打量。
我们自然而然离开身体。薰也没有特别气恼的样子,沉着地注视女子的动向。不久,从走廊对面传来斥责小孩子般的护士语声一一“中村,又干坏事去了!”旋即,女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飞身跑出房间。让我觉得似乎是一瞬间的眼睛错觉,又好像是在做梦。
“那人叫中村。”薰像是坦白自家人丢人事似的低下头说。
“好像。”我尽可能淡然处之,不想继续追究。
“她有偷东西的毛病。”薰以格外执著的语气说,“和我不同,她是暴饮暴食性呕吐,贵重物品全都和食物直接联系起来。吃饭时甚至把其他患者那份也吃掉。我是不吃的,一开始就被她盯上。所以医生提醒我们別在房间里放吃的东西。现在倒是不放了,但她还是那么跑来。”说到最后,薰的语气已超然于厌恶之外。
薰以没有感情色彩的眼睛盯视“中村”离去的门口。我正琢磨说点什么,她母亲不无顾忌地折回房间。于是薰少见地换上女儿对母亲说话那种语调,说“中村又来了”,看样子两人随即讲了一会儿中村。
2劳动与时光
治幸的住所位于市中心一条窄小杂乱的小巷。从市营电车站沿大街步行一段路,在加油站那里拐去行人稀少的路面再走五十米左右,有一个围着铁丝网的小公园。从公园旁边进入小巷,尽头处就是他住的公寓,是一座镀锌铁皮覆顶的双层建筑。他告诉我,他的房间是一楼尽头第二个。沿垂着光线昏暗的电灯泡的走廊前行,发现廉价三合板门扇的外面胡乱脱放着几双鞋,其中几只有印象。我依其指示伸手往电表上面摸了摸,找到房间钥匙,开门进去。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暗得即使白天也得开灯。打开迎门墙壁上惟一的窗扇一看,五十厘米前面就是相邻的公寓。其间有一堵混凝土预制块围墙,墙上一只猫正往这边看着。打舌响一叫,顺墙去了哪里。窗口下安一个小厨台,煤气炉也有,看来可以做简单的饭菜。但治幸旧习不改,厨台上被吃过的浇汁饭的碗、盘和筷子弄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他没有吃完洗碗的观念。他的做法是吃饭前按需刷洗。
房间有一套桌椅,此外没有任何堪称家具的东西。数量相当不少的书沿走廊一侧墙壁杂乱地堆着。大小也没考虑,只是兴之所至地堆在一起,因此书堆很多地方崩溃了,如岩浆一般涌向房间正中。其周围乱七八糟扔着甩下的衣服、报纸、杂志、盒式磁带、便笺等等。他没有往房间里放垃圾箱的习惯,纸屑扔得到处都是,以致榻榻米上面犹如庙会过后的参道一样脏得不堪人目。到底在哪里铺被褥呢?有免疫力的他倒也罢了,一般人岂不生病了一一我切实为自己担忧起来。
到天黑还有时间。在电话中他告诉我由于白天在运输公司打工,回来一般都要七点左右。反正先扫一下房间等他回来就是。来这里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买了一个便宜睡袋。《白鲸》中的伊什梅尔在旅馆落到和渔叉手奎库格睡在一张床上的地步,而我绝对不愿意用和那个人同样的被褥睡觉。问题是铺完治幸的被褥之后能否剩有放我睡袋的空间。最坏的情况只能在厨台附近的地板①上睡。不管怎样,得让房间恢复空间再说。
我先洗在厨台到处堆着的落了一层灰的餐具。然后把随手扔的衣服塞进塑料袋,拿去附近投币式自动洗衣店扔进洗衣机。榻榻米上散乱的纸屑也归拢塞到塑料袋里去。书按大小堆成一米来高。单单这样收拾一下,房间看上去也宽敞不少。便笺和笔记本之类摞在书桌一角。大致把房间收拾完之后,取回在投币式洗衣机里洗完的衣服,晾在公寓后面的公用晾衣架上。尽管时值傍晚,但阳光仍然很强。
我在房间多少变得像人住的地方用厨台上的煤气灶烧水,用倒在房间角落的滴落器倒人咖啡。看情形到底没有把大量唱片和组合音响全部搬来,房间里只有便携式收放机和盒式磁带。也许搬家尚未收尾的关系,多数磁带仍在原先装橘子的纸箱里塞着没动。我从那些磁带中找出以前我送给他的格雷特弗.戴德的实况录音,一边用收放机听着,一边一点点发掘墙边的书堆,啪啪啦啦翻看值得看的书。
①指没铺榻榻米只铺地板的地方。
首先看到的是诗集,里尔克、马拉美①、瓦莱里②、中原中也、立原道造,还有一摞现代诗的诗集。有几份黄色封面的袖珍音乐总谱,过期的《唱片艺术》和《音乐之友》杂志,全集有宫泽贤治、堀辰雄、福永武彦等。另有拓植义春和永岛慎二等人的漫画一堆。再加上到处七零八落的小开本书,无从知晓到底有多少书。
我从小开本书里边找出雷。布拉德伯利③的短篇集,倒在榻榻米上看了起来。过得七点,治幸终于回来了。身穿多少有点脏的类似工作服的衣服。“呀一一”、“噢一一”,如此用一个长音寒暄之后,他说去洗个澡,毛手毛脚从壁橱里拿出洗漱用品,一忽儿走了出去。前后时间也就十来秒。我不由呆若木鸡——并非要他热情欢迎,但毕竟四五个月不见了,多少有一点重逢的喜悦表示也未尝不可嘛!哪怕对方是保险公司的营销员,一般人也该正经打个招呼才是。何况,目睹收拾整齐的房间,难道他完全无动于衷?我憋了一肚子火,继续看雷.布拉德伯利的短篇集。
不到三十分钟,治幸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一只手拿洗脸盆,另一只手提着塑料袋,袋里装着半打易拉罐啤酒。
“多少安静一会嘛!”我说。
“怎么?”他把湿漉漉的洗脸盆放在厨台一头。
“四个月没见了哟!”
“吃了?”治幸没理会我的话。
“没有。”我没好气地回答。
“那,肚子瘪了吧?”
①StephaneMallarme,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②PaulValery,187l~1945,法国诗人、批评家、思想家。
③RayBradbury,1920~,美国科幻小说家。
“啊,你吃了?”
“运输公司的活计吃饭时间没规律。”治幸从袋里掏出一罐啤酒,站着拉开易拉环倒进喉咙,“好歹找出时间,赶紧停车闯进饮食店。可今天忙得吃午饭时间都没有。用夹馅面包对付一下,四点钟才算吃上午饭。”
“那么,肚子还没空吧?”
“那不是的。搬钢琴这东西肚子瘪得极快,反正得吃晚饭了。”
嘴上虽这么说,他却一只手拿着啤酒在房间里兜来兜去,把我好容易收拾妥当的书和本子移到桌子上。
“找地方吃去吧!”我一边观察他令人费解的行动一边说。
“算了,今天就在这里来个炒面晚会吧,毕竟你特意收拾了房间。可以么?”
“怎么都可以。”
“那好,我这就去买,你喝啤酒什么的等着。”
十五分钟后,他手提袋子回来。袋里满满装着炒面用料:甘蓝、豆芽、猪肉、中国面……他一古脑儿倒在榻榻米上,从厨台下面抽出板式炒锅。然后站在台前开始切甘蓝。做好准备后,把油倒在锅上炒肉和青菜,用盐和胡椒调味,最后投入中国面,淋上酱油。炒面做好后,我们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
“这板式炒锅,你不认为很方便?”他边说边用方便筷直接从锅里取食炒面,“这东西有一个,炒面也好烙饼也好烤肉也好炒饭也好,什么都做得来。一星期吃的晚饭里边,有一半是托这家伙的福。”
“够勤快的嘛!”
“我基本上是个勤快人。不能根据房间脏判断一切。今天我就收拾了一下。”
我不由停下筷子,“这还收拾了?”
“怎么?”
“啊,没什么。”
“倒在那里的是什么?”
“睡袋。”
“干什么用?”
“睡觉呀。”
“为什么?”
“一床被褥睡不下两个人吧?”
“放心好了!”他说。见我歪头,他以不无得意的语气补充一句:“终于确立了。”
“确立什么?”
“四天睡一次的生活模式嘛!信上写了吧?今天是第二天,明天不睡也没关系。我睡得像块石头是后天。所以今天和明天晚上你可以一个人用被褥。”
“那样的生活对身体岂不有害?”
“傻瓜!”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说道。“人活着,没有一样不对身体有害,对身体最有害的就是活着。”
吃罢炒面,治幸从橘箱里挑出一盒磁带,塞进收放机按下开关。接在忧郁的钢琴伴奏之后,同样悲伤的男中音响了起来。问曲名,答说舒伯特的《冬日之旅》。
“你不认为正适合这热得难熬的夏夜?”
哪里适合呢?两人认真听了一会儿音乐,黯然神伤。我开始一点一点讲薰医院里的事:为防止自杀而不允许使用带线的东西,收放机也必须用电池听;水果刀不能带进去,因此削苹果皮时要一一拿去护士值班室当场剥皮,然后还回水果刀只把苹果带回病房。
“她就在那样的地方。”
“世上有人被不适当地施加了引力。”治幸说,“地球上的力场这个东西不是完全均匀的,到处有偏差。而承受那种偏差成长的人,长大后就会吃不下饭或开始把房间弄得杂乱无章。”
“我不希望你把她和自己捆在同一范畴。”我插话表示自以为极其正当的异议。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非常相似。”他像大声念勾股定理一样说道。
“反正有你在事情就好办多了。”我转换话题。
“房间随你怎么用,反正我打工不怎么在。既然付同样房租,那么还是充分利用为好。”
啤酒没了以后,便用自来水兑威士忌喝。看来体质上两人都抗酒精,怎么喝也不醉。这当中我好歹让他把《冬日之旅》停了,换上汤姆.韦茨的《周六夜晚的恋人》。这才是适合夏夜的音乐。十一点半,治幸当即放下酒杯,开始换衣服。
“这回开始搞什么?”
“这就出去干活。”
“这么深更半夜?”
“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里刷盘子。夜班工钱高。干完直接去打运钢琴那份工,早餐你自己凑合吃吧。”
“超人生活范式!”我讶然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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